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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曼彻斯特号是艘改装过的邮轮,甲板上面有两层带窗户的房间。一大早,在肩上挎了枪的英国士兵的吆喝声中,我和其他劳工排着队在威海卫的一个港口上了船。看这个架势,有近两千人。我和同一个团队的劳工穿着制服,但队伍中也有不少在天津那里招来的劳工,他们还穿着自己的衣服。

甲板上面很快就站得满满的。“往下走!下面有地方。”一个留着络腮胡子,挺着啤酒肚的英国人用蹩脚的中文招呼刚走到甲板上的劳工。

“那是放货物的地方,”几个劳工同时说,其中一个开玩笑似的加上一句,“难道要把咱们压平,叠起来放吗?”

“今天不出发,你们,再等一个星期。不,一个月!”络腮胡子威胁性地伸出一个手指,“到法国,才给钱。”

站在货舱口的劳工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顺着楼梯下去了。

算我走运,找到靠右侧船舷的地方站脚。汽笛鸣响了。在惠民公司组织的舞狮队的锣鼓和鞭炮声中,曼彻斯特号离岸了。站在甲板上的人拼命冲着岸上的家人和亲朋好友挥手,个个盯着渐行渐远的码头,好像要用眼睛里的钩子把它钩住。

没有人给我送行。

天上很快变得灰蒙蒙的,海上飘着薄雾。虽然没下雨,我却感觉凉凉的雨丝落在脸上。我转头看向西南方,那是五平镇的方向,在心里向父母磕头请求宽恕。

身旁的一个小伙子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别难过,俺也没人送。”

我转头,认出了他就是在体检处搬起红木桌的年轻人。两个星期没见,他好像高了些,原本的短发被剃了。他的头油光锃亮。

看到我看着他的头,他羞涩地笑起来。“俺懒着呢!不爱洗头,这样就不长虱子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俺无父无母,从小就是孤儿。俺是拉人力车的,车倒有个绰号,叫二马,意思是跑得快,像被两匹马拉着似的。大家也就叫我二马。”

“你怎么想到去欧洲?”

“有次俺拉车拉了个会说中文的洋鬼子,人很和气。俺看到他在看一本有图画的书,就大起胆子问他图画上是什么。他把书伸到俺面前。画上的房子看上去真美,汽车看上去也阔气。俺问那是什么地方,他说是法国。他问俺将来想做什么。从来没人问过俺这个问题。俺说俺喜欢汽车,它们跑得比俺的车可快多了,还会嘟嘟叫。他说如果俺去了法国,可以给人开汽车。从那时起,俺就一直想着他给俺看的那张图。俺不识字,有天俺拉车拉到城门口,有人正好在念城门上的告示,说法国那里招劳工,俺就去报名了。”他嘿嘿一笑,“俺在体检的时候见过你。你跟俺,”他用手指了指边上的人,“还有他们可不是一样的人。”

“不管以前是不是一样,现在我们都一样。”有人跟我说话让我心情好受一点。

“你为啥出洋?”他问。

“跟你一样,也想去欧洲见世面。”

“那敢情好。在欧洲,你出门带上俺。俺没什么本事,不过可以给你当保镖。不吹牛,俺学过功夫。有次拉车拉到一半,几个流氓来抢劫,俺三下两下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他做了个功夫的架势,还瞪圆了眼睛,让我忍俊不禁。

“看到俺额头上的伤疤没?就是那次打架留下的。俺还会鸟语。拉车拉累了,有时俺就到林子里歇一歇,听鸟儿唱歌。不信你听听。”他鼓起嘴巴,发出几声清脆的黄鹂鸣叫声,引得甲板上很多人四处张望,找那唱歌的鸟。

“你多大?”我问。

“应该十六七了吧。俺报名的时候可说是十八岁。俺个大,就是说二十八岁也有人信。”

我笑起来:“你可不像二十八岁的人。”

“俺还会唱戏呢!”说着,他有模有样地小声唱起了京剧《武松打虎》的片段。

呀!哎呀闪、闪得它回身扑着空,

转眼处乱着踪。

这的是虎有伤人意,

因此上冤家对面逢。

再显神通,

怎知俺力有千斤重。

虎啊虎,今番遇俺武松呵!

唱到最后一句,他做了个顶天立地的亮相。我鼓起掌来,心情一下舒畅起来。

出海没多久天色越发阴惨惨的,好像暴雨随时会降临。负责此次运送劳工任务的英国人是威尔逊中校。他让我们站好,自己站在一个木箱上,开始训话。他在中国住了几年,中文说得挺顺溜。我在训练基地的时候,他负责我们三百多人的一个团。他从来不笑,走路的时候身子挺得笔直。我们在营地里碰到他,一律都要立正敬礼,动作不够快的话,就要被罚站,站多久看他心情,或是被罚不准吃晚饭。他盯着你看的时候,嘴角微微撇到一边,仿佛在寻思怎么折腾你。我们在他背后叫他木头人。听说他从军校毕业后,就被派到中国来了。他对自己没有上战场当军官,而是被安排来管理中国人非常不满。

他将手背在身后,说:“你们这些苦力已经开始了伟大的征程,”他停顿了一下,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笑容,“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你们在中国的苦难日子将成为回忆,而西方文明的太阳将照耀你们——”

刚说到这里,我身后有人高声朗诵杜甫的《春望》,声音高亢,富有韵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有些人跟着朗诵起来,不同的口音混杂在一起,一下子形成奇妙的戏剧效果,我也跟着吟诵起来。

甲板上这时人虽然还是密密麻麻,但有人坐下来抓痒,有人跑到船舷边看风景,早先整齐的队列已不复存在。

木头人脸色铁青,手按在腰间的手枪上,冲着人群叫道:“谁先开始念的?”

“是我,”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不慌不忙走出来,稳稳地站在木头人面前。他脸膛方正,眼睛细长,身子骨看上去充满了力量。他上船的时候走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目视前方,脚步稳健,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头上还戴了顶呢子毡帽。我认出他来了,就是在我报名参加劳工团那天舞棍的人。

“蔡老板,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旁边的人将手拢在嘴边叫道。

七八个人紧跟着站在蔡老板身后,眼里充满了对木头人的敌意。更多的人涌上来,把老栓围在中间。

咚咚一阵脚步声,络腮胡子从驾驶舱气喘吁吁跑下来。还没到木头人跟前,他就边挥手边大声嚷嚷:“没事的,没事的,大家都放松。”

木头人直盯盯看着蔡老板,手还是按在枪上,看那架势,真恨不得一枪把蔡老板给崩了。

络腮胡子跑到木头人面前:“威尔逊中校,何必呢?”他转成英文,叽叽咕咕说了一阵,脸上先是带笑,然后又摇头,又叹气,还指了指蔡老板,接着耸了耸肩膀,把手摊开了。

我的英文虽然不好,但零零落落逮住了一些词。他意思是说不要跟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中国苦力斗,他们就像孩子一样不懂规矩。要以大局为重,真出了问题你我都不好交代,把他们送到法国咱们就完成任务了,还能赚一大笔钱。

木头人把手从枪套上放下来,猛地一转身离开了甲板。他身后的两个士兵深深出了口气,接着让我们在甲板上自由活动。

“蔡老板,你胆也贼大。”站在蔡老板旁边的一个有北京口音的人说。

蔡老板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他走到船舷边,站在那里看海。

我问那个有北京口音的人他怎么认识蔡老板。他说在训练营的时候蔡老板是他们的领队。

“他公平讲理,大家都特服他,就是洋鬼子也让他三分。他们想把他赶走,但又怕中国人因此闹事,”接着他压低声音,“不过他不爱说话,非说不可才开口。”

“听说他以前在天津开过一家武馆。”另一个人接茬儿。

“别瞎说,”那个北京口音的人答道,“他以前在北京教书,是大学教授呢!后来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他媳妇死后,他又回了北京。书也不教了。没钱了,就给人画画儿或写几个字。他的字呀,”他竖起了大拇指,“漂亮着呢!在训练营的时候,很多人找他写家信。”

“你知道个屁!他有钱着呢,哪儿会给人画画写字赚钱?”又有人搭腔。

北京的那人反驳道,“如果他那么有钱,去欧洲干啥?”

“谁知道呀。你不是他老乡吗,问问他呀?”

“我是问了,可他啥也不说。”

又有人插话:“他以前肯定有钱,不然咋叫他老板呢?”

北京的那人笑起来:“叫他老板是因为他有做老板的气派呀!瞧他走路那样子,一个脚印一个钉,你我再怎么学,都学不来!”

我好奇地看着蔡老板的背影。二马这时兴高采烈地挤过来,拉着我的手,让我跟他去看船后跟着的一群海豚。

我虽然在读书的时候和同学们坐过几次海轮出去游玩,但从来没有见过上百的海豚追逐浪花的场面。它们竞相跳跃,灰色的背脊一上一下,如层层滚动的小山,还发出喔喔的叫声。

我周围是一张张欢快的笑脸,大家操着不同的口音,有那么几秒钟,我觉得我们似乎是一群度假的游客。 qYDz9i9N6Xl8ctFGzbaYUOqqxIWFQWLCBEnzQtk52jeopeeaCqt8TOXA1Ckek2x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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