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愣愣地看着桌上那堆碗碟。肉碎因为放在外面时间长了,表面暗淡无光,她擀好的饺子皮也发硬了。
爸爸出门已经好一阵了,可是还没回家。她刚刚到陈记超市去找他,那里的员工说没有见到戴维。她还特别询问了沿路的小店,问有没有老人被车子撞了,但大家都摇头。超市附近有个摆地摊的小贩听了她的描述后说戴维在他那儿买了点东西,然后穿过马路去了街道的另一边。他还加上一句,说戴维过马路时脚步匆匆,好像急着要去什么地方。
爸爸会不会昏倒在某个角落?又或是他在路上碰到了熟人,聊天聊到忘了时间?
她后悔早先没有跟他一起出门。
门铃响了。她几个健步到了门口。听到门外孩子们的欢笑声,她心一沉:不是爸爸。
开了门,皮埃尔还有两个孩子拥进来。皮埃尔手里捧着个大蛋糕盒,诺安抱着一大束花。
安妮逐一和他们拥抱亲吻后,说了戴维出门去买东西到现在还没回来的事。皮埃尔提议他出门去找戴维。这时电话铃响了,是王先生打来的。安妮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王先生和她爸爸就是最要好的朋友,常常在一起聊天。
王先生说戴维刚刚给他打了电话,说要下午五点左右回家。安妮问他知不知道戴维去什么地方了,王先生说不知道。
爸爸这不是瞎闹吗?安妮心里有些不痛快,同时又很担心。她问:“我爸爸和您通话时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头?”
“没有。他听上去好得很。”
“他为什么不直接往家里打电话呢?”
王先生说他也不清楚,然后加上一句:“戴维还说,如果他五点没到家的话,那就不用等他吃饭了。他说,不必担心他。”
放下电话后,安妮和皮埃尔商量了一下,决定只能在家等戴维。安妮又去了趟陈记超市,买了辣椒酱和水果。孩子们觉得包饺子好玩,过来凑热闹。她尽量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教孩子们包饺子,心里期望爸爸能在五点前到家。
五点左右,客人陆陆续续到了,其中也有王先生和王太太,安妮订餐的餐馆这时也把饭菜送来了,可是戴维仍不见踪影。安妮和皮埃尔心神不安地应付客人,让大家先吃点东西,说戴维很快就会到家的。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戴维还没有回来。
安妮让大家先回去,说一有戴维的消息即刻通知他们。客人们都一个劲地安慰她,说戴维不会有事的。王先生和王太太说戴维可能到什么地方散心去了,过一会儿肯定会回来。
客人走后,安妮拨打了警察局的失踪热线,并回答了一堆问题,然后瘫坐在沙发上,两手捂住了脸。皮埃尔在她身边坐下来,搂住她,说戴维可能去看朋友了,谈得兴起忘了时间。
戴维的卧房里传来诺安和苏菲的吵嚷声。
“是我先发现的!”
“给我!”
“就不给!”
诺安手里高举着一个手镯一样的东西跑出来,苏菲在后面追他。他们从客厅跑到厨房,又跑回客厅。诺安跳到沙发上,用妈妈当挡箭牌。
“别抢了,给我看看。”安妮说。
眼看苏菲的手就抓住自己的手臂了,诺安赶忙把东西交给妈妈。皮埃尔也凑过来看。
这是一个样式古旧的一半有开口的铜手镯,做工粗糙,上面印了数字,除此之外,没有花纹也没有其他记号。手镯看上去颇有年头,打印了数字的地方比其他地方亮很多。
“58909。”安妮轻声念道。她问孩子在哪儿发现手镯的。苏菲说是在外公床边的一个木盒里找到的。“里面垫了红色丝绒呢!”诺安补了一句。
爸爸的这个木盒她很熟悉。从记事以来,她对它就有印象。虽然爸爸对她宠爱有加,但从来不准她动这个盒子。她的好奇心让她曾经很多次想打开盒子,不过盒子上了锁,她怎么也找不到钥匙。问妈妈,她总是笑笑,说她也不知道钥匙在哪儿。她长大后,就忘了这个盒子的存在,今天如果不是因为孩子们从里面拿了东西,她是不会想起这个盒子的。
她问孩子们:“你们在哪儿找到钥匙打开盒子的?”
苏菲回答说:“盒子没上锁呀!周围也没有钥匙。”
“像是中国来的。”皮埃尔说。他把手镯拿在手里,细细地看。
“从没见过爸爸或是妈妈戴这个手镯呀,”安妮说,“好像爸爸还经常摸摸它。这个数字会是什么意思呢?”
皮埃尔说:“没准是他在旧货市场上买的。他和你妈妈不是很喜欢去旧货市场吗?”
“是有可能。不过爸爸会这么宝贝它,把它放在那个盒子里吗?”接着她告诉皮埃尔她小时候爸爸从来不让她动这个木盒,还加上一句,“爸爸准是最近打开盒子来看了,之后忘了上锁。”
她和皮埃尔一起走进戴维的卧房,看看能不能发现他去了什么地方的线索。反正他们现在等得心急,不如做点什么。
卧房里的家具很简单:双人床,书桌和靠背椅,还有一排书架。墙上挂着的画有卷轴的中国山水画和西方画家的画作,还有玛格丽特自己创作的水彩画和油画。除了画作,还有很多照片:家庭照,爸妈和朋友们的照片及爸爸在拉格朗机械厂工作时和同事们的照片。妈妈去世后,爸爸一年多没有动房子里的任何东西,但有一天,他起了个大早,把所有房间都整了一遍,唯一没有动的就是妈妈的衣橱。家具捐的捐,卖的卖,还有不少送人了。原本塞得很满的公寓一下子空荡荡的。
安妮在床上看到了那个久违的中国漆盒。盒子如鞋盒大小,盖上的花纹因为年代久远有些模糊不清。盒子没有上锁。她打开盒子,看到里面放了枚镶嵌了一颗小珍珠的叶片形的胸针,还有几张已经发黄的对折的信纸。她认出那枚胸针是妈妈生前最爱戴的首饰。
她小心翼翼打开第一封信,然后遗憾地摇摇头,上面龙飞凤舞的竖行毛笔字她可一个都不认识!第二封信也是竖行毛笔字,但字体和第一封的不一样,显然是不同的人写的。得等爸爸回来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愿他不会怪自己擅自打开这个木盒。
她心里突然一阵难过,觉得自己对爸爸的过去知之甚少。她只知道他十七岁那年从中国山东省来到法国的一家机械厂工作,之后在那里认识了妈妈就留在法国了。
随即她在心里为自己辩护:我忙到没时间问他呀!在大学里,我是班上最勤奋的学生。毕业后,我忙工作忙孩子。
可是另一个声音同时响起来:真是因为你没时间吗?还是你其实一直不愿意去了解爸爸的过去?
“你肯定是外星人!”她记起读小学时班上一个叫加斯东的大个子对她说的话。他总是嘲笑她的长相,说她是斜眼怪,说她的脸平得像煎饼。
“我的眼睛不斜,我也没有煎饼脸。”有次她气不过冲他嚷嚷。
“你爸爸是大斜眼怪,你当然就是小斜眼怪。”加斯东阴阳怪气地说。周围看热闹的同学哄堂大笑。
她冲到他面前,一脚踢到他肚子上,随即两个人打成一团。她被打出了鼻血,手上腿上青了几块,但她也让他吃了苦头,打掉了他的一个门牙。她回到家向妈妈哭诉时,妈妈蹲下来,拉着她的手说:“不要哭,要昂起头,挺起胸膛,为你的出身而骄傲。”
日后无数次,她都用妈妈说的这句话给自己打气。但同时,她也常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幻想童话中的仙女能改变她的模样。
“亲爱的,你在想什么?”皮埃尔问她。
“啊,没想什么,就是担心爸爸,不知他在哪儿。”
安妮等了整晚,可是戴维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