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边走边想心事,好几次因为腿伤而不得不停下来歇息。到了火车站,他浑身发热,额头直冒汗。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本可以坐公共汽车或是地铁来这里的。
一天有两班去滨海努瓦耶勒的火车。他赶得很巧,十点那班再过二十分钟就要发车了。他找到一个电话亭,犹豫了一阵才拿起电话,投入已经数好的硬币,开始拨打家里的号码。拨到一半,他按了取消键,重新拨号,边拨号边庆幸自己的记忆力还不错。王先生接的电话,他的声音如他的性格一样慢条斯理。戴维松了口气:如果是王太太接的电话,她肯定啰里吧嗦问一大堆问题。
上火车后,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车上人很少,一半的位置都空着,他的前后两排座位都没有人,这正合他的心意,这样他就能安安静静想想以前的事。
火车出了市区后是一片恬静的田园风光。太阳出来了,阳光洒满黄绿相间的田野,夹杂其中的是绚烂的树林和色彩明艳的房子。
两个小时后,滨海努瓦耶勒到了。火车站很小,孤零零一个小砖房,看上去像农舍。镇上只有八百多位居民,镇中心是个由灰色砖块搭成的三角形的小花坛,花坛的一侧是石头雕出来的镇名,颜色比背景略深一点,另一侧是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路标。
他要去的地方在小镇的外围,腿脚灵便的时候他走过去不到二十分钟。他走在灰墙红屋顶的农舍间,欣赏房前的花草和小摆设。不远处,黑白相间的奶牛在被小树丛分割成一块块的草地上悠闲地吃草。他已经有好些年没有来这里了。
终于到了目的地。他在有中国古风的墓园拱门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小心翼翼推开黑色雕花铁门,仿佛怕惊动里面的亡魂。
多么素净的世界!八百多座洁白的半人高的石碑排列整齐,镶嵌在绿色的草坪中间。住在村子里的老亨利克在世的时候,每个星期都会来这里照看墓园,修剪花草。没人付他钱,他自愿这么做的。戴维和玛格丽特每次来滨海努瓦耶勒,在扫墓后都要到老亨利克那里坐一坐。他身材瘦小,留着一缕山羊胡子。他见到戴维和玛格丽特,总要说起他参加过的索姆河和凡尔登战役,边说边用手慢条斯理地梳理下巴上的胡子。
老亨利克走了有十年了,之后另外的村民们又担负起照看墓园的工作。
戴维在墓碑间走着,不时弯下腰,用手擦去石碑上的泥土。石碑上的字有些经过风吹雨淋模糊不清了,但大部分清晰可见。亡者的名字用中文竖着写在正中,右边是死者的籍贯,最上面用中英文同时写着悼念词,有的是“鞠躬尽瘁”,有的是“虽死犹生”。墓碑下方处刻着“中国劳工军团”还有死者的编号,70710,48979,56543……在戴维的眼里那一个个冷冰冰没有人情味的阿拉伯数字后面曾经都是一个个有血有肉鲜活的人。他曾和他们一起挖战壕扛炮弹,曾和他们一起聊天说笑……
“58909。”戴维喃喃自语念叨自己的编号。无数次在梦里,他都听到有人用这个编号喊他。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矢车菊胸针,亲吻了其中一朵后把它们并排放在一座墓碑前。玛格丽特在天之灵一定很高兴能和他一起重游旧地。
感到有点累,他走到墓园最后端的矮墙边,靠着墙坐下来,闭上眼睛,幸福地呼出一口长气,好像回到了让他思念已久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