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我睁开眼睛，发现太阳已升得老高，而自己躺在一间坍塌的茅草屋里，身上盖着些干稻草。昨晚我骑车骑了没多久，车胎爆了。我丢下自行车，走路走到又累又渴的时候看到了这间废弃的茅草屋，便到里面给自己做了个窝睡觉。
想到父母焦虑的面孔，我心里好像给刀扎了一下，可是脑子里同时冒出冷冷的质问：“你是不是还想回去做药店老板，每天拿着算盘记账？你难道要和裹小脚的女人生活一辈子？”
过两三个星期再回去，说不定父母担心我再次离家，就会说服陆家解除婚约，甚至让我继续求学。
我回到大路上，往青岛的方向走。在那里我认识开药房的吴老板，他和我的交情还不错，会帮我找个地方住下来。
近中午的时候，我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附近有个大集市，热热闹闹聚着几十个铺子，面条早点、蔬菜瓜果、针头线脑、琳琅百货、算命打卦，什么都有。我虽然口袋里一个铜板都没有，但情不自禁还是被扑鼻的香味吸引过去了。
“花椒肉火烧！又香又酥！”我顺着高亢的叫卖声来到了一个铺位前，炭火炉上的烧饼往外嗞嗞冒油，闻上去香味扑鼻。腰间扎着围裙的店主热情地招呼我，但看清我的模样后，脸上的笑容没了，不耐烦地挥手让我走，嘴里还叽咕道：“真不走运，又是一个鸦片鬼！”
我这副样子无论如何不能去见吴老板。不远处有家当铺，我想起了兜里的瑞士怀表——那是父亲托人从上海买来的。我走进当铺。一会儿，我出来了，口袋里装了十个大洋。我在一家服装店买了件衬衣，一套便宜的棕色西装和一双皮鞋。衣服和裤子都有些紧巴，但只能将就了。之后，我在一家饭店坐下来，点了两个烧饼，还有几样小菜。
刚吃完饭，我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天的锣鼓声。
我离开饭店，顺着锣鼓声的方向，到了离集市不远的一块空地上。那里人头攒动，比集市还热闹。我扎进人堆，挤到最前面的地方，见到五个扎着红腰带的人在人群围出来的空场地那里表演。两人打鼓，一人敲锣，一人舞棍，另外一个人在锣鼓声停下来的空当边打快板边说唱：
“众弟兄，大家来听，你我下欧洲，三年有零，光阴快，真似放雕翎。人人有父母弟兄、夫妻与子女，天性恩情，亲与故、乡党与宾朋，却如何外国做工？内中情与境、曲折纵横，且听我从头说分明。”
他打了一阵快板，接着说：“德国王，国富兵强，人人多雄壮。器械精良吞欧洲，早在他心上。起祸端奥国储王，塞国少年党暗把他伤，滔天祸从此间开了场。”一阵锣鼓声后，他又说，“德国王，借口联邦忽然调兵将，昼夜奔忙。英法俄，三国着了慌。德国兵四面齐集，安心灭法国。假道于比，最可怜，比人死得屈。”
啪啪啪，快板声一浪高过一浪。人群一阵叫好。
“英法人，拼命拒敌，水陆共进兵，马不停蹄。因战争，无人种田地，请我国助一膀臂。我国大总统，有心无力，多内乱，兄弟如仇敌。众同胞，大家尽知，欧美文明国是我友谊，最应当发兵来救济。无奈何，文武官吏，爱国心不足，眼多近视贪私利，无人顾公义。我工人，冒险而至，一为众友邦，二为自己，中华人最爱好名誉。最爱好名誉！”
这时锣鼓齐鸣，舞棍的人利索地脱了外衣，光着膀子在场地上做起了空翻，然后用脚挑起地上的一根木棍，耍了一套棍术。他手臂圆熟快捷，棍子时而快似疾风暴雨，时而劈、扫、挑、点，变化无穷。
观众一片鼓掌叫好声。我身旁一个人说：“真厉害，不知是哪家门派的。”
他身后一个人冷冷地说：“拳棍耍得再好，也敌不过洋人的一颗子弹。”
我转头看，见到三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人，看他们的打扮，很可能是学生。
一个瘦小精干，戴着金丝眼镜的人满头大汗，激动得有点手足无措。“我们……我们一起报名去欧洲吧！”
他的一个同伴说：“那里可在打仗！”
“海报上说不上前线，只在后方。”
“中国不是中立国吗？如果派人支持英法，那不是等于向德奥宣战了吗？”
金丝眼镜摘下眼镜，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重新戴上眼镜。“我和王先生早就针对这个问题争论得不亦乐乎。他认为中国应该袖手旁观，我却认为中国应该加盟英法，向德奥宣战，将来作为战胜国就能废除日本强加在中国身上的‘二十一条’，而且由此提高国际地位。”
“你怎么知道英法会赢？”那个夸棍术厉害的人说。
“他们的海军厉害呀！德奥打不过他们的。你注意到了吗？这些招劳工和翻译的机构都不是军事机构，而是民事机构。中国政府这点做得挺聪明。一来，整个招工属于民间活动，跟中国政府无关，就是德国找碴儿，中国政府可以说他们与此无关。对英法来说吗，这是雪中送炭。他们前线的士兵伤亡惨重，如果招了外国劳工，这些劳工能在后方修建军事基地，做各种各样的后勤工作，那不等于让英法把自己人腾出来去前线吗？所以说，说白了，段祺瑞政府对外是宣而不战，对内是战而不宣。”
说拳棍敌不过子弹的人伸出大拇指，说：“看来你那些报纸和书没白读。你说的，我也同意。咱们以前不是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看巴黎圣母院和英国的泰晤士河吗？男儿志在四方，何况人生短促，当游遍五洲，看尽名景。现在机会来了。不用花钱，还能拿钱！再说，我们上师范大学就是要改变中国男女教育不平等的现状。你们的妹妹，还有我的姐姐们都没机会读书。可是在欧洲，早在17世纪女性就可以上大学了。到了欧洲，咱们学学人家先进的观念和科技，然后回来救国。”
夸棍术厉害的人频频点头：“我们明天就报名吧！”
金丝眼镜跳起来，把手在空中用力一挥：“巴黎圣母院，我们来啦！”
他们说完，就准备离开。我叫住他们：“朋友，你们说的英国和法国在这里招工是怎么回事？”
金丝眼镜解释了一通，然后指了指城墙的方向，说：“城墙那里就有一张招工告示。”
他的一个同伴催他走，说马上就要上课了。
他们走后，我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城墙处。那里果然贴了张一人高白纸黑字的告示，上面写的是英国和法国现在在青岛和威海卫招劳工和翻译到欧洲工作，包吃包住，劳工无须参与军事工程设施建设，只在后方工作，工作地点离前线至少十六公里，合同期为三年，可在工作满一年后提前终止合同，收入为每天一法郎。
一年后就回来，我对自己说，那时婚事自然已经解除。我将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始新的生活。
我笑了。周围的一切此时都变得很美好。四面八方的行人、叫卖的小贩、杂耍艺人、人力黄包车和进口的小汽车构成了一片繁华景象。更远处，灰蓝相间的海水上掠过一群白鸥，几艘满载着货物的货轮悠游地航行，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属于它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