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响的鞭炮足足持续了有半个时辰才停歇,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的气味。五平镇最气派的张府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忙着捡地上未燃烧的爆竹,确保引线上没有火星后才放进口袋里。还有些孩子在玩门口一左一右两只大石狮身上披挂的红绸,透过柔滑的绸布看天空上朵朵白云。不远处的苹果林虽然树叶脱落殆尽,但黑色的枝干衬着蓝天,别有一番风味。
老人们都说今天是个大吉日,难怪镇上最有钱的张家和陆家要选在这天结亲。金门对金门,竹门对竹门,可不是吗?
从镶嵌着铜扣的朱红大门里走出来张府的管家长青,他新衣新裤,一脸喜气。见到他,孩子们一拥而上,很快就将他手上提着的装了喜糖的篮子打劫一空。平时有点飞扬跋扈的长青今天因为主人家的喜事变得和善起来,居然还在一个孩子的脸上开玩笑地揪了一把。拿到糖后,孩子们仍不肯散去,守在门口等陆家小姐的花轿,还唱着歌谣:
黄狗黄
黄狗地下蓝瓦房
山东姑娘绣鸳鸯
一对鸳鸯一对鹅
一对兔儿在山坡
一对牛儿吃青草
一对孩子笑呵呵我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也在门口等花轿,他们向我恭喜,说吉利话。我不得不挤出笑容一一作揖道谢,但我的视线却不断投向那片苹果林,幻想独自一人在那里静处。
自从去年离开学校回到家乡后,我就一直后悔自己对父母的屈从,尤其痛恨每天碌碌无为的生活,一天到晚拿着本子算账,收了多少地租,卖了多少茶多少药。五平镇上买不到让我热血沸腾的诸如《新青年》那样的出版物,没有人能跟我谈歌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没有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一切都是那么老旧,那么陈腐,好像人们在厚厚的沙层掩盖下生活。
如果不是父亲突然得了肺痨,整晚整晚不断咳嗽,还有母亲苦苦的哀求,我是断然不会中断学业,离开青岛回到五平镇的,也断然不会同意父亲在我十四岁时和陆家定下来的亲事。我见过陆家小姐一面。我从青岛回到五平镇上后,曾和父亲去拜访了陆家老爷。陆家做米店和百货生意,在乡下还有不少地产。女仆撩起竹帘进来上茶的时候,我瞥到一眼藏在竹帘后偷看我的陆小姐还有她的丫鬟。陆家老爷一声呵斥自己的小女没规没矩后,陆小姐和丫鬟留下一阵低低的笑声就跑走了。镇上的人都说陆小姐不但长得端庄秀丽,琴棋书画样样都好,而且乐善好施。可是我希望找的妻子是个新时代的女性,进过学堂,能和我畅谈时事。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聘礼早已送到了陆家,喜棚、喜宴、舞狮队,还有玉佛寺来念经的和尚也一早都安排妥当了。
“大少爷,”长青冲我喊道,“花轿就要到了!”
不用他说,我也听到了远处敲锣打鼓的声音,咚锵锵,咚锵锵,每一阵锣鼓声都像锤子一样打在我的心上,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送亲队伍出现在青石板路远处的地方,由红色的一点变成红色的一片。鞭炮声四起,灰色的硝烟遮住了街道两边的房子。人群朝花轿来的方向拥去。
接下来的七八个小时我像木偶一样被人摆弄着,眼前闪现着一张张喜洋洋的脸,其中有我父母的,父亲的两位小妾的,还有三个弟妹的。拜堂、喜宴、闹洞房,这么折腾到断黑,张府才安静下来。除了收拾打扫的用人们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只有偶尔的狗吠声。
我坐在靠窗的桃木茶几旁的凳子上,就着灯笼和喜烛的微弱的光芒,低头看今天的报纸。虽然我把报纸翻得噼啪作响,却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新娘戴着坠了珍珠和金饰的红头面盖,侧坐在床沿上,身后是已经为新人铺开了的丝绸被子,被面上绣着鸳鸯和百子图。
她微微扭动了一下身体,站了起来,然后又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我看着她,确切地说,是看着她穿着的红色绣花鞋。她的脚只有我的巴掌一半大,像个粽子。
我何尝不曾无数次幻想洞房花烛夜和抚摸女人身体的感觉,但想到绣花鞋里那畸形的脚,我就恶心得想吐。我的父母在我极力反对下没有给我的两个妹妹缠小脚,可是他们却骗我娶了一个小脚女人。就是在昨天,母亲还信誓旦旦地说陆小姐是天足。她和父亲也许真喜欢陆小姐,但他们一定更看重陆家的财产。父亲一直说世道不好,军阀混战,米店可比茶铺和药店有保障。
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好歹你要掀开她的头巾,看她长什么样子,但就连这个我都做不到。我放下报纸,站起来,轻声说:“我要出去一下。”
她沉默不语。
我走到门边,拔了门闩,打开门。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出去做什么,但屋里的一切都让我窒息。
“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声音轻柔悦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话。我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在她的绣花鞋上。
“很快就回来。”说完,我走出房间,带上门。
我顺着回廊,来到大厅,里面空荡荡像是巨兽的嘴,出了大厅,回头看到大厅外高悬的金字大匾闪现幽暗的光。我来到了前院有假山拱桥的花园。我站在拱桥上,借着月光看池子里的鲤鱼,它们本来在歇息,听到动静,就从石头下面游出来。
我苦笑一下:自己何尝不是一潭死水里的鱼。
下了拱桥,我穿过一小片竹林,来到了书房。推开书房的门,我一眼看到门后放的自行车,那是我从青岛带回来的。在师专读书的时候,我常和同学们下课后骑车四处乱逛,在人少的地方还比赛谁骑得最快。我个高腿长,总是拿第一名。赛车的时候,我攒足劲头,低头弓腰,呼呼的风声从耳边刮过,脚上有使不完的力气,车轮蹬得好像要离开地面飞到云端。我们笑得多畅快呀!
我想到了林雨梅。她是我们班上为数不多的女生,圆脸,齐耳短发,长睫毛,笑起来就像是林子里咚咚的清泉。她和男生打篮球、踢毽球,也参加我们的自行车赛。不知有多次,我在上课的时候偷看她的侧影和她的裙子下露出的结实的小腿。即使上面穿了白袜子,还是让人浮想联翩,只要她一回头,我慌忙移开目光,假装在认真听课。有一次,我偷看她的时候给她逮着了,她微微一笑,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魂不守舍。在几个男同学的撺掇和安排下,我和她终于在一次自行车赛后单独有机会在海边散步。
不,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我对自己说。我把自行车从门后推出来,扭动一下车把,捏了捏轮胎。前几天我教弟弟骑车,现在车胎还是鼓鼓的。
我突然冒出了骑车的欲望。我脱掉婚服,只穿了里面的绸衣裤还有夹袄。我把车推出门,跨上自行车,来到了后门。我拔开粗重的门闩,出了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月光在青石板上洒下一层柔和的银光。寒风拂面,我哆嗦了一下。
骑过龙桥街、秀水街、玉华街,我来到了五平镇通往青岛的大路。四米多宽的土路凹凸不平,但顺着边上骑还不算太颠簸,两边收割过的玉米地里,一排排枯干的秸秆像是倦怠的士兵在沉睡。一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野狗跟着我跑了一阵,跑不动了,趴在地上直喘气,遗憾地看着我远去。
我劲头十足,手像钳子一样牢牢抓住车把,脚踩得像风轮,不一会儿浑身冒汗了,但我不想停下来。回头看,月光下的五平镇已经变得隐隐约约,仿佛水墨画上的远景。
骑呀,骑呀,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骑呀,骑呀,骑去找林雨梅吧,可是她已在上海过上了富太太的生活。她的手指可是抚摸过你的脸,你的唇。她的温热的呼吸曾经让你颤抖。
月亮高挂,照亮了前路和四周平坦的田野。我发疯一样地骑着车,直到在一处拐弯的地方我不小心误入一片碎石地,连人带车摔倒在地。坚利的石头割破了我的丝绸衣裤,在我的腿上和胳膊上划开了几个口子。我仰天躺在地上,任凭凸出的石头顶着背,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远处传来一阵高低起伏的狗吠声,然后我感觉到了身体下土地的颤抖,听到微弱的轰隆隆的声音。我停止了哭泣,爬起来,向一片桦树林张望,声音就是从那里来的。
黑乎乎的吐着浓烟的火车头在离我不到100米的地方赫然出现,随后是巨龙一般的身体。即使隔着这么远,我也能感觉到它掀起的尘土,闻到它呛鼻的机油味。
我睁大眼睛欣赏这头充满能量,仿佛能征服一切的怪兽,觉得它身体里燃烧的煤炭也在加热我年轻的身体。
我多想追上这头巨龙,跟随它抵达到处都是喧嚣和人群的城市。
回头看,只有无尽的荒原。
我扶起自行车,还好,没摔坏。我用手抹干胳膊上和腿上的血迹,一脚跨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