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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街上行人不多。上班的人这会儿已经各就各位,而这里既不是商业闹市也不是旅游景点。街道边一些地方散落着空酒瓶、旧报纸,还有破破烂烂的塑料袋及其他垃圾。七八年前,房产投资商看中这儿地便宜,一下子盖了十几栋二三十层的商住楼,四处宣传13区会成为投资买房的旺地。不过巴黎人没有一窝蜂往这里搬,商铺饭店也没有增加多少。就在房地产商不得不承认投资失败的时候,逃离印度支那战争的柬埔寨、越南和老挝的近十万华人难民经过千辛万苦来到法国,其中不少人被法国政府安置在巴黎13区的闲置房里。短短几年,难民的拥入让13区人口一下暴涨,而来自中国的主要是温州人的移民(不少是偷渡者)也看中这里廉价的房租还有小具规模的华人社区,开始在这里打工、开店铺。二十年前,戴维和玛格丽特退休后考虑在13区买房便宜,从拉丁区搬来这里的时候,可完全没想到这里会成为一个中国城。

昨晚下了雨,地上多了不少梧桐落叶,被雨水浸过后,它们像动物的脚印一样粘在地上。戴维一出公寓楼,就长叹了一口气,脚步慢下来,头也勾起来。现在不用做给女儿看,他不必装出精神抖擞的样子。他一点也不想开这个生日庆祝会,但看到女儿兴奋的样子,他怎么能说不呢?

大腿现在不那么酸痛了。外套穿在身上又舒服又暖和。

“戴维,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们发过誓的,永远在一起呀。”昨晚,玛格丽特在梦里这么对他说。她仰着脸看着他,又厚又短的卷发像是一层层白色的涟漪。他把头埋进去,闻到了初夏的阳光,看到了他们年轻时候手牵手在树林里散步的情形。

这段时间,他每晚都梦到她。

路边石椅上躺着个空酒瓶,一个香烟盒,还有放在淋湿了的餐巾纸上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他皱了皱眉头,走过去把它们逐一扔进几米外的垃圾桶里。他是那种见不得别人乱扔垃圾的人。

经过玻璃门敞开的爱塔拉咖啡店,他在门口停了一下,习惯性地往里张望,想起了咖啡店的前任老板德雷福斯先生。德雷福斯先生是个小个子,秃头,戴眼镜,笑起来眼睛眯成缝。自从跟戴维学太极拳以来,他就不叫戴维张先生了,而是改口叫师父。十年前,德雷福斯先生从他太太父母那儿接手了这家咖啡店,咖啡店很小,只够放四张桌子。五个月前,德雷福斯太太在家中的浴室里发现他的尸体。他自缢而死,只留下一句遗言:我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睡觉了。他才不到六十岁呢!德雷福斯先生在世的时候,戴维每天早上都要在爱塔拉咖啡店买一个羊角包和一杯茶,然后和他聊一会儿。德雷福斯先生死后,德雷福斯太太就把店卖了。

咖啡店浓郁的咖啡味还有新鲜出炉的面包的香味弥漫到街道上来,引得戴维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但他决定不吃早餐。

他继续往超市的方向走,想起以前和玛格丽特在这条路上散步的情景。她走右边,他走左边,她的手轻轻搭在他弯起来的手臂上。她走路的时候抬头挺胸,让她不到一米六的个头看上去高了不少。她喜欢裙装,尤其是碎花连衣裙。就是在冬天,她也常常穿裙子,下面是黑色或棕色的长筒袜,外面穿齐及膝盖的大衣,脚上是设计简洁的中跟皮鞋。此刻,他下意识把右手臂微微抬起来,好像她的手正搭在上面。

前面就是街区公园。公园小而精致,已近尾声但依然盛开的玫瑰花给灰色的天空和街道增添了色彩。戴维顺着他和玛格丽特走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石子路出了公园。在绍瓦西、伊夫利和托比亚克三条街交叉的街口,交通很繁忙。

过去的几年里,这里增加了很多新店,也增加了很多亚洲人的面孔。戴维对此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买中国货方便了,而且自己有了更多说中文的机会;难过的是市容变化得如此之快,自己成了局外人。

他在街口站了好一阵。虽然陈记超市一拐弯就到了,他却不想进去。他真不该答应女儿给他办这个生日聚会。一想到家里挤满了人,到处吵吵闹闹,他的心就怦怦直跳。客人们会好奇地盯着家里的每张照片看,会像便衣侦探一样问他各种各样的私人问题,而小孩子们肯定会把所有的房间弄得一团糟。

玛格丽特健康的时候,他们常请朋友到家里做客,但她走了后,也把他对社交的欲望带走了。除了王先生和王太太有时过来聊聊天,他没有其他客人。他习惯了一个人住,习惯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自由散漫的生活方式,也习惯了长时间在回忆中度过每一天。人活到这个年纪,时间就不再是连绵的水流,而是一块块由回忆凝成的石头,大的、小的、发亮的、灰暗的、棱角分明的、线条柔和的,而你要做的事就是把它们拿在手里,一遍遍地细看,不错过上面每一道条纹、每一个凹凸。

不远处有个小摊,摊主是个三十出头的黑人,他面前的台子上铺着塑料布,上面摆放着廉价的皮带、皮包、非洲的首饰,还有一些旧货,其中有一排绒布做的矢车菊胸针,上面蒙着灰。

戴维走到小贩面前,指着矢车菊说:“买两朵。”

每年快到一战停战纪念日的时候他和玛格丽特都要佩戴矢车菊胸针。他把买的胸针放在外套口袋里,提醒自己在十一月十一号那天去墓园看望玛格丽特时,给她捎上一枚。

他的手在口袋里放了一阵,回想起玛格丽特去世前一年他们俩到贡比涅镇的情景,那里是当年协约国与德国签订停战协定的地方。从一战停战纪念博物馆出来时,她冷到直打哆嗦(她那几年特别怕冷,冬天穿多少衣服也热乎不起来。晚上她入睡前,戴维总是给她按摩脚板。他相信中医寒从脚下起的说法)。他解开自己的呢子大衣,把她搂在怀里。她不再发抖了,脸贴在他的胸前,两手环抱着他。他低下头,吻她的头发和前额。在他眼里,她还是和年轻时候一样漂亮,有魅力。

他口袋里除了刚买的胸针,似乎还有一张纸片。他掏出纸片,原来是半个巴掌大的信封,浅绿色,玛格丽特最喜欢的颜色,上面写着:“给亲爱的德伦。”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转过身,不让小贩看到他这副样子。还好,一位穿着粉红色套装的中年妇女这时也过来买东西,把小贩的注意力引开了。

他打开信封,抽出里面一张白色的小卡片,上面用黑色圆珠笔歪歪扭扭写着:二马,绿园护理中心。下面是地址和电话。没错,是玛格丽特的笔迹。看得出,她是费了一番工夫才写好这两行字的,字母大小不一,有些还重新用笔加深了颜色。这一定是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写的。要知道,她平时的书法漂亮极了,就像轻盈的芭蕾舞演员在台上飞舞。

戴维缓慢地把卡片放回到信封里,眼睛湿润了。玛格丽特呀,玛格丽特,他在心里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花了多少工夫才托人找到这个地址?

他站了一会儿,让眼泪退去,这时耳边突然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

他扭头朝那个方向望去,但没有看到任何异样。他问小贩:“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小贩一脸糊涂:“您指的是什么声音?”

“刚才那个打雷一样的声音。”

“是吗?我可什么都没听到。”

“德伦……”戴维觉得有人在耳边颤巍巍呼唤自己。这明明白白是父亲的乡音。从十七岁离开家乡后,戴维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也再没有见过父母和三个弟妹。

他的心揪了一下,知道父亲的呼唤和刚才那声巨响都是自己的幻觉。

他的脚机械地朝陈记超市走去。到了门口,他停住了。

一个戴着顶破旧的帆布遮阳帽的背包客从他面前走过。他个子高大,长胳膊长腿,年纪看上去不到二十,圆圆的脸庞被晒成了棕红色,下巴上的胡子至少一个星期没刮了。他的背包足有一米高,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东西,最上面还绑了一个卷起来的红色睡袋。虽然他的脚步因为身上的重负有点拖沓,不过他脸上带着笑容,眼睛直视前方,仿佛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美好的未来。

戴维想到十七岁时远行的自己,一阵长久压在心底的冲动喷涌而去。他今天必须去看望那些老朋友,一定要去!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迈开大步路过了超市。到了十字路口,他一个右转身,顺着人流走到了街道的另一边。 U1nHsye6UlzeBsSoxf4hr6Tt3LxNMCTaHPATVgmikHPtrk2CDp6KNvH6qS8VmeY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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