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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同乐街前身是同乐村,位于深圳的西北角,一街之隔是繁华的亚洲高楼之一——京基百纳。仅仅是这样一个举世瞩目的建筑,就让同乐街出尽了风头,差不多也遮盖了同乐街的所有。如果驾车的人不知道路,说京基百纳对面即可。尽管如此,也还有人看不上这份荣耀,比如同乐一街24号的陈有光便认为这栋妖魔一样的大厦挡住了自家的阳光。

“点解搞甘大件事啊,好巴闭咩!你哋咩意思,有钱大晒啊。”这是陈有光的口头禅。显然,他指的是除了自己家以外富得流油的同乐人。

2004年,深圳市统一村改居,政企分家,同乐村变成社区工作站与合作公司,同乐年轻人称呼它为合作公司,老年人则叫合作社,说的是同一回事,同乐人自己才懂得。到了合作公司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还管同乐村叫同乐村,而年轻人则故意模糊,直接把村字给免了。这样一来,同乐村人分成了两种人,一种是公司里一口本地土话的同乐人,另一拨人则说着“广普”。不知不觉间,同乐人与之前有了不同,除了说话,还包括想事做事。

白天还灰头土脸的同乐街,到了夜晚便像是被谁施了魔法,路对面的霓虹灯光铺天盖地洒过来,赤橙黄绿青蓝紫汇成了线条,瞬间铺满了整条街,各家院子里的龙眼树、黄皮树的叶子不再是绿色,而家里的锅碗瓢盆也染上了颜色,更不要说衣服、裤子和鞋。白天里坑坑洼洼的同乐街,到了晚上,面貌即大改,从远处看像是一条小灰蛇,随着对面音乐的声音不断地扭动着腰身。从近处看,哪怕再普通的一个人,眼睛里也会闪起鬼光,散着灵光和仙气,身上披着缤纷的五彩云霞,腾云驾雾般。就连男人们也变得妖里妖气,眼神迷离不定。晚上八点不到,京基百纳便把整个同乐罩在了自己的光影里。这样一来,就连同乐人似乎也不认识自己家了,大家的神情和声音也与白天不同。最喜欢这样景象的是小孩子们,他们对着彼此的花脸大声叫着、唱着、跳着,仿佛衣袖里藏了一双可以展开的翅膀。

猪肚肥,买牛皮,

牛皮薄,买菱角,

菱角尖,买马鞭,

马鞭长,起屋梁。

泥砖墙,青红瓦,一间连着一间,一屋挨着一屋,整条街加上两边的屋铺,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八间,如同五花肉一样错落摆放在商厦的正对面,成了一道别致的风景。这样的好地段和景观不断被开发商发现,一拨又一拨商业大佬和研究人员瞪大双眼,兴奋地谈着,仿佛同乐是他们案板上的肉,随时可以切碎煮熟进嘴,大快朵颐。可怪的是,这样闹腾了几年之后,竟然谁也没有出手,本来铆足了劲准备把同乐推平再变成时代广场的开发商们,先后吞下口水,遗憾地退下,谁也没有想到,寸土寸金的同乐竟然被完好无损地剩了下来。而这时正赶上深圳房价的最高点,于是同乐不再是自己的同乐,它成了各路人的话题,而这些话题,土生土长的同乐人多数并不知道。在他们的心里,饮早茶大过天,一日唔饮,浑身都好唔舒服。

同乐的夜晚比白天好看,关于这个话题同乐人最有发言权,因为到了晚上,他们通常出来散步或是站在街角处说话,话题自然是最近的拆迁和旧城改造。

虽说只有一街之隔,同乐街与深圳所有的路面都有很大的不同,高低起伏,蜿蜒曲折,如同一张纸被画满了奇怪的符号,风格似乎难以统一。同乐的建筑更是神奇得不能再神奇,似乎与对面街上那些金碧辉煌的大厦形成了对比,那里是现代大都会舞台上的模特,而同乐则属于八十年代刚刚洗脚上田的村姑,比如大厦下面是一个低矮灰暗的三层小楼,比如一个现代的餐厅旁边是一个牌坊,再比如一辆宾利车的旁边经常停着一辆烧着柴油的手扶拖拉机。更要命的是同乐不远处的马路上是整齐的绿化带,而到了同乐街上则是一棵长得怪模怪样的树木,底下是本分务实的树根,到了中间则出现绕来绕去的树藤,长得实在不够从容和大气,像足了跟不上形势发展的同乐人。

同乐村是同乐人自己叫的,不关别人事。在同乐人心里,什么社区、什么公司,都不如同乐村顺口,同乐人认为只有这样,同乐才是原来的同乐,才是自己的同乐。你们是深圳,而我们是同乐,谁要与你们一样呢。同乐人的自尊写在脸上,所以见了外面的人,同乐人的脸通常是冷着的,即使没有那么反感,也不会表现出来,免得被人说成土气。

同乐人不喜欢被人用本地人和外省人来区别,主要原因是担心外省人对同乐有成见。同乐人当然不知道,外省人、本地人,这种过时的说法属于九十年代初,那个时候,彼此见了面都要问对方一句你是哪里人,到了现在,大家只关心房价,谁还会关心这些事情呢。到现在有谁还会问你户口来了吗、你是哪里的这些傻问题吗?当然不会。有这类自尊心的人通常是些近五十岁的人。同乐人经历过那个时代,对眼前的发展也有准备,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让他们眩晕,像是突然间被架上天的摩天轮,在半空中飞来飞去,似乎什么都握不住了。

同乐的夜根本就不像夜,当然是京基百纳害的,它没日没夜的灯光,没日没夜的活动,吵得同乐人想过个安生的日子真是不容易。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包括同乐村变成了同乐合作公司,谁也挡不住,包括后生仔们并不中意喝什么老火汤,倒是愿意打开手机叫外卖,没人理你的汤是不是明火煲了五六个钟。“老母你要学习科学呀,白水煮了几个钟不能饮的啦。”

“乱讲,我哋饮咗几十上百年点解咩事都冇。”做老妈的拎着锅铲抱怨。

“讲科学呀,你要看书。”后生仔出门前丢给老母这一句。

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外面的阳光似乎把同乐变成了另外一个地方。只有到了清晨,同乐才变回原来的样子,而这样的景象除了那些早早起床的老人,谁又能看得到呢?

陈有光是同乐的原村民,常年作息不规律,尤其是这两年总是在别人睡觉的时候才跑到街上去逛,即使回来也是不洗澡就跑到床上抱着个手机放视频,人也跟着傻笑。陈有光的身体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瘦小,用同乐人的话说他就是两个特点,一个是又偏执又无知,另一个就是阿吱阿咗说个没完令人烦。早年间,陈有光阿公的阿公划着小船来到深圳,娶妻生子,延绵不息。陈家人和所有陈姓人家一起傍海而居,一日三餐都离不开鱼、虾和蚝仔。这样的生活持续到1956年上岸。上岸后的陈有光一家成了同乐人,有了田、有了地,岸上修了房子,茅草屋换成了砖瓦屋,后来与其他人家一样,又加盖了歪歪扭扭的半层,远远看上去,便是随时要倒的样子。

同乐人撇撇嘴,再白陈有光家一眼,私下说如果他家里没人烂赌,早该发达了,同乐人哪个会这个样子,这屋人是烂泥扶唔上壁嘅,成日不思进取,冇办法啦。

陈家人本来属于安分守己的性格,也习惯了守着老日子慢慢过。前边倒也不觉得如何,大家一样经历挨饿受穷,到香港、泰国各处揾工、找事做,到后来的包产到户、“三来一补”、腾笼换鸟高科技,一直到现在的粤港澳大湾区。其间,陈家周边人换屋换车又娶媳妇,才将陈家这一户衬得越发暗淡,脸上无光,陈有光越发感到难受。陈有光因离开工厂之后在外面干了几年零活,再回来时,同乐的变化很大,他心里便没了底,感觉跟不上节奏。只说工作这一项,他就完全找不到调门了。别人懂的,他不懂;别人有大学文凭,他还只是个高中毕业。这么一来,陈有光显然就被落下了。

陈有光最喜欢的事就是在同乐街上瞎逛,因为这条街可以连上宝安二区前进路那条街。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只有见到这条街,他才觉得这个世界没有完全抛下他,他还认识这个世界。在这条街上,如果遇上人,他通常会主动搭讪:“喂,你认为我哋有冇可能番到当年呢?”半个小时前,他梦见自己在过山车上旋转,他手脚冰凉四肢发麻,大喊了几声停下,但过山车转得更快了,他晕得什么都看不清,眼前瞬间变成黑屏。终于他被自己吓醒了。

有人搭腔:“你讲乜?我听唔明。”

“真的,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是有的。”陈有光眼睛死死盯着对方,表情也是煞有介事。

对方不解地问:“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全部人回到当年吗?”

陈有光仰起脸对着天空幸福地说:“一切皆有可能,你知唔知‘三来一补’?”

对方说:“什么是‘三来一补’?是新的股票还是期货?”

陈有光放平了脸,定定地看了一眼对方后,再把眼睛移开看下远处,他判断不出对方是有意捉弄他还是真的完全不懂。陈有光于是说:“你做乜学我讲嘢。切,连外来加工都唔知咩,话你知,就係流水线,女工知唔知道,喺当年珠三角嘅工业区,有玩具厂、服装厂、鞋厂、电子厂,就係来料加工呀。”见到对方还没反应过来,陈有光便乐了,继续碎碎念:“报关员知唔知,二线关、边防证、暂住证、拉长……”见对方完全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陈有光则会夸张地仰天长笑,见对方不理他走到远处,陈有光又会失落,他指着对方的背影道:“你哋做乜啊!有钱大晒啊!做乜唔同我讲嘢,我做错咗乜?”陈有光有些慌了。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同乐发生了什么,怎么连个听懂他说话的人也没有了。这样的事情在最近几年并不鲜见,导致陈有光白天躲在屋企,只有到了夜晚,他才敢去同乐街逛。他舍不得睡,想捋捋自己这半辈子和同乐的来龙去脉。可是他发现自己常常在某些点上卡住,大脑沉得转不动。看着马路对面一眼望不到头的高楼,还有那些光鲜的面孔,陈有光感慨万千,他并不明白这个世界凭什么就抛弃了他。

有时陈阿婆突然会接陈有光的话:“真係可以番番以前就好喽,我就唔使食咁多苦,唔使咁攰,做住官太太,边个敢睇低我。”两个人梦游似的对上几句话,像是担心被什么惊醒了,陈阿婆很快便会关了门窗回房睡觉,而陈有光也像是乖了些,不再发出声响,没人知道这是不是陈阿婆想出来治自己仔的好办法。

现在的陈阿婆不喜欢与人交流,因为同乐街的人不喜欢抱怨,不想和负能量的陈阿婆说话。他们现在跟对面街那些写字楼里的年轻人学得越来越务实,越来越不想管闲事。陈阿婆常年紧锁眉头,面貌发生了一些变化,同乐人有几十年没有见过她笑。她恨老公把分红全输了,妒忌儿媳有分红,对孙子陈小桥从小溺爱,百依百顺,有时还会帮助陈小桥欺骗父母。担心儿子陈有光拿她的财物去赌博,她把自己的一只玉手镯常年戴在腕上,导致摘不下来。每次陈有光输了钱,看陈阿婆的手腕,陈阿婆便会哭天抢地,导致同乐人都知道陈有光又输了钱。

陈有光只有这一处又小又旧的房子,老祖宗留下来的住了几代人的旧屋。别人家房子换了一次又一次,而陈有光家还在原地,陈有光终于成了钉子户。一条拐来拐去的同乐街因为他陈有光一家被影响了,至今还没有动工。

“搞我呀?你们可以动手拆呀。”陈有光笑着挑衅,“怎么样?怕了吧。”随后陈有光哈哈大笑。

他越发尝到做钉子户的好处,主要是实惠很多,光是这段时间,便不断有人过来送米送油,一年到头里外算算,够吃很久。这样一来,陈有光便越发不想动了。那一份给他安排的合作公司里丢人现眼的工作,他早就不想干了,索性也就请了病假不去上班。后来每到节假日前有人过来送米,陈有光不仅没有感谢,反倒卖乖:“同乐对我唔住,你哋嚟做乜嘢,想揾我配合做出成绩咩?”

出到门口的干部无奈地交换眼神,默契苦笑。合作公司换了一位又一位干部来做陈有光工作,都没有成功过,话还没有说上半句,便被这一家骂出来。陈有光一家用的招数可谓五花八门,甚至有次遇见一个女干部进门,陈有光竟当着老婆欧影的面调戏人家:“你是北妹吧,皮肤好白好靓呀,和我当年交往的那些差不多,你几岁啦,有冇男朋友?”一串不靠谱的话抛出之后,场面顿时尴尬,女干部只想着对方签了字快快溜掉算了。到后来,就连开发商的好奇心也被激发出来,亲自上门送米送油,希望陈有光转换思想,不要再拖后腿。陈有光家的房子不仅影响交通和观感,严重点说,还会影响同乐的整体开发。这样一来,原本就懒得生蛆的陈有光更加不愿意出去做事了。他说:“我愿意配合呀,前提是给我多加23平方米,算补偿我这么多年的损失,要明白我可是为改革开放立过功的功臣。”

“这个不符合规定吧陈老板。”开发商一脸无奈,不知道怎么答,点头哈腰递上烟点着,随后连招呼也不打便退了出去,转身那一刻眼神明显厌恶了起来。

这些话让一些合作公司的工作人员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回去报告社区领导说这个陈有光果然厉害,软硬不吃,你和他谈工作,他就讲历史;与他谈家常,他就说大道理;如果跟他讲原则,他又怪我们社区不正视他的处境。真是不知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想对症下药却不知他得了什么病。然而就在2020年,陈有光四十七岁的这一年,他遇上了“90后”钟欣欣。来同乐之前,潇洒、时尚的钟欣欣首先为自己做了美食攻略、美景攻略。重皮蟹、花鱼、碱水粽都在她的计划之列。此外,报恩寺、公仔山、甲岸城也都在其中,她特意为此换了部适合拍照的手机。她想好了,等有时间,就招呼各种朋友过来走走,两年下来自己不仅可以顺利完成任务,还能把周边的各种美食美景全部打完卡。 laRSW+L5I0AAwitX++InOXjGeCbWh5XAmylvLJQHqp6DfacLR+4uD1iCEMth1g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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