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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处于陆

我出生的前一年,爸爸从南京的师专肄业,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雪田。人们看到他从一辆旧三轮车下来,一身灰土,没带一件行李。他回到家里,从此闭门不出。

得到消息的爷爷脖颈涨红,他闯进院子,一把拉开里屋的木门。他看到的是一个快要死的人。爸爸躺在床上脸色惨白,浮肿的眼睛望着一堵白墙。爷爷气昏了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个不孝子从床板上踢下来。

下床后的爸爸也没能让爷爷满意。他不是坐院子里剪旧报纸,就是在脚踏风琴前呜呜地弹奏。奶奶终于被他的哭丧音弄烦了,她找到大叔叔,商量给他相一门亲事。

一个午后,一位妇女来敲门,奶奶迎她进来,愣了一会,才看到围墙后面走出一位姑娘。她羞涩地遮着嘴笑,丰满的身体似乎要从单薄的尼龙夏装里鼓出来。吃过一顿酒饭,姑娘接人待物都很得体,另外她跟她母亲一样,会使一把好剪子。她的目光落在谁的身上,衣服的尺寸在心里就有了谱。爷爷和奶奶很满意,爸爸也没有露出反对的神情。就着两碗热茶,两家人就把婚事说下了,日子定在来年春天。

过了一阵子,爸爸恢复了精神。他去附近几个乡镇打听,终于在邻县一家中学谋到一份代课的教职。虽是临县,这所中学离家还是远的,坐大公共也得一个钟头。爸爸住在校舍里,每月送钱回来一趟。

对于课堂教学,爸爸通常应付了事。他热衷的是与人喝酒,有时喝得醉醺醺的,还去讲课。他晃晃悠悠地走到讲台上,课本丢到了地上,想到哪篇课文,就扯开多讲一点。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胡言乱语吸引了底下的学生。下课的铃都敲响了,一群学生还围着他。他点燃一根烟,回忆刚才说了些什么。底下有人举手提问,已经不是上课了,她仍是一副严肃的神情。她扎着马尾辫,眼镜滑到了鼻梁上。谁能想到,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爸爸对这个叫李红的学生,没有什么深刻印象,只是她个子不高坐第一排脸熟而已。交谈过几次之后,爸爸才发觉她的不同。她喜欢在作业后面写上自己的困惑。面对那些有些幼稚又锐利的人生问题,爸爸总能开导几句,再潦草地写上较长的批语。当初他们的交往,就在一来一回间悄悄进行。作业以外,他们少有谈话。课堂上讲到鲁迅和朱自清,他会问问她的看法。

跨出那一步是在一个周末,李红推开了校宿舍的门,挎着灰蓝的包呆站在门口。爸爸有些不知所措,他一面邀请她进屋,一面为乱糟糟的房间感到不自在。李红进来后,就直愣愣地站在窗台边。爸爸说了几句闲话,李红一回头打断了他,她拿出挎包里的白衬衫,塞到他手里,埋头跑了出去。

那时爸爸只是代课的语文教师,工资比入编制的低很多。除了保暖衣物外,身上只有一件得体的衬衫。穿脏了,晚上换洗下来,晾到屋檐下吹一晚上风,早上袖口还湿着也要接着穿。她才十六岁就洞察了他的秘密。

他们在镇上集市里约会了几次。爸爸知道那件衬衫,是她偷厂里上班的哥哥的。后来趁着放假,李红提议去爸爸的家里看看。他们转了两趟车,来到雪田村边的水电站。爸爸指着那片青砖灰房说,最往东,院外有棵大榆树那家就是了。李红点点头,不再往前走了。爸爸明白她的意思。他们劈开草坐了一会,李红便乘末班车回去了。

爸爸到了家里,却是另一片光景。屋里屋外正在张罗婚事,奶奶说眼看新年将近,彩礼要送到裁缝家。厨子和吹唢呐的人,也委托大叔叔去镇上打听了。

回到学校,爸爸心神不宁。偶尔在路上远远看到李红,他双脚不自觉绕到小路上。课堂上,李红提问举手,他越过她的目光,只好望向后一排。

李红感受到了他的疏远,一次她交了空白的作业。爸爸愣了一下,同样批了一个“阅”字。连续的一周,李红没有写一次作业,其他科目也出现类似情况。爸爸终于忍不住,将她叫到宿舍,用老师的口吻训斥了她。李红背对着一声不吭。爸爸着急了,用力掰过她的肩膀。她转过身时,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她仰着头,恶狠狠地盯着他。她低沉地说,你不用瞒我了,回家抱你的老婆去吧。这学本姑娘我不上了。

她跑回教室,挎上书包,离开了学校。她在家待了半个月。在混堆粮油和农具的耳房里,不跟任何人说话。跟自己较劲的时间长了,她不自禁拿把剪子铰眼前的空气。有时她去后院散步,不知走了多久,低头发现自己正站在水塘的冰面上。有一天傍晚,她听到屋外一只斑鸠鸟在叫。她追到后院,斑鸠扑棱一下飞走了。她莫名地兴奋。她猛然间想通了。她跑回屋,用床单裹了一大包衣物,接着拖出院角的旧自行车。

她骑着二八大杠出了门。现在想来,她个头不高,车身的铁杠是跨不过去的,她只得从底下伸进一只脚,然而肩膀上扎着一大包,要保持平衡,她身体和车身各倾向一边,看上去非常滑稽。

她骑了一个晚上,在气温骤降的寒风里,凭着记忆,骑到了雪田。越过水电站,她奋力骑进村子。看到一棵榆树,她气喘吁吁地扶好车去敲门。开门的是一对老人。老人皱着眉头看着她。显然她摸错了门,她问门口是什么树?老人回答,那是一棵成年的桑树。

这才是真正的麻烦事,原来她根本不认识榆树。她推着车,凡是门口有老树的人家,她都敲开门,问是不是张先生家。

到了第二天早上,雪田里的人都知道:张先生的学生,跑到了雪田,要给他当老婆。

李红住到爸爸家再也不走了。爸爸给她让出床铺,自己睡到堂屋里。爷爷和奶奶望着这个瘦弱干瘪的女孩,起初是疑惑,接着是迁就。住了一阵子得知她险恶的用意,他们彻底恼怒了。一方面是家里蒙羞,让邻居们说三道四,更为重要的是丢了钱财。彩礼已给了亲家,还怎么收回来?他们叫来大叔叔,也叫来小叔叔。他们合伙要赶走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一群人围堵着来敲门,母亲铁了心住在东房。不开门,也不听外面的劝说。他们每天一大早来,到了天黑才肯走。对峙了三天,奶奶那一方终于败了阵。小叔叔总结说,光脚不怕穿鞋的,一个女人要是不要脸面不管死活,那谁也治不了。

妈妈安心地住下了。当爸爸在家时,她就恭敬地叫他老师、先生。爸爸出门时,她就去灶台和门口的菜地忙活。见到路上的人,她不惜撒谎说,她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她的美名传到了镇上,裁缝家迅速推掉了那门亲事。爷爷和奶奶只得让步,承认这个尚不知姓名的儿媳。

草草办了婚事,两个人单独过日子,爷爷和奶奶再也没有登门,去哪里路过我家,也要绕道而行。看到母亲,就像看到了丧门星。

我出生以后,妈妈承担了家务和地里的农活。爸爸仍保持过去的生活作风。每逢周六日,他就去同事家喝酒。喝完一家,又去另一家。转辗了几个乡镇,喝醉了就住在别人家。有一回清晨,我们还没有起床,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那人用拳头、用脚,好像又用了石块砸。我套上一件衣服去开门,门前的人棉衣上积了一层霜,头发一撮撮冻硬了,肩头脖颈上粘着枯草。他一把抱住了我,用胡子蹭我的脸。他身上的寒气让我打了个寒战。妈妈煮好米粥走出来,她先是惊讶,而后愤怒地推他的胳膊。妈妈问,你去哪儿了?爸爸亢奋地说,他昨天跟同事喝酒。妈妈又问,那是昨天的事。我问的是,昨晚到现在,你去哪里了?爸爸头发在滴水,身上的霜也在消融。爸爸猛地弹直身子说,啊呀,我忘记了。

那次挨冻了一夜,爸爸渐渐消沉下去。他突然有时间反思自己的过去:曾经他以为自己是创造新世界的一分子,其实那不过是人生中的一次走神而已。同时,他也弄明白那些力量就像晨露一样,稍纵即逝。

整个寒假,他安心待在家里。往往要睡到下午,才挪到琴边。他脚踏着风箱,手指放到琴键上试音。过去,他在师专里学过邓丽君的歌曲。他弹了一首,妈妈打着节拍附和。结束后他解释说这是《小城故事》。紧跟着,他俯身下去,像是在寻找琴键,舒缓的音乐流淌出来。我心里甜滋滋的。爸爸说,这是《甜蜜蜜》。

一开始他还认真地弹奏着,可是到后面完全没有了章法。他不说话了,眼睛望着别处,任由手指在琴键上蠕动。妈妈听烦了,去了厨房。我也调大电视音量,想要盖过去。

整个冬天,就是在爸爸忽而死气沉沉,忽而轻快又弹错音的曲调里度过的。邻居也很快招惹来了。起先是一个串门的,后来来了两个表亲,演奏这样的稀罕事,就传了出去。人们把这当热闹来看。来的人多了,爸爸也装模作样地跟他们打招呼,然后不知弹了一曲什么,有人夸张地鼓掌,有人只是木讷地倚着门。

春节里,我在泥地里捡炮仗,附近一个老头拽住我的衣领训斥道,你爸爸是反革命,我看是说对了。你看,他在家里正写密码呢。你不知道吧?他是个间谍,他要给台湾和美国打电报呢。我哇哇大哭,吓着我的不是他说的话,而是他的口气。

回到家,趁爸爸睡着了,我翻出那本硬面抄。里面果然密密麻麻写的尽是密码和逗点。过了好多年,我在舅舅家上了小学,才知道那本硬面抄里,是爸爸写下的一首首曲谱。他带着那些曲谱来到南方,最终在一次次的搬家中,遗落在一辆安徽牌照的卡车上。

开学以后,妈妈一个人带着我,整天无事可做。大概她真的感觉到了无聊。一次在整理衣柜时,她翻出一大卷教育方面的旧报纸。那些都是爸爸从学校带回来的。这似乎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起初她只是好奇,觉得里面的文章有意思,后来看得着迷了,翻着油墨纸,手指发麻了也不在意。

看了一多半,她才发现报纸原来是两年前的。但是这不影响文章本身的丰富和奇妙。那些关于儿童教育的文章,像一把种子,撒在她的心田。那个叫欧文的人,提出了最初的概念。看到康有为的《大同书》里也提到了,她甚至感到了一种崇高感。那股奇异的感觉唤醒了她身体里的能量。

第二年清明,妈妈收拾了一间耳房,在白墙上糊了泥沙,刷上三米见方的黑漆。她去镇上焊了两架跷跷板,又在院里铺上一层红砖。她照着美术课本,拿木刷子蘸着彩漆开始临摹。折腾一上午,里外的院墙上画满了动物。河马、长颈鹿、老虎和山猴,拥挤地立在墙面上。她觉得少一些绿色,可惜没买到绿色油漆。她只得在墙下开了一道沟,种上无数的高草。这样远看去,倒有些动物园的野趣了。

她又找邻镇的木匠,打了一批桌椅和两匹木马。摆放好后,她仍不满意。她又打了两架书橱,自己在水井边砌了洗手台。这些物什花去了她几年的积蓄。准备差不多了,她拿出刷碗的扫把,蘸了浓墨在红纸上写:晚春幼儿。张贴了几张告示,幼儿园就办了起来。

那时候附近几个村子只有一所小学,幼儿园还是个新鲜的名词。大人们其实也不指望玩泥巴的小黑孩能学到什么,只是自己能图个清静,孩子也能有人管教。开张不久,人们纷纷领着孩子来看热闹。刚开始他们只是到处看,后来有两个人报名,其他人也开始犹豫。这时妈妈说:最多收二十个,收满不再收了。人们怕便宜让别人占了,抢着报了名。妈妈定下规矩,跟种庄稼一样,一年两季,一年开设两个学期,只管教学不管吃饭。

幼儿园先教识字。妈妈讲到“狗”这个字,就牵着家里的老黄狗做示范。讲到“鸡”这个字,她就命一个孩子去鸡舍抓一只大公鸡来。等讲到驴时,妈妈就要把大叔叔请来,他弯腰走进教室,妈妈指着他说,这就是驴。孩子们大笑,在一旁看的家长也忍不住了。大叔叔尴尬地又往讲台旁走,他身后的毛驴才牵进来。

上了两个月的课,妈妈摸索出了一套课程。逢单日,她教算术、拼音和识字。逢双日则抬出爸爸的脚踏风琴教唱歌,做游戏。偶尔她也会“外聘”几位教师。一位是从前的老地主,他哆哆嗦嗦地站在讲台上,一开口便开始摇头,他说这样背《论语》,能掌握气息。孩子们也跟着摇,几天下来,有孩子背完了《学而》篇。另一位是村里的胡医生,他来讲个人卫生。孩子们都怕他。因为他打针的时候,用棉球擦完屁股,迟迟不肯扎下。他举着针拉开距离,闭上左眼,手腕攒着劲。原来他是在瞄准。后来一个中午,来了一位化缘的和尚。妈妈也请他讲一讲。他拘谨地走到黑板旁,问孩子们最大的数字是什么?有人说一万,还有人说一亿,又有人说,还有一兆。和尚捏起粉笔头,画了一个“九”,转身出门了。孩子们不解,妈妈也疑惑着给他填了一钵盂菜饭。

妈妈除了照顾我,心思都在幼儿园上。但到了农忙季节,孩子们放学了,她还要去地里忙活。有一阵子,她精神恍惚,煮着饭眼睛也会不自觉闭上。晚上搂着我睡觉,我滑到了地上,她睡醒了才发觉。

夏天还容易一些。她可以带孩子去河边和山丘郊游。入了秋冬,孩子们都不愿动了,缩在教室。她只好拿出故事书,一本本地念,直到所有孩子都睡着。

终于到了年底,孩子们学业有成——能算出三加四得几。趁着家长们来接孩子,她提出收学费的事。家长们大吃一惊,他们并没有把这当一回事,庄稼收成是正经事、去镇上开店铺是正经事,在家里带孩子算什么?况且二百块也太多了,他们对妈妈提出的数目只是摇头。人们只当她是帮人照看孩子。孩子没喝她一口粥、没吃她一粒饭,凭什么要这么多?有些人摆手推辞说,明年再说、明年再说。还有一些当面拒绝了,攥着拳道,简直荒唐。还有一些为人和善,只是趁晚上扳倒我家一排玉米。

受挫的母亲闭口不再提学费的事,照常上课。学期结束后,眼看要到除夕了,院子里开始飘雪。妈妈说,我们可不能熬鸭架子过年。她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一身体面的衣服。她往我怀里塞了一只簸箕,领着我出了门。

我们从东边第一家开始敲门,开门的是个男人,姓赵。见到我们来要钱,老赵立即关门,妈妈伸手挡住了。老赵说我不当家、不当家的。妈妈半身挨进了门说,老赵你家要过年,别人家也要过年。你家小囡是孩子里学得最好的,加减法、唐诗哪样不是我一句句教的,你不信叫她过来,《枫桥夜泊》张嘴就能来。老赵只摆手,会那些没有用。老赵又推一点门,妈妈收回身子,只留下膝盖。

我抱着簸箕,看着门缝一点点合上。膝盖眼看夹住了,门缝里传出小女孩的声音,谁啊?妈妈往里踱了一步,哦,是我李老师,来给你家拜个年。小女孩蹦跳着来开门,嘴里欢快地喊,李老师好,李老师好。老赵露出为难的神色,折回屋拿一包干枣丢到我簸箕里。妈妈还要说话,门猛地关上了,看来用上了全部的力。

第二户开门的是老年人,看到妈妈便回屋叫人。胖婶婶走出来,掸着妈妈身上的落雪,客气地邀她进来。妈妈说不打扰了,锅里的面还发着。胖婶婶又说,家家都要过年,没错的。但是现在手头紧。她准备好了一样,说,要不这样,我准备了一点吃食,你拿回去救个急。她从身后提溜出一串水糕。她搁到我簸箕里,摸摸我的头。这招水来土掩的功夫明显起了效果。妈妈看着她笑呵呵的,也不好再索要。

关上门后,妈妈拉着我继续往前走。院里传出老人的声音:这谁啊?是不是……那个婶婶打断道:谁啊,没谁,又一个想钱的疯子。

又连续走了三家,要回来两根红薯和半袋馒头。其中一家有电视声响,敲门后又安静了。妈妈喊了几声,没有人应。她捡起一块砖,扔进院子,“啪”一声响,还是没有人声。

其他几户,有的给了一串炮仗,有的是一双手套,还有一户人家用两捆蜡烛打发了我们。

到了村子西边,像是有人通风报信。有一家人放出两条狼狗,我们躲到路上,妈妈去找木棍,我吓得跌倒了。簸箕翻到地上,其中一只狗跑过来,叼走了水糕。我吓哭了,妈妈赶来时,两条狗正嚼着糕碎末。妈妈拉我站起来,狗又想来拱簸箕,妈妈朝它们扔木棍,它们狼狈地逃了,只在不远处汪汪叫着。

我们晌午出的门,到了晚上才回来。妈妈倒空簸箕,桌上只有零零碎碎一些杂物。我围着桌子站着,摸了一粒枣放进嘴里。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我回过神来,妈妈从外面进来,拿走了墙边的酒,又缓慢地走进东屋,跟着“咯噔”一声,门反锁了。

我喊了两声,里面没有应答,推门更是推不开。我跑到窗口,她已打开了瓶盖,她喝了一大口,身体皱缩着,头耷拉着。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蹲在地上,嘤嘤地哭。我喊妈妈,喊她名字,她也不搭理。

爸爸赶回来时,我浑身抽搐。我担心她肯定死了。爸爸扔下自行车,扫了眼院子,从角落里拿来一把斧头。我跟着他跑进屋,他朝着锁钥孔砸了几下,砸开了一条宽厚的裂缝。我们正要撞门,门霍地拉开了。站在我们面前的人披头散发,脸通红。她颤巍巍的,一时间我觉得不是她在站着,而是一股力量勉强撑着她。

她撞开爸爸,夺走他手里的斧头,跑出了门。正是天黑,没有人知道她要跑去哪里。我们跟到门外时,才看到马路上瘦弱的背影。她凭空挥着斧子,大声喊了几句话。附近人家都亮起了灯。她历述事实,让雪田的人都来讲道理。一开始她还在就事论事,讲教孩子的艰辛,以及教学的重要性。到后来她语速变快,慢慢变成一种控诉。她踮着脚,一下一下劈着斧子。她从东边第一户人家开始数落,一家家挨着,一户也不落下。说到最西边一家,她声音嘶哑,筋疲力尽,斧头都快拿不住了,只好拄着斧子说话。

爸爸从身后抱住她。她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躺在床上,我一杯一杯给她喂水。爸爸从东屋走回来,晃了晃手里的洋河酒说,还不错,还给我留了半瓶。妈妈像是听见了,身体动弹一下。我担心她会呕吐,我抽出放零食的抽屉,拿出一颗话梅糖。我递给爸爸说,给她吃下,她就不吐了。爸爸剥开了糖笑着说,醉酒这事,爸爸最有经验。他塞进嘴里又说,明儿一早她就好了。放心吧。

在妈妈恢复的那段时间里,小叔叔来到了我家。他贩了一车山药去南方,这几天刚刚回来。他带回来一笔不多的钱,也带回来南方的消息。那时候,村子里有人去了南方城市,电视上也在报道民工潮。爸爸不为所动。

他将小叔叔让进屋,给他泡茶。小叔叔沾着茶水在桌上画一张地图,用手指点着东南角。他对爸爸说,你是读书人,现在怎么成了呆子?有点能耐的人,都跑沿海一带发财去了。全中国的钱都涌到了那里。随便赚一点,回来就能刨了砖房,开上轿车。再过十年,农村哪里还有人呐。

看着小叔叔云山雾罩地讲,爸爸只是笑着似信非信。小叔叔有些恼了,他抓住爸爸的胳膊说,我的好二哥,你当我骗你的是吧?小叔叔说,头两年,他卖山药的地方,到处都是工厂,招工的人多了,带过去的小孩也更多。夏天我再到那儿,已经建了五六所学校。那些香港来的老板,把办学校当买卖做。这些学校到处在招老师,工资上来就是这个数。小叔叔两根手指在桌沿掼得啪啪响。

小叔叔走后,爸爸拿不定主意。他不想努力了,他宁愿在没有指望的中学沉沦下去,甘愿过失败的人生。妈妈从里屋走出来,穿着单薄的衣服,不看我们,也不看其他地方。她走到走廊上,眼神在白雨里飘忽。她似乎并不感到冷,连日来的阴雨天,让她看起来有一股阴郁之气。她倦怠地看了眼爸爸说,去吧,我宁愿死在外面。

正月的一个清晨,妈妈背着我出了门。不知走了多久,我们上了一辆班车,我迷糊地看了看周遭。身边都是陌生人,我想睡又睡不着。我撇着嘴要哭。妈妈拍我肩膀说,你别哭,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我吸了吸鼻子,想忍耐一会。妈妈说,从前有个人,把天上的神得罪了,神惩罚他将一块巨石推到山上。但是石头太重,到了山顶又滚下来。于是他不得不重新开始推。再滚下来,再重新推。如此反复。然后呢?我问。然后他就死了,妈妈说。这个故事达到了催眠的效果,我歪着头睡过去,模糊听到妈妈说了一句,大概只有人才会这样。

我睡了一会,车身剧烈抖动,妈妈牵着我,下了车。她重又背上我。穿过一片田地,露水打湿了我的脚踝。上了土坡,我闻到淡淡的机油味。

再次醒转,我看到一副未拆洗的蚊帐。透过窗户,我看到院子里堆了沙子,沙子旁蹲着一个女孩。那是我的表妹小满。一切都来不及了。啊,一觉醒来,我已经到了舅舅家。

过了两天,舅舅带我走进他的卧室。小满正在看电视,舅妈对着一只红色方块说话,方块里传出熟悉的声音。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得知一个意外的信息。原来妈妈临走时,借走了两千元。舅妈在县里开了一家干货店,攒了不少钱。

轮到我听电话时,她只问了我吃穿上的事。我小声回答了。她只是重复说,那就好、那就好。

又过了一阵子,妈妈打来电话。这次谈话她欲言又止,她说了一些家常,最末才说出事情原委。他们落脚的附近有很多外地人,那些外地人的孩子都没到上学年纪,根本没人管教。舅舅听得津津有味。妈妈说,她准备花上一笔钱,租两间房子。办幼儿园那一套她都熟悉。

舅妈倾身到话机边,她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她兴奋地说,这就像做买卖一样。妈妈说,幼儿园名字都想好了,叫“夏天果实”。舅妈说好,孩子嘛?总爱吃水果。

那次通话之后,我经常去电话机旁站着。有时小满神气地走过来,利落地摁了114,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她在查天气。她又说,只要知道号码,你可以跟任何人通话。小满神秘地拿出抽屉里的绿皮本,翻到最末页。那是妈妈的号码。她说,你试试?我摁了数字键,嘟两声,有人接了电话,我欣喜地要说话,却听到老头的声音:哪个哪个?我和小满都不敢吱声,那边又说,策那,哪个小赤佬。我吓得撂了电话。

过了两个月,舅舅带我去办入学手续。听到还要多交择校费,我身体都僵直了。我看着舅舅,舅舅说,我先去问问。他说的问问,是指问舅妈。

我们到干货店时,她正在给人称银耳。舅舅说了情况,舅妈看着秤砣点头。她利索地数了一沓钱,我站在一旁,耳根热乎乎的。我不自禁说了声,谢谢。舅妈抬眼看着我,突然爽朗地笑了,她擦去嘴边的沫子说,你妈妈现在发财了,这点钱哪里算钱呐?

往后的日子,我经常琢磨这句话。这是她的揣测,还是真有其事?在一个秋天的傍晚,我终于明白“现在发财了”的含义。那天舅妈从镇上回来,在饭桌上拿出一只包裹,书本大小。我和小满围上去,小满要去解开,被打了手。舅妈对我说,这是你妈妈寄过来的。她下午专门关了店去邮局拿的。她揭开塑料硬纸,又一层报纸,方方正正的。文具盒?我问。舅妈撕开报纸,露出棕黑色的包装。小满抢到手里,翻着看也没有看懂。她只好放到我手里,凭着我学会的几十个汉字,我认出那是一块巧克力。

巧克力早已碎成几块。小满捡了一片放到嘴里,牙齿动了一下,噗噗往地上吐口水。太难吃了。她作势地喝稀饭往下咽。我也尝了一块,满嘴也是苦味。只是嚼了几下之后,那连绵的苦涩倒让嘴里生出了果仁味。

舅舅说,看来他们是赚到钱了。何止啊?舅妈补充一句,南边遍地黄金。她看了眼桌上,碗具摆满了,她又放进去两只,做出“遍地”的感觉。她又说,幼儿园招孩子,钱就跟水一样进来,况且……她端起一碟咸菜说,况且有钱的地方都重视教育,这生意比干货店好做百倍呢。

小满在一旁泄气说,要是买别的该多好,这劳什子要把我毒死了。舅舅说,那你想要什么,就跟你姑姑说。小满想了想,爬下桌子,从我书包里拿出纸笔。她啃着笔头,混着拼音写:奶tang、la条、布wawa、花qun子……她写了一整张纸,她折好了小心递给我。她说,好吧,你就帮我告诉他们吧。

晚饭后,我拿走了那块象征财富的巧克力。连带一起的还有包裹它的报纸。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打开那张揉皱的《芦溪日报》。哦,原来他们去的那个城市叫芦溪。报纸的字里行间透露,芦溪挨着上海和苏杭,看来也是一个好地方。我浏览着新闻,出现的一处处地名很是新鲜。我想着妈妈会出现在那些地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高兴。

睡到后半夜,竹床深处传出虫咬的声音。那细微的、咬人神经的响动时常吵醒我。我爬到床下寻找声音的来源。在黑暗中摸索,我抓到一处硬物。推将出来,竟是一只大木箱。木箱被虫蛀了,几只蟑螂爬了出来。原来锣鼓喧嚣的是它们。

它们走后,我看着棕红发青的木箱。铰链上没有挂锁,小心打开后,只有几本旧书和一匹布。我觉得无趣又爬上床睡了。第二天,舅舅看到箱子说,你不知道吧,这老古董还是你妈妈的。她出嫁时忘了带走。我好奇地望向他,他又说,跟外婆分家前,你妈妈一直住在这个屋里。我惊讶地重新打量着,好似屋子的边边角角都泛着光彩。

木箱里的书,是一套张恨水的小说。我翻了几本,扉页上写明了购于何处,有的是县书店,有的是河西书摊,还有的是粮站货店。看来她花了很多心事才买齐。她认认真真读完了,每个章节都有她留下的批注,有些是自己奇怪的想法,有些是对某个男主人公的渴慕。我想象少女时期的母亲,是如何沉浸在一段段缠绵的爱情里。她是否也曾幻想过到南方去?为了那种种美好,她是否会为之疯狂?

整理这些旧物,我揭开一卷布,发现一部相簿。说是相簿,并没有见到照片,夹着的多是汽车票、旅游册以及一枚纪念币。只有一张照片,是西湖前的单人照。妈妈戴着眼镜,穿一身素色衣服,手里提着塑料袋,看起来很拘谨。

我问舅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舅舅说,大概是她读中学时。有一年暑假她省吃俭用,一个人去的。一个人跑出去,又一个人跑回来。这是在西湖吗?我问。舅舅远近看着,问你怎么知道是西湖?我指着底下两行泛黄小字:西湖,1987年。舅舅害臊地挠了挠额头。我翻看汽车票,果然是往返杭州的。她把那趟西湖之旅保存了起来。

现在我疑惑了,原来母亲是见过世面的人。南方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不惜放弃孩子往南方去,是生活所迫,还是心生向往呢?她做出这个决定,难道只是出于冲动吗?妈妈的形象渐渐模糊起来。

模糊的原因还包括,妈妈蓦地在南方发迹了。她在电话里说,她招到了一大批孩子。现在她学聪明了,先收学费,再上课。妈妈让舅妈猜猜第一个学期收了多少?舅妈说,二十?妈妈哼哼了两声。我仿佛看到她在电话那头摇头的自信模样。那多少?舅舅俯身去问。妈妈说,一个手掌。舅妈欣喜得直拍舅舅肩膀。

往后,饭桌上我们总是谈到她,她渐渐成了遥远未来的希望。舅妈开始在我身上花钱大手大脚,除了给我生活费用,还经常给我买新鞋和衣服。到了月底,她拿出记下的账单,算出我的花费后,总要补充一句:在你妈妈那儿,这点钱哪里算钱?

看着账单越积越厚,我担心起来。我跟舅妈说衣服够穿了,不用每季都买。舅妈在货摊里忙活着,挥手说,不碍事的,到了年底,你妈妈不知要带回多少钱呢?到时候,我们还能去大饭店吃一顿。

到了年底,舅妈没有等来那一大笔钱,而是一通电话。妈妈说,想让我去她那里过新年。舅妈喜出望外,她把我的这趟远行看成对她的检验。她早早跟舅舅送我到汽车站,她往我书包里装进奖状、成绩单,还有稍高级一点的零食。上车前,她掸掉我身上的灰尘,整理好袖口和衣领。她不用嘱咐任何话,我也知道在父母那里该怎么说。临了汽车发动了,她从舅舅口袋里抠出一包烟,递给驾驶员,说麻烦他一路上多照顾。

就算十多年过去了,那次南方之行,我仍记得许多细节。我穿戴整齐,坐在最末一排,望着舅舅一家挥手远去。车上了高速,我靠着震动的玻璃窗睡着了。等我醒来,眼前是无尽的水面,运沙的船只在穿行。原来汽车驶进了船舱,现在正在渡江。过江后,我再也睡不着了。道路高低起伏交叉在一起,两边的高楼看着眼晕,我想象他们住在高楼里,过上了不愁吃喝的生活。

到站后,驾驶员带着我出了站。旅客拥成一团。有人推着自行车挤进来,踏着高跟鞋,穿一条发亮的皮裤子,头发染成干草的黄色。要不是看到她向我招手,我根本认不出这是我的母亲。她比从前高了一大截,似乎是紧身的皮衣将身体裹上去的。她夸张地抱住我,眼睛有些湿润。她不住地说,我的乖乖、我的好乖乖。我闻到她脖子上雪花膏的香味,看来舅妈说对了,我来这里就是享福来的。

她骑车带上我,骑行了许久,身边的高楼逐渐消失,能看到大片的田地。我们终于在一处集市上停下来,妈妈指着桥下一条旧渔船说,我们的家就在那里。这里哪里是城市?原来他们是从农村搬到了另一个农村。我隐藏着心里的落差,跳下车。

走到细长的甲板上,船舱里摆着桌椅,爸爸准备好了午饭。坐下后,妈妈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桌上其乐融融。妈妈又说,下午带我去集市上玩。我点点头说,等这些玩好了,我还想看看妈妈的幼儿园呢。妈妈看着我,筷子搁到了桌上。

吃完漫长的午饭,我才知道幼儿园的情况。他们落脚后,妈妈觉得时机正好就重新收拾了船舱,在船体上画了乌贼、鲸鱼和海藻。跟着她又去汽车修理厂,买了很多旧轮胎扔到水里。夏天的时候,孩子们可以在浅滩上浮水。

为了招生,她写了很多纸条。到了晚上,她端着热糨糊,到城里张贴。贴了三个晚上,有人上船来咨询。没用多久,招来了一大批儿童,他们来自天南海北。有安徽浙江,也有广西宁夏的。妈妈觉得方法可行,就有意扩大张贴范围。

有天晚上,她托着糨糊,在商场边溜达。那时正赶上“严打”,有警察看到了她,前来询问。她见到警察,丢下碗就开始跑。她跑,警察就追。追到死胡同,就铐了起来。她被当作小偷抓进了警察局。警察局里白晃晃的,她以为要判刑、坐牢,吓得什么都说了。不久后,有警察来渔船上调查。

下面请犯罪嫌疑人说两句。爸爸突然说。

别听他乱说。妈妈说。

那后来呢?我打断他们。想到舅妈家的期盼和嘱托,我焦急了。

原来幼儿园被取缔后,妈妈一直赋闲在家。爸爸面试了几家学校,老师都招满了。他们来迟了一步。两个月前,爸爸决定不待了,他收拾行李都准备回去了,妈妈鼓励说,再试一家。爸爸找到铁路南边的学校,情况还是一样,老师招满了,要等到明年。爸爸穿着廉价买来的西装,浑身燥热。他望着这所染厂改成的校园,自语说,这么好的校园,要是有首校歌就好了。对面不耐烦的老板看了他一眼。爸爸起身准备走了,老板说,要不你来试试?他指着角落里一架电子琴。爸爸平静地愣了一会说,那你等等。

爸爸走出门,过了几条路。他在火车经过的铁轨旁想了一会。用他的话说,那一刻他觉得上天都准备看他的笑话。他来到船上,在一堆衣物和票据里,找到了那个硬面抄。他不紧不慢地走回办公室时,老板已经在看电视了。他翻开写满数字的一页,双手颤抖地弹了几个音,等找到了节奏之后,他闭上眼睛,舒展了一下胳膊,将曲子从头到尾演奏了一遍。

老板问这是哪首曲子?爸爸扯了扯衬衫,说不知道呢,因为他还没有取名。

老板从椅子里抬起屁股,前后打量了这个有些奇特的人。临了他说,要不你留下吧?爸爸问,老师不是招满了吗?老板说,正常的老师是招满了,缺的是音乐老师。爸爸点了点头。他出了门,老板追着问,跟我干的老师都能喝酒,你能喝酒不?爸爸会意地笑了。

回来路上,爸爸一边高兴,一边疑惑,这样的学校,音乐老师的职位是否是多余的?是老板真的需要这样的人才,还是只是觉得他为人有趣?

我在哗哗水声、晃动的灯光里,度过了新年。到了我该回去的时候,妈妈在我衬衣上缝了口袋,装进去一千元钱,又用针线缝死。我揣着这些钱,坐上汽车,摇摇晃晃又回到了舅舅家。

当舅妈拆开我衬衣上的口袋,摸到里面薄薄的一沓时,她脸色彻底难看了。

当父母在南方勉强度日时,舅舅家的生意却做得风生水起。一九九七年,舅舅辞掉板厂的工作,跟舅妈合力经营干货店。为此他买了一辆摩托,负责店铺的采购和运输。不到一年光景,跟店里有业务往来的饭馆有五十多家。那时候谈论大城市还是一种时尚,对于封闭的县城来说,除了商场里出现意尔康皮鞋、沿街商铺可以租售性爱录像带外,新时代的春风还远远没有吹到这里。在客户签单的时候,舅妈很愿意谈一谈南方的穷爸爸和穷妈妈。

又过了两年,舅妈拿出全部家底,合并了旁边一家肉店。店面从两间扩展到四个门脸。我读到三年级,经常去店里帮忙。我负责搬运香料和称重肉皮。不多久,舅妈见我踏实,将管账目进出的活计也交给我了。舅妈看出了我的早熟,谈到我父母时她会说,你是你,你父母是你父母。有好一阵子,我以为她要把我当作助手,一直留在身边。往后,在干活和学习之间频繁切换,又加上几年不曾相见,父母的形象都有点模糊了。

一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广播里传出澳门回归的那个午后,舅舅家装上了有线电视。舅舅举着天线爬到屋顶上。他在屋顶喊,我和小满在屋里回应。几个来回,屏幕上倏地跳出彩色画面。小满握着遥控,全国各省的频道都在眼前闪动。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叫芦溪的电视台一晃而过。我夺过小满的遥控器,小满踢着腿要哭,我厉色看了她一眼,她听话了。我找到那个频道,正值晚间新闻。画面上无数女工在埋头织布,配音说,芦溪要产业振新,正大兴纺织业。

往后的几天,“纺织业”三个字在我脑海盘旋。我想到遥远南方的母亲。她有打毛线、缝衣服的底子,织几块布应该不成问题。果然没过多久,妈妈打来电话,她说她在一家纺织厂找到了一份工作,薪水眼看要超过了爸爸。

这份工作妈妈做得很卖力。她扯着布卖力地往身上缠了一层又一层,回到家后,再一层一层扯下来。半年光景,妈妈“带”回来的布,在屋里积了半人高。后来布料用不完,又寄到了舅舅家。我们欣喜地看着布料,经舅妈之手,变成店铺里的遮阳布、围裙和抹布。

这样的好时光没有持续多久。晚上我从学校回来,芦溪电视台正在播晚间新闻。看到那则消息,我开始忧心忡忡。新闻里说,千禧年,芦溪将迎来大规模的产业转型。

我不明白转型意味着什么。再一次接到电话时,我站在一旁着急地等待着。终于轮到我时,我憋着一口气,突然说,我看新闻了。舅舅笑了,说这么小的孩子,也关注国家大事。我有些恼怒,一时说不出话。

没过多久,我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工厂倒闭的消息从南方传来。妈妈在电话里说,纺织厂的废料直接排进河道,河水都污染了。城市现在正在改造,所有化工业都面临危机,朝不保夕。

丢掉工作的妈妈,并没有在家待多久。过一阵子,新闻里又说,机械产业复苏终于出现了苗头,招工的力度慢慢跟上了纺织业。然后,妈妈在一家厂房谋到一份清点发动机的差事。接到电话时,我和舅妈都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月钱还能照常打来。

以后我对芦溪台更加关心。一天傍晚,新闻里无数伤员在送往医院,一家机械厂大楼正冒出浓烟,厂房纷纷倒塌,救护车警车紧急围住了。路边一块公交站牌,因爆炸震动而扭曲变形。看到这里,我扑到桌前,擅自拨通了电话。

陌生的老头接起话筒时,我大声喊,叫船上的那个女人接电话,船上的!对方安静了一会,说等一下。妈妈来接电话时,嘴里还含着饭菜。我说到新闻里的事,她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原来,爆炸案发生时,她正骑自行车回家。她感到空气震荡,一股热浪涌动了一下,巨响传到她那里已经没有了声音。她以为天气转热了,回到家还打开了电风扇。她说,没事的,他们工厂效益一直很好,跟这次爆炸案没有任何关系。

不久,新闻上又传出消息,芦溪将针对潜藏危险的产业,进行一次大清洗。这一次,大批的机械厂纷纷搬迁。妈妈再一次失业了。爸爸在电话里说,现在发展太快了,就像一只蜗牛,走得太快,壳儿就会丢掉。

有三个月时间,妈妈没有寄来一分钱。很快非典席卷了全国,学校里让每人交三十块钱,包括卫生费和消毒费。我跟舅妈要了几次,终究没有拿到。舅妈说,没人上街了,生意不景气啊。

非典风波过后,街上渐渐恢复了热闹。人群里有人走着走着,忽然站住了,从口袋里抖抖索索地拿出一台小东西,一面嗯嗯啊啊,一面到处找信号。紧跟着效仿的人多起来,一个新的名词在人们口中流传。芦溪电视台的新闻里说,中国迎来了手机时代,中国迎来了小灵通时代。

之后半年的新闻里,招商引资的项目频繁出现,新建的电子厂遍地开花,城南城北特意划出两处开发区。这次机遇中,妈妈找到了第三份工作。她拿着一长串的工作简历,进了电子厂,负责芯片组装。

稳定了大半年,芦溪开始大兴土木。这次整顿面向整座城市。新闻里透露,人员密集的行业逐步成为城市的肿瘤。大面积的电子厂受到冲击,随着商场的建立,崩塌只在顷刻间。

妈妈再次成为受害者。舅舅家得到消息后,舅妈叹息着对我说,不能再让你妈妈找工作了,她一找到工作,人家工厂就要倒闭。

这时候更为严重的事,我们还远没有想到。新一波招工热潮开始之前,失业率激增,流动人口处于不稳定状态。城市郊县的工人无事可做,赌博打架事件滋生,好像书上讲的大萧条时期的光景。

躁动的情绪,在一个午后触发了。舅舅一家守在电视前,屏幕上一群人拥上街道,路牙边坐满了人,不知谁从窄巷里举着标语走出来,闲散的人群开始聚拢了。人们喊着口号,有序地跟着标语前进。过了两条街区,另一支队伍也出现了。合流后,壮大的队伍挤满了主街道。画面切到下一则新闻。

等到晚上十点半,爸爸终于打来电话。他说事件到了晚上才平息,更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妈妈也在那一群人当中。

在爸爸急促又混乱的叙述中,我们听清了原委。妈妈失业后,在家里生闷气。她去街上买菜时,听到了游行的消息。她带着两把芹菜也参加了。其实她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只是看到人们打出的标语,很符合她的心情。

妈妈到市里时,交通早已瘫痪,公交车上的人也下来加入。人们踩着别人的脚后跟往前走,庞大的队伍移动一个街区,要花半个钟头。到了中午,前方传来打砸抢烧的消息。后面的队伍似乎得到了某种信号,人们纷纷拾起路边的条凳和扫帚,冲进沿街的商铺。服装店、水果店被洗劫一空。突发的情形,让整个队伍自行溃散了。最终到达市政大楼的只有一小部分,这一小股势力在警察出现后也迅速瓦解了。

爸爸一整天都在学校。下班后他四处找不到人,索性骑车去市里,但是等待他的只是乱糟糟的街道和维持秩序的警察。爸爸只好回到船上等。到了后半夜,妈妈恍惚地站在船舱里,她揉着腿,额头撞破了,手里还抓着秃掉的芹菜。妈妈说,她被人撞倒了,躲到旁边面馆才跑出来。那时候哪里还有车,她只好靠两条腿往家里走。

这就是盲目,爸爸突然说,这群人反抗的对象都没有,就是一帮土匪。人到了集体里就丧失了智力,杀人越货的事也是正义的。要是真出了事情,李红就是去当了炮灰,毫无意义。

我们在这边听着,都说不上话。借着爸爸停顿的机会,舅妈连连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

那次事件过后,妈妈安心待在家里。有时她在船舷上,一坐一整天。她看着桥上的行人,想着心思眼泪无故流下来。到了傍晚,伴着收音机的杂音,她凝视着幽暗的水面。

好在他们很快从船上搬了下来。有一回下起大雨,爸爸踩空了两块木板。船的主人说,船太久了,他要收回去。他们只好匆忙搬离。只是他们并不知道,从船上下来,自己的命运也彻底改变了。

起先他们在学校住了两个月,后来又搬到一家阁楼里。阁楼渗水,他们在郊区找了一处靠近火车铁轨的院子。

我考上初中之后,他们一直住在那个院子里。有时上课时,我会想象那座院子的模样,跟舅舅家的有多大不同?有一天,传达室的老头打断了我的走神。他递给我一封信,我正要通知班里的人来取,低头发现信封上竟是我的名字。

放学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是妈妈寄来的。我很诧异,她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信写在软面抄撕下的两页上。她关切起我生活上的事,仔仔细细,从天气变化到吃饭睡眠。接着她说,她很想念我,每当看到别人带着孩子,她心里就发慌,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情。她成天待在院子里,看到小孩子来玩,就忍不住给人分零食吃,还问人家的名字和年龄。玩的时间长了,她真舍不得小孩子走。

读了几段,纸上有几处变皱的点,我想象她握着圆珠笔时,忍不住哽咽着的样子。她写道,她对我充满愧疚。是她一时的决定,让我变成现在的处境。她在日历上划着日子,总希望哪天可以回来看我。但是她每次提起这个要求,爸爸就呵斥她。看到这里我手指颤动了一下,我无法想象温和的爸爸会呵斥一个人。这是真实的,还是夸大的说法?

此后我经常收到妈妈的来信。她在信里说爸爸根本不顾家,她整天待在家里无事可做。爸爸回来后,他们总为换鞋、刷碗和打扫这些小事情而争吵。发展到后来,爸爸回家后干脆不说话了。妈妈说,他是故意晾着她。她也不愿意主动说话。她做完家务,就听收音机或看电视。他们可以三天不说上一句话。

爸爸依旧经常去同事家喝酒,每次都醉醺醺地回来。最严重的一次,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坐在地上,头耷拉到胸前,像只蔫掉的公鸡。妈妈一狠心,任爸爸在地上躺了一夜。爸爸像是意识到自己在家里的处境,再次喝醉就不愿回家了,变得经常在外面过夜。

妈妈信里写道,有一回他早上回到家,衬衫穿反了,脱鞋子时左脚的袜子也是反的。他到底去了哪里?更难捉摸的是,他一回到家,屋里就有一股分辨不清的味道。有次去超市买米,她无意中闻到了。她望着卖廉价香水的柜台,原来家里弥漫的是这股怪味。爸爸到底做了什么?难道是哪个女教师?妈妈越想越生气,她在家里到处洒消毒液。

在信的后半部,她开始考虑要不要离婚。看到这里,我心揪起来。妈妈在最末又补充一句:儿子,妈妈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去问你爸爸。我吓得一整天的课都听不进去。

后来的几封信,妈妈写得像是呓语了。她不再关心家里的事,也不问我的情况。她说她睡眠总不好,外面风声或是远处的犬吠声都能吵醒她。刚开始她隐隐觉得头疼,后来一到傍晚,她用力地想问题,左脑勺的神经就绷得紧紧的。偏头疼一发作,她只能躺在床上,用手指按摩。

我隐瞒了这件事,但是舅舅似乎已经知道了。傍晚我埋头写作业,看到舅舅提着一个大塑料袋回来。吃饭时,舅舅说袋子里全是药,这些药是你妈托我买的。我点点头,装作不知道这回事。舅妈说,南边药贵,这么一大包能省下三四百。舅舅端详着药袋说,这么多药,邮寄过去,得不少钱呢。我随口说,要不我送过去?眼看暑假了,正好我想去看看。饭桌上安静了。其实我提出这个请求,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一个月前,我跟舅妈提起过住校的想法。上了初中以后,有一部分学生开始住宿了。看到他们可以摆脱家长,我暗想这是我最后的机会。这样我就不用看人脸色过活。我对舅妈说,住校每天可以早起读书,晚自习还有老师辅导。我同桌那个胖子成绩跟我一样,住校后蹿进前十名呢。舅妈想了想说,住校也可以,但是得经你父母的同意。

此后我经常在电话机旁留意。我等着她打电话,但是每次她拿起话筒,都是在谈干货店的生意。等了一个星期,我才想明白,她是不会去问的。我住校后的花费是固定的,一笔账是一笔账。而我住在家里,却是弹性的,买的衣服、吃的零食,都是舅妈说了算。我父母付出同样一笔钱,舅妈可以从中挣到不少。现在对她而言,我也成了一桩挣钱的买卖。

但是提出看望父母的请求时,舅妈并没有看出我狡猾的念头。她喝了一口汤说,暑假嘛,应该去过一阵子。这一次她放下碗就去打电话了。我看着米粥里的倒影,里面那双眼睛怔怔地看着我。她回来后说,他们说可以。我点点头,平静地放下碗。回到屋里,我跳到床上来回滚了几圈,到处拾捡衣裤。

往芦溪去的汽车,越往南越闷热。过了长江,舔一舔嘴唇都是咸的。终于到站透了口气,甬道里满是乘客。我抱着一大包药,往空隙里挤。

站在广场边上,眼前的芦溪翻天覆地。不过几年光景,一批老建筑都抹掉了,像在旧城上建了一座新城。道路更加宽阔,容得下六个车道,来回的出租和公交都是统一的墨绿色。远边的商品楼更是层层叠叠,要仰望才能看到顶部。

我靠着石柱等待着。近处的日光照在水泥地上,有一层若隐若现的浮白。那些耀眼的光亮里,有人挥手奔跑着。大太阳地底下,她竟然穿了一件紫色毛衣。她为何不走两旁的绿荫小道?她是太高兴忘记了,还是压根不在乎?我招了招手,她扑到我跟前,用力将我揽过去。这不像是拥抱了,而是紧紧箍住。她脖颈汗津津的,看着我时眼神游移不定。

她领着我穿过广场,那里锁着一辆自行车。她载着我,穿过马路,停在一处百货商店前。她拉着我的手,往旋转门里走。两边陈列着电动玩具、积木箱和各种零食。我不觉兴奋起来。妈妈停住了,胸脯挺起来,精神焕发。她忽然说,去,想要什么,随便拿!

周遭有人好奇地看过来。那股异样的感觉让我止步不前。她拍拍胯部,这时我才发现她右边口袋是鼓的。她说,钱足够的,拿多少都行。她声音洪亮了,看我们的人更多了。我只好走到一辆电动卡车跟前。我拿起来又放了回去。我支吾着说,有点累了,想早点回去。

走出商场,我低头看着我们的影子。不知为何,每当影子交错时,我才觉得跟她更亲近一些。骑上车,我小心将头靠在她背上。她回头笑着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你爸爸也不常回来。我一个人真是烦闷啊。我想到她信里的内容,心里对爸爸感到愠恼。

骑了半个小时,车拐到小路上。那座院子就在路的尽头。这里更像一个四合院,正房住着房东家,两边后建的耳房,住了几家租户。他们那一间就在西北角。

进屋后,热气腾腾的。爸爸正在炒菜。奇怪的是,家里堆得到处都是杂物。桌子有两张,几张折叠椅塞到了门后。橡胶管、自行车把手也堆在柜子上。我找不到地方坐下。妈妈腾挪出空间,我贴着饭桌坐了下去。爸爸端菜上来,摸我的头。我侧身躲过了,他跟我打招呼,我只是低头数脚边的一堆旧瓶子。

吃完午饭,爸爸拿起水壶,问我跟不跟他去打热水?我说不去。爸爸又说,那里还有锅炉房呢,你没见过吧?噗噗冒热气。我想了一会,滑下凳子也提了只水壶。

出门后,爸爸带着我走过小桥。他笑着说,你现在真是大了,不让人摸你的头。我咽了口水说,我知道的,我全都知道的。我瞪着眼睛问,为什么妈妈每次要回去你就骂她呢?

爸爸惊讶地看着我。他说,这怎么可能。每次他都小心地安慰她,说一等寒暑假就接我过来。可是她提起的次数更加频繁,好像她很快忘记了说过这件事。

到了锅炉房,爸爸站在热气里说,妈妈经常精神恍惚,有时看了一整天电视,什么也不愿做。严重的时候锅里煮的米粥漫到了灶台上,她还盯着什么地方发呆。有一回他陪妈妈去公园散步,看到一只小白狗,可能是别人遗失的。她就将小狗带了回来。爸爸心想,有个小狗,她还能有个陪伴。妈妈还想着给小狗起我的名字。爸爸立刻否决了。妈妈就叫它小熊。她每周给小熊洗澡、磨指甲,吃完饭就抱着坐在太阳底下。后来有一天她买菜回来,发现小熊没在家,整个人都慌了,到处去找。找到晚上,她魂不守舍地走在机动车道上,差点撞上一辆迎面而来的大货车。

爸爸关上水龙头,接过我的水壶。他望着水流说,家里乱糟糟的你也看到了。爸爸说小狗走丢后,妈妈经常在外面晃荡。早上出门,快中午了才回来。有时双手脏兮兮地提着一只小竹椅,后来还带回一只木柜。她渐渐养成了捡东西的习惯。家里都快放满了,一件也不让丢掉。有一天晚上,我嫌挤,将一块路牌扔到门外,她看我的眼神都变了,睡觉时一句话也不跟我说。

回到家里,爸爸泡了一碗大麦茶给我。他喝了一杯热水,便去学校忙招生的事情了。

整个下午,我和妈妈坐在电视机前。我一会看电视,一会看她。眼前的母亲很平静。我挪到她身边,腿在床边晃着。我说出住校的想法,而且强调已经跟舅妈说过了。妈妈没有抬头,只是小声问,他们怎么说?我说,他们让我问你。

妈妈抬起头说,好啊,我考虑好再告诉你。我心里欢快得像蹦起一只鹿。

接下来几天,我经常在院子里玩。其中一家住户有个小男孩,跟小满一般大。我们在地上玩了两次五子棋,他就跟我熟悉了。晚上吃了晚饭,他还叫我去玩捉迷藏。他吸着鼻涕,靠在墙上数数。我本想跑到车棚里,但是车棚走不进人。我只好跑到对面的砖房旁。这间房子破败没有人住,窗户也没有,木门上挂着一把旧锁。刚好又没有月亮,我蹲到背阴处。

男孩数完数,到处找我。他找遍了院子,也没有发现。我故意弄出一点动静,他循声走来,靠近时,我猛地跳出黑暗,故意吼了一声。他顿时趴倒在地,哇哇哭了。我说,没想到你这么胆小。他爬起来,连声说不是、不是的。他说,你不知道吧,这屋里有鬼。

他说夏天的一个晚上,他起夜到院子里,发现屋里有动静。他趴到门缝处,看到有个黑影在里面晃荡。他吓得洒着尿,跑回了屋。我感到好奇。那间砖房只有几步长宽,又在不起眼的院墙角,不可能有人住在那里。往后进出院子时,我总要瞥一眼那处砖房。

后来有一次去商场,我忍不住问了妈妈。她正给我试一件衬衫,她说,地球上这么多人,哪来的鬼。那小孩看来是宠坏了,尽说怪话。

回来路上,一家拉面馆正在转手。椅子、饮水机和旧沙发,都堆在门口。有人已经在挑拣了。妈妈也走过去,挑了一把小木椅。她问了价钱,那个灰心的新疆人,报了个低价。妈妈只花了五元钱,拿走了那把小木椅。

回到院子,她嘱咐我穿上那套衣服。我带头跑进屋,换好时,妈妈已经坐下来择菜了。她手边那把椅子不知去向。

过了两天,趁着吃午饭,我问妈妈考虑得怎么样。她放下筷子,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又补充说,住校的事。妈妈去盛了番茄汤,回来后她看着电视说,要不算了吧?我握住筷子,杵着碗底,我委屈得说不出一句话。我小心放下碗,躺到床上。过去的事涌到胸口。想到要看人脸色,处处要小心翼翼,我喉咙哽住了。

妈妈挪过来,问我怎么了?我吸了吸鼻子说,没什么。妈妈笑着说,这么小的人就会生气了。多么狠心的母亲。我越想越生气,就爬到床上去,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午睡被砸门声打断了,醒过来后,屋里没有人。我打开门,眼前立着的只是一个人架子,要不是有人扶着,他可能早瘫在地上。我叫了一声爸爸,将他们让进屋。那位同事站了一会,骑摩托离开了。

我倒了碗水递给爸爸。他像个快要渴死的人,大口大口地喝了一整碗。喝完了,他不忘将碗倒扣,眼睛迷糊着说,朋友们,我先干了。我捂着嘴笑。他大概是看到了,紧紧抓住我的手腕。他舔着干嘴唇说,你是不是觉得我醉了。我摇摇头,想再去接水。他仍不放手。你说是不是?他又问。我只好点头。爸爸抿着嘴,从鼻孔里哼出酒气。他说,我是醉了,但我比没醉的时候更加清醒。

他苍白的脸上泛出红晕,他摸着我的头问,你能理解问题的所在吗?他说,我一个好好的语文老师,现在却教了音乐。你能理解吗?我摇摇头。他笑了一声说,策那,这石榴树上结樱桃的事还少吗?这不是个人所能造成的。人们渴求的美好,在将来会成为人们的噩梦。他搂着我小声说,旧的秩序已经倒塌,新的规范还远没有到来。这是时代发生了错位。爸爸郑重地思索出了一个结论:一切问题的症结,在于“过于理性,过于理性啊”。

我没有听懂,只是嘟囔说,那妈妈的问题在哪里呢?我望着家具堆满的房间。爸爸在脑门上摸一把,使劲儿一挥手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迟早要扔掉。我小声说,还不止这些呢。爸爸摁住我肩膀问,你说什么?那些不断涌来的想法变得忽明忽暗。明与暗之间,那根连接我和母亲的纽带在变细。我仿佛站在浮冰之上。我提高了声量说,还不止这些呢?我走到电视旁,从她的包里拿出钥匙串。这是一种背叛,还是报复?

来到院子里,我走到砖房旁。爸爸有些醒酒了。他朝门缝里看,只那么几秒钟,他的脖颈涨红,手背上鼓出了几条青筋。他着急地要打开锁,但有些忙乱,一时捅不进锁芯。磨蹭了几次,锁把弹开了。

爸爸小心推开门,屋里的景象震惊了我们:从地面到房顶,堆满了捡来的旧木桌和椅凳。一块涂了黑漆的木板贴在墙上,旁边是不知何时买的油漆和一箱粉笔。爸爸仿佛看到了可怕的事物,他走进去,在杂物里翻找着。一张服装店开业的海报,反面,用黑漆写着“幼儿园”的字样。

她是疯掉了吗?爸爸自语道。他气急地朝杂物堆踹了一脚。凳椅哗啦啦倒塌下来。杂物腾起一片灰尘,我吓得退到门外。喘息未定,灰尘里扔出一张凳子。紧接着,椅子、小桌子和纸箱也扔了出来。声响惊动了院子里的人,房东也从二楼打开了窗户。

妈妈打开水回来时,爸爸差不多清空了半间屋子。她震惊地站了一会,在一个瞬间猛地摔下水壶,闯进了人群。爸爸还要往外扔,她张开双臂,拦在门口。爸爸就像困在牢笼里发狂的野兽,灰土中,他操起一块掉落的木板,在屋里劈砍。院子里飘出刺鼻的油漆味。

爸爸在里面待不下去了,但妈妈仍堵在那里。他退后两步,用尽全身的力撞出来。妈妈跌出了两米远。爸爸透了口气,又回屋抱出粉笔箱,悉数倒在地上。妈妈像是放弃了,她没有爬起来,只是不停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清空了屋子,爸爸累坏了。他趴到水池边往脸上泼水,后来他索性接了一盆水倒在身上。这时妈妈正从地上爬起来,几个邻居来扶,都被她用力推开了。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她摇摇晃晃地经过爸爸身边,径直走到我跟前。我想往后退,但已经来不及了。她扬起手,重重打在我的脸上。我眼前白晃晃的,耳朵嗡嗡乱响。那些淤积的愤懑像找到了一处缺口,我想到在舅舅家的种种冷落,我陷入这样的境地,完全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我朝她大喊道:你要是没有生我该多好!

她受了惊吓似的看着我,眼神木然,脸上失去了血色。她软塌塌地往后退了几步,退到铁门处,蹲在地上,双手捧住了脸。

我哭着跑回了屋。爸爸身上凉快了也回来了。他嗫嚅着,爬上了床。他穿着鞋,靠在枕头上睡着了。我哭累了,也就到床边打起了盹。

醒来时,屋里光线暗淡。我坐在床边,隔着敞开的门,看院子里的杂物。过了一会,爸爸也醒过来,他打开电视,找了几个频道。这时我们才发觉,妈妈不在屋里。

我跟爸爸去院子里打听,有邻居说,下午妈妈出了门,往东去了。我们走出院门,在石子路上小跑着四处探望,穿过一片农贸市场,不远处就是高速了。我们站在路边,不知该往哪里。坐在路旁石凳上,爸爸说没事,她很可能去商场买什么东西了。我想着心思,不自觉哽咽了。

我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一心要办幼儿园呢?爸爸看着路边的汽车说,对有些人而言,他们看不到事物的意义。她执着的,除了那是一个希望以外,别的什么也不是。我低着头,看脚下的蚂蚁。爸爸摸着我的头说,看来你舅舅和舅妈,也没能教你什么。我突然抬头说,妈妈会不会回舅舅家了?

我们走进附近一家商店,在柜台上打了电话。嘟了一阵子,那头有人说话。爸爸清清喉咙,问了声好。舅妈说,你好,大姐没在旁边啊。爸爸的脸冷下来,他看了我一眼,说她做饭正忙着。舅妈打开了话匣子,还问我的情况。爸爸敷衍几句,终于挂了电话。爸爸拍响额头说,啊呀,糊涂了,就算下午回去,现在也到不了啊。

我们回到屋里,房东正在院子里收拾,她将我们让到她家里。饭桌上的菜碟还没有拿走。她嘱咐我们吃一些。她告诉爸爸,那间砖房是她租给妈妈的,一个月三百元。起初她问要做什么,妈妈没有说,给了钥匙她也不好再过问。我以为你知道呢。她看着爸爸。爸爸只是摇头。

第二天吃了早饭,爸爸拿着电话簿出了门。我跟着他来到附近的商店。他给熟悉的人都打去电话。情况并不乐观,没有一点可靠的音讯。等到中午,爸爸只好报了警。下午一位民警来调查情况,他记下通联后,让我们等待消息。

又等了一天,仍然没有任何音讯。傍晚爸爸正给我做饭,房东急匆匆地跑来,拉住爸爸的手说,她去菜场买菜,听路边卖鱼的人讲,他昨天打鱼,远远看到河边站着一个人,站了许久。不知道什么情况,后来那个人就不见了。

爸爸赶紧解开围裙,带着我,往河边跑。穿过一大片稻田,盐河上飘来低沉的船鸣。我们沿着河道往下游寻找。走过几处田埂,到了河湾处,芦苇茂盛。我闻到一股腐臭味,我害怕地望向爸爸,他拨开一丛丛芦苇,浅滩上飘着一件裙子。爸爸扑上前捞起来,裙子早已破烂,布面上寄生了藻类。周边的腐臭味更加浓烈,我感到恶心。爸爸拉住我的手,又推倒一片芦苇,漂在眼前的是一具野狗的尸骸。

爸爸拉着我往回走。我甩着脚踝上的水,走得跌跌撞撞,旁边的盐河,像是地底下一个巨大怪物的眼睛奇怪地眨动着。

回来后,爸爸给我盛了碗面,自己点了根烟,躺到床上。烟灰落到绣花枕巾上,他也不去掸。往肚子里填了半碗面,我心里踏实了一些。我给他也盛了一碗。他搓捻着烟头说,算了,算了……

临睡前,我留了一条门缝。夜里,我被尿憋醒了。坐起来后,我看到门外昏暗的光里,有个身影在看着我。我推开门,月色落在院子里,那个身影颤巍巍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带走。母亲回来了?我揉着眼睛,睡意还没有消散。迷糊中,她仿佛说了一句话,像在跟我道别。我想哭,又觉得眼前的事并不真实。我站在原地看着:它走出了光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8g4jtfOPTambgk0xAPBB4T8Yd2CjtbAuJgdXIkNl4k9oGfO1UDg8T50Htw0qpVg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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