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校园内,楼宇之间相距甚远,就算是一楼,医务室的采光也很好。橘色的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投下一条条金色的高亮色块,正好打在墙上交叠的人影上。
骆谨言一双青墨般的瞳仁深邃似潭,风平浪静之中,似乎深藏一片海,一个安谧的世界,和澄澈的苏禾。他笑容浅浅,目光干净深沉,丝丝缕缕裹住眼前的人,要她无可抗拒,只想沉溺。
可惜,几个回合下来,苏禾镇定了许多。她伸手轻巧搭上他的肩膀,葱白的五指猝然发力,不会很痛,但足够拉开距离。
“麻烦让让。”苏禾不喜欢失控的心跳,更急于摆脱狭小的空间。
成功脱离治疗床,她站在骆谨言面前,两臂交叠,双手环抱,肢体语言把她的疏离,她的防御,表达得淋漓尽致。
只是,闪动的双眸,仰望的姿态,挑衅的骄横,又像棋逢对手的欲拒还迎。
“苏老师怕了?”骆谨言微微弯腰,直视那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抓住她一闪而过的得意,“都不听听筹码?”
“怕!?”尾音上扬,带着嘲讽,苏禾犹如一只软糯的猫,吸引人靠近,又拒人于千里,“时间太贵,浪费不起。”
“也是,师承秦教授,咨询时薪定然不菲。”
温热的气息缭绕在她耳廓,优越的下颌线落进她视线,干净清爽的味道也围拢着她。
骆谨言算准了苏禾对自己有一种偏执的苛刻,再困难的事情,她不会也不能表明“做不到”。所以,即使明睁眼露近乎直白,他们也彼此心知肚明,激将法老套但依然奏效。
两人互相压制,你来我往,也算相映成趣。何况,连师门都搬出来了,苏禾总得说点什么。
“骆老师这是准备夹带私货了。”一语扎中肺管子,她立刻变得咄咄逼人,脸色阴沉。
骆谨言错愕几秒,继而双肩耸动,像是忍耐了很久,发出一串闷闷的笑声。他不禁在想,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家庭,苏禾才会这样喜怒分明,这样爱憎随心。
不管如何,人的底气起先来自家庭,而后来自能力。所以,骆谨言更加确定,即便苏禾对原生伤害推崇至深,其实她拥有的已经赢过了大多数。
“看来苏老师听说过复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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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骆谨言自学获得从业资格证后,曾计划系统深造,就报考了秦教授的研究生。
初试还都相对顺利,只是到了复试,他才发现,读书竟然如此讲究“根正苗红”。通俗地说,学院派更喜欢内部提拔,从保研到优先本校,录取名额已所剩无几。
信息差就像是草叶盖好的诱捕器,非科班生骆谨言赤手空拳,毫无招架之力。他洋洋洒洒讲了几分钟心得体会,而面试官连眼皮都没抬,只问了两个问题。
“哪所学校毕业的?”
“本科学的什么专业?”
出身定终身,自以为准备充分的骆谨言,其实入场的一刻就注定要陪跑。但立场决定认知,很多事情,与其费力辩驳,不如交给时间。
骆谨言面色如常,但与平日的巧舌如簧比,音色甚至冷漠了几分,“苏老师,不如我们赌一下,谁先准确推断出何宁的心理逻辑,再评判个人恩怨吧。”
行云流水地设局下注,没有停顿,没有犹豫,像是打好的腹稿,他本来就是要对赌业务能力。
大多数人被指摘,被评价,被定义都要做出一番辩解,骆谨言不像能闷声吃亏的人,偏偏给出意料之外的反应。
苏禾的疑惑印在骆谨言的笑眼,他双手插进口袋,懒散地靠着一旁的小边柜,悠悠然地说,“苏老师失望了?难道希望我另有所图?”
“看你本事。”苏禾云淡风轻地说。
表面看气定神闲,插科打诨,两个人的内心各有各的百转千回,尤其,苏禾竟然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
这种感觉在苏校长面前自证努力时有过,被何宁问起该与母如何亲沟通时有过。
但是,坦白说,她之前很难共情到失败的痛。或者说,有一条约定俗成的铁律根植在她的潜意识——如果没有被选择,本身就是不够格。
被裁决,是所有人的宿命,贴标签,是优胜者的权利。而这一刻,苏禾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骆谨言的落寞,可是这种体会让她无所适从,只想逃离。
微风扰乱了帘子的线条,光在门扇上小憩,胶着的影子互相分离,一道穿过门廊渐行渐远,一道驻足凝望,一如之前的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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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刚至,忽而又秋。早课结束时还尚早,但计划没有变化快,这一耽搁便已是日光微斜。
学校操场换了新草坪,和绛红色的跑道撞到一起,色彩鲜艳,对比强烈。空气漫着青草香,云朵温柔如絮,树叶沙沙作响,零星有几片转黄的忽闪忽闪地飘落,悠悠远去。
苏禾坐进车里,迟迟没有发动。她伏在方向盘上,半阖双眼,眉梢舒展,看起来温柔许多。
周中的时候,苏苏突然高烧,反反复复熬了三四天,就算有育儿嫂帮忙,同住一间的苏禾也几乎没办法休息。新手妈妈总是有很多担忧,即使情绪稳定,头脑理性,面对未知的情况,也很难从从容容,淡然应对。
直到今天凌晨,苏苏体温趋于稳定,又发了一身玫瑰疹,苏禾才在天亮前睡了一两个小时。没日没夜,不睡不眠,也顾不上吃饭,其实早已体力透支。
虽然未婚生女,但是学校人事,工作伙伴都没有发觉特别的变化。甚至以苏禾对工作的痴迷程度,他们常常忘记她已为人母。
说什么“为母则刚”,都是凡胎肉身,会疲惫,会沮丧,会逃避。不过因为要赚奶粉钱,才巴不得时间被工作填满,为了能有足够的底气富养自己的小公主。
所以,她需要一点点时间整理自己的心情,不然以苏苏敏感的情感触角,一定知道妈妈状态不对。
苏禾不希望被孩子迁就情绪,但又不得不承认,分散成年人精力的事太多了,小家伙满心满眼只有妈妈,不自觉就在察言观色。
念及此处,失落感更重了,不过半天,居然凭空多了很多解决不掉的矛盾。长长叹息之后,苏禾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无力和无奈,但自己的事情总不能假手于人。
何宁虽然不是多么相熟的学生,但是作为知情者,又是她的老师,苏禾确实不能只等尘埃落定。她拨下一串号码,冗长的等待之后,学院秘书接通了电话。
“您好,哪位?”
“您好,我是学院讲师苏禾。”怔住几秒,但也明白对方在含蓄地表达不满,只得简明扼要说明来意,“我有一名学生今天没有出席公选课,同寝室的同学反映她最近状态不太好……”
“教务部会统计学生缺课情况,苏老师不必担心。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挂断了,周末愉快。”
手机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苏禾脑海中跳出骆谨言说“你们学院派”这几个字的样子,不免好气又好笑,更多的是无尽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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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禾松开手刹,按动挡杆,正要离开时,又被几下敲窗声吸引过去。
“苏禾。”看见她转头,男子高高扬起右手,显露出温和的笑意,亦如多年前在学校走廊尽头等她放学的样子。
现实与回忆交叠,校服白衬衫换成了黑色塔绸衬衫,但依然被解开了两颗扣子,领口松松垮垮堆在一起。袖口挽过小臂,双手搭在半降的车窗上,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也遮不住饱含笑意的眼。
“周聿白,你逃难来的,这么狼狈?”苏禾向右倾身,推开副驾驶的车门,才又看到笔直的西裤,和一双皮质休闲鞋。
“路过,看见小年轻打球,跟着玩了一会。”周聿白迈了一双长腿坐进来,随手拧开矿泉水自顾自地喝起来。
苏禾不信这套说辞,俩人的工作地点在北岛市的对角上,要怎么路能恰好过,摆明了醉翁之意,言不由衷。
彼此默契地等对方发问,一小瓶水很快见底,苏禾不怀好意地递过更大的一瓶来,放肆地笑了笑说,“要不再来点?”
揶揄来得猝不及防,最后一口来不及咽下,周聿白猛地呛咳,缓了几十秒,他才又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那就别见咯。”苏禾猜到话一起头,总会不太愉快,就想先发制人,把一切争执扼杀在摇篮里。
“你在国外学坏了,谁教你耍赖皮的。”周聿白无语扶额,苏禾从小倔强就算了,现在还多了泼皮的倾向,更难应付了。
“你不是回家?我们顺路一起。”他说。
苏禾双手攥紧方向盘,纤细的手指挣得关节发白。她想也不想,不耐烦地冷哼道,“不回。”
这般抗拒,周聿白都习以为常。只是出国三年,刚一回来,她就和家里闹翻,隐约听说了原因,他还是想自己确认一番。
于是,无异于“雷区蹦迪”,他试探性地说,“反正,你也回家吃饭,顺便捎我去送张请柬。”
“怎么,庆祝你拿到N+1了?”苏禾没好气地说。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说话间,周聿白真的拿出卡片模样的东西,轻轻在她眼前晃了晃,“父母催得紧,我就不能是要结婚了?”
“周聿白,你专门来挑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