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动静太大,门是开了,但也被拆了。空气中一时尘烟混杂,扑面而来,呛得两人都睁不开眼。
“骆谨言!”苏禾正要发作,一块手帕盖住了口鼻。事发突然,她猛地被吓到,脸色变得惨白。
“别怕,有灰尘,自己挡好。”柔润的音色抚慰苏醒的觉知,一同融进鼓膜。骆谨言没空多言,关照好苏禾便说,“我进去看看,在外面等我。”
突兀的巨响惊动了远处的执勤,说话间,巡逻的车子闪着灯由远及近,前脚刚踏进去,他的身后就响起了中气十足的吼声,“你们两个,干什么的!”
置若罔闻,骆谨言没有犹疑,大步向更深处走去。
无窗,无灯,四周墙漆剥落,地面裂缝横生。屋内渗透着潮气,一走进去就被霉味围绕。
空无一物的环境下,角落里有一大包东西格外显眼。从轮廓依稀能判断出,里面是黑色的块状物体。
骆谨言快步上前,看到未燃的木炭,顿感如释重负。
“哎,说你呢,听不见吗?”眼见呵斥不住,保安声音陡然高了八度,恼怒地直嚷嚷。
“吵什么?”骆谨言眉头紧蹙,投去一道凌厉的目光。
学校的工作人员似乎缺点“服务意识”。就拿眼前这位大哥来说,一双单眼皮架在高高的颧骨上,满脸都挂着不耐烦和请勿招惹。
但骆谨言没心情掰扯,他抿起嘴唇,眼里渐渐酝酿出一场风暴,转向苏禾问,“你怎么看?”
“暂时没有实际意义。”公事公办的措辞,苏禾不加掩饰地敷衍着。
这回答略显寡淡,也没有继续的意思。骆谨言一愣,目光中有一点困惑,又有一点愤怒和懊恼。
“烧炭自杀,表面平静,但缺氧的人会昏迷,根本没力气求救。”见她只管保持沉默,他又不甘心地说,“苏老师,如果这是何宁准备的,那一定是万念俱灰了。”
听到“老师”两个字,那尖嘴猴腮的男人似是有了盟友。他一脸不悦,手上指指点点地,烦躁不安地插话,“连人都没有,还自杀,吓唬谁呢……”
“走吧。”苏禾看向骆谨言。她表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似是征求意见,平静中又藏着一丝压迫。
“哎,门都踹坏了,走什么走。你们哪个学院的?”保安终于恍神过来,想起自己的职责。
“作为第一目击者,我没看到人为损坏。”苏禾脚步一顿,脸色骤暗,冷漠地瞄向一旁,“我是心理学院的讲师,还需要核实吗?”
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闹大也是看他们不爽,想借题发挥,但是周末休息时间,打扰秦教授肯定不妥。想到这,那人明显迟疑了。
苏禾以眼色示意,两人一前一后向外走。骆谨言看到那张目瞪口呆的脸,又故意理了理衣服。
“还不走。”好像身后有一双眼睛,苏禾停下脚步,偏头补了一句。
听起来调门不高,声音不大,但稍微留心,就能品出点不容置疑。骆谨言如被抓包的小学生,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他的目光静静地停住在她身上,看那僵硬的肩部线条慢慢放松,他勾起嘴唇,又生出几分柔软的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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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的天气裹着一股热浪,柏油路面微微发烫,飘散的花香也馥郁了许多。校园内的蒲公英撑起饱满的圆球,一阵微风吹过,它们忽闪忽闪,舞成花雨,掠过少女的裙摆,在光线中形态各异。
“苏老师腿不长,走得还挺快。”
骆谨言从身后赶上来,短袖衬衫的袖口蹭过苏禾的肩膀,就像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
“也不是人人都像骆老师……”苏禾仰头看他,社交距离已是形同虚设,“只长身高,不长脑子。”
骆谨言微微低头,两人距离不过几厘米,他看着她明亮的双瞳,目光不自觉地挪开,游离在她唇间。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声入耳。让他不得不说些什么,否则这声音会成为明显到无法忽视的存在。
“苏禾,苏苏她……”
午休铃声响起,宁静的校园顷刻喧闹起来。走在林荫路上,周围的岔路四通八达,下课的学生,飞扬的单车蜂拥而至,推着他们躲向一边。
“小心。”苏禾用力扯住骆谨言的衣摆,他们几乎贴在一起。在人声鼎沸的空间里,有一种不明不白的东西在悄悄发芽,肆意生长。
衬衫里套着圆领T,骆谨言还是觉得布料太轻薄,所以苏禾攥住的腰间才会让人觉得滚烫。他鬼使神差地抬手,凑到她的肩膀,猛地对上她仰视的目光,又即刻缩了回去。
“骆老师。”苏禾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又把耳朵靠近骆谨言的胸口,然后一板一眼地说,“静息心率过百,要么太虚,要么有病,得治。”
沉默中,微妙的感觉在蔓延,像是一股萦绕在心头的藤,已经将骆谨言牢牢缠住,再多几秒秘密就会脱口而出。
“你真打算一直一个人?”良久,他才又问起不着边际的话。
气氛骤然变冷,苏禾的目光一点点凉下去,刚建立起的些微好感又荡然无存,她骨子里的冷寂扎进他心底,警告着不要逾越边界。
“我有孩子。不算一个人。”
平静的叙述客气又疏离,苏禾回答得冷心冷性。骆谨言知道,他们没有熟悉到可以分享私人生活的程度,但还是不死心地抢白了一句。
“苏苏很快就会长大,你怎么回应她关于爸爸的问题。”
“关你什么事。”
相顾无言。也许,每个人都注定会有解答不了的问题,理不清的关系。前三十年里,苏禾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其乐融融,她记忆里只有指责和说教。
究竟是她冷淡不知父母恩而不自知,还是苏校长本来就不看重骨肉亲情?
而且,有了苏苏之后,她更清楚地发现,越是讨厌某些行为,越是不可避免地陷入强迫性重复。她习得了父母的养育方式,只用理性控制毫无胜算。
那么,如果曾经的她不快乐,现在的苏苏快乐吗?如果现在的她都有怨,未来的苏苏不会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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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奔涌,日影微斜,气温攀升,蝉鸣更盛。
内心挣扎最耗能量,苏禾咬着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目光昏昏沉沉,暗淡无光。整个人就像风中飘零的叶子。
琉璃破碎让人惋惜,但她不是弱不禁风的瓷器。她该是一颗钻石,坚硬无比,百毒不侵,怎么可能轻易暴露脆弱。
意识到操之过急,骆谨言斟酌着换个话题。可是,苏禾竟然踉踉跄跄,有向后倒去的感觉。
“喂,苏禾!”骆谨言大惊失色,眼疾手快地抱住她。
感觉怀里的人软绵绵的,脊背的衣服有些潮湿,便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这才发现体温明显偏低,只能先去最近的医务室。
“要我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乱来,谈恋爱就谈恋爱,知不知道气大伤身?”校医边开医嘱边数落,“平时熬夜,饮食不规律,还时不时情绪激动,不用到老就一身毛病。”
骆谨言表面毕恭毕敬,心里也在疯狂吐槽。这难道是活脱脱气晕了?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吧?
诊室的里间是休息室。水泥铺地,墙角堆满了箱子和打印纸,花盆里的绿植已然枯萎,空调站在一边蒙尘,只有挂在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吱扭扭地转着。
苏禾微闭双眼,其实她是清醒的,但她想先等骆谨言离开。偷得半日清闲,永动机也有了片刻宁静,她的思绪开始游离。
她想起学生时代,每次考试,老师收了试卷,转身就批改她的。而成绩还没到自己手中,各科老师就先送到了苏校长的办公室。
她想起好多对标参照,同年级的优等生,爸爸同事的孩子,以及苏校长教育生涯功绩簿上的得意门生。
他太知道品学兼优的标准,当他用尽十成功力倾囊相授,却亲手造就了教育生涯的劣质品。
一个不合规矩,不服管教,不知羞耻的不肖之女。
万籁俱静,只有时钟单调无情、连续不断的嘀嗒声,千篇一律,分秒不差,亦如周而复始的魔咒,催促着梦魇的人掉入深渊。
嘎吱一声门响冲破情绪的阴霾,一阵微风卷过床边的布帘,随后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有人走到近前,光影相应变化,苏禾刚要睁眼,就被干燥温热的指腹按住了眉心。
“睡觉怎么也皱眉?脸怎么这么红?”骆谨言的声音放得又轻又低,宛若耳鬓厮磨的密语,“有的人啊,清醒的时候是靠近就跑的猫,还是安安静静的时候刺少一点。”
那手指一点点移动,慢慢地按压,动作温吞又磨人。苏禾听见自己的心跳跟着一下一下同频共振。
呼吸停停顿顿,胸口起起伏伏,抖动的睫毛,皱紧的眼睑都在表露苏禾的忐忑。而骆谨言故意视而不见,铁了心要探她的底,不如她的意,等着她耐心耗尽。
苏禾哪里是任人拿捏的性格,就算知道伪装已被戳穿,自己起板的戏,硬撑着也要唱下去。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的无声对峙中,骆谨言捂脸笑作一团,好久才决定退让一步,“这么多胜负心不累吗?”
苏禾顺了几次呼吸,才坐起身来,“我才要说头晕而已,反应这么夸张做什么?”
“十秒定律,知道吗?”骆谨言倾身向前,两手撑在她身侧,似笑非笑地看进她眼里,“苏禾,我们打个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