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修缮,随处可见破落的碎石,纵横的电线。内部装饰除了主体结构所剩无几,一片狼藉。
整一层的照明设备只剩一只昏黄的灯泡,刚刚够照亮两人的侧脸。在这样潦草残败的环境下,苏禾走在斜后方,看骆谨言像是用温柔的笔触一点一点晕染而成,在黑暗中凝结了一团光影。
“你小心一点,我从下一层的窗户出去,在脚手架上绕过去。”骆谨言对被注视毫不知情,只是按照计划重复分工。
“知道了。”苏禾心不在焉地答。
听到语气不对,骆谨言停下脚步,俯身凑到苏禾面前。眉弓骨长,鼻梁高挺,睫毛浓密,眼角的泪痣,这一切的一切通通放大数倍定在眼前。
“说话就说话,能不能保持距离?”突然被吓到,苏禾心烦意乱。
这股无名火来得无凭无据,算算日子,距离亲戚驾到还有些时日,那就是因为骆谨言。她讨厌他,确切地说,是更讨厌他了。讨厌他像一只花孔雀四处乱转,更讨厌他有事没事就转到自己眼前。
“没开玩笑,保证安全。”骆谨言猛地牵住苏禾的手腕,漆黑的瞳眸中映着全部的她。
苏禾想推骆谨言站远些,但这人像地上生根般一动不动,反倒是她因为作用力反推得脚下不稳,踩落了好几块碎石。
正想继续呛白,楼上一阵脚步慌乱,随后就听到有人大喊。
“何宁,别冲动!”
听到社工的声音,苏禾再不敢耽搁,她拨开骆谨言的手,几步跨上一级台阶,脚步不停地向楼上跑。
等到赶到时,社工和警察已经形成了半包围圈,对着身子大半悬空在外的少女坚持不懈地循循善诱。而情绪崩溃的何宁泪水爬满脸颊,她站在毫无遮挡的天台边,激动得歇斯底里,每走一步都让人狠狠揪心。
“我不需要任何人记得,也不需要你们救我。为什么不能让我安安静静离开?”
“何宁,你先冷静下来。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
让痛苦的人学着快乐,让哭泣的人学着微笑,让难过的人学着释然,这是最为普遍的安慰话术。社工声音轻缓,可是不对焦的安慰并无用处。
“你们都是这样!根本没有人帮我!”何宁声嘶力竭地发泄委屈,“为什么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另一边,苏禾正冷静地观察形式的变化,显然简单的劝慰只会火上浇油。既然对方一心求死,还不如顺着她的思路,好好聊聊这个话题。
“何宁,我是苏禾。”
她从楼梯口的暗影中出来,踏着微弱的光走近一些,感受到没有被抵触,就试探着更靠近了一点。
“虽然有人说自寻短见就是逃避问题,但我觉得,每个人都渴望活着,真正下定决心迈出这一步需要莫大的勇气。”
听到苏禾说话,躲在下面一层的骆谨言缓了一口气,原本他都做好要拉住何宁的准备了。理解处境比安抚情绪有用,很大程度上,这在向对方表达看见、懂得和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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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何宁止住了流泪,躁动的情绪也略有缓解。她顺势坐下来,但是所处的位置依然凶险,苏禾不敢掉以轻心。
“这不是你第一次计划结束生命对不对?”想到后山发现的木炭,苏禾继续提问道。
何宁微微点头。她眼神淡漠,神情麻木。朦胧缥缈的目光中透出一股机械和迟钝,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呆呆地看着鞋尖,沉浸在绝望和无助中。
“钟楼这里人来人往的,并不是好选择,因为你大概率不会成功。”
“后山的仓库上锁了。”何宁嗫嚅着,“我不能在学校里。”
一句话包含了太多信息。她确实曾考虑悄无声息地了结,连死亡都怕给别人带来麻烦,这就是最致命的问题。
苏禾庆幸没有因为偏见而否决骆谨言。因为从小被贴上教师子女的标签,她似乎天生就应该是模范学生,完美无瑕。因为受够了被迫满足众人的想象,她也很少会通过他人的刻画去了解别人。
这是优点,缺点也很明显。
这样的特质,让她跟谁都非常疏离,因为她需要花大量时间去了解,去感受。而成年人的生活,时间是最贵的奢侈品,她当然就再不会去跟谁建立关系。
“命是你的,管别人做什么?”
骆谨言在下面听着,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这话也就苏禾说得出来,换个咨询师都不敢这样。万一被人录音传播出去,分分钟被解读成怂恿他人自杀。
“苏老师……”
何宁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一般。她傻傻地看着她,听着她说生死由己,想不起来哭,也想不起来笑,她眼睛红红的,像墩木头一样看她靠自己越来越近。
“你说过,过去那么多事都没办法顺应内心。”苏禾垂在身侧的手冰凉,她用力抓握几下,试图促进血液回暖,“已经失败过一次,不该好好计划吗?”
骆谨言偷偷在心里点赞,同时也配合着节奏,向外挪了几步,准备随时接应突发情况。
“妈妈说深夜出入酒吧的不是好女孩。”何宁犹豫了片刻,记忆好像打开了闸门,眼泪又开始一颗颗向外滚落,“她说会被侵害就是活该!”
“她说……我要是那样,就直接去死好了。”
她双手捂着眼,竭力抑制哭声,肩膀一抖一抖地抽动,汹涌的泪水也从指缝间溢了出来,“那天……我说了不愿意!我不愿意!他们就是不听!”
预感局势即将失控,苏禾迅速地伸出手,想要给她力量,“我知道你是懂事的孩子,我会陪着你,到我这来。”
何宁双手交握,迟迟没有反应。
苏禾的手僵在半空,五指微微颤抖。可表面上,她依然保持镇定。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她温和有力,一字一顿地说,“何宁,过来。”
这次,何宁终于缓缓抬起了手。苏禾的心稍稍安定,却又见她动作滞住,一颗心又被抛向了半空。
何宁终究摇摇头,苦笑着说,“对不起,苏老师,我做不到。”说完,她站起身来,闭上双眼,向后倒去。
尽管黑影下落的瞬间,骆谨言出于本能就扑到前面,但被扯破的兜网哪里禁得住一个成年人,他也只抓住她一只手而已。而且肋骨撞到钢架,一阵明显的钝痛,也让他差点松掉仅有的着力点。
楼底看热闹的人立刻发出惊呼,有人害怕地盖上了眼睛,也有人拿出手机不断拍照。
苏禾大脑一片混沌,什么都来不及想,赶紧跑过去扒着台子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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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警察及时赶到,将骆谨言拦腰抱住,估计他也要自由落体了。
“另一只手也给我!”警察在一旁喊道。
何宁还抱着必死的念头,荡在半空,充耳不闻。骆谨言只好也大声说,“你自己向下看看。”
很多时候,生死就是一念一瞬。眼一闭,心一横,跳就跳了,成就成了。但动作一旦被截断,所有感官就都敏感起来。何宁看着躁动的人群,听着耳畔的风,心里顿时升起了恐惧。
生死之间,谁更艰难,全凭当事人的感觉。
苏禾匆匆赶来,看见骆谨言咬紧牙根,青筋凸起,冷汗连连,心里一阵阵收紧。
她知道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拽,担心他很快就撑不住了,一时焦躁,忍不住朝何宁吼道,“现在知道怕了?你还跳吗?赶紧伸手上来!”
何宁真的怕了,不敢多想,乖乖照做。警察一把抓住她,骆谨言轻松了很多。
合力把人拽上来之后,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四肢也被铁丝钩得到处是伤。社工和消防安慰她,不一会儿,医护也抬着担架接她上了救护车。
世界归于平静,骆谨言喘着粗气躺倒在地,根本不想再动。他好像体验了一次蹦极,如浪潮般的后怕入侵他空白的大脑,他终于感受到四肢发软,手脚冰冷,连胸腔处撞击后的疼痛都不那么明显了。
苏禾蹲下身看着他,也没说什么话,可他竟然神奇地读懂了她的目光。于是,他摇摇头,用断断续续的气音说,“我没事。”
“少自作多情。”苏禾微微松了一口气,一扭身也坐了下来。
骆谨言瞪着眼睛,透过窗子看晴朗的夜空,眼前的景象像万花筒一样迅速变换。
“快走吧,我还赶着回家。”苏禾推了推他,轻轻地说。
骆谨言拉住她的手腕,摇着头说,“先缓一下,头好晕,缓一下。”
苏禾拽了几次,都没拽动。反而被人带了一把,双手一撑,几乎趴在骆谨言身上。某人也得了便宜卖乖,将错就错,借势歪头一靠,额头抵在她肩上手,还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苏老师,你刚才好凶啊。”骆谨言闷闷地说。
苏禾虚握着拳头,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更不敢回话。她清晰地感受到脸颊烧了起来,完全不受控制。
彼此的耳边是温热又低沉的呼吸。一开始,是杂乱无章,毫无头绪的,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不知从何时起,有人做出了调整,渐渐地,他们呼吸竟然同步,也趋于平稳。
这一刻,心却好像被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