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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缅桂花之歌

如此短暂的行走,从昆明到贵阳,

被大象遗弃的高原风载冷凉。

早已经南下印度了——我们的前辈,

在无数次恒河沐浴之后,

闻到了我们的味道,是如此的芬芳。

——翻越喜马拉雅,到达北方邦,

我们来啦,请问日子过得怎么样?

在高止山燠热的盆地里服从过驯养,

又在孟买探过水深,在德里试过火热,

没有爱的役使死得容易生得凄惶。

· 1 ·

召掌寨的岩罗章还没有起床,就听有人在竹楼外面喊:“一头大象快死喽,一头大象快死喽。”他一骨碌爬起来,用眼睛和嘴对准木质窗棂的空格问道:“大象在哪里?”“好像在澜沧江边缅桂花寨前的江滩上,是我阿妹听人说的,她打电话告诉了我,我走了二十多公里才找到你。”“为什么不打我手机?”“我就知道你是大象医生岩罗章,不知道你的手机。”不到一分钟,岩罗章就背着竹篓跑下了楼梯。两个人沿着一条依傍着橡胶林的小路朝东走去,走着走着岩罗章就跑起来。来叫他的人说:“我走了半夜,哪里跑得动?还是你自己先去吧。”岩罗章挥挥手,奔跑的速度更快了,身子朝前弓起,呼呼地搅动着风。身边的田野里,一行行地排列着种下还不到三年的橡胶苗,稚嫩的新绿闪耀着流动的白亮,在低伏的雨云下活跃地婆娑着,像是在为自己加油:长啊,长啊,长大就好啦,就能流出白花花的乳液啦。在橡胶苗行距两米、间距六米的空隙里,套种着旱稻和玉米,也有花生和菠萝,绿色便有些斑驳杂乱,深深浅浅的,明明暗暗的。再过两年就整齐了,这些短期作物统统都得减掉,只能让橡胶树独自享受阳光、雨露和复合肥的速成效果。为了保证橡胶林一点不剩地吸收到山地的养分,还要加上一种叫作草甘膦的除草剂,只有这样,从种植到成熟,八年以后才可以割出白胶来。唉,白胶是个宝,版纳不需要,什么时候拔干除尽才叫好。路过了几个拿着锄头侍弄橡胶苗的寨民,他跟他们招招手,脚步没有停,语言却留下了:“又要去看大象,说是快死喽。”人家问:“一头还是两头?”“你怎么不问三头还是四头?遭难的得病的快死的,最好只有一头。”他知道他们张望的眼睛里还想知道什么,又说,“澜沧江边的缅桂花寨,你们去过没有?我是没去过。说是在江滩上,我们这边没有江滩,只有陡崖,江滩都在普洱,我今天要从西双版纳跑到普洱去了。”说着嘿嘿一笑,把一张四十岁的没有皱纹的脸笑成了二十岁的皱纹密布的脸。有人大声说:“你慢些跑,差不多有五十公里呢,跑不下来的,还背个竹篓。”“越远越要跑,大象快死喽。”大概是速度加快了,风都赶不上他了,气流逆向而来,他听不清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扬起有象脚鼓文身的胳膊,摇了摇。

跑啊,突然来了一阵堵挡,就像云把自己撕破了,哗啦啦地遮蔽而来,不是雨,是阴影,是一片成熟的橡胶林,每一棵都在十几米以上,迅速地倾颓着,摞在身后,变成了阴天里的郁闭。脚下是节奏,是象脚鼓的鼓点,绷紧的牛皮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棕色森林土的回响就是这般奔放。他想起自己多次去过的勐遮湖,浩荡的大水滚向岸边,淹没了村寨和牛羊骡马,蟒魔和龟魔耀武扬威:这是水怪的天下,我们想吃谁就吃谁。傣族武士埋西里带着一群猎人来到湖边,杀蟒魔,斩龟魔,踩着龟甲,取蟒皮蒙在空心树上敲击着庆贺胜利。两位驯象师闻声而来,把空心树凿成了象腿的形状,象脚鼓诞生了,起名为光妥。他就是在光妥的节奏里,一路奔跑着走到了今天。今天,多灾多难的大象啊,你们又怎么了嘛?他知道匀速才能持久,便放慢了脚步,让奔跑变得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喘息。没有飞禽,没有走兽,只有橡胶林摆动的声音陪伴着他,不,还有雨,下雨了,丝丝缕缕。橡胶林是人工林,更是一种拒斥任何动物的经济林,它冷傲地不想跟别的生命分享时光,别的生命也就远远地离它而去,连麻雀和乌鸦都难得去光顾了,能够在林间盎然起来的,不是风,就是雨,风雨寂静。但它是人的造币厂,就像“章哈”(傣族歌手)所唱的:自从有了橡胶林,顿顿碗里有荤腥。不过他从来不唱“章哈”唱过的歌,因为很多时候“章哈”不如他唱得好,这不是他说的,是召掌寨会听歌的人说的:“你有这么好的嗓子,为什么不去婚宴上祝福,不去葬礼上哭丧,不去跟姑娘们对山歌,不在泼水节‘赶摆’(集会娱乐)时歌唱?”他的回答是:“不能奔跑我就唱不出来,没有大象我更唱不出来。”“那你就是大象的‘章哈’,不是人的‘章哈’。”因为大象,因为他只唱跟大象有关的歌,他差不多被召掌寨的生活边缘化了,但他不在乎,觉得说到底自己还是没有遇到真正会听歌的人。什么叫“会听歌”呢?那就是听出来的不是好听不好听的歌调,也不是好记不好记的歌词,甚至都不是看透看不透的内心,而是歌调背后的歌调,歌词背后的歌词,人背后的人,心背后的心。难道一个人还有两颗心?是的,他岩罗章就有两颗心,一颗想着天堂,一颗想着地狱,每每唱起来,就是两颗心在同时发力,如同奔跑当中并行不悖的两条腿:

人说大象没有毛,

我数了三千六百秒,

每一秒拔掉了三根毛,

一头大象多少毛?

拔象毛,拔象毛,

稀稀拉拉的象毛不算毛。

虽然歌喉嘹亮婉转,但跟召掌寨悲欢离合的生活、割橡胶种甘蔗的劳动有什么关系呢?寨子里的人没有开除他就已经不错了。岩罗章想起小时候,今天经过的所有长着橡胶树的地方,都是茂密的雨林,雨林里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象道,他几乎天天在象道上奔跑。因为两边的树上结着比别处更多的水果,动物们都喜欢这些由大象开辟的阳光灿烂且粪水丰沛的雨林通道。他在这里看到过猕猴、灰叶猴、雉鸡、犀鸟、鹦鹉、白鹇、灰孔雀雉、紫水鸡、变色树蜥、穿山甲,甚至还遇到过行踪一向诡秘的巨蜥和大蟒,善于奔跑的双腿让他相信,它们追不上自己。他特别想遇到金钱豹和印支虎,却始终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倒是好几次碰到了铁头蛇,吓得他不轻,奔跑的速度更快了。他天生喜欢亲近动物,除了蛇,而奔跑是亲近动物的一种举动,他觉得只要能像野生动物那样跑起来,就差不多也算是一头野性十足的动物了。父亲说:“我们靠的是漫山遍野的草药,为的是四处奔走的大象,要的就是一般人比不过的脚力。”父亲的脚力比他还要好,能跑能走,能上山能爬树,从来没听他说过“走累了”“跑不动了”或者“爬不上去了”。更让他佩服的是父亲的胆量,连产生爱情的公象和保护小象的母象都敢接近,医术也高明,除了大象,碰到别的动物有伤病,也会想尽办法救治,而且都能治好。父亲用双脚丈量了西双版纳的所有地方,最后倒在了六指猎人的毒箭下,命运几乎跟爷爷一样,只是倒下去的地方一个在雨林西部的象仙沟,一个在雨林南部的象泉岭。

橡胶林突然消失了,一座乱绿覆盖的高岗闪过之后,又是一片糖蔗地,尖叶浮动着,浅浅的绿色如同一片澄澈透明的湖,有白浪也有绿漪,下面是密不透风的黄叶黄秆,阳光从上面渗漏,潮气从下面滋润,糖分在中间聚集,一人多高的糖水库一天比一天浓稠,最多再有半个月,就可以砍倒运走,成为制糖厂的原料了。那是一个数票子的月份,虽然不及橡胶林的收入,但一亩也有一千多的进项,他种了十亩,收入接近两万了,好着呢。何况还有七八亩果蔗林,就在前面,马上就到。大地在脚下反方向划动,风小了,雨在脸上跳舞,能看到斑斑点点的光亮走向陨灭的姿影。奔跑似乎比刚才轻快了些,掠过,掠过,两岸的糖蔗送来香甜的气息:留下来吧,为了大象不理我们的主人。路不平,还有些滑,森林土被雨水洗掉了污垢,显得比棕色更棕的地面上,有了比皮肤还要细腻的凹凸,带褶子的丝绸一样铺在眼前,像是说:浪费我是多可惜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鲜甜加土腥再加化学农药的味道,搞得嗅觉有些混乱,忽而喜欢,忽而讨厌,所有的生命都是这样的感觉,就跟它们对人的态度一样,时而仰慕,时而鄙夷。他脱下那双绿色球鞋,一手攥着一只,踩着积水,噼里啪啦跑起来。糖蔗地是连田鼠都不会安家的,自然不会有蛇。不担心蛇的光脚是多么舒服啊,尤其是接触水的瞬间,会有一种被抚爱的惬意和燥热之后期待已久的凉爽,自脚心升入心房,然后袅袅地濡染着所有的意识。西双版纳的舒畅,只有裸体才能感觉到,只有裸体和净水相拥相吻才能感觉到,只有心里有绿有花有动物有大象的人才能感觉到。

一晃眼,糖蔗地结束了,果蔗林又来了,紫色的茎秆举起嫩到滴水的绿叶,每一片都像是一个明秀的少女。一层薄薄的青雾浮动着,好比许多少女戴了同样的纱巾。比起糖蔗的密集,果蔗疏朗得有些奢侈,就像开通了无数等待动物走过的林间小路。但再怎么疏朗,大象是走不过去的,而大象走不过去的地方,永远都显得寂寞而缺少生机。因为没有大象的粪便和深深的脚印,也就不会有依靠象粪和脚印中的积水生活的蜻蜓、蝴蝶、金龟、蜣螂、天牛等昆虫,不会有昆虫对植物的授粉,不会有嫩叶和果实的生长,不会有熊猴、小麂、毛冠鹿和山椒鸟、蜂虎、犀鸟的光顾,不会有印支虎、金钱豹、灵猫、赤狐、野犬的来临,不会有植物和动物的昼聚和夜会,不会有傣语称为“景洪”的黎明城那样的繁荣和热闹。何况还有大象扯断枝干、撞倒大树后开辟的林窗,带来的阳光,以及象粪中那些没有消化却已经泡软后很容易发芽的种子。总会有人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家三代都要关照大象,都要给大象治病?它们又不能给你钱,就算碰到一头有灵性的公象,答应死后把象牙送给你,你也不能买卖啊,那是犯法的。”他怎么回答来着?“遗传呗,我父亲是我爷爷的遗传,我是我父亲的遗传,我们遗传的都是有善心做好人,都是动物是我女是我儿,难道不可以吗?我家有族谱,而且是线装的,上面除了救大象,还是救大象。”“族谱?你家还有族谱?拿出来看看嘛。”“我家的族谱从来不给外人看。”他只能这样回答。族谱是藏在心里也藏在竹楼里的。竹楼的心脏——火塘边巨龙竹的中柱神圣而机密,就像他的心,更像他的歌:

人说水面不长草,

我走过河溪三百条,

每一条都能捞一篓草,

万条江河多少草?

捞象草,捞象草,

大象不喜欢的草不算草。

他跑过了果蔗林,自家的,别家的,因为高低不同,起伏的土地更加起伏,突然走来一片纺织品似的旱稻,经纬分明,依旧在起伏着,弯曲的不是地,而是天,雨在天上,一次次地拉起裙裾,像是象脚鼓舞的表演,没有头,没有脚,只有裙裾和鼓身的翩翩起舞。他跑动的姿势更加舒展,好像他的双脚也跟象脚一样有着厚厚的脂肪层,缓解着体重的压力。不,不是双脚有了肉垫,而是地面的柔软,西双版纳的土地总是柔软的,如果不是怕踩到更加柔软的蛇,他就会终生赤脚。路边出现了几个布朗族人,正在旱稻田里下扣子,捉田鼠,为中午或晚上的饭菜增添肉食。似乎是一种提醒:有鼠就有蛇。他赶紧停下,穿上了鞋。

还是跑啊,一头大象快死了,他只能加快速度了。在他看来,只要还没死,就有救,最担心的就是它扛不住伤病的折磨,在他到达之前就死掉。他是大象医生,向大象宣过誓,誓言是爷爷传下来的:“唯象是尊,为象谋福,象生即我生,象命是我命。”爷爷说他的誓言是傣族武士埋西里教给他的,埋西里是召掌的部下,召掌就是象王,管理着所有的大象,据说有十万,召掌寨就是象王召掌最早的大本营所在地,后来大本营搬迁,留下埋西里管理遗留在这里走不了的大象。埋西里看到大部分都是打仗受伤和生了病的公象,就对略懂医术但还是个孩子的爷爷说:“如果你能治好它们的伤病,我就送给你我的‘反转誓言’,‘反转誓言’的意思是,我对你的发誓,就是你对大象的发誓,你对大象的发誓,就是大象对雨林的发誓,然后又会一字不改地反转回来,变成雨林对大象的发誓,大象对你的发誓,你对我的发誓。也就是说,只要你答应我,你和大象就都会得到双重誓言的保护——你得到我和大象的保护,大象得到你和雨林的保护。”爷爷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情,就连连点头。大象医生的生涯开始了。对爷爷关于“反转誓言”的说法,有的人相信,有的人不相信,不相信的人嘻嘻一笑说:“召掌领导十万大象的事都过去两三千年了,你爷爷的寿命这么长?都超过了乌龟。”“乌龟算什么?你去葫芦岛上问问八千岁的龙血树,它见过我爷爷没有?”“问过了,它说见过,也问过一千多岁的铁树王和九百多岁的茶树王,都说在它们还是小秧苗的时候,你爷爷已经满脸胡子了。”“既然问过,那你还提乌龟干什么?”岩罗章没把人家的话当成越开越大的玩笑,反而极其认真地把“反转誓言”的出现等同了八千岁的龙血树,逢人就讲。渐渐地,不再有人不相信了,更不可能反驳他,因为连他自己都变成了一个神话:为了医治病象一口气能跑几十公里,而且药到病除。不过在关于他的神话里,“反转誓言”已经与时俱进成了大白话:“你是我最高的尊重,为你们谋幸福是我唯一的目的,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跟你们打交道,我把生死都交出去了,你们就看着办吧。”大象们似乎是懂他的,不仅从来没有伤害过他,还有了营救他的仗义之举。那是一次危险的经历,勐海县滑竹梁子北侧的悬崖上有一棵龙血树,他看到凝固在受伤树干上的血竭足有象脚大,就趴在地上,把大半个身子探下去想挖到手,目的是达到了,湿滑的崖顶却推开了他,他头朝下滑去,五十多米高呢,直上直下,下面是勐宋河,正是涨水的季节,大浪翻滚,对不会游泳的他,那就是阎王爷的居所了。他紧紧攥着血竭尖叫起来。一头母象突然从他身后的山红树林里跑出来,也是一声尖叫,跪倒在地,伸下鼻子去,用鼻尖牢牢托住了他的肩膀。他抱着象鼻爬上来,躺在地上望着母象说:“你怎么在这里?是专门来救我的吧?誓言果然是反转的。”

不过岩罗章现在还不明白,誓言的反转不仅表现在互相的救助上,还表现在危险发生的方式上,悬崖又一次出现了,尽管是远方水鹿河边的悬崖,却像连着一根跨越山河的绳子引动了他的这一次奔跑。他越跑越快,好像知道死神已经开始发出狞厉的邀请,前面的大象——一头年迈受伤的象奶奶就要扛不住了。焦急是不由自主的,这大概就是他跟大象的心心相印吧,当正常感官之外的第六感产生作用时,他的速度和耐力都会相应地有所增加,似乎他是大象的一根神经,是一声用心力发出的喊叫,总是在超凡脱俗的水准上,穿越西双版纳的茫茫雨林。他唱起来:

人说豹子不建巢,

我问过八千零六豹,

每一只都说我有窝巢,

版纳豹子多少巢?

端象巢,端象巢,

没有象群的地方不算巢。

其实只有大象才是不建窝巢的,甚至连固定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它们总是边走边吃,按照既定的路线,在大范围的移动中,随心所欲地确定自己暂歇的窝巢,几个小时后再一次出发,窝巢便弃之不用了。但人们应当听出反向的意思来:既然你说的这些都不存在,为什么还要“拔象毛”“捞象草”“端象巢”?他们不想也不问,也就永远不知道他的歌声里有着猎象道上的黑话,有着历史的烽烟、大象的灾难、达僻的疯狂,有着一百多年来天堂和地狱的颠倒、兽性和人性的错乱。脚下出现了弯道,路宽展了一些,两边又变成了橡胶林,是橡胶树与茶树套种的人工群落,呼呼地过去了,没有风,他在制造风,是割胶季节醒人肺腑的乳胶风,在持续不断地传递着一个悲剧的诞生:短暂的奉献就要结束了,之后便是荒凉,是穷发之南的诞生。可是在西双版纳,从天地初开到现在,就不知道荒凉是个什么东西,品类的多样和物种的丰盈几乎占满了所有的历史。弯道拉直了,起伏出现了,大面积的波浪翻滚成飓风过海的模样,让人觉得西双版纳雨林世界跟大海没什么区别,都是沉甸甸的潮汐往来,都是升天入地的澎湃,都是无限柔软而不断变幻的造型,只不过前者是固体的柔软,后者是液体的柔软。

缅桂花家族的成员,摔进峡谷后从水鹿河漂流而下的象奶奶,后来被冲进了澜沧江,江面水大浪急,几次被淹没之后,又被仁慈地推送到了岸边。它挣扎着爬上江滩,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那里生长着成片的缅桂花树,有白缅桂花,也有黄缅桂花,还不到盛放花朵的季节,但已经芬芳馥郁得直灌肺腑了。香气堵住了象奶奶的鼻子,几乎影响到它的呼吸,它一团一团地吞咽着,就像吞咽着香甜的野荔枝。它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很饿,感觉香气也是可以果腹的,至少能让它有力气走到它看中的那棵白缅桂花树下。这里比别处平坦些,树也矮小许多,还铺了一层厚厚的树下草。它勉强举起鼻子,扯下来几片叶子,习惯性地甩了甩,放进了嘴里,吃着,又采摘下一串就要盛放的花骨朵,发现鼻子软塌塌的已经甩不起来了,就把花骨朵丢在了草地上。吃前甩一甩是为了甩掉食物上的蚂蚁和别的昆虫,没甩过的东西它绝对不吃,作为一个严格的素食主义者,即便它又老又乏得已经不中用了,也要维护大象在饮食方面的洁癖。它疲惫地跪在了地上,用鼻子有气无力地卷拔着满地的鱼腥草和金荞麦,搁在嘴里慢腾腾咀嚼着。疼啊,怎么这么疼?屁股和后腿上的伤火烧火燎,一直在流血,还有右耳,被尖利的岩石割掉了一大块,又被水泡了几天,正在感染。它已经六十八岁了,漫长的生命历程中,有过好几次伤痛的折磨,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疼得它连饥饿都顾不上了。那就饿死吧,赶快饿死吧。这么想着,就想放弃,但鼻子却依然活动着,不由自主地割取着鲜草,一点一点地往嘴里送。它就这样在活着还是死去的纠结中又度过了几个月落日出,等来了亲人们的问候,虽然它身体的羸弱影响了对信息的敏感,加上是由别的象群接力传来的,内容被过滤得有些模糊,但它还是捕捉到了那些风雨不散的关键词。它挣扎着站起来,用喉咙发出低频的隆隆声,又用跺脚的方式传递着只有大象才能接收到的次声波,算是最后的回答,然后就又躺下了。很快,它感觉到了象妈妈、象姨、象姐姐的第二次联系,知道它们准备丢下还没有回归象群的小象,要来寻找它和同样被河水冲走的象哥哥,就紧张地吼了几声:不要来啊,小象要紧。但它知道吼声再大,它们也听不见,而它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发出那种体力消耗极大的低频率的次声波了。它静静地躺着,偶尔会吃一两口草,却无法咽下去,只能让绿沫子顺着嘴角流到草地上。唉,我老了,吃不动草了,也许很快就要死掉了,你们还来干什么?何况那边还有掉下悬崖的小象,难道你们不知道,全世界所有的象群里,第一重要的不是老象而是小象吗?它埋怨着家里人,心情越来越烦闷,昆虫们却又来雪上加霜:武姬蜂来了,突眼蝇来了,绿玉蝽来了,黄猄蚁来了,这些都是大象讨厌的,它恨不得一鼻子将它们统统打死,或者卷起草枝草叶把它们一个个赶走,但是它做不到,甚至都不能扇动耳朵表示一下自己的愤怒,只能眼睁睁看着,忍着。还好,一群斑文鸟落在了树上,其中两只看到象奶奶可怜,就飞下来,一边问候一边清理它身上的寄生虫,顺便也吃掉了几只黄猄蚁,赶走了几只绿玉蝽。接着一对阔嘴鸟夫妇带着三个孩子落到了象奶奶身上,不停地问着: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看象奶奶虚弱得无法回答,鸟妈妈就带头冲向了一只嗡嗡叫的武姬蜂。一家人立刻行动起来,吃掉了几个敢于落在象奶奶身上的武姬蜂和突眼蝇,又扇动翅膀赶走了那些还在空中盘旋的小东西,它们知道小东西都是大象讨厌的。再见了,大象——鸟儿们唧唧叫着飞上了天。在一阵只有草叶随风沙沙的安谧里,象奶奶睡着了。

· 2 ·

就像所有的睡梦一样,象奶奶照例梦见了自己作为象公主的童年,两岁时的生死诀别:南腊河流域,绿色深沉到极致,世上再也不会有如此老谋深算的雨林了。象群在刀耕火种后草木疯长的林间空地上觅食,空地的边缘,有几棵寨民专门留下来的缅桂花树,有黄花的,也有白花的。大概是遗传的原因吧,它们酷爱采食那些花朵和衬着花朵的叶子,见到的寨民就称它们为缅桂花家族。正吃着,突然从密林里蹿出一伙人来,为首的是一个歪着尖下巴的人,他让别人分散开,自己端着一个树干一样长长的东西,瞄准了它们,接着便是几声惊心动魄的巨响,象妈妈和象哥哥倒下了。它站在妈妈身边,惊慌失措地望着泉水一样从肚子上冒出来的血,哭着叫着:妈妈呀妈妈。几个人扑过来,拿着绳索,想要套住它,眼看就要奏效了,大姨、二姨和三姨齐声嘶鸣着跑过来,一个挡在了它面前,两个冲向了人。大姨用鼻子推搡着它:跑啊,跑啊,象公主快跑啊,妈妈已经死啦,长着大白牙的哥哥也死啦,不跑你就完蛋啦,他们会把你抓走的,抓到一个吃不饱喝不上的地方。二姨和三姨撵走了人,迅速返回来,用更加严厉的口气冲它吼叫着:走啊,走啊,快走啊。它这才迈动圆圆的小象脚跑起来,在大姨和二姨一左一右的保护下,它用一头小象所具有的最快速度跑起来,跑过了空地,跑进了雨林,跑上了绵绵不绝的象道,发现整个雨林以及雨林里的动物都跟着它跑起来。大姨说:我知道这些人,他们一需要象牙,二需要象肉,三需要小象。你以后要记住,见了人就跑,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他们是残害大象的魔鬼。它歪着头问大姨:为什么人需要象牙、象肉、小象呢?沉默。没有谁回答它的问题,大象们在沉默中奔跑,像是说人的怪癖谁懂呢?以后它会知道,有这种怪癖的人叫猎人。

从此以后,它和象群动不动就会跑起来,因为动不动就会遇到人。跑啊,跑啊,几乎每天都在跑,一跑脑海里就会浮现妈妈和哥哥遇害的情形:妈妈倒下了,人也倒下了,妈妈倒下去的是身体,人倒下去的是形象——魔鬼的形象从此不可磨灭地固定在了它的认知里,常常会使它产生一种心惊胆战的诧异:在我们大象生活的地方,怎么会有甘愿做魔鬼的人类呢?我们大象的体魄比他们高大多了,腿比他们粗,头比他们高,耳朵也比他们的大,鼻子更比他们的长,怎么就没有他们厉害呢?在西双版纳的雨林里,我们见了凶狠的老虎和金钱豹也会傲然而过,它们也会知趣地躲开,可就是对那些连爬行都不会,连尾巴都没有的人,我们大象竟然惧怕得要死。它跟着象群跑啊,只要见了人,就会疯了似的跑起来。

每过一年,象群就会来到妈妈和哥哥遇害的地方,闻闻依然散发着亲人气息的土地,用鼻子和前脚抚摸着暗红的土壤和上面的植被,用至少半天的时间默然哀悼,然后冲着天空,此起彼伏地鸣叫几声。天上有什么?有云彩,也有大象的灵魂。看啊,大象的灵魂,那么多大象的灵魂,是金色的,在太阳的光线里,用忽而交叉忽而分开的菱形和矩形,浮动在云层上下,阳光因此而更加亮丽。它们知道,妈妈和哥哥死后,猎人拿走了肉和象牙,只把象头、象骨和四分五裂的象皮留了下来。刀耕火种过的林间空地很快成了食腐动物的餐桌,又很快成了作为分解者的昆虫和细菌的天堂,湿热的空气促成了密集而迅速的分解,一年多以后死亡大象的遗留物就变成土壤的一部分消失得干干净净。营养是看不见的,却能感受到,尤其是草木,同样是三叶绞股蓝,叶子比去年大了两倍,苦竹也猛蹿了几尺,比别处的高大多了,而且竹笋密布。雨林绿得更加幽深,也更加老谋深算,似乎每一次树枝的摇晃和响动,都意味着猎人的出现。每次来悼念,大姨和二姨都会站在象群的两边,用鼻子、耳朵和眼睛警惕地巡察所有的地方,直到异样变得不那么异样。又过了两年,被象血浇灌过,又被象头、象骨和象皮的分解物滋养过的土地,雨林变得更加葳蕤,青春在这里泛滥,嫩草在生,幼树在长,花朵在开,果实在结,灌木、乔木、藤萝、附生和寄生都是朝气蓬勃的样子,还出现了大叶木兰,一长就是两棵,是哪只珍稀的鸟儿把如此珍稀的树种播撒在了象血之上?珍稀总是要跟珍稀做伴,就像大象跟大象做伴一样。

但是缅桂花家族没想到,就在这个象妈妈和象哥哥用鲜血浇灌过的地方,它们会再次遇到那个歪着尖下巴的人。这一次二姨先发制人,没等他举起长长的东西对准它们,就冲过去一鼻子打翻了他,接着就是一脚踩踏,歪下巴死了,跟着他的几个人四散而去。整个象群都松了一口气,虽然比起象妈妈和象哥哥的倒下,它们只杀死了一个人,报仇并不对等,但毕竟消散了许多无法泄恨的郁闷,它们欢畅地叫起来,为了敌人的死亡,也为了二姨的勇敢。二姨却悲伤地说:我并不想踩死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杀死了那么多大象。它似乎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未来,一连几天都保持着杀人后的沉默。二姨是不幸的,这是所有勇敢无畏的大象共同拥有的命运。过了些日子,它通过对气味的判断,知道那个被它踩死的歪着尖下巴的人是有后代的,后代一直在寻找它。大象们都说你藏起来吧。它说不啊不,我要是藏起来,这个人就会嫁祸于家族内其他成员。有一天,当它感觉到这个寻衅报复的人就在不远处活动时,便离开象群走了过去。一个小时后它看到了他,它走出一片密集的泡花树林,前走几步,立住了。沉默。脚下盛开着假连翘的紫花和石龙芮的金花,一树高大的海杧果蓬松而来,把叶的碧青和花的洁白笼罩在它的头顶,不远处又是穗序木兰的红颜和野青树的鲜绿,一条条豆薯爬地而来,浅蓝的花朵如同飘带环绕,一串串明黄色的猪屎豆以旺盛的生命力圈起了自己的领地,但火焰树和三点金草还是挤占了过来,到处都是色彩斑斓的生机。阳光用自己的七彩制造了花的百彩,为的是装饰大地的单一,让地球变得更有魅力,却又让它们做了死亡的礼赞和残酷的点缀。二姨望着前面杯冠木的丫杈上探出的枪口,知道惨烈的报复就要发生,吃了最后一口它从来没吃过的菝葜的叶子,然后就提前倒下了。几分钟后,毛瑟枪的子弹崩裂了二姨的眼睛、肚子和智慧包,即便这样,它也没有立马死掉,而是等待着家族大象,疼痛了大半天才诀别而去。家族的全体成员围绕着二姨,哀号了整整两天才离开。没有雨,也没有露水,但澄广花和细基丸的叶子上却滴淌着珠子,它们哭了。还有板齿鼠,还有小䴙䴘,也哭了。

苦难的生活陪同着象群离开了南腊河,又陪同它们走过了无数条河流。仿佛浪响就是召唤,它们总是在离河水不远的地方觅食、走动、奔跑。大部分河流一遇到澜沧江就不见了,澜沧江的水因此而变得又粗又猛。但是它们不怕,在它们的感觉里,澜沧江只为它们而流淌,也为它们而狭窄而宽阔,总有风平浪静的时光和流速缓慢的地段让它们渡来渡去,一会儿彼岸变此岸,一会儿此岸变彼岸。就在伴河而行的迁移中,象群的数量少了又多了,多了又少了,最多的时候有二十六头,也就是在南腊河时代,最少的时候只剩下了象公主和它的孩子,分分合合,合合分分,都是因为人,人越来越多了,多得大地都装不下了。

在南腊河的最后几年,几乎月月都有新的竹楼升起,村寨一天天扩大着,要是水流和山脉挡住他们不让扩建,人群就会跳到另一处山坳重建一座村寨。大象们几乎天天都在感叹:怎么这么多人啊?我们的母象平均六年才繁殖一胎,繁殖最多的母象两次生育时间的间隔也有四五年,每怀一胎,孕期就得二十到二十二个月,他们人类好像一天一个,一天一个,比蚂蚁的繁殖还要快,真是不得了。要是他们天天待在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竹楼里也就罢了,可偏偏还要跑出来,又是砍伐雨林,又是开田耕地——不是过去那样的刀耕火种,刀耕火种其实还不错,把大树砍倒了,林间空地出现了,火灰多,土地肥,人们种一季庄稼就不种了,新长出来的野生植物比过去的还要丰富,木姜子啦,红椿树啦,大果榕啦,山麻秆啦,斑鸠菊啦,假黄皮啦,鹅掌柴啦,羊蹄甲啦,岩豆藤啦,原来有的和原来没有的,都长出来了,很多都是我们大象爱吃的,也就是说他们只享受一季,我们可以享受七八年,七八年之后他们又会在原来的地方重复刀耕火种,就又有了一次种植、抛荒和再生茂生的循环。象群经常在抛荒地里活动,觉得人也不是什么好事也不做,就像大姨说的:要是他们不打我们,要是我们没有你妈妈和你哥哥被打死的惨痛记忆,我们也许是可以跟他们做邻居的,也不用现在这样,一见他们就跑啊跑,跑得我们腰都酸,腿都疼,脚都烂了。可是后来,人不再刀耕火种了,也不再给我们大象留下种一季或两季就抛荒的空地了,只要开了地就一直种,种啊种的没完没了,种了橡胶,还要种茶树,种砂仁、可可、胡椒、嘉兰、罗芙木、樟脑、槟榔、柚子、杧果、油瓜、油棕。种的品类越多,人类享用的越多,开垦的土地也就越多。我们的雨林,我们的栖息地,一天天少了,大象的家园,我们的象道,一天天毁坏了,再也走不过去了。我们大象能发出七十多种具有不同感情色彩和不同频率的声音,现在又增加了一种,那就是为了家园的叹息:唉咦兮兮。是高音,是关系到大象存亡的“High C”,它最终因为叹息的内容太丰富而变成了所有大象都会嘶鸣的高音之歌。而大象们还无法知道,多少年以后,唉咦兮兮会成为一首人类的歌,在西双版纳的雨林世界传唱:

少了的不是林莽不是雨,

也不是万木营造的葱郁。

不是鸟踪、虫迹与兽侣,

更不是沙罗单竹的花絮。

人类,我们曾经爱过你,

相信你的仁义你的名誉。

现在呢?我们依然爱你。

……象奶奶叹息着醒了,意识却迷迷糊糊的,依然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徘徊。

它想起象群第一次闻到橡胶树的味道觉得很好奇,都走了过去,垂下鼻子不停地嗅着低矮的树苗,感觉好像没有毒,也不臭,就是不知道口感好不好。三姨说:你们别急,我先吃一口,看看是不是真的没有毒。它卷下一片嫩叶咀嚼了几下,很快摇着头吐了出来:算了吧,不好吃。这时好多人来了,敲着响锣来了,它们赶紧跑开了。同样的经历也出现在茶树园里,象群发现人种的茶跟雨林里的野茶树大不一样,野茶树的叶子虽然因为缺少象体需要的蛋白质它们不喜欢吃,但那种苦苦的凉凉的味道还是蛮好闻的,茶树园里的茶树,那些被阳光照射得油亮、一溜一溜排列整齐的叶子,却难闻得要死,是一种它们从未遇到过的刺激鼻子和舌头的味道。为什么呢?连最有智慧的三姨都有些莫名其妙:西双版纳火烧花一样的砖红森林土居然会长出如此恶心的植物来?直到后来它们躲在雨林里远远地观察了一番后才明白,恶心的味道不是土地长出来的,是人撒上去或者喷上去的,它们记住了这种味道,也就等于增加了它们跟人类的隔阂,从此它们再也不去橡胶林和茶树园里找吃的了,除非因为象道被阻断它们不得不穿过。那些经历是多么的提心吊胆啊,奔跑连接着奔跑,大姨和三姨夹板一样保护着它,就像穿越了十万鬼头晕的封锁线,就像有亿万大头蚁在围追堵截着它们。直到后来大姨去世,灵魂的托梦才让它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姨说:人类真是太不友善了,发明什么不可以,非要发明能毒死大象的农药、除草剂和化学肥料呢?唉咦兮兮。

不过并不是人类的所有种植物都难以入口,也不是所有作物都离不开那些令人窒息的玩意,当有些村寨种起被称作甘蔗、玉米、稻谷的东西时,就做到了不撒和不喷,或者少少地喷洒一点,情形顿时就大不一样了,大象们举起鼻子远远地一闻,就有甜丝丝、香喷喷的味道随风而来。怎么办?它们要是忍住不吃就不是大象了。三姨说:东西长在我们的土地上就应该是给我们吃的,不用怕,跟我来。三姨并不是缅桂花家族的头象,头象是大姨。但只要是用到胆量的地方,每次都是三姨带头。照三姨的说法:大姨太过稳重了,象群会挨饿的。大姨的回答是:我要为整个象群负责,绝对不能莽撞。大姨是头忧心忡忡的头象,为了象群的安危,它从来没有吃饱过,觅食的时候、喝水的时候、游戏的时候、走路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它总是在承担警戒象的责任,尽管象群里每天都有成年母象和小公象轮流着承担警戒象,负责观察周围的动静,并向突袭而来的对手发起攻击。同时大姨还要保护作为小象的它,大姨对三姨一万个不放心,总要把它叫到自己身边来,还会时不时地嘀咕一句:你有一个缺乏头脑的三姨,别老跟着它,也别学它的样子,它靠不住,会引来麻烦的。但有时候,大姨也会听三姨的,因为不能让象群挨饿的确是一个大象领袖的首要职责。比如这次,大姨虽然这样不好、那样不行地磨蹭了半天,最后还是督促大家跟着去了:小心点,小心点。

三姨带着大家躲在雨林里偷偷地观察着,终于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等来了机会,侍弄田地的人离开了,玉米地里空空荡荡,它们扑过去,大把大把卷割着,大口大口吞咽着,几乎所有的大象都用上了咀嚼的同时用鼻子获取食物的连续式吃法,食物的运量和进食的效率增加了至少两倍。而平时它们用的都是分解式动作,也就是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咀嚼完咽下去后,再使用鼻子搜寻和卷取食物。大家边吃边说:好吃,真好吃。大象们凭着本能就知道:这些都是营养丰富的食物,能让自己胖起来,还能增加气力和精力。一眨眼工夫,雨林边缘十米宽的地界上,那些还没有长熟的玉米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片光秃秃的裸地代替了原先的绿意盎然。以后的日子里,在三姨的带领下,它们又用同样的办法,袭击了不止一块甘蔗林和稻谷田,不是一扫而空,就是一片狼藉。大象们的笑声回荡在空气里,大姨却依然忧心忡忡着,一声高兴的哞叫、一个愉快的动作都没有。

大姨担忧的事情发生在半个月以后,大象们的一次稻谷大餐让人类的忍耐达到了极限。它们这时候已经知道那种树干一样长长的东西叫作枪,枪响了,不是一声,而是一连三声。充当警戒象的大姨大叫一声:快跑。所有的大象都朝雨林跑去。一群人追了过来,雨林一片骚动,风大了,是大象的奔跑和人的追撵掀起的风暴,林冠呼呼地起伏着,浪潮汹涌。懒懒的一个小时走一步的蜂猴吓得一把没抓住,从树上掉了下来;正在精心编织窝巢的织布鸟慌乱地织错了经纬线,那件完美无缺、人所不及的艺术品顿时出现了瑕疵;好多隐蔽在绿叶上的绿色螽斯,跳起来暴露了自己,但鸟儿们已经顾不上吃掉它们了;一只假装死去的变色树蜥突然跳了起来,来到它嘴边的红蚂蚁侥幸躲过了灭顶之灾;两只小臭鼩放弃了好不容易发生的白日之恋,各奔东西,一溜烟跑进了蚬木根部的洞穴。枪响了。二十六头大象沿着象道狂奔而去,太阳能看到它们排成了长长的一队,三姨在最前面,好像只有它清楚,应该往哪里跑,大姨在最后面,似乎只有它明白,怎样才能让人停止追撵的脚步。作为象群里最小的小象,它开始是跟着大姨的,大姨喊起来:跟着我干什么?我是殿后的,快去找三姨。它委屈地说:你不是说三姨靠不住吗?大姨说:靠不住也得靠,我现在保护的是大家,不是你一个。说罢就不理它了。它朝前跑去,所有的大象都把身子靠向一边,给它留出了一条可以顺畅奔跑的通道。但是它追不上三姨,三姨跑得太快了。而且象道是曲里拐弯的,明明看到三姨的身影在前面,一晃眼又不见了。一头跟它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象阿姨说:别追了,你追不上的,跟着我吧,我来保护你。

这是一次穿越雨林的大奔跑,积攒了愤怒也做好了准备的人就像一些林中怪兽,选择着最便捷的路线,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了,跑在最后面的大姨突然停下来,左右看了看,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告诉象群:你们跑你们的,不要等我。然后拐到了象道的另一边,那里延伸着一条觅食留下的小象道,却是个短短的死胡同。大姨跑进了死胡同,一边用鼻根夯撞着挡路的大树小树,一边激烈地喊叫着。林木在动荡,哗啦啦,哗啦啦,叫声在飞扬,哞呜呜,哞呜呜。雨林太密了,高大的树木太多了,它使出了一头成年大象吃奶的力气,也开辟不出一条可以畅通无阻的象道,停下来朝后看了看,意识到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象群得救了,十几个拿枪拿棒的人被它吸引着,越来越近地出现在了它身后。它回过身去,扬起长鼻,用叫声威胁着他们,看他们还在靠近,就扑了过去。局面立刻发生了变化,逃跑的不再是大象,而是人。他们惊慌失措地捣动双腿,原路返回。大姨边吼边追,一直追到了雨林的边缘。它停下来,用一只前脚刨着满地的天芥菜和钟花草,打量着面前那些吼喘不迭的人,觉得他们也应该就此罢休了,便发出一声悠长的警告,扭转了身子。让它没想到的是,人们不仅又追了上来,还可笑地朝它扔过许多石头来,有几块竟然击中了它的屁股。它呵呵一笑:麻烦你们扔过来的石头大一点,最好打疼我。又觉得用小石头戏弄是对自己的侮辱,便扭头再次扑了过去。就这样我退你进,我进你退地拉锯着,让雨林里观战的伯劳鸟和梅花雀都有些不耐烦了,禁不住喊起来:快打呀,快打呀,天就要黑啦。星星出现了,火把出现了,枪声出现了,却只有一些树枝纷纷坠落。大姨望着落在脚前的一串木奶果,卷起来放进了嘴里,吃着,突然就意识到,该是自己全身而退的时候了。它神态镇定地走向了举着火把的人,看着他们退出了雨林,便扭转方向,走进了白天狂吃过稻谷的田地。它在那里大模大样地又吃了几口,然后举起鼻子,发出一声跟人告别的鸣叫,走向另一边的雨林,消失在黑黝黝的天地间。

· 3 ·

夜色分裂着,深浅不一的朦胧里,活跃着黑下去的绿色和亮起来的绿色——树在偷偷地生长,比白天的生长快了几倍,好像不赶紧利用机会就再也长不大了;野兽的眼睛就像冥王派来的使者举着一盏盏绿灯,照亮了它们的视域,也吸引了别人的关注。浓浓淡淡的色块的堆积里,蕴含着生命不易显现的运动,结果就是所有的动物和植物每一夜都会刷新一次自己的形象,包括大象。大姨走去的方向正好跟象群相反,它一个人孤独地走啊走,一边走一边思考,中间两次回复了象群对它的低频呼唤,它说我没有死,也没有伤,完好无损,你们不要乱跑,尤其不要再去人种的田地里卷吃东西,更别忘了我们的宗旨:见人就跑。直到五天以后,它才用跺脚的方式主动联系了象群:在哪儿呢?我去找你们。它回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在南腊河的岁月结束了。大家都问为什么?大姨说:这里的人不是猎人,对我们并不想杀害,只是想驱赶,要是有心杀害的话,我的灵魂早就在天上了。但是这一次没有杀害,并不一定永远不会杀害,他们有枪,只要对准我们打响,我们肯定都会倒下,就像当年我们的象妈妈和象哥哥倒下那样,那是多悲惨的事件啊。我们每一头象都必须保证自己不再倒下,唯一的选择就是离开。这里已经没有林间空地了,所有的空地都变成了人种的作物,我们要是继续待着,就只能冒着极大的风险去甘蔗林、玉米地、稻谷田里吃东西,结果会怎样大家已经经历了,但要是一点风险都不想冒,就又会面临天天饿肚子的苦难。被它称作象太太的老母象深沉地说:我们是大象,天生具备降低风险获得食物的本领,不管面对人还是面对饥饿,都不能拿生命做赌注。听头象的,咱们走,取食带来的死亡风险和饥饿带来的死亡风险我们都不能要。经过这次事件,三姨也意识到,再也不能为自己的一时莽撞付出惨重的代价了,大姨的谨慎是对的,就说:人把大象的家园变成了橡胶林、茶树园、甘蔗地、玉米田和稻谷田,却不允许我们吃一口,那我们只能走了,只能远远地离开故园故土了,唉咦兮兮。你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看着,绝对不会落下一头大象,哪怕它是就要离群独立的年轻公象。

这是一个早晨,有雨,不大,有风,也不大,无边的绿色映衬着乌白的天空,一层轻淡的小雾忽聚忽散地飘逸着,夷平了不整齐的林冠,清越的鸟声冲天而上,撕开了封锁,却又引来了更加结实的封锁。雾散了,云低了,天和地的夹缝越来越窄,挤压出现了,水汽和绿色竞相喷射着远去,湿润变得辽阔而零碎。二十六头大象告别生于斯长于斯的南腊河,往北而去。来送行的除了白鹇和雉鸡,还有一只印支虎。一群十三只白鹇是跟在身后的,默默走了将近两公里,然后高声鸣叫着再见,返回了南腊河雨林。雉鸡是飞来的,落在象群前面,想要挽留它们,叽叽喳喳没说几句话,就又把路让开了:大姨你说得对,我们有吃的,不等于你们有得吃,你说一头大象一天能吃掉二百多公斤植物,太惊人啦。再说种类也不一样,我们除了草种、树种和浆果,还可以吃昆虫,昆虫这玩意你吃掉多少就能繁殖多少。你们呢?哎,你们为什么不吃昆虫?那东西太好吃啦。不过你们要是也可以吃昆虫,一群大象一天就会吃掉几千公斤,那我们吃什么?看来还是走了的好。印支虎走出雨林,雄壮地吼了几声:“回来,回来。”看大象们不听它的,沮丧地叹口气:这些大象,怎么这么不忠于领地,还算是野兽吗?想着隐身不见了。

半个月以后,缅桂花家族到达了犀鸟河。但它们只在这条不长也不宽的河流两岸生活了两年,就又开始迁移,因为没有能喝能洗能玩的水了,水被人类搞脏了,里面有粪便,有垃圾,有一些它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味道也是从来没闻过的,口渴得要死,却根本无法把鼻子伸进去。一个管大姨叫婶子的象哥哥实在受不了干渴和炎热,强忍着恶心喝了几鼻子,然后就生病了。老象们都说中毒啦,却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一只把妻子和孩子封闭在树洞里独自找食喂养它们的双角犀鸟专门飞过来对大姨说:往北走,有好水,那些水的名字叫罗梭江,我知道你们是喜欢水的动物,告诉你们这个好消息,你们拿什么报答我呀?大姨说:我们用象粪报答你。说着就拉出几团泥土色的屎来。双角犀鸟说:太好啦,谢谢啦。它啄开热腾腾的象粪,从里面挑出两颗刺栲的果实,满意地嗛在了大嘴上,果实是去年冬天落地的,被大象的肠胃泡软后格外香甜。象群又开始北上了,不停地举起鼻子闻着,水近了,一天一天近了,大家信心满满,却又万分不爽:减员了,象群变成了二十五头。那头喝了脏水的象哥哥终于病得迈不动脚步,躺下不动了。象群只好停下来,陪伴着它,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用鼻子抚摸着安慰它,眼睁睁地看着它一天天衰弱下去。大象的哭声响起在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满天都是湿润,因为月亮和星星也哭了,它们把泪水变成豁亮的声音,伴随着风的来去,在头顶呜呜鸣响。而大象的泪水是通过鼻子流淌的,虽然它们正处在身体缺水的状态中,鼻子里的潮水却如同溪河奔涌,汩汩地没完没了。它们知道,世界上的感情最终都会变成水,大象是水做的,是悲情的凝聚体,它们那么喜欢水,就是因为水对水的趋附里深藏着一种情不自禁的冲动。大姨带着大家简单哀悼了一番,然后连夜出发,加快脚步往前赶。干渴折磨着象群,它担心如果不能尽快找到双角犀鸟说的罗梭江,还会有别的大象卧倒不起。大象是这样一种动物:除了睡觉,轻易不倒,一旦卧倒不起就意味着走向死亡。不能再有死亡了,不能啊。大象们都这么想,想着都喟叹不已:唉咦兮兮。就像后来,人的歌唱那样——是的,我们知道人的歌唱,无所不在的象魂总会告诉我们许许多多人的歌唱:

尽管我们的流浪已无终曲,

如同坚硬的缅茄不抵刀锯,

回眼来途上的幽阒,

却相信前路的等待,

依然是大象赏菊。

尽管河水正在与影子分袂,

阳光下的蜿蜒收起了浪绿,

鼻突小心伸进水底,

听到鱼儿说:

我的梦就是鱼鳍变成鸟羽。

然而鹅卵石并不拒绝沐浴。

我坚守我们对人类的期许:

继续爱你,爱你。

……失去家园后痛彻肺腑的感叹让象奶奶突然清醒了许多,它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头顶的白缅桂花树,有些诧异:这个地方怎么这么香啊?很快就想起来了,手拉手的缅桂花树和肩并肩的鱼腥草可以作证,这是一个它来过又即将死去的地方。树上出现了一只花面狸,不远处的草丛后面,又有一只褐色的獴探头探脑。它们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早早地守望着,是食肉动物等待饱餐一顿的那种流着口水的守望,焦急、亢奋而韧性十足。象奶奶有些悲伤,真是没想到啊,自己死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虽然失去了家园,一直过着流浪的生活,但有象群就有温暖,温暖也是可以流浪的,如今却连流浪的温暖也没有了。它思念着流浪的象群、流浪的温暖,想用这种办法抵消伤痛,却发现结果是相反的,越思念象群就越敏感于伤口的疼痛,而且是分层次的疼痛:屁股是钝痛的,后腿是辣痛的,被尖利的岩石割掉了一大块的耳朵已经化脓,是蜇痛的,像是一窝鬼头晕落在了那里。它呻吟了几声,意外地看到不远处有一丛紫花曼陀罗正靠着缅桂花树在向它招手致意——在大象眼里,这两种树总是生长在一起,缅桂花牵手曼陀罗已是一种寻常风景。它不知道有人也曾把它的象群称作曼陀罗家族,只是因为缅桂花在香味上略胜一筹,才又统一口径叫成了缅桂花家族,要是它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它曾经不止一次地把或白色或黄色或紫色的曼陀罗花和青色的果以及树叶卷下来,铺在地上,躺上去使劲搓揉,直到花烂叶烂果烂,被蜂虫叮咬后鼓起大包的地方一旦糊上这些稀烂的植物,就不会再痒痒了,疼痛也会减轻许多。这会儿它想,曼陀罗是不是也可以治疗眼下的摔伤呢?真应该走过去试一试。但是它动不了,越使劲身子越沉重,似乎它也像榕树那样让稀疏的毛发长成了气生根,牢牢地扎在了泥土里。它灰心丧气地眨巴着眼皮,看到武姬蜂又来了,就在耳边嗡嗡作响,心想扇走它,扇走它,必须扇走它。耳朵却纹丝不动。几只始终不肯远去的突眼蝇激动地落下又飞起,打着转好像在庆贺什么。两只有孕在身的绿玉蝽一直在它后腿和屁股上翩翩起舞,似乎想把蝽卵排在创口的烂肉里。一群黄猄蚁居然爬上了它的长鼻子,有几只还跑到鼻囊里头去了,真是欺人太甚。但它又能拿它们怎样呢?除了忍耐,还是忍耐。它用前脚碰了一下被它压倒的鱼腥草和金荞麦,呼唤着此前来过的斑文鸟和阔嘴鸟:来啊,来啊,你们吃掉的和赶走的又出现了,它们的同类怎么这么多?真是层出不穷啊,要是大象也这样就好啦,随便生,随便死,就不会担忧家族成员的减少啦。来啊,来啊,这里有你们的食物,你们怎么还不来?好像大象跟鸟有着天然的感应和默契,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清脆的鸟叫声:来啦,来啦,别着急。阔嘴鸟夫妇带着三个孩子先来了,之后是一群斑文鸟,它们落在象奶奶身上,一边说话,一边啄食和驱赶那些小东西。象奶奶长舒一口气,再次闭上了眼睛,自己年轻时的象公主的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

双角犀鸟说得没错,罗梭江的水又多又好,清澈无染不说,还很香甜,好像它是从香甜林里流出来的汁液。那个夏天的凉爽和水赐的愉快可以说是无与伦比,天天都可以在浅水湾里沐浴和嬉戏。两岸的食物也充足得一塌糊涂,想吃什么有什么,光竹子就有十几种,你可以吃一口牡竹,再吃一口泡竹,然后吃一口油簕竹,第二天再换着吃:苦竹、刺竹、灰竿竹,更有随处可见的滇竹,味道好极了,吃了竹枝竹叶,再吃竹笋,那种心旷神怡在别处的雨林里是没有的。还有莎草、水蔗草、象草、芦苇、粽叶芦、象腿蕉、小果野蕉、阿宽蕉、董棕、鱼尾葵,好吃的东西多得数不清,在犀鸟河必须仔细寻找才能找到的象鼻藤和滇刺枣,在这里到处都是,它们都吃腻了。而且这还仅仅是雨季炎热期的食物,一到旱季清凉期,象群就基本不吃竹子了,专找成熟的果实吃,有树菠萝、木奶果、野荔枝、野蒲桃、橄榄果、山李子、野柿子、曼登果和各种各样的榕果,也是多得数不清。双角犀鸟等孩子长大,妻子换过羽毛后,就从已经不再名副其实的犀鸟河搬到了罗梭江流域。它经常会带着妻子和孩子来找大象,一来就叫:快拉屎吧,快拉屎吧。大象一见它们,就会争先恐后地拉起来。它们飞到这飞到那,用金灿灿的大阔嘴挑选着被大象的肠胃泡软泡酥泡出香味的种子,每次都能吃得心满意足:谢谢啦,大象们,明天我们再来。其实它们吃掉的种子只是象粪内种子量的十分之一,大部分种子会借着象粪的肥力,扎根发芽,长成小树,几年后就又会开花结果给大象和众鸟奉献食物了。由于食物丰富而充足,象群可以用最少的能量消耗获得最多的能量补充,一个个都胖起来了,大象们优哉游哉,小象们茁壮成长,大家都觉得生活在天堂,除了吃和睡,每天至少有半天时间是可以尽情玩耍的,玩水,玩打架,玩滑坡,玩捉迷藏,玩沙子,玩泥巴。有两头耳朵和眼睛之间的颞腺上流淌分泌物的小公象玩着玩着就会爬到小母象背上,大姨和三姨看到了,跑过来制止,并联合起来把它们赶出了象群。大姨说:你们已经成熟啦,不再是小公象而是大公象啦,去吧,具备了产生爱情条件的青年们,你们不仅可以独立生活,更可以寻找其他象群的母象谈情说爱、传宗接代了。这时候现在的象奶奶当初的象公主才知道,小公象颞腺上的潮湿是成熟和产生爱情的时段的标志。两头小公象不愿意离去,恋恋不舍地走走停停,但不走是不行的,这是千百年来大象们约定俗成的规矩,谁也不能违背,不然的话,就有近亲繁殖的可能,种群就要退化了。然而大姨和三姨也知道,两头小公象很可能不会有谈情说爱的机会,除非它们走得够远,远得根本就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因为在整个罗梭江流域,缅桂花家族说不定是唯一的象群,证据就是它们没少发出联络其他象群的信息,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回复。还有,象群中好几头小母象都已经二十多岁了,早就开始了青春期,并进入了每年都会持续两三周的产生爱情的时段,其间尿液的味道浓郁得都能让清透的空气变成白雾,顺风的话三十公里以外都能闻到,却没有引来一头别处的公象,似乎它们时刻期待着的未来的孩子它爸,遥远得不可企及。

就这样期待着并失望着的日子过去了八年,它们的大本营——美不可言的葫芦岛没有了,不是真的没有了,而是对大象来说没有了。葫芦岛是罗梭江用流淌的曲线围起来的一个酷似它的名称的半岛,植被茂盛,品种繁多,花绵绵,果累累,而且基本都是大象喜欢的,加上气候湿润,雨量丰沛,山不高,水不深,地势平坦中有起伏,象群隔三差五就要去一次,去得多了,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大本营,要是哪头大象因为贪玩或者贪吃脱离了象群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大家,去葫芦岛等着,准能和象群重逢。但是现在,葫芦岛被人占领了,又是平整土地,又是挖树割草,挖了树又种树,割了草又种草,明明天上有雨,地上有河,却还要修出沟渠来,引水浇灌,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有一点大家感觉到了:人跟大象一样聪明,大象觉得好的地方,他们也觉得好。一个湿雾朦胧的早晨,大姨说:跟我们来到这里后寄住在对面山上的象魂昨天晚上对我说啦,葫芦岛已经变成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啦,1959年的秋天,也就是现在这个日子,便是我们离开罗梭江流域的时候,这里虽然有吃有喝,有玩有乐,但我们的象群已经八九年不生小象啦,再不离开,断子绝孙就会跟着到来。那些我们看不见的在天在地在山在水的象魂总是比看得见的大象更明白事理,死去的象妈妈和两个象哥哥都说,太安逸的日子对大象并没有好处,大象为行路而生,不然腿怎么会那么粗呢?就好比赤颈鹤的腿,之所以那么细,是因为它们是用翅膀丈量距离的。再说了,大象是野兽,野兽是一种能够用运动平衡吸收与消耗的生命,不会把多余的肉赘在身上,你们把自己吃得那么胖,失去了野兽在饥渴中强健自己的本能怎么办?赶紧走吧,不,跑吧,葫芦岛以及整个罗梭江流域的人将会越来越多,他们里头肯定有猎人和在河水中乱投毒物的人,别忘了我们是怎么死的,大象的原则不能变,依然是见人就跑。三姨踏上一座高岗,对着葫芦岛上挖坑栽树的人影长长地嘶鸣了一声:这是我们的地方,你们为什么要来?所有的大象都喊起来:是啊,你们为什么要来?然后就上路了。作为象公主,它那时依然是象群中最小的,紧跟在大姨身后,回望着滔滔不绝的罗梭江,朝北走去。它悲伤地想起了妈妈,因为刚才大姨提到了妈妈。妈妈总是给大姨托梦,却没有一次走进它的梦境,尽管它睡的时间比大姨长,做的梦比大姨多。

这是一次异常艰难的行走,一路都是山,有些山陡得爬不上去,它们只能拐到另一头,再顺着山脊往上走。这种时候,总是最有经验的象太太走在最前面,别的大象都走在小象们的后面,不时地用鼻子推搡着,用隆隆的低频音息鼓励着:使劲上啊,再使劲,真厉害,上去了。有一次它和几个姐姐逞能,加快脚步往上爬去,一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上,石头一滚,它便摔倒在地,跟石头一起顺着山脊滚了下去。大姨和三姨惊叫着,朝山脊两边跑去,因为中间还有别的大象,两边就什么也没有了,除了悬崖和拦不住它的一些斑鸠菊和翻白叶。后来想起来,大姨真是太厉害了,选择的位置准确得就像太阳知道它的光线在哪里,它不偏不倚滚到了大姨伸过来的粗大鼻子上,鼻子一卷,就把它的滚动止住了。大姨呵斥道:慢慢往上爬,不要离我太远。然后又嘶喊着告诉大家:引以为戒啊,不要像象公主这样胡乱逞能,摔下去怎么办?一遇到上山就笨拙无比的小象们再也不敢离开大象的鼻子了,那些魅力无穷的鼻子总是在它们的屁股上宣示着长辈的力量和安全的存在。翻过了这座山,又遇到那座山,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难走,大象们都在埋怨:我们的大地怎么这么多山啊?其实它们想说的是:怎么能把我们带到这种地方来?作为头象的大姨和被它派作爬山引导的象太太却毫不动摇,坚定地认为:翻过更高的山,就能见到更大的水,这是经验告诉我们的。大象的经验真是一个好东西啊,它们的艰难跋涉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澜沧江到了。

在一个江面开阔、水流平缓的地方,象群第一次渡过了澜沧江。渡河是好玩的,更是危险的,因为再平缓的水也是大水,它们可从来没有在这么大的水里走动过。大象在下游,小象在紧挨着大象的上游,大姨和三姨的腿真正是中流砥柱啊,结实地拦堵着眼看就要顺流而下的它和别的小象。在那些必须游泳的地方,小象们学着大象把鼻子高高举起,然后潜入水中,四条腿快速地划动着,划啊划,能够呼吸的鼻子一会儿露出水面,一会儿没进水里。眼看就要划不动了,它感觉大姨用脚把它蹬了一下,又蹬了一下,就这样被大姨蹬着往前移动了好长一段距离,入水最深的后脚突然触到了石头上,它又可以直起腿来走动了。它们拖带着浪沫走出了江水,来到一个直上直下的坡坎前。象太太忽地站起来,只用后腿支撑着沉重的身体,像一只豹猫一样爬了上去。这样的示范是有用的,小象们学起来,却还是爬不上去,大象们就在后面用鼻子和额头使劲往上顶。它也是被顶上去的,是大姨和三姨一起顶上去的。等所有的小象都上了岸,大象们才一个个爬上来。安全了,可以静静地休息片刻了。它们喘着气,吃着满地的硬秆子草和竹节草,看到四周的地势突然平缓了许多,山脉消失了,丘陵出现了,沉重而拥挤的潮绿堵挡着眼界,就像一座漫无边际的塞满了食物的天然宝库,一股能让象群流出哈喇子的香甜扑面而来。而在近处,是花朵们汪洋恣肆的绽放,大乌泡是大红的,龙牙花是紫红的,劲直刺桐是品红的,含羞草是粉红的,红雀珊瑚是桃红的,了哥王是金红的,更有凤仙花的妖媚之红、紫花丹的放浪之红、唐菖蒲的羞涩之红、茑萝松的昂奋之红。什么叫姹紫嫣红,这就是。大象们高兴地欢呼着,响亮的叫声引来了一只绯胸鹦鹉,它惊奇地叫起来:大象来啦,大象来啦。盘旋了几圈后飞远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在绯胸鹦鹉的觅食范围内,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会知道:大象来啦,可爱的象公主来啦。作为象公主的它愉快地想:那就准备好让我们吃吧,我是说植物,那些春华秋荣的柔枝、嫩叶、脆皮、美果,快告诉我们,你们喜欢让我们吃,因为只有你们的勇于被吃才会体现你们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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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桂花家族边吃边走,没忘了向别的象群和流浪的雄性独象发出联络的信号,遗憾的是,大姨和三姨几乎把前脚跺烂,次声波的传播都引来了凹甲陆龟的抗议(它说那种低频的音流跟它缓慢的心跳产生了共振,让它难受得几乎死去),也没有收到任何一头陌生象的回复。大姨说:看来我们在这个地方还是实现不了让产生爱情的母象怀孕的愿望,那就继续往前走吧。三姨说:万一走出了这片好地方,走到不好的地方怎么办?大姨说:那也得走啊,种群的延续是至高无上的。再说了,我们认为不好的地方,别的大象肯定也觉得不好,只要是大象能够相会的地方,一般都是好地方。象太太瓮声瓮气地说:大姨说得没错,我们还是得往前走。你们看,那边是什么?几头大象走了过去,看到了一团干结的象粪,闻了闻就知道,这是两年前的粪便,也就是说这个地方是有大象的,至少两年前有过。它们继续往前走,大姨和三姨都发出了那种低低的穿透力很强的呼唤声,几头产生爱情的母象立刻开始排尿,它们急切地想留下自己的味道,急切地希望被哪头产生爱情的公象闻到,然后一路跟上来。

然而它们没有想到,那些随时跟着象群,也随时寄魂在山水雨林里的去世象的灵魂,也失职地没有告诉它们:前去的路上,将有好几次猎杀等待着它们。所以当一个月以后猎杀突然发生时,它们的惊讶居然跟第一次遭遇猎杀时一样:怎么还有这样的人?怎么人就跟有毒的植物一样,哪里都有生长?怎么他们不告诉我们为什么,就要加害我们呢?象太太疑惑地说:也许我们想错了,只要是人就都是好的,对大象不好的,就不是人。大家不信象太太的话,明明都是两条腿走路,怎么会有“人”和“不是人”的区别呢?

最早中招的是一个象哥哥,它陷进了一个用长着狼尾巴的象草覆盖表面的深坑,立在坑底的巨龙竹的尖刺一下戳穿了它柔软的肚腹。大家簇拥在坑沿上,陪伴着它,不停地用鼻息安慰着它,包括平日里老跟它打架的另一个象哥哥,也包括没少被它欺负过的象公主:哥哥,哥哥,我知道你很疼。面对人类的陷害,它们只能这样:既愤怒又无助,着急地踱来踱去,忘记了自己的危险,也忘记了饥饿,只想着奇迹的发生,而结果却是奇迹和渺茫的联姻:哪有啊?不会有的。只有越来越沉重的悲伤大雨一样浇淋着它们,也浇淋着坑底的遇害者。象哥哥眼巴巴地望着上面:救救我,救救我。上面的亲人万般无奈地叹息着,叹息了十天以后,象哥哥活活疼死在陷坑里。然后就是以泪洗鼻,那些天所有大象的鼻子里面都是湿漉漉的。象哥哥去世后的当天,大姨理智地做出了带领大家迅速离开的决定,尽管有的大象还在埋怨: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不是你亲生的你不留恋是不是?我们至少应该再陪伴它一年才可以离开。三姨也说:就是,为什么要急着走?象太太替大姨回答了这个问题:人害死小公象主要是为了得到它的象牙,象牙还没有拿走,要是我们继续围在这里,很可能会对我们下手。何况象群里还有两个白牙已经超过一尺的象哥哥,万一人对它们也下手呢?

象太太和大姨的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几天后又一个象哥哥倒下了,猎人们对付它的不是枪,而是箭,是在箭镞上抹了毒药的响箭,那些毒药它们也认得,是见血封喉也叫箭毒木的树液,象哥哥中了五箭后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就不行了,连一声救救我的乞求都没来得及发出,就闭上了眼睛。大姨用鼻子触摸着它的心脏说:怎么这么快啊,这么快就停止了跳动,唉咦兮兮。又是哭,所有的大象都哭了,一个个的鼻子里面流淌着“澜沧江”。大姨看到猎人的影子还在周围的树林里窜来窜去,就催促大家快跑。几支能让空气变苦的毒箭很快又射过来,嗖嗖嗖地扎在了坚硬的铁梨木的树干上。大象们吓坏了,哪里敢待在死者身边悲伤哀悼,一边哭一边跑,几乎是慌不择路的。象太太说:要是用我的这条老命能把象哥哥换回来,我就不跑啦,感觉腿就要跑断啦。大姨说:换不回来的,你没有能让人发财的象牙,肉也不好吃,还是咬紧牙关快点跑吧。它们跑出去老远,屏声静息地待了片刻,又悄悄地走回去,躲在浓密的斑竹和苦竹后面,看着几个猎人一刀一刀地割开了象哥哥的尸体。大姨说:现在我们要重点保护象群里的最后一个象哥哥,大家听我说,我在前,三姨在后,象姐姐在左,象婶婶在右,走到哪里都要把它团团围住。大象们答应着,离开了那里。但重点保护的结果是:不仅最后一个象哥哥去世了,连保护它的年轻力壮的象姐姐也搭进去了。雨林无雨了,都咽到大象的肚子里去了。

那是半个月以后,象群去了一个山大沟深、林木密实的地方,翅子树专横地葱茏着,长柄银叶树放肆地茂盛着,山芝麻铺天,马松子盖地,生物的密度像是压缩而成,一眼能看到一百种植物一百朵花。强壮的毛果猴欢喜上,总有短尾猴在活动,那个季节它们的活动主要是谈情说爱。缅桂花家族原以为可以躲藏起来不让猎人发现,没想到猎人的鼻子超过了大象的鼻子,他们不仅发现了它们,还因为发现的地方更加隐秘,就肆无忌惮地用上了响声巨大的枪。他们爬上了三棵树,一棵是诃子树,一棵是野茶树,一棵是金毛榕,从不同的方向瞄准了象哥哥,三声爆响之后,大姨的象群里,最后的象哥哥长长地嘶鸣了一声,倒在地上。象姐姐看到自己没有保护好弟弟,忧愤难忍,呜呜地长啸着,扑向了离它最近的诃子树,用头顶着树干,呼啦呼啦摇晃着,想把大树摇断,也把猎人摇下来,然后一脚踩死。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猎人被摇下来了,但几乎同时,枪又响了,死亡再次发生。大家都没有来得及围过去向它们告别,象哥哥和象姐姐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哭啊,所有的大象都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尤其是它——象群里的象公主,它想起所有的象哥哥里这个象哥哥是对它最好的,吃的时候让着它,玩的时候也让着它,有时候还会保护它,那次在水里,一条青蛇朝它游来,它吓得尖叫着不知所措,象哥哥过来,一鼻子卷起蛇,甩出去好远。还有一次遇到几只鬼头晕,也是象哥哥卷起树枝,扫来扫去地保护了它,而象哥哥自己却被鬼头晕的毒刺扎得疼痛了好些天。最近的一次是遇到一道坡坎,象哥哥早就上去了,看它上不去,就又溜下来,用鼻根顶着它的屁股把它推了上去。

对连续死去的四头大象,猎人们不仅取走了它们的象牙——每一支都是沉甸甸、白花花、光闪闪的,都是象血滋养的生命的精华呀,还拿走了所有的象肉、象皮、象足和骨头,只留下了血。血啊,拿不走的大象的血,又一次渗透了西双版纳的土地。缅桂花家族里再也看不到公象,变成真正的母系社会了,没有了威武雄壮的象牙,没有了能够刨硬土、剥树皮、掘硝塘和搏杀决斗的象牙,没有了终生不断生长且永不自然脱落的美丽的象牙,也就等于没有了可以为缅桂花家族延续生命、传播基因的希望,母象们的失落和心情的晦暗像有害的入侵植物飞机草一样日益蔓延开来,走到哪里,哪里就覆盖着一层阴郁沉闷的雨雾,连好说话好唱歌的绣眼鸟也都收敛着自己,默然无语,私下里嘀咕:大象们真可怜。悲伤到比四数木的大板根还要低沉的情绪严重影响了大象的身体,象太太病倒了,多么健壮的象太太,领着象群爬高山走陡坡的象太太居然病倒了。大象们围绕着象太太,假装开心地吃着喝着玩着,想用乐观的情绪抵消象太太的悲伤过度,让它尽快恢复从前的模样。但是事与愿违,它一天天地消瘦着,不可逆转地变成了皮包骨,那是一种连局限蚊和牛虻都不愿意叮咬的瘦骨嶙峋的模样,是落下来一片树叶都能感觉到重量的模样。象太太呼哧呼哧喘息着,吐着白沫子死了。死前它对大姨和三姨说:不要伤心,我都八十多岁啦,已经没有力气活着啦,也该离开这个世界啦,我活着不能跟上你们,死了就可以,我的灵魂永远不会离开你们。说完这话,停了一会儿,象太太就走了。它用鼻子摩挲着象太太的眼睛,哭着说:请不要闭上你的眼睛,请再看看我们好不好?以后经历多了,它就会知道:大象的失子之痛,一点也不亚于人类的孩子被拐卖被杀害或者意外死亡。被猎杀的三个象哥哥中,有两个跟象太太有间接的血缘关系,而为保护象哥哥死去的象姐姐,直接就是它的重孙女。以后的艰难岁月还会告诉它:大象是用悲情震撼世界的动物,它们有时候会报复人类,更多的原因并不是喜欢愤怒和性情暴烈,而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悲伤,是情感和肉体联合起来的极度怆痛和辛酸左右了它们的行动,它们有悲情的基因,有伤感的神经和凄切的细胞,更有雕刻般保留哀恸的记忆,它们跟西双版纳的那些嗜酸民族不一样,品尝到的不是大自然恩赐的酸辣而是从天而降的酸楚,就像生活被腌渍着,发酵后变成了另一种咸涩的水,不会流泪的大象也开始流泪:减员了,缅桂花家族大幅度减员了,由二十五头迅速变成二十头了。好凄凉。

缅桂花家族没有了公象之后,以象牙为主要目标的猎人放弃了对它们的跟踪和包围,它们暂时安全了。以五头大象的死为代价,它们获得了一个两年不跟人类打照面的机会。

象公主渐渐长大了,知道残酷的经历还会再来,悲伤的日子有可能重复,就经常在河边和林间空地上跑来跑去。大姨和三姨是欣赏的:对啊,就这样跑,飞快地跑,像风一样跑,像水一样跑。大姨的象群里,没有哪头思维正常的大象会怀疑见人就跑的理念:人的恶是多么的天长地久啊,不像他们的爱,短暂得就像火焰花,炫耀几天就败了。巨松鼠曾经问它:真的是这样吗?它说:真的,我们大象太了解人类了。有一天大姨说:虽然这片雨林的土壤渗透着我们五个亲人的鲜血,但我们还是得离开,到有其他象群的地方去。它看大家反应不强烈,就又说:我们死去得越多,就应该孕育得越多,母象们必须怀孕,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象群需要后代,需要生出多多的小公象和小母象来。走吧,明天就走。也开始产生爱情的三姨说:那就走吧,越快越好。大家都说:走吧,不管前面是什么,我们都应该走。上路后的第三天,一只白喉红臀鹎飞过来问:你们这是去哪里?要走出西双版纳吗?大姨反问道:我们会走出去吗?白喉红臀鹎说:当然会的,沿着澜沧江往北走,再过去十座山,就不是西双版纳的地界啦。大姨问:那是谁的地界?白喉红臀鹎说:是缅桂花树的地界。大姨惊问道:你是说那个地方没有人?白喉红臀鹎同样惊讶地问:照你的意思,还有没有人的地方?大姨说:我没说,是你说的。白喉红臀鹎说:我是想告诉你,那个地方的澜沧江边长着成片的缅桂花树,白缅桂花树上有白蚂蚁,黄缅桂花树上有黄蚂蚁,就着树上的红果子,吃一只白蚂蚁,再吃一只黄蚂蚁,感觉好极了。大姨猛地一甩鼻子,对吃蚂蚁表示了不解和不屑,又问:那里有大象吗?白喉红臀鹎说:有没有我忘啦。大姨说:你飞得又远又高,麻烦你注意一下,要是有,告诉一声。半个月以后,白喉红臀鹎再次来到大姨面前问道:你昨天吃了什么水果?大姨说:我吃了人心果和象蹄果。白喉红臀鹎说:那你赶快拉出来吧,听说被你们的肠胃泡软的种子特别好吃,完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大姨立刻给它提供了一泡热腾腾的大象粪便。

象群加快速度朝前走去,走得很不顺畅,经常绕来绕去的,有时候一天走下来,早晨望到的那棵高大的树,傍晚还能望到,并不是路不好走,而是动不动就会遇到村寨和开荒种田的人。只要遇到人,它们就会转身跑开,刚刚走过的路等于没走,甚至还把昨天走过的路又折回去了许多。这样进两步退一步地走着跑着,腿都有点肿胀了,不是一头大象的一条腿,而是所有大象的所有腿,都胀胀地胖起来了。好在大象的腿生来就是走路的,只要找到一个隐蔽安静的地方,踏踏实实吃饱自己,再躺倒睡一觉,肿胀就会消失,就又能跋山涉水了。赶路啊赶路,它们相信前面,也相信未来。走在最前面的大姨总是要把象群带到山上,带进必须一边推倒树木开路一边走动的密林,因为稍微平展开阔点的地方不是人的农田就是人的住所,一些是竹楼,更多的是泥石砖瓦的平房——从里面出来的都是些新来的外地人,一声吆喝就能把大象们吓得屁滚尿流。渐渐地它们也明白,那些扛着锄头进出村寨的男人,那些大象一样喜欢把自己泡进河水的花花绿绿的女人,那些穿着一致、几乎男女不分、围绕着平房和农田转来转去的外来人,都不是刻意要伤害它们的猎人。但既然对猎杀者的警惕和仇恨已经成为习惯,而人类两条腿走路的共同性又让他们本身就缺乏可以区分“人”和“不是人”的条件,大象们只能把所有人都当成“不是人”的人了,不然上了当吃了亏怎么办?

它们想对了,也做对了,却依然无法万无一失地保护好自己,因为它们只想到了跟成年人保持足够的距离,而忽略了孩子。人类的孩子可不像大象的孩子,他们不光淘气,还会恶作剧,用恶作剧的办法致敬父辈的勇敢是他们惯常的做法。有个孩子从竹楼的梁顶上取下已经好多年不用了的祖先的弓箭,带着另外几个孩子埋伏在了它们前去的路上,嗖嗖地射箭是他们攻击动物的最初尝试,却不幸地证明了他们有杀生的天赋,只射出了两箭,就有一箭深深扎进了大姨的耳根后面,然后他们就一溜烟地跑散了,好像并不在乎被射中的目标会有什么结果,只在乎把这个自以为幸运的消息告诉村寨的人。很多时候人类的幸运便是自然的不幸,它意味着大树倒下、动物遇害、山秃地裸、雨林夭折。大姨疼得嘶喊了几声,卷起鼻子想缠住箭羽拔出来,却怎么也够不着,一够就被大耳朵挡住了。别的大象想帮它,却被三姨制止了:别,一拔出来血就会止不住的。大家围着它不停地低声问候:是不是很疼?我们都感觉到疼啦,是钻心的疼,是裂肺的疼,是从耳根往周身辐射的疼。三姨说:好像没闻到毒药的味道,你肯定不会死的。怎么办?我们去把它们的寨子掀翻吧?大姨制止了:别乱来,你还嫌大象死得少吗?我没被射死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赶快走,这是一个连小孩都恶毒的地方。唉咦兮兮,人啊,好像让别的物种恨他们才是活着的目的,是神圣的职责。很难想象大姨的忍痛能力有多强,它居然带着象群又走了两个月,当一片绵密的缅桂花树浩荡而来时,它身子一晃,倒了下去。大家紧张得尖叫起来,引来了几只黄莺鸟,唱歌一样说:大象们,安静一点,这里是缅桂花寨,从来没听到过野兽的山呼海啸。看看躺倒的大姨和它耳根里的箭,又吃惊地说:大象也长羽毛啦?是不是你们也想飞啦?大姨是头象,头象是轻易不倒的,它休息了片刻便站了起来,朝上弯着鼻子,闻了闻四周。站在一边的象公主也学着大姨的样子闻了闻,顿时闻到了一股弥漫在空气中的陌生象群的味道。三姨一来就闻过了,现在和大姨一起,又是低吼又是跺脚地联络起来,正在产生爱情的几头母象赶紧撒尿,风默契地吹向它们的屁股,裹挟着滴沥的象尿说:我会把消息捎去的。不久它们就收到了陌生象群的回音:你们是哪里的,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大姨跺着脚说:是一只白喉红臀鹎告诉我们的。对方说:是那只喜欢在象粪里找种子吃的鸟吗?早晨它还来过,说今天是个大风天,让我们别到山上去,山是招风的地方。真是只好鸟。

说着风就大了,如同不断扑来的急流,为了把大象冲过悬崖峡谷,一股接着一股地吹,力道遒劲得都失去了禀性的柔软,就像风是长了骨头的,是有肌肉的。雨林动荡着,所有的植物都在前仰后合,不时地传来断枝断叶的声音,让大象们担心:再这样吹下去,是不是所有的直立都会匍匐在地?但风的回答却恰恰相反,无数片脱离枝杈的叶子凌空而起,朝着云端飞去,好像大树小树都在证明:植物也是有翅膀的,瞧瞧我们的飞翔,比起那只不惧狂风的凤头鹰差在哪里?云在疾走,比赛似的沿着既定的轨道漫过了天空。天越来越高,好像从来没这么高过。两个象群开始互相靠近了,双方都表现得非常谨慎,慢慢腾腾的,五天后才相遇,隔着一条小河,远远地互相打量着。过了好一会儿,看到人家喝了一阵水,大姨才放松地走了过去。它问候了对方的头象,也得到了对方的问候,然后便互相通报了本象群的情况。陌生象群一共十三头,是一个家族,来自勐腊县的槟榔谷,已经在澜沧江流域的这一段山地雨林待了八年。五十二岁的头象用鼻子卷起一串大叶千斤拔密集的白绿色花蕾说:我的腿关节受过伤,喜欢吃这个,一吃就不疼了,所以我们的家族就叫这个名字,你们呢?大姨说:我们喜欢吃缅桂花,你要是觉得不难听就叫这个名字吧。又试探着问起关于公象的事,对方的回答让大姨大失所望:这个地方没有公象,所有的公象都被猎人打死啦,包括千斤拔家族的公象,也包括使君子家族的公象。大姨问:那么,外来的公象呢,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吗?头象说:我们没遇到过,使君子家族也没遇到过。大姨又问:你是说还有一个象群,叫使君子?头象说:是啊,它们的头象有一段时间喜欢吃使君子的红花绿叶,一吃就拉,拉出来的不是粪是虫子,挺可怕的。大姨说:的确可怕,使君子家族有多少头大象?头象说:前年还是十二头,今年变成八头啦,大象总是死得多生得少。大姨的感觉如同干旱季的树苗望着飘来的云彩却久久不见它落下雨来,它呆想了片刻,便决定马上离开:这里已经有两个象群,就算会有一头远道而来的公象,也轮不到自己的家族,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嘛。

大姨礼貌地告别着千斤拔家族,就要走开,一转身却被千斤拔家族的头象看到了耳朵后面的箭。头象惊叫一声说:你遇到猎人啦?大姨便一五一十说起来,对方庆幸地舒了口气:原来是几个熊孩子,不过也挺倒霉的,伤口都烂得糊了一层大黑华丽寄蝇的卵,怎么还能走啊?大姨哀叹着:不走又能怎样?待在这里又痊愈不了。头象说:也不一定,就看你运气好不好了。它说起自己四年前的一次经历:猎人为了抓走象群里的小象,用飞斧砍伤了它的屁股,那种疼可不是一般的疼,是七死八活的疼,就想赶快死掉。它离开象群,朝一座背后有悬崖的大山走去,准备跳下去,摔个粉身碎骨的同时也让疼痛离开自己,走着走着就看到了食物,是人丢下的又嫩又甜的玉米,摆了一溜儿,它不由自主地伸出了鼻子,糊里糊涂沿着玉米指引的路线边吃边走,结果没走到悬崖边,而是走到了一个不太陡峭的山坡上。它觉得自己突然就迷迷瞪瞪的,有点头重脚轻,再也走不动了,身子一歪躺了下去,然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它醒来时,感觉屁股上的伤已经不疼了,好像还用什么东西包了起来。它又饿又渴,起身沿着来路走去,想吃到人丢下的玉米,却再也没找到,又去了河边,卷起粽叶狗尾草海吃了一通,然后吸了几鼻子水,贪馋地喝下去,感觉生活的美好、幸福的时光又回来了。它的象群远远地看到了它,赶紧走过来,都有些诧异: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啦,怎么样?看上去挺好嘛?它说:好不好你们已经看见啦,还问什么?后来包在屁股上的东西掉了,伤口痒痒了几天后就再也没感觉了。头象说:我还记得那座山,可以领你去,说不定你到了那里,也会跟我一样,睡一觉醒来,伤就好啦。很可能那是一座专门保佑大象的山。大姨惊奇地吸了一鼻子冷气:居然还有这样的山?赶快领我去,再不去,我就受不了啦。

· 5 ·

风小了,转眼又没了,好像它也有露珠的品行,滋润完别人自己就干掉了。大姨觉得是大风把它推送到了这里,不然它的行走不会这么快。和大风一起消失的还有云彩,太阳出来了,不是早晨的太阳,却比早晨的太阳还要瑰丽,绝无仅有的光照下,所有的趴伏都精神抖擞地立了起来,比先前更加正直地立了起来。雨林瞬间高大了,好像层层叠叠的乔木都是连根跃起的,蹦来蹦去地向着太阳,升起,升起。躲风的蝴蝶和蜜蜂都跑出来放风,密集的飞翔给天空铺了一层嗡嗡嗡的和音。那只白喉红臀鹎飞过来打招呼:来啦?你们来啦?怎么今天才到?有时候你们不能光走路,也得飞,飞能够制造速度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大姨说:我们压根就不会飞。白喉红臀鹎问:大象为什么不会飞?千斤拔头象正要回答,白喉红臀鹎歪头看了一眼天空,大叫一声:不好啦,白头鹞子来啦,它会吃掉我的孩子的。叫着飞走了。当天下午,千斤拔家族和缅桂花家族一起来到一座高大雄伟的山脉前。大家晃晃悠悠停了一会儿,头象便让它的家族去山脚下的石栗林里觅食,自己用鼻子碰了碰大姨,朝山上走去。大姨对三姨说:你带着大家也去吃东西吧,不要跟着我,也不要去找我,我好了就去找你们。三姨问:要是不好呢?大姨脑海里突然疾风般走过一片无雨的黑云、一条不归的歧路,想说几句伤别的话,看千斤拔头象已经消失在一片血桐和白背桐的密林里,就哞地叫了一声,赶紧跟了过去。两个头象一前一后地走着,用“之”字形的路线来到了山腰的一块裸地上,裸地的一边是茂密的山地雨林,一边是一个修建在绿色冲积扇上的村寨。雨林有烟雾升起,那是林岚,村寨也有烟雾升起,那是炊烟。夕阳的光射里,碧青成海,绿色烂成了霓虹,浑然天成的辉煌里,林木失去了本来的面目,朝着赤橙金蓝衍生而去,一望无边。千斤拔头象用鼻子指着地面说:这就是我当年吃着玉米,糊里糊涂走来,躺下就睡的地方。你也睡下吧,说不定很快就能睡着,睡着就好啦,再醒来你就不疼啦。也是疗伤心切,大姨疑惧地望着眼界里的村寨,听话地躺在了地上。头象说:请闭上眼睛吧,我走啦,你的运气一定不错,我能感觉到。

大姨睡着了,很快又醒了,是疼醒的:唉,怎么不顶用呢?强迫自己再次闭上眼睛,却是越睡越清醒:千斤拔头象不会是在骗我吧,如此难以忍受的伤痛怎么可能睡一觉就好呢?它想站起来离开,看到黑夜就要来临,觉得站起来也是站着,既不可能这个时候去找自己的象群,也不可能踏上离开三姨时脑海中闪过的那条“歧路”,不如就这样躺着,说不定太阳一出来伤口就不疼了,关键是要有耐心,活着的耐心能创造一切,包括奇迹,奇迹是耐心的结果。它把伸直的脚蜷起来,粗闷地呻吟着,回味起千斤拔头象的话,渐渐又变得非常沮丧,不禁恍然大悟地哎哟了一声:我不是已经想到“歧路”了吗?还犹豫什么?人家又说故事又领我来到这里,其实就是在传授一种摆脱苦难的办法:走向悬崖,摔个粉身碎骨,让疼痛见鬼去吧。这个地方离悬崖肯定不远,就是不知道应该往雨林那边走,还是往村寨那边走。那就咬咬牙,坚持到明天,路自然就能看得见啦,走过去一死了之,想让自己继续痛苦都难了。这么想着,心里似乎松快了许多,疼痛也减轻了不少。它睡着了,梦见自己在奔跑,沿着一条向上的路,跑过了山顶,又跑过了树顶,眼看就要跑到云端了,脚下的路突然又朝下拐去,翻了好几个波浪后,出现了印支虎、野牛、赤麂和野猪,还有玉米,就是千斤拔头象告诉它的那种又嫩又甜的玉米,大家都在抢着吃,连印支虎也在抢。它说:你是吃肉的,你抢什么?印支虎说:有这么新鲜香甜的玉米,不吃野牛、赤麂、野猪的肉也罢了。它从老虎嘴里抢了一个玉米,嘎吱嘎吱嚼起来。野牛在一旁说:人居然会种出这么好吃的东西,快吃啊,不吃就没啦。野猪说:这里的吃完了咱们去地里吃。赤麂说:你不想活啦?大姨一连吃了好几个,吃着吃着就发现眼前亮了,印支虎、野牛、赤麂、野猪跟林涛一起摇摆着,呼啸而逝,只剩下玉米在潮湿的鼻尖上跳舞。它使劲睁开眼睛看了看,太阳出来了,照耀着它,也照耀着嘴边的玉米,黄灿灿的玉米竟有六七个。它想站起来,却晕晕沉沉的一点精神都没有,就想躺着,想让玉米自己走过来,让它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慢悠悠地享受。玉米走过来了,走进了它的嘴巴,感觉更香更甜了。它闭上沉重的眼皮,用一半脑袋感受着伤口的疼痛,用另一半脑袋感受着玉米的无上美好,不停地咀嚼着,吞咽着。渐渐地,嚼烂的玉米咽不下去了,白色的汁液从嘴角溢了出来,它什么也不知道了。

还是梦,黑森森的乔木林无边无际,它撞断了一棵番龙眼,又撞断了一棵尖尾榕,它想制造出一片林间空地,让阳光下来,让小树上去,让树下的腐叶腐木长出香喷喷的白茅、斑茅和蔗茅,让茂盛永远属于大象爱吃的野芭蕉、火绳树和金荞麦。可是下雨了,太阳躲起来了,可恶的大树又从空地上迅速长了出来,一长就很高,遮天蔽日,那些依靠阳光才能生长的矮小植物一个个都缩回到土壤里面去了。突然从高高的麻栎树上走下来一个人,夺走了堆在它舌尖上的所有玉米。它迷茫地问道:为什么?人说:“玉米是我种的。”它说:不,玉米是长在我舌尖上的。它恍惚觉得自己行走在回去的路上,却再也不见了印支虎、野牛、赤麂和野猪,只有一个恶狠狠的人,拿起枪来威胁着它:“把你吃掉的玉米吐出来,那是我们的。”它说:快来啊老虎,帮帮忙,把这个人吃掉。印支虎不见身影只有声音:我从来没吃过人,也不敢吃。也是不见身影只有声音的野猪说:他们吃了多少野猪肉啊,我真想吃一口人肉。大姨说:那你就快来吧,还犹豫什么?没有哪个动物听它的撺掇扑过去吃人,黑色的雨林一片寂静,植物和动物一起睡着了。

那人一边夺着它的玉米一边说:“你是见到了千斤拔家族,还是见到了使君子家族?是它们让你躺在这里的吧?只要躺在这里,就说明大象有伤有病了。对面寨子里的人一抬头就能看到,就会刻不容缓地传话给我,他们传了五个寨子,才传到我的耳朵里,我是连夜跑来的,天不亮就到了,就怕生病的大象等得不耐烦了起身走掉,一旦走掉就很难再有机会治疗了。过去有过这样的事情,等我急急忙忙赶来时病象已经不见了踪影,花了半个月才找到,结果已经变成了雨林里的一具腐尸,正在被数不清的虫子撕咬呢。你躺下的这个地方,方圆几十公里都是傣族人、佤族人和拉祜族人的村寨,村寨里的人跟别处的不一样,始终不改对你们的信仰,说你们是神象,每年四月泼水节期间还会举办‘贡象节’,又是扎白象,又是献贡品,还要唱歌跳舞。他们熟悉周边象群的每一头大象,经常给我通风报信:这头大象病啦,那头大象伤啦,好像又来新大象啦。你们的到来我三天前就知道,接着就听说一头陌生象躺到病床上了。病床指的就是你躺下的这个地方,我在这里救治过八头大象,有被猎人用枪打中后没死的,有大象跟大象打架弄破了皮肉的,有被毒蛇咬伤的,有踩到猎人埋在草丛里的钢丝扣锁的,有被长臂猿拽下的树枝戳伤脊背的,有吃了龙头菜和马齿苋尿血腹痛、行动滞缓的,有被猎人用飞斧砍伤屁股的,有被毒蜘蛛用毒液喷坏眼睛的。大象们肯定在互相传说:躺在那里睡一觉就好啦,其实是它们吃了我投放的玉米。那可不是一般的玉米,外面抹了一层无垫蜂花蜜和一点点箭毒木的树液,芯里掏出一个洞来,放着用大麻雌花的花穗、肉豆蔻的果仁、夜合欢的花和茎皮、凤凰木的树皮、曼陀罗的种子和叶、无刺含羞草、长春花、醉鱼草八味草药熬制成的麻醉棒,也是掺了蜜的。大象吃掉一个玉米,就能沉睡五个小时,吃掉三四个就能沉睡一天,一般不能超过七个,但你不一般,你的体格太庞大了,吃十个都没问题,在我这里十三个是极限,超过了这个极限,再大的大象都有可能醒不来。药是我亲自配制的,自己都试过,没问题,我是说你没问题,我也没问题,就算你能半中腰醒来,也没有力气朝我发威,只能干瞪眼看着,想用鼻子抽我,或者用脚踩我,嘿嘿,你办不到。反而我能用我的鼻子抽你,我是说要是我有你们那种长鼻子的话。我也是个傣族人,但并不会把你们当神,就当大象,跟人一样的大象。”他说着唱起来:

你有芭蕉叶的耳朵,

你有四数木的腿脚,

你有大叶榕的鼻子,

你有望天树的身量。

你走过的路多还是吃过的草多?

你翻过的山多还是蹚过的河多?

他又说:“你是我在大象病床上看过病的第九头大象,加上我在别的山林沟谷里救治过的,我已经给二十三头大象看过病了。大象看上去又壮实又强大,其实是很脆弱的,很容易受伤也很容易致命。你的伤本来不算什么,但耽搁太久了,感染的面积挺大,再不治疗就来不及了,过不了一个月你就得死。我对大部分大象都是一次性治疗,麻醉一次,上药喂药也是一次,基本就没问题了,但对你我说不上,治疗一次好像差点,治疗两次的话又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就算能找到,象群能允许我把你麻翻了上药喂药吗?罢了,不想以后了,现在我要拔掉你耳根后面的箭,你要忍一忍,可能很疼。嘘,血出来了,是黑血,怎么这么深啊?幸亏箭头上没有毒。接下来我要给你清创上药,也有点疼,麻烦你再忍一忍。药也是我配制的,是用白薯莨的块茎、唐菖蒲的茎、五彩芋的根、花叶万年青、泉七的块茎、螳螂跌打的叶和茎、曲苞芋的块茎、马蹄犁头尖、血竭、黑叶驳骨草等四十七种草药熬成的膏药,我叫它‘四十七灵膏’。你是西双版纳的大象,我用的全是西双版纳的药,你要是普洱的大象,我就会用普洱土地上长出来的药,有些药两个地方的完全一样,看着是一种,药性却区别很大,还有的药要么西双版纳独长,要么普洱独长,好像它们也懂得人类社会的行政区划,一过界线就不长了。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良药治一方病。我上的药很多很重,半个月可以不换,再说也没办法换,除非你长睡不醒,可是长睡不醒的大象又有什么必要换药呢?待会儿还要给你喂药,喂药是最难的,因为你睡着了,我得用木棒撬开你的嘴和牙齿,再用漏斗往里灌,很容易把你弄醒,弄醒后你就不愿意喝了,因为你是野兽,你以为人只要靠近你就都是来伤害你的。这很正常,就好比我看到老虎冲我走来,就一定会觉得它是来吃我的,但到底它来干什么,只有老虎自己知道。好啦,药已经上好,芭蕉叶也已经贴上,现在我要给你灌草药汤了,你可要配合一下。草药汤里藤本的药多一些,比如长萼鹿角藤啦,古钩藤啦,白叶藤啦,大叶藤啦,买麻藤啦,球果藤啦,锡生藤啦,有的用的是根,有的是茎,还有的是花或叶,再加上香合欢的根和树皮、刺桐的根和树皮、石栗的叶子、大叶双龙、红雀珊瑚、红背桂花,效果还是不错的,我叫它‘藤草汤’。好啊,就这样,往下咽,使劲咽,太可惜了,还是吐掉了一些,多珍贵的药啊,这次绝对不能再让你吐掉了,快咽,往下咽,太好了,不是你配合得好,是我制造的竹子漏斗好,撑开你的嘴,压住你的舌头,再灌到你嘴里,你不得不下咽。谢天谢地,你没有吹胡子瞪眼,好像知道这个人是来给你治病的。”说着又唱起来:

你有澜沧江的气派,

你有横断山的形态,

你有黑森林的沉默,

你有艳阳天的明亮。

你见过的人多还是见过的蛇多?

你得到的好多还是得到的坏多?

大姨醒了,眼睛刚一睁开,浑身便抖了一下:怎么面前有个人?千斤拔头象可没说过睡着以后会来人。那就很可能还是在梦中,可是我怎么会在梦中醒来呢?平时都是醒来后想梦,现在怎么变成了梦里头想醒着?它张了张嘴,想喊叫一声,也就是问问对方:你到底是梦里的人,还是真正的人?可怎么也喊不出来。大象医生说话了:“别害怕,治疗已经结束,我现在就可以走了,你照顾好自己,要是还不痊愈,最好就来病床上躺着,村寨里的人会给我传话的。”说着站起来,用一个竹篓装起了放在地上的东西,有盛汤药的瓦罐、放膏药的竹筒、做包扎的芭蕉叶,还有树胶、漏斗、剪刀以及剩下的两个用作麻醉的玉米,然后背起竹篓,再仔细看看大象,走了,边走边唱:

你有麻罗女的美丽,

你有雅欢毫的能耐,

你有三兄弟的聪明,

你有因帕雅的勇敢。

你得到的喜多还是得到的悲多?

你作过的恶多还是行过的善多?

(麻罗女、雅欢毫、三兄弟、因帕雅均是傣族叙事长诗和民间故事中的人物)

大姨闭上了眼睛,以为还在做梦。又躺了至少半天,它才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山下走去,走到有点陡的地方,禁不住踉跄起来,扑通一声摔倒了,躺了一会儿再起来,继续往前走,似乎清醒了许多,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不疼啦,耳朵后面受伤的地方一点也不疼啦,千斤拔头象说得没错,果然睡一觉就不疼啦。它高兴地转了一圈,再次迈步时,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它为什么要下山去呢?应该待在这里,这里并不是没吃没喝。它走进茂密的山地雨林,吃了几口思劳竹,又吃了几口金足草,闻到一股野杧果的味道,正要走向杧果树美美地吃几口,就见白喉红臀鹎噗的一声落在了面前的澜沧火棘上:喂,大象,你睡得好香好沉,有个人在你身边你没发现?大姨吃惊地说:居然你也知道我做的梦,可我在梦里没看到你呀?白喉红臀鹎说:现在看到就可以啦,说明你已经不做梦啦。为什么你独自在这里?大姨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自己待着。白喉红臀鹎说:喜欢孤独可不是好事情,你不会是抑郁了吧?大姨说:好像有一点,管它呢,随心所欲吧。你的孩子还好吗?白喉红臀鹎说:好着呢,白头鹞子把我邻居的孩子吃掉啦,那是一对圆尾绿鹎,头一次孵养孩子,没经验。不过这就意味着它们很快又要下蛋啦。不像我,我可能半年以后才能再下蛋。它看着大姨满眼的疑虑又说,我们鹎鸟就是这样,没有孩子蛋下得很快,有了孩子等带大了才能下。说着,啄起一只绿色的凹头吉丁,上下翻飞了一阵,嗤的一声飞走了。

大姨吃了几只野杧果,在一棵厚皮树上蹭了蹭痒痒,便用低频的吼声和更加低频的跺脚声告诉自己的象群:不用等我啦,你们走吧,去找一个有公象的地方。又专门给三姨发去了信息:象群就交给你啦,在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做一个好头象,不仅要勇敢,还要有智慧和超凡的忍耐力。三姨问它为什么不走啦?它没有回答,因为它还没有想清楚。但很快它就清楚了:万一伤口再疼起来呢?不如就在这里待一阵子,隔三差五去昨天晚上睡过的地方睡一觉,疼痛不就可以避免啦?等有了永别疼痛的把握,再去找象群岂不更好?再说它也想卸任了,想把头象的位置让给三姨,但如果自己还在象群里,不光三姨不肯接受,大家恐怕也不乐意。好了,就这样定啦,不走啦。它现在还无法意识到,自己跟象群的分离带着永远的色彩,至少一部分是这样。以后的日子里,大姨和缅桂花家族的大象再也没有碰过面,虽然彼此的思念就像树海的流淌绵绵不绝,但大象每天面对的不只是思念,还有饥渴与温饱,有走去与走来,有生存与死亡,所有的面对似乎都比思念更加急迫。努力生存着也相思而泣着,越来越丰富的时光陪伴着它们,它们越走越远了,也不可挽回地越来越老了,就像大姨说过的:吃了相思果的大象都老得快,相思果里有大毒。红艳艳的相思果啊,象公主可是从来不吃的。真的不吃吗?那怎么也会一幕幕地出现那些消失了的风景、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呢?就像人的歌唱——人要是不侵害大象,只会歌唱该多好啊。

为什么它也会倒下,

桫椤的身躯?

活化石的羽叶让红壤如此丰腴。

为什么它还会到来——

就为了收获一季的玉米,

摧毁八千岁古樟的觊觎?

为什么他们分不清智愚?

分不清芭蕉与棕榈、

紫茎泽兰与斑鸠菊、

飞机草与老虎须?

为什么他们不在乎我们的冤屈,

不在乎倒下去的是血肉,

是大象器宇?

而我们奔跑的步履

依然是大自然的节奏:

爱你,爱你。

……象奶奶头顶的白缅桂花树好像突然撑大了树冠,半边天都被遮去了,而且还在旋转,就像澜沧江里的旋涡那样,风也在转,远山近水以及所有的物体都在转,似乎划过去的都会折回来,气流会折回来,声音会折回来,太阳、云彩、黑鹰、猛隼都会折回来。咚咚作响的脚步声是那么响亮,带着恐怖和悲哀的慢节奏,带着原始的鼓角祭祀神灵时的沉着和虔诚,一次次地踏在它的心里。而天上,空气的板块正在漂移中变化着形状,整一的永远都是暂时的,蛇雕的盘旋就像一种潇洒的切割,天裂了。切叶蚁急急忙忙跑来,又把它们切割成了数不清的碎片,然后是缝叶蚁的缝缀,天变成了椭圆的叶巢,里面堆垒着洁白的蚂蚁蛋——白云是多么通情达理啊,转眼就奉献出了缟素般的吊唁。象奶奶觉得头突然大了,也沉了,很快便疼起来,几乎超过了屁股和后腿上的疼痛,但没有已经感染的耳朵疼得那样尖锐。身边的鱼腥草和金荞麦唰唰地鼓荡着,似乎瞬间长成了大树,伟岸得就要淹没它。它看到象妈妈、象姨和象姐姐排着队走来,不禁激动地啊了一声,但只是眨巴了一下眼睛,激动就变成了悲哀,怎么变得这么快啊?接着又是惊恐:象妈妈变成了武姬蜂,象姨变成了突眼蝇,象姐姐变成了绿玉蝽,象奶奶自己变成了黄猄蚁,是一只已经六十八岁的老黄猄蚁。它张了张嘴,似乎喊出了声音:别来啦,别来啦。象奶奶说的是斑文鸟和阔嘴鸟,意思是既然我已经变成小东西啦,就不会再讨厌别的小东西啦。但鸟儿们的想法是:这个时候大象更需要我们,不能辜负了人家的期望。于是便争先恐后地飞过来,一顿横吃竖啄。象奶奶说:千万别吃掉我,我老啦,不好吃啦。它想起象群离开这个缅桂花树成林连片的地方,沿着澜沧江继续北进,走到野牛河后,自己也说过“千万别吃掉我”的话,但那时它针对的不是鸟,是两只金钱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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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落单后,三姨自然而然成了头象。它似乎比大姨更有主见,路过了滇竹青青的南甸河,它没有停下,见到了甜麻花盛开后金黄一片的荒地河,还是没有停下,来到了黑河边枇杷果环绕的硝塘湾,也只是让大家待了两天,补充了一下象体缺乏的盐分,便又带着十九头大象组成的家族上路了,直到看见野牛河清澈到碧绿的流水和两岸彩云一样堆砌起来的雨林,才决定停下来,看看这个地方适不适合象群的生存。已经连续走了一个多月,它们需要休息,需要食物,需要洗澡——水浴、泥浴、沙浴、草浴都需要,需要安闲而平静的日子,需要快乐,而不是匆匆忙忙,恓恓惶惶,眼望是忧,脚迈是愁,唉咦兮兮。野牛河流域显然可以满足它们至少百分之八十的愿望。首先这里没有村寨房屋,看不到人烟,其次两岸虽有浓浓的绿色却并不是百分之百的郁闭,时有林间空地和石灰岩的缓坡出现,加上左岸有硝塘,右岸有泥浆,几乎就是大象的天堂了。更重要的是,因为一直没有公象可能会出现的消息,母象们失望的心情影响到生理系统的正常运转,几头该产生爱情的大象已经没有产生爱情的迹象了,包括三姨。它们似乎忘了北上寻夫的目的,忘了作为母象生儿育女的天职和基因遗传的神圣,每天都在河里泡着,泡够了就去岸上觅食。好吃的东西真是太多了,但很多都在树上,不是够不着,就是林子太密走不过去。三姨带着大象们连续几天都在撞树,撞倒了再吃,野柿子、野蒲桃、五眼果、橄榄果、野杨梅,应有尽有。大象们发现,最香最甜的果实差不多都聚集在树冠上,怪不得猕猴喜登梢头,飞鸟爱落高枝。撞倒的树都在一条线上,象道出现了,每天都在往前延伸,说明象群已经把这里当作了新的家园,打算长期居住。长期居住就得循环觅食,也就是确定一些隐蔽、安全、平坦、食物丰富的觅食点,再用相对固定的路线连接起来,吃掉了这里的,再去吃那里的,两三个月或者四五个月重复出现一次,被吃掉的枝叶就又能长出来了。用象道连接的还有洗浴中心——它们可是喜欢清洁的动物;还有天然硝塘——它们可是跟人一样希望天天能吃到一点盐的动物;还有稀泥土坑——它们可是用稀泥防止阳光灼晒,抵御有毒的库蚊、伊蚊、按蚊、局限蚊叮咬,再让它干结后带走皮肤皱褶里的寄生虫的聪明的动物;还有娱乐场所——它们可是喜欢玩耍并拥有精神生活的动物。

那些日子,现在的象奶奶曾经的象公主喜欢把鼻根垫在大树的树干上练习撞树,每撞倒一棵树,都会带着心满意足的成就感,喊叫几声:三姨快来看啊,我又撞倒了一棵。那一天它撞倒了一棵肉托果树,又撞倒了一棵毛荔枝树,看到三姨不在身边,就什么也没喊,跑到前面的一棵龙果树下,继续施展它一天天强大起来的力气,突然听到扑通一声,一个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一看是一块带皮毛的肉,像是水鹿的大腿,正在诧异:龙果树上怎么长肉了?就听噌噌的两声,两只金钱豹从树上跳了下来,吓得它尖叫一声,想跑开,两条腿却软软地怎么也挪不动。眼看着金钱豹慢腾腾朝自己逼来,它哆哆嗦嗦地说:千万别吃掉我,我还小,不知道有些树是不能撞的,可是豹子叔叔,你们为什么要待在树上呢?树上的世界是鸟的,是猕猴的,是变色树蜥的,是树蚂蚁的。两只金钱豹不理它的搭讪,还是龇牙咧嘴地靠近着,它被吓得几乎瘫倒在地。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大象的嘶鸣,一个巨大的黑影腾腾腾跑过来,毫无惧色地扑向了两只金钱豹。两只金钱豹转身就跑,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大象一边诅咒一边追撵,直到把它们追上了一棵高大粗壮的气达榕。大象返回来,冲着它甩了甩沉重的大鼻子,算是打招呼。它呆呆地望着:不得了,这头大象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伟岸的身躯、粗硕的四腿、浑圆的屁股、浓烈的气味,最最重要的是它有威风凛凛的长牙。也就是说一头大公象从天而降了。它一阵惊喜又一阵紧张,扬起鼻子喊起来:三姨,三姨。听不到回音,就又喊别的大象,回答它的却是赤胸拟啄木鸟脆亮的啄木声。它看到一缕白烟飘带似的缠绕在啄木鸟的华冠上。

象公主知道,大象们走散了,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呼叫了。安全感的增加、对新家园的逐渐适应和品种多样的食物,让象群经常会在一个觅食点上分开行动,有两头三头一起的,有四头五头一起的,也就是爱吃什么就去找什么,喜好相同的、说得来的往往在一起,甚至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部分大象在吃东西,一部分在河里戏水或者在泥里打滚,就看自己的喜好了,是贪吃呢还是贪玩?而它是贪玩一族,玩着玩着就跟常跟它在一起的三姨分开了。三姨是头象,很多事情都需要它亲力亲为,确定新的象道啦,推倒哪一棵大树对雨林更有好处啦,在哪里挖掘一个新硝塘更合适啦,发现了一种从来没吃过的植物或者水果它得跑去第一个尝一尝,以便确定有没有毒啦,象群里有了大的欺负小的或者小的欺负老的,它得去教训教训欺负者啦,有时候真还顾不上它。它想回头去找,却被大公象拦住了。大公象让它往西边的象道走,它不听,对方就一鼻子推得它踉踉跄跄朝前跑去。它说:哎哟妈呀你轻点,我是小象,小象是象群里的上帝你不懂吗?大公象的回答是:我是天马行空的独象,象群的规矩跟我有什么关系?它在大公象的驱赶下不情不愿地走着,突然走出象道,躲到几棵鱼尾葵后面去了。大公象哼哼一声冷笑,走过去,用右脚踢了它一下。它顿时飞起来,趴在了象道上。大公象说:起来。它倔强地不起来。对方就伸出粗大的鼻子,把它轻轻卷起来,又让它稳稳实实立在了地上,然后呵斥一声:快走。看来它只能服从大公象的命令啦,大公象是它见过的力气最大、身量最高,也最不怜惜小象的大象。它边走边哭,乞求着大公象:别让我离开三姨,它会着急的。大公象问道:三姨是谁?它说起来。大公象说:那就看它啦,它要是来找你,你们不就在一起啦?它这才明白:自己被绑架啦,而大公象绑架一头象公主的目的,却是为了让象群里的其他母象来找它,或者给它发出急切的想跟它约会的信息。它已经知道来了一群母象,激动了好长时间,却没有等来它们的邀请,这让它很没面子,越想越不开心。听着大公象的表白,象公主就不怎么担忧自己了,一是大公象不会带它远走高飞,二是三姨和别的母象很快就能找到它,因为大公象的气味又浓烈又古怪,沾染在它经过的所有地方和留下的脚印上,不会风一吹就散掉。

但让它没想到的是,过了整整两个月,三姨和象群才晃晃悠悠从象道上走来,当它们出现在那片长着许多葱木、构树和山李子树的小坝子上时,它似乎已经不怎么想念三姨和象群了,愣愣地看着,就像看着分手才半天的亲人。它的性成熟和青春期两年前就已经开始,现在又面对着大公象的追求,它突然就爱上了大公象,想和它一起生一个跟它同样伟岸健壮的象宝宝了。它的心情好起来,带动着雨林的心情,也烂漫明亮起来,什么花都开了,叶子比先前绿了一倍,成熟的果实时不时冲它掉下来,它会卷起来送到大公象跟前。大公象接过去,嘿嘿一笑,就又把甜蜜的果实送到它嘴里。它贪馋地吃着,吃下去的是果实也是爱情。动物们看见了,羡慕得要死,也都学模学样地把自己的爱情加倍表达在了同类们面前。但学得最快的还是植物们,在象公主和大公象彼此爱恋的那些日子,它们授粉最多,生长最快,晚辈们更像是雨后春笋,只要有一点空隙就能长起来,土生,岩生,附生,寄生,雨林蓬勃向上,大象安居乐业。

有大公象陪伴象群的日子延续了二十多年,就在野牛河青碧澄澈的河段上,在两岸云朵一样堆垒着色彩的雨林里,大公象引发了缅桂花家族中所有适龄母象产生爱情的时期,并让它们一个个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当七头小象陆续出生后,象群又回到了二十六头的数量高峰期,而且还有怀孕后没到临产期的,比如它——象群里魅力无穷的象公主,又一次怀上了。野牛河流域慢慢变得有些狭窄,本来三四个月重复一次的循环觅食变成了一个月循环一次,觅食点的植物不够吃了,只能加快移动的速度,但这样一来,象道两边就会有更多的树木被踩倒,觅食点的植物也会出现过度采食后来不及再生的情况。更重要的是,它们看到了人,不是一个,是许许多多。他们出现在过去连大象都不愿意去的深山密林里,开始砍伐树木,每天都能传来大树哗啦啦倒下的声音,接着便是盖房、烧荒、成立农场,是作为农田基本建设的平整土地,嘟嘟作响的拖拉机开上来了,放着屁奔跑的汽车驶过去了,慢慢地出现了连成一片的大田,也出现了参差错落的梯田。虽然人的活动和田地的出现暂时还没有影响到象群的生存,甚至人还没来得及发现离他们不远的林海深处有一大群大象,但大象们的惶恐却与日俱增,战战兢兢的日子来临了。

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一头母象带着家族中跟它亲缘关系最近的十一头大象,悄然离开了这里,它们的行为似乎是说:我们在天在地在山在水的象魂启示了我们,应该把如此美好的野牛河留给你们,我们回去了,去来路上看看,是不是还有差不多能生存的地方,或许能回到西双版纳,能见到过去的头象——慈祥的大姨。它们说的“你们”指的是三姨和其他大象,也包括了大公象。尽管大公象并不会跟象群待在一起,它一直是独象,有了产生爱情的母象,才会激情澎湃地出现在象群里。象群骤然变成了十五头。三姨垂头丧气地说:看来我这个头象当得不怎么样,它们不相信我会让大家摆脱目前的困境。不过要走也是我带一部分大象走,你们怎么走了呢?唉咦兮兮。它觉得只要减少象群的数量,野牛河流域目前仍然是一个大象生存的理想之地。但很快,理想之地就变成了灾难之所,留下来的大象也要离开了,是因为水源,也是因为大公象,不,跟大公象有什么关系呢?它哪里做错了?

水源被弄脏了,由无数山林泉水汇聚而成的野牛河在流过人类修建的一片片土墙瓦顶的房屋后,就变得浑浊不堪了,有粪便和垃圾,有一层白色而刺鼻的漂浮物,更有一种跟大象格格不入的味道,一闻鼻子里就像进了无数大头蚂蚁那样奇痒难忍。大公象朝上游走去,想找到一个跟过去一样清透碧绿的地方,美美地喝一通,再打着滚洗个澡,愿望还没有实现,就被人发现了。那些人有的奔跑,有的观望,有的发出了一阵阵挑衅的吆喝。大公象望着他们,觉得有点害怕,转身走开,迅速隐匿在了密林里。但它想不到的是,无论是自己巨大的体魄,还是雄伟的象牙,都是一种比太阳和月亮还要耀眼的诱惑,几十个人偷偷摸摸跟踪而来。在半个月的远距离侦察后,这些人不仅掌握了它的活动规律,还发现了整个象群的存在。此后的两个月里,他们一直在制订猎杀方案,主要是针对大公象,同时也针对象群,因为象群十五头大象中还有三头小公象,象牙虽然不长,但也不会失去它的珍贵性,六支加起来,完全抵得上大公象单支象牙的重量了。密集的鸟儿变得稀疏,懒散的蜂猴远去了,豹猫失踪,小鼷鹿遁迹,雨林的萧条随之而来。

……象奶奶想着,突然嘀咕一声:唉,象牙,多么美丽的象牙。我们在天在地在山在水的象魂保佑着大象,让大公象活到了那个时候,不然象群就没有后代啦。它想起岁月深处那些爱的迷醉,产生爱情的日子里那些期待和迷茫,被大公象追求着的激动和缠绵,总是伴随着关于象牙的崇拜,所有母象的爱里都满满当当储存着对大象牙的思恋。这样的思恋,大象会表达,人也会表达——象魂说啦,人在表达方面具有很高的天赋,几乎赶得上大象了:

你们说雪山是洁白的,

而冰川如同象牙不仅洁白还会坚硬。

那是因为你们从来没有触摸过象牙,

我是说野兽们和人们,

因为洁白滋生的力量,

会让你们飞向树的枝杈。

当太阳鸟在象牙上驻足,

顺便磨磨它的小喙,

便知道什么是最后的洁白,

不是冰不是雪不是云彩,

不是白兰花的芳魂,

也不是大花田菁的皎然。

看啊,世上唯一的洁白,

插入黑灰色的肢体变作移动的辕毂,

开天辟地——神在,象在。

象牙是西双版纳的升起,

是生命倔然绽放的长堤,

是雨林昭然于世的虹霓,

是造化恩顾大地的雄奇,

是未来是否安好的预期,

是牟取者谢罪后的锦旗。

它端起牙宝冲我粲然一笑。

再一次,我用鼻腔握住温软的尖端,

嗅闻生香的活骨烂漫如花。

请让我拥有大牙国的后代,

我爱你就像爱西双版纳。

大公象生来就具有超凡的机警,自从被人发现后,变得更加机警,把自己的活动缩小到仅够吃饱肚子的范围内,从来不到林缘的开阔地上去,而且一两天就换一个地方,放弃了去硝塘吃盐,去稀泥坑里泥浴,不随便拉屎,只在它认为人看不见的地方排泄,也就是不想给人留下便于追踪的痕迹。但它无论怎么谨慎,都不会离开象群太远。因为本能告诉它,一头公象的责任便是在危险来临时保护母象,尤其要保护养育孩子的母象,何况还有它的钟爱——它是多么喜欢那头天性温柔的象公主啊。象公主已经生下了一头小母象,现在又怀上了它的第二个孩子,微微鼓起的圆肚子让它看起来具有无与伦比的漂亮。大公象必须每天见它一面,或者闻到它的味道,否则就会寝食不安。再说了,预设中的危险正在渐渐逼近,它必须做到为它而生,也为它而死。志在必得的猎手们出现在一个傍晚,霞色是那么清淡,就像一碗浊水泼到了天上,弥漫出一层脏腻的雾气。倾斜的雨林更加倾斜,浓浓的绿意被倒进河里,流走了,裸露着的淡红土壤上,铺满了各种颜色的残花败叶。人们带着长枪和绳索,分成三个梯队,被一个人统一指挥着,迅速包抄过来。首先察觉危险来临的是三姨,它立刻发出了警报,大公象听到后直奔而来。人群和象群的对峙开始了,雨林的空气紧张到一绷就断,没有风,也没有动物的摇晃,树却不停地摇晃着,唰啦啦、唰啦啦的,枝子和叶子掉下来又飘上去,逃遁的飞鸟惊慌失措地蹿进了云彩。大公象使劲咆哮着,想吓走他们,却发现声音是不起作用的,或者说他们把它的震慑当成了哭泣,得寸进尺地一点一点靠近着,近得都能看到黑洞洞的枪口了。枪口是瞄准它的,好几支枪都在瞄准它。三姨快步来到它身边,挡住前面的枪口说:为了缅桂花家族的小象——我们的后代,也为了保住你自己,你是不是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大公象大惑不解:我是公象,这时候怎么能离开?三姨说:你这个糊涂蛋,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些人是冲你来的,你跑得远远的,大家也许就安然无恙啦。大公象说:不会吧,怎么可能冲着我一个呢?三姨一鼻子打在大公象高高翘起的象牙上:你要是能把这个卸下来送给他们,他们自然就退回去啦。这样的提醒太及时了,大公象摇晃着大脑袋,朝着还在靠近的人鄙视而仇恨地甩了甩鼻子,望了一眼象公主和它的孩子,掉转硕大的身体,抬脚就跑,以一头大象能够达到的百米九秒的最快速度,跑向了朝北延伸的象道。人们惊叫起来,然后便吆三喝四地追撵过去。

骚动就像暴雨时节涨满河谷的大水那样扩散着,能听出哗啦啦的响声并不都是逃跑和追撵撞到了树枝树干,还有清香木的愤怒、黄毛漆的呵斥、大红叶藤的哭泣、鸟不企的哀叹,当归藤一声不吭,却把身子横过来,一连绊倒了两个追杀大象的人。更有一条眼镜王蛇和一条山烙铁头突然蹿出洞穴,不顾死活地立起身子,堵挡在了那些人的面前,吓得他们尖叫不已,四散而去。一只绿脚山鹧鸪飞过来,准确地把一泡屎拉在了跑在最前面的人头上。猎杀者追撵的速度明显降低了。雨林的植物和动物都开始同仇敌忾,一片诅咒屠杀的声音。缅桂花家族安全了,至少暂时是这样。大公象却一去不归,再也没有看见它回到象群的身影。三姨多次联系过它,得到的是空气本身的回答:没有大公象的味息,没有它的声音,也没有它的步履,哪怕是蹒蹒跚跚的步履。但三姨知道大公象还活着,因为以它的奔跑速度和耐力,人是追不上的,子弹也许能追上,但没听到枪响啊,说明它很快就跑得无踪无影了。三姨给所有的大象说:看来我们也得离开野牛河了,去找原先的头象——我的姐姐——孩子们的大姨,不知道如今它在哪里,情况怎样了。大家都说:好啊,那就走吧,什么时候走?你说一声我们就行动。三姨说再等等,好几次都说再等等。不知道它在等什么。有一天,当那些端着长枪的围猎者再次出现在密林里,鬼鬼祟祟摸过来时,三姨粗猛地吹了一口气:再见了,野牛河。又大喊一声:跑啊,我在前面,你们跟上,一个也不要落下。它跑起来,但方向不是象群和大姨分手的南边,而是大公象消失的北边,说明三姨一直在权衡:到底亲情重要还是繁衍重要?最终还是母性意识和大局观念占据了上风:对不起了姐姐,不能去找你啦,毕竟大公象是难得一见的大象体魄与能力的完美体现者,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以后说不定还将是更多孩子的父亲,错过是不负责任的,我怎么能做对种群的发展、家族的繁衍不负责任的事情呢?

三姨带着象群跑出了野牛河流域,跑到了一个有河流有大坝的地方。象群停下来,喝着水稍事休息,粗略观察了一下这个陌生的环境,就又跑起来。在象公主的记忆里,大象的一生就是不断奔跑的一生,那种为了逃命的奔跑,为了避免追杀的挣扎,怎么就来得那么频繁呢?或者它其实并不频繁,而是大象的选择性记忆里,更多更牢固地保留了亡命的时刻、苦难的岁月,而忽略了安逸的日子、吉祥的瞬间。终于象公主跑不动了,它必须时刻关照它的两头小象,一头在身边跟着它跑,一头在肚子里被它带着跑,它累得喘息不迭,冲着一会儿在前面领路,一会儿在后面督跑的三姨嘶哑地叫了一声,便停下来不动了。后面烟尘升起,黑鸢乱飞,显然追撵的人还在追,他们吸取让大公象成功逃脱的教训,用上了跑得比金钱豹还要快的汽车,像是说:追啊,象牙是我们的,要是让它们跑出我们的地界,就便宜了别人。三姨跑过来说:我们现在要过河啦,一过河说不定他们就追不上啦,你要是跑不动就先藏起来,等甩掉了这些又凶恶又贪婪的人,我们再来接你。快,你把孩子给我,我要把它带走。三姨看对方毫无反应,又说,怎么?不放心啊?连你都是我带大的。象公主说:不是我不放心,是孩子不愿意。那头小象也就是以后的象妈妈死活不跟三姨走,它担心妈妈又依恋妈妈,怎么可以抛下不管呢?三姨说:罢了,那你就带着它吧,赶紧藏起来,千万别出差错,我们走啦。三姨催促着象群跑向了河边,也不管水深水浅,一个个扑了进去,开始是走,接着便是游,过去了,终于过去了,一个不落,除了象公主和它的孩子。 90KRIxs21dzq8aHwRQCnD6ijAt1LKRh4nQaidkzAQ0yGG121iXWdlMxfQnIlz2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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