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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回归路之歌

现在此刻,我们出发,

从西双版纳,从雨林勐养。

去看看地平线那边想象之外的远方,

是不是也有大象爱恋的土地,

生长着一排排头戴羽冠的槟榔,

和一棵棵浓郁醉人的依兰香?

我们的体重从六吨到两百公斤不等,

用不上小伏翼送给我们的翅膀,

只能脚步震地去应和命运的催动,

撞塌春城之前一万堵高墙。

· 1 ·

小象掉到悬崖底下去了,下面是河,水流湍急而凶险,每一处都像张开的大嘴。它是顺着峡谷的陡壁滑下去的,陡壁上面是象道,象道边长满了闪烁着白水珠、绿水珠的小果野蕉、蔗茅和两耳草,它学着妈妈的样子吃了几口,就想把长得最高的那一丛两耳草用小鼻子割下来,然后牢牢卷住,扬撒到背上,那是多好玩的事情啊,能想象到草叶和水珠落在背上的舒爽——痒酥酥、凉兮兮、湿乎乎的。它迈了一下右脚,又迈了一下左脚,结果就踩空了。妈妈专门交代过:你还小,够不着的地方不要硬够,出了事不得了。它听妈妈的话,从来不硬够。但是今天,它疏忽了,鲜嫩的草诱惑着它,它居然离开妈妈多往旁边走了两步。

下滑的时候,它尖叫着,蹭到了一些长满苔藓的岩石,蹭到了一片从岩缝里斜生而出的算盘子,蹭到了几棵它吃过叶子的紫珠树,最后砰的一声落在了一堆叶子是锯齿状的草珊瑚上。它当然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草珊瑚长得这么密又这么高,只知道如果没有它们的托举和铺垫,自己就不可能再有机会发出哞哞哞的哭声了:妈妈呀,妈妈。

妈妈就在上面,又是跺脚,又是嘶鸣。它的焦急和惊慌感染了不远处的另外四头大象,它们迅速走过来,站在悬崖边上,不知所措地望着下面,也跟象妈妈一样,一边跺脚一边嘶鸣。如果集体跺脚就能把高高的山崖跺成平地,它们一定会坚持不懈地跺下去,如果放声哞叫就能让小象回到妈妈身边,它们也一定愿意就这样一直叫下去。它们是感情丰富而又愿意为子女付出一切的动物,只要能做到的,就绝对不会放弃,哪怕以生命为代价。但是大象们都明白,无论跺脚还是嘶鸣,或者把长长的鼻子在草丛上摔打来摔打去,都表明它们此刻只剩下绝望和悲哀了,营救一头掉下悬崖的小象,已经超出了大象的能力,尽管它们力大无穷且聪明能干,是大自然视为骄子的旗舰物种。

小象在下面哭,象妈妈在上面哭,大家都跟着一起哭,平时跟象妈妈一起照顾小象的象姐姐边哭边责备自己:都是我不好,怎么就没有管住它呢?把它夹在我跟它妈妈的中间就好啦。哭得尤其伤心的是象奶奶,它嗓音沙哑,鼻息沉重,头晃来晃去,连硕大的耳朵都竖起来了。那头正常情况下一两年后就要离家出走,对象群里的事开始漠不关心的象哥哥把哭声变成了号叫,声音洪亮得吓跑了崖顶上的几只伯劳鸟。象姨的哭声最小,心事却最多,它从来没有怀过孕,却无比深情地惦记过孩子,看到小象突然消失在地面以下,惊怕得把鼻子蜷起来,都不敢往前伸了。教训啊教训,将来自己一旦有了孩子,一定要时时刻刻守护在它的身边,决不能让它靠近悬崖半步。

五头大象专心致志地哭着,哭声凄厉而持久。空旷的天上遥远的蔚蓝里浮现出一朵朵云彩,同情地飘过来,将阴影留在了它们身上:这么强的阳光,别把大象们晒坏了呀。一阵风吹过狭长的山谷,留下了寂静,送走了大象们的悲愁,悲愁远去了。一片酸模花在惊吓中突然萎缩,而一片虎杖花却又突然盛放。七八棵棒柄花拉起手来瑟瑟发抖,抖出了一轮又一轮明绿的波浪。几只惊飞而去的伯劳鸟又匆忙飞回来,直插谷底,小脑袋里闪出一抹狂喜的光辉:也许可以吃到肉啦。

如果你在北回归线上走钢丝,走到东经99°35′这个地方,不慎掉下去,恰好就会掉进这条南北走向的绿谷,绿谷深邃而幽静,下面是湍急的河,河两岸铺着一层柔软而丰厚的亚热带植被,所以你掉下去后十有八九还活着,麻烦你站起来往南走几步,就一定会碰到这头小象。当然也有可能你不会掉下去,假如你身体足够轻盈而臂力又足够强大,你的选择说不定是吊在北回归线上荡秋千,等待有关方面火速赶来救援,这样你就看不见那头小象了,你一生也就有了最大的遗憾,失去了一个可以跟大象交朋友,然后走进自然深处探访种种奥秘的机会。我们的北回归线,全人类只能俯视不能仰视的北回归线,现在它就搭在小象颤抖的脊背上,也搭在毛管花双脚之间那朵粉扑扑的醉蝶花上。

这里是临沧,现在是夏至,已经到了正午,影子看不见了,毛管花的影子和醉蝶花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也就是说他站在了阳光垂直照射北半球的终点,再过几秒,自冬至以来一直北移的阳光垂直线就会折返而南,以每天大约三十公里的速度走向赤道再走向南回归线。他一脚踩着热带,一脚踩着亚热带,感觉着北回归线对自己的分割,似乎一半是温的,一半是热的,交织的界线那样清晰,能让人产生一种即将如飓风般旋转起来的感觉。他克制着旋转,静静等了一会儿,看到自己和花渐渐淡出了影子,在左脚侧面形成了一只卧兔的模样,才抬起头,回过身去,望了一眼不远处那座简朴的傣家竹楼,不禁惊奇地“哎哟”一声:二十四根粗硕的竹柱围绕着中柱,中柱不偏不倚跟他在一条直线上,说明眼前的竹楼被北回归线一分为二,成了一座架在热带与北温带分界线上的住宅,是名副其实的北回归楼。就是不知道主人之所以这样建造是有意还是无意?如果是有意的,他究竟为了什么?

他很后悔昨晚没有向主人多提些问题,只问了一些词,傣语“你好”怎么说,“再见”怎么说,“谢谢”怎么说,“迷路了”怎么说,等等。而主人却用流利的汉语问了他不少:你是哪里的?为什么来到我家,还想住下?你一路走来不是看到了不少比我家更好的竹楼吗?毛管花说:他在寻找一座紧挨北回归线的竹楼,根据对阳光的目测,发现自己已经找到了。主人说:“北回归线,我是知道的,有什么用吗?”毛管花想了想,觉得自己缺乏通俗易懂地解释清楚这个问题的语汇,就把话岔开了:“家里怎么就你一个人?”主人不回答,到堂屋火塘前烧茶做饭去了。大叶茶、糯米卷、干酸菜、酸笋拌腊肉,苦苦的、酸酸的、辣辣的,都是重口味。他觉得昨天的晚饭和今天的早饭留给他的印象比主人自己还要深刻。

他走向竹楼,沿着右侧的楼梯踏上二层,拿出一百块钱,向主人告辞:“一点点食宿费,请你收下吧。”正在二层晒台上翻晒玉米的主人不看钱只看他:“你是想让今天的饭菜有鱼有鸡有肉有酒吗?我没有时间搞来这么多。”毛管花一连说了好几个“不是”:“我昨天又吃又喝又睡,现在要走了。”主人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已经吃过的饭是不值钱的,这是我的家,不是镇子上开的饭馆。”他赶紧收起钱,说着“应哩”(傣语,谢谢你)鞠了一个躬,然后去前廊背起自己鼓鼓囊囊的双肩包。主人跟在了他身后,轻轻地从外面关严了门,显然他是因为有客人才待在家里的。

离开竹楼,往前不远,就是两条蛇行而去的小路,一边向南,一边向北,那朵醉蝶花就长在小路分岔的地方,长长的影子搭在北路上,表明阳光的垂直线正在向南起步,也在向北告别:再见了,明年这个时候我会再来。毛管花看到主人要北去,便挥了挥手,似乎阳光垂直线的告别也是他的告别:再见了,北回归线。迷惘就在这个时候跑进了他的脑海:还去不去西双版纳了?原本他是要去的,跟着阳光垂直线往南,再往南,但现在他又觉得还是回昆明的好。他问自己:究竟为什么又不去了呢?该死的迷惘,我为什么如此迷惘?回答他的是主人的一笑:“什么时候再来嘛。”还有一阵隐隐可闻的尖锐而沉甸甸的号叫。他转着脑袋听了听,又朝天上看了看,只看到一群绣眼鸟惊飞而过,问道:“这是什么声音?”主人说:“大象的叫声。”“这个地方有大象?”“有时候有。”主人漫不经心地说。毛管花摇了摇手:“乖罕(傣语,再见)。”主人用汉语回答:“再见。”然后就走了,匆匆忙忙地,看得出他有事,客人已经耽搁他太久了。他沿着一条似有似无的路,走进一片铺向远方的凤尾竹,身影消失的瞬间,突然唱起来:

傣寨的伙子都是铜凤凰,

傣寨的姑娘都是金凤凰,

为什么我家的竹楼空空荡荡?

因为要等待客人第二次来访。

请记住我家门前的山梁,

请记住山梁这边的竹乡,

如果你没有再次来访的向往,

冰凉就会光顾竹楼里的火塘。

我知道流水有千里长,

我知道绿壤有万里广,

但最长最广的不是水不是壤,

是我对你的念想,

那才是飞到你身边的火凤凰。

祝福你的生活火一样热旺,

祝福你的心情火一样亮堂。

毛管花站在那里听着,直到歌声消失才向南走去,心想要是我也会唱歌就好了,现在的他只能听唱不能对唱,哑巴一样。红砂石的小路如同一条肉乎乎的蚯蚓,在绿光的夹缝里扭来扭去,路两边的黄竹朝着阳光疯长着,茂密得看不到间隙,偶尔会因为几根竹竿同时断裂而开出一个林窗,便有宝塔似的竹笋从光线明亮的地上牵手而出,它们是补林窗的能手,几天工夫就能长大,似乎郁闭才是竹林的需要。绿浓到滴淌,几只红腹太阳鸟水花一样飞溅而起,都能感觉到濡湿来到了脸上。他想:那就去车站吧,不能再让雨燕和黄鹂巴巴地等着了。一想到雨燕和黄鹂,他就更加迷惘:就算见了面,又能跟她们说什么呢?到现在他都没有定下来,没定下他到底更喜欢谁,也没定下研究生毕业后他到底想干什么,是考博然后争取留校,还是去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的基层单位干几年再调回昆明,或者在全省160多处自然保护区中选择一处需要他的?当然也可以考虑做一个自由人——专业画家或者摄影师,他不缺乏这方面的兴趣和才能。

为什么迷惘总是跟选择搅在一起?似乎童年的阴影会一直都是阴影,那么小的他,却要面对连离婚的大人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不光是迷惘,更是无助了。父亲说:“我们已经冷战一年了,今天正式分开,你愿意跟谁走?”他一句话不说,拿起小画板就跑。父亲在滇池边找到他说:“在法律上你属于我,但你也可以跟你妈过。”他把画着爸爸妈妈开碰碰船的画板推到水里,尖叫一声:“我谁也不跟。”扑过去跳进了滇池。父亲没有管他,滇池水泡大的孩子,想沉底都难。慢腾腾游回岸边时,他已经不恨父母了。一个小时后,在父亲的陪伴下,他背着小画板踏上了姥姥家的楼梯。他在姥姥家度过了初中,然后就是令人心碎的毕业季,姥姥过世了,他不愿意面对的选择又一次出现了:爸爸,还是妈妈?他们都已经再次结婚又有了孩子,除了每年平摊的生活费,其他似乎再也跟他没关系了。他乞求这个世上跟他关系最好的小姨把他留下来。小姨说:“本来也没打算让你走。”他破涕为笑,拉着小姨的手说:“小姨,以后你就是我的姥姥、我的妈妈了。”小姨半真半假地说:“你可别赖上我,我还没结婚呢。”“你是医生。”“医生就得给你做家长啊?”“医生是照顾人的,你必须照顾我。”“好好好,我就像照顾病人一样照顾你,但前提是你得听话。”高中过得很快,吃着小姨做的饭,穿着小姨洗的衣,画着小姨让他画的肖像画,似乎没能畅快地涂上几笔就到点了;又觉得日子很慢,总是在选择,选择,没完没了地选择。小姨摸着他的头说:“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没主见,只要遇到选择,就一片迷惘。”说对了,他是迷惘的化身,是人世间不知所从的灵魂无意间选中的宿主,就连做选择题都会迷惘得一塌糊涂,明明是会的,一琢磨是A还是B就错了。好不容易高中毕业,又遇到选择大学和专业。他追着小姨一再地央求:“你帮我选,快点,你帮我选。”小姨像捧着烫手的洋芋那样不断地摆手拒绝:“这个我肯定代替不了,只能建议。”小姨建议了三所学校五个专业,搞得他更加心烦意乱,还不如不建议。最后他决定闭着眼睛摸资料,第12次摸到哪个学校,他就上哪个学校,因为小姨的生日是12月12日。一堆招生单位散发的宣传资料,他摸到的竟然是他从未考虑过的云南农业大学植物保护学院。想了想,那就去吧,终于可以不选择了,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失信于自己,也不想对不起小姨的生日。每年这一天,小姨都会请他吃蛋糕,再把别人送的生日礼物转送给他,包括化妆品:“男孩子也要学会化妆,你长得这么帅,别把自己不当回事。”至于他的生日,小姨总是搞错:“夏至,夏至,到底是哪一天?”他就给她讲夏至和北回归线的关系:“我是一个北回归人你不知道吗?”后来要考研了,迷惘之余,想到了抓阄,便搞了12个写着不同专业或导师的小纸团放在了碗里,正要去抓,导师来了:“我就看好你,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专业。”他愣了片刻,不好意思地说:“老师我偏偏没写您的名字,您却自己跑来了。”然后一把抓起那些小纸团,扬撒而去。

但是所有以前的选择都没有现在的选择更让他头疼,因为需要选择的太多太重要。他来到自己的生日线——北回归线,就是想让这条伟大而虚拟的地球环线告诉他:自己生命的冲动到底在哪里?正如自己在硕士学位论文《北回归线与全球植物分布的历史和现状》中提到的:所有的生命体都会在阳光最后的垂直照射中做出依恋还是厌弃的表态,这是地球生命与太阳光辉在无数次约会之后形成的默契,如果它是依恋的,喜热便是它终生的必守,如果它是厌弃的,好凉便是它本能的坚持。

醉蝶花是依恋的喜热的,面对阳光垂直线的告别,花瓣虽然还精神着,却明显地缩小了,他有绘画练就的观察能力,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似乎也是依恋的喜热的,因为他在心里说着“再见了,北回归线”时,多少有点伤感,紧巴巴地如同醉蝶花的心情。但紧接着他就想到了雨燕和黄鹂,她们都是昆明人,无论他把自己的迷惘消除在谁的面前,都意味着他的人生依然属于那个霓虹如花的西南都市,属于那些钢筋水泥的街巷楼影。这就是说他心心念念的北回归线并没有给他明确无误的启示,反而让他更加糊涂。唉,人啊,为什么要加进去那么多社会意识呢?意识加进去越多,本能的反应就越少,它离间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让人灾难性地丧失了感应天空与大地的敏锐与活力,变得僵硬而麻木,而大自然的要求永远是自然而然。

红砂石的小路更细了,竹林开敞了许多,黄竹的排阵止于一道坡坎,下面是自然形成的梯状山坡,覆盖着一层层的箭竹,青绿的箭竹把自己长成了一条宽阔的河,滔滔而去,衔接着天的蓝和云的白。天地和生命的拥抱恣意而稳定,安详娴静的弥漫里,带着永远的高冷和凄美,寂静泛滥着,光脉一样散发着令人陶醉的吸引力。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突然停下了,不是他想到了什么,而是听到了什么,还是那种尖锐而沉甸甸的号叫,由隐隐可闻变得清晰明朗,看来他越走越近了,离大象,离不止一头大象,因为声音是重叠的,更是交叉的,此起彼伏。他侧耳听了听,继续往前走,曲扭的小路绕过竹浪搭在了一块台地上,毯状的金花生草平铺而去,没有谁更高,也没有谁更低,绿色变得有些坦荡,一只铜蓝鹟高声鸣叫着:来这里吧,来这里吧。他走了过去,铜蓝鹟飞走了。一条可以过往小型车辆的路出现在不远处。他就是从这条路上走来的,现在又要走回去了,前方车站,有通往临沧机场的公共汽车:对不起了西双版纳,想好了要去又没去,下次再说吧,毕竟他是个男人,更在乎美女的召唤,而不是一角江山的诱惑。他沐浴着鸟叫,看了看天空:飞过头顶的是雨燕,是黄鹂,是一些哪怕它是钳嘴鹳或者绿孔雀,他也会把它们当作雨燕和黄鹂的鸟。

大象的叫声愈加响亮,带着撕裂云天的力量,悲沉而忧急。毛管花加快了脚步,几乎跑起来,有点沉重的双肩包一颠一颠的,敲打着脊背。他发现那些被他当作雨燕和黄鹂的鸟总是飞飞停停,离得远了等着,跟得近了再飞,每一次展翅都会伴随着一阵婉转悠扬的叫声,像唱歌一样,像雨燕在学校舞台上表演节目一样。他什么也不想了,就让眼睛和耳朵选择去向:走啊,走啊,不管脚下是草丛还是路石,也不管迷人眼目的是花影还是阳光。很快,选择停止了,鸟儿们不见了,他旋转着身子用眼光扫描天上的一切,竟没有看到一根羽毛的翔动,揉了一下被强光刺痛的眼,往下一看,不禁“哎哟”一声:反了,反了,出现在面前的既不是路面更不是车站,而是一道浅浅的长满球柱草和蔗茅的沟壑,看看草的影子就知道,离临沧机场以及昆明越来越远了。他想转身返回,却又管不住脚尖的朝向,飞快地走下沟壑,蹚过了沙啦啦响的草浪,边蹚边望着天,埋怨那些疑似雨燕和黄鹂的鸟: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上当?不会引路就别逞能。又一想:跟天空和飞鸟有什么关系呢?召唤他的并不是悦耳的婉转悠扬,而是刺耳的声嘶力竭——印象中沉默的大象居然会叫,而且如此动人心魄。至此,他再也不想用一种模糊不清的意念控制自己了,放慢速度,左顾右盼地往前走,突然说一声:到了。

· 2 ·

一道绿生生的峡谷来到眼前,脚下是悬崖,是奔腾不息的河水,发出叫声的大象就在峡谷对面,一共四头,不,那边还有一头,离开象群,在悬崖顶的草丛里走来走去地叫着。叫什么呢你们?毛管花迅速把双肩包放到地上,拉开拉链,取出了相机、折叠式画板和画笔。接着就是一阵“咔嚓”声,象群听到了,叫声戛然而止。但当它们发现“咔嚓”声还在继续却并没有对它们形成危害时,就又叫起来。毛管花很快收起了相机,对一个曾经一度想把绘画作为终生职业的人来说,他更喜欢投身自然的写生素描。他架起画板,盘坐在地上画起来,眼光一去一回,连接着彼岸和此岸,发现那边跟这边一样,也都长满了球柱草、蔗茅以及白花花的甜根子草,好像峡谷原本是一块整一的平地,突然裂开了,亲如一家的植物就只能相望而生。可为什么那边的高大、这边的低矮呢?立刻又想到:这是一道北回归谷,北移的阳光垂直线会在谷底河中止步,然后南去,两边的光照强度不一样,植物的高矮自然也会不一样。一头大象的素描只用了不到一分钟,但当他意识到大象的叫声各具情态,而他必须画出能代表不同叫声的不同形状时,笔不由得停下了。

怎么听着那么悲伤?好像是哭声。不错,是哭声。哭声有写意的,有工笔的,有粗砂铺地一样的,有光滑如练飞天而上的,有若断似连的,以后他会知道,哭声的不同按照他的排列应该是象妈妈、象姐姐、象奶奶、象哥哥、象姨。他打量着这些长鼻物在发出哭声时嘴的一翕一张,发现湿漉漉的粉红色的口腔里,深藏着一种人一般的洁净与柔软,而它们哭泣的姿态也跟人类一样,有低头,有侧头,有摇头,有抬头,还有怕别人看到似的羞怯地扭头,只是没有眼泪,是那种跟多数动物一样的无泪而泣。尽管如此,他还是比泪雨滂沱更接近真实地触摸到了悲伤的湿度。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为什么如此哀恸?他愣愣的,觉得要是能找到原因就好了,就可以让他的画笔顺理成章地把前景和背景联系起来,体现一种形象所不具备的深度。正想着,一阵稚嫩的哭声烟雾似的从谷底袅袅而上。他起身寻找,看到紧挨水流的河岸上,草珊瑚的拥搂中,一头小象头冲着河水歪歪地躺在那里,心说原来是为了孩子啊?太好了,无论摄影还是绘画,最好的表达都应该是让内容本身具备感情的力量。他手忙脚乱地再次拿起相机,一连拍了十几张。然后稳稳地坐下,欣喜若狂地画起来:哭啊,哭啊,使劲哭啊,越彻底越夸张越好表现,动物的表情、身形的诉说、生命的色彩、创作的动机,都蕴含在和时间赛跑的勾勒中,一笔一画都能抓人,这是诞生伟大作品的必由之路。唯一的担心是大象们哭一哭就离去,那会严重影响他抓住难得一遇的悲怆使劲表现一番的情绪。

画板上的线条迅速延伸着:象、象、象,已经有三头成型了,倏地撩起眼皮,发现那头摇着脑袋哭泣、声音粗砂铺地一样的象正在离开象群往南走去。他心说回来,回来,回来,这就哭够了?别走啊,还没画到你呢。对方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失望,突然停下,低头看着悬崖下面,长长的鼻子试探似的在崖顶的边沿甩来甩去,然后朝前迈了一步,一只脚踩住了在边沿下隆起的岩石。岩石以近乎80°的立面朝下倾斜着,这在对岸是最平缓的坡度了。一只赤麂从坡坎下的灌丛里跳出来,奔跑而去,它的身后,是一条长年累月饮水踩出的小路,在绿植的护卫下顺着斜坡蛇行而向河边。毛管花把小路从上看到下,再回到起点时,那头大象已经下去了,不禁吃惊地“啊”了一声。原来它不是哭够了要离开,而是要沿着小路下去救小象的,但是它能下得去吗?如此陡峭,还有湿滑,人都不行,何况是笨重的大象呢?一瞬间他忘了摄影,也忘了绘画,定定地望着对岸。他看到大象粗硕的一只前脚缓慢而坚毅地踩了下去,然后是另一只向下的脚,砰然一踩,小路似乎抖了一下,连接着河面的那一头扑哧一声,水花飞溅而起;看到大象在不断摇晃,向下的脚步却没有停息,紧贴崖壁的身体挤得岩石的碎块和草枝草叶纷纷掉落,河水激扬地接纳着,白浪翻滚;看到大象的沉重正在加倍,在花岗岩变成侵蚀岩的地方哗啦啦一阵响,坍塌发生了,虽然面积不大,却足以让大象掉落而下,轰然一声砸落在一片凸出崖壁的沉积层上,弹了一下,接着便是一象击水,大河泛滥。毛管花蹭一下跳了起来:怎么会是这样呢?你明明知道自己救不了小象。紧着看河面,浅黄色和淡绿色混杂的奔流中,露出大象的脊背和高高举起的鼻子,如同一座漂浮的岛屿,拖带着浪花远逝而去,很快不见了。

大象们惊悸而混乱地叫着,为了失足掉下悬崖的一头小象,为了救小象而被河水冲走的象奶奶,它们拼命地号叫着,已经不仅仅是悲伤和哭泣了。大象们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地叫了一会儿后,茫然无措地走过去,停在象奶奶下去救小象的地方,看着已经断裂的赤麂饮水的小路,似乎还想冒险往下走。下面是小象,现在还活着,不断传来嘤嘤咿咿的哭声。毛管花想阻止它们,喊着:“别往下,别往下,往下就是死。”但效果是相反的,似乎他的喊声是敌意的存在,喊声越大,大象们就越想下去。抬头高叫着声音光滑如练的象哥哥正在勇敢地用前脚试探:下去,下去。崖壁上的土石瀑布一样崩落着。一瞬间毛管花感受到了一种带着刺痛的震撼,再也喊不出什么了:它们心里好像全然没有自己,也不在乎死去还是活着,就为了小象,为了漂浮而去的大象。而他心里却只有自己,直到现在也不忍放弃创作的欲望:怎样才能表现出来,这种用悲情打动人类的动物?但他的思考是摇摆的,根深蒂固的迷惘又来打搅他:难道手中的画笔比人家的性命还要重要?不,他需要摆脱的哪里是画画和摄影的诱惑,而是一种共同悲伤的冲动,是对灾难的挽救——他应该是有办法的,因为他是人。这样的想法让他有些恐惧,因为他看到想法的背后正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推动着自己,让他挪步而去。他来到峡谷边的草墩子上,朝下看了看,依然犹豫着。

象哥哥下去了,它比被河水冲走的象奶奶灵巧许多,居然蹭着崖壁走过了小路断裂的地方,走过了最容易塌方的侵蚀岩,站到了凸出的沉积层上。但大象的重量最终还是破坏了这个唯一稳定的支撑点,垮塌伴随着一阵随风而起的烟尘,裹住了落水的象哥哥,等高岸上的象群和毛管花看清楚河面时,它已经被激愤的水流送出去好远。它在河心挣扎着,转眼变成了浪的开花,消失在山势连绵的苍茫里。

宁静。红色的网脉蜻蜓悬停在空中,扇动翅膀的声音超过了浪响,有点喧宾夺主,好像它们才是河边绿野的主角。剩下的三头大象反而不叫了,一连两头大象被大水冲走的现实带给它们的除了惊慌更是警醒:不能再从这个地方下去了吧?它们朝南移动着,似乎在寻找新的下行路线。而毛管花想到的是:我还是人吗?怯懦和彷徨就在这一声发问中消散而去,他扔掉画笔,焦急地走动着,发现这边比那边平缓,而且凹凸不平,有些地方蔗茅和甜根子草长成了阶梯的形状,正好可以踩踏。他拽着一些似乎是专门为他而生的攀枝钩藤,爬了下去。

移动的象群停了下来,呼呼地扇动着耳朵,死死地盯着他。显然它们把他的举动当作了危险的来临,看着他迅速接近谷底,便把还没有长大的象姐姐夹在了中间。象妈妈和象姨的心思是:大儿子和小女儿都出事了,就剩下一个大女儿,可不能再有闪失。它们面对着离小象越来越近的毛管花,卷起鼻子,嘶鸣着发出了几声警告。毛管花听到了,有些紧张,却并不害怕,一阵撕裂麻木的愧痛正在告诉他:如果他一来就发现掉落谷底的小象,如果他不是看到象群的灾难后欣喜若狂地想到什么“诞生伟大作品的必由之路”,如果没有把别人的悲伤和怆痛当作自己出人头地的机会,两头大象说不定就不会落下深谷消失在河水的汹涌中。他来到谷底,站到了河边,看到对岸的小象差不多正对着自己,便沿着水线朝上游跑去,很快又停下,脱掉衣裤鞋袜,扑向了河水。在河里他基本就是一条鱼,这是滇池的风浪对他的塑造,五岁就开始了。大二暑假,他和几个同学去四川的纳溪一边考察植物一边写生,跟当地人比赛过横渡长江,他赢了。有人问:“你不会是游泳运动员吧?”他居然点了点头,意思是游泳运动员算什么。他的预测是准确的,克服水的冲力后,上岸的地方正好对着小象。小象歪头看着他,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上面的三头大象也在叫,嗷嗷嗷的,愤怒中包含着乞求:别啊,别伤害我们的孩子。毛管花听懂了,仰起头回应一声:“放心吧,我是人,不是野兽,不会吃掉它的。”然后来到了小象跟前,蹲下来仔细瞧着。小象挣扎着,想起身逃跑,却只有三条腿能够活动,另一条前腿僵硬地蜷缩着,血肉模糊,还有长长的小鼻子,几乎断成了两截,脊背和屁股上也有伤,厚皮开裂着,血在流。它站不起来,挣扎了半天,也只是改变了侧躺的方向,身下的草珊瑚被揉得稀烂,红色的果实流淌着红色的汁液,拌和着小象的血液,亮闪闪的一片。毛管花抚摸着它:“别动,别动,越动血流得越多。”起身看看四周,又仰头望望崖顶,三头大象探头俯瞰着自己,嗷嗷的叫声不绝如缕。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刚才只想到了营救,很空泛的一个见义勇为的概念,没有想到小象受了伤怎么办?这么高的悬崖,如何把它搞上去,送还给肝肠寸断的大象?又问自己:是要送还给大象吗?完好无损当然可以,但是现在呢?即便他有办法攀上悬崖送到它们面前,小象又能怎样?命运是一样的:躺着不动,然后因失血过多迅速死掉。他焦虑地踱着步子,忽然记起草珊瑚有清热解毒、消炎杀菌、缓解肿痛、促进断骨再生的作用,便又抓又揪地把叶子和红果搞了一堆,从浅水中搬来一大一小两块石头,捣成稀泥,敷在了小象的伤口上。他发现小象鼻子上的裂缝好像比刚才更大了,就想包扎一下,很后悔自己没有穿着衣服游过来,现在怎么办?他下意识地前后看看,脱下裤衩,套在了象鼻的断裂处,然后裹起来,又用松紧带打了个死结。

几只伯劳鸟高飞而去。头顶两岸,白练似的气雾正在升起,让绿色的延伸变得神秘而高远。天上出现了撕裂,云和云正在分手,然后是重新组合,一条云河从太阳发源,气势磅礴地流淌而来,白浪已经溅到了地上,那是一片络石花,每一朵花都像一架旋转的风车,托起花朵的桃形的叶子上,栖落着几只骤然停飞的绿泥蜂,似乎它们已经知道:大象的不幸发生了。食蚜蝇奔走相告,纷纷落到河边的湿泥上,领头的说:这个时候咱们就不要骚扰大象了吧。一阵轻风拐着弯吹来,把毛管花凌乱的头发吹得更乱。下一步呢?没有下一步,他应该回去了。他仰起头,望着还在高岸上嗷嗷叫唤的大象,喃喃地说:“对不起了朋友,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说着抬脚就走,来到水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小象的眼睛闭上了,受伤的鼻子还在蠕动,小小的鼻突就像小孩弯起的指头,朝他一弹一弹的。他心里不禁一阵凄凉,鼻子酸酸的想流泪,好像他也有一颗大象之心,见不得同类如此悲惨。他把伸进水里的腿抽回来,觉得不能就这样走了,正是雨季,河水说涨就涨。他看了看留在崖壁上的去年的涨水线,竟比小象躺着的地方高出了至少两米,赶紧回到小象身边,想把它挪高一点。不远处就有一座高出涨水线的绿丘,可问题是怎么能把它弄上去呢?对人类来说,小象也是大象,抱不动的。那就拖,拖上去,怎么拖?总不能拽着鼻子或者尾巴吧?它已经受伤了,经不起第二次受伤。他琢磨了一会儿,蹲下身子把小象压倒的所有草珊瑚和其他植物连根拔起,又去崖壁上扯下一些攀枝钩藤,简单编织了一个藤网,连同垫底的草珊瑚一起,兜住了小象。他朝绿丘拖去,弯腰弓背,一步一咬牙,像个“伏尔加纤夫”,最担心的就是钩藤被扯断,好在没有,成功了。他发现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崖顶的大象不用使劲探头,就能完整地看到小象。象群还在叫,断断续续的,似乎已经叫累了。他朝它们挥挥手:再见了朋友,你们就互相用眼光和叫声表达离别吧,最后的时刻应该不会太久。他踩着浅水朝上游走了一段,跳进水里,游了过去,很快到达了对岸,穿上衣服和鞋袜,拽着攀枝钩藤,踩着长成阶梯的蔗茅和甜根子草,攀爬而上。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车站,坐上了通往临沧机场的公共汽车。大地的绿色由整一无漏变得斑斑驳驳,公路无度也无理地延伸着,撕裂了绿植的丰盈和饱满,不断有青瓦坡顶的竹楼出现,零星依稀,慢慢地多起来,接着便堆积成了依山而建的村寨和小镇。他使劲瞅着车窗外面,看到了商店,也看到了药店,却又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心说快点走,快点走,快点离开这个地方。突然又喊起来:“师傅,停一下。”“干什么?”“尿急,方便,不行了,快停下。”他背着双肩包下了车,往前走了几步,没听到公共汽车启动的声音,赶紧又回来说:“师傅,快走吧,不用等我。”心说我把画板落在峡谷那儿了,必须得取回来,不然怎么写生?他遵守承诺似的先去了厕所,没尿,又出来,进了药店:“有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吗?哪个效果好?干脆都拿来吧,外敷的和内服的都要。”之后去了商店,买了他能想到的所有物品。又问:“这个地方叫什么?”年轻的傣族售货员说:“嘎锅麻蜜。”“锅麻蜜我知道,就是波罗蜜,‘嘎’是什么意思?”“就是街子、小镇。”他心说:那我就叫它波罗蜜小镇。“可我没见哪儿长着波罗蜜树啊?”售货员指着门外说:“见那座山了吧?山洼里全是。”他一手提着一个大塑料袋,朝回走去,越走越疾,中间休息了两次,活动了一下被塑料袋口勒痛的手指。当他再次来到绿生生的峡谷边沿,看到静躺在草丛里的画板时,突然意识到,他是故意的,落下画板是为了让自己更多一点回来的勇气。他望望对岸的小象,小象好像挪动了一下头的朝向,又看看上面的大象,大象们又开始叫了,持续的悲伤里混杂着持续的警惕:你又来干什么?他心说马上你们就知道了。

西斜的太阳吹来一阵金色的风,就像大象们的唉声叹气,带着雨季晴天的湿润和郁闷,浓浓的有点被酸水腌渍的感觉。攥成拳头的蓝色的常山花静然不动,叶子却在不停地摇晃。峡谷好像比第一次看到它时开阔了些,也鲜艳了些,好像因为他的重返,花们都开了,是欢迎的意思。一只红头穗鹛飞过来,差点落到他的肩膀上,一拐弯又飞走了,飞着飞着变成了一只白眉地鸫。毛管花放下双肩包,把两个塑料袋绑到一起,搭在肩膀上,再次依靠钩藤和草梯,下到河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挺大挺深的塑料盆,把不能见水的药物和食物放进去,把能见水的物品用一根绳子固定在身上,弯腰猫进了水里。泅渡是完美的,塑料盆里的东西只被仁慈的浪花溅湿了一点点。他爬上对岸,朝小象走去,看对方一动不动,心里不禁一揪:不会是死了吧?飞快地扑到跟前,摸了摸小象粗短的脖子,松了口气。他解开象鼻断裂处的包扎,抹了碘伏,撒了白药和马钱子粉,换了纱布轻轻包上,又用同样的办法开始处理别的伤口,不断地“啧啧”着,心疼得如同面对着自己的宠物或者兄弟姐妹,完了拿出一个很大的透明塑料奶瓶,放了奶粉和头孢,加进去用红花、三七、血竭、积雪草、丹参炮制的五味散,到河边舀了水,使劲摇晃了几下,来到小象身边,先是用手指弹了弹它右耳朵上的紫色菊花斑,又推了推它:“该醒来了朋友。”再推,再叫,甚至用手指撑了撑它的眼皮。小象毫无反应。他试着把奶嘴塞进它嘴里,轻轻地摇晃着,还是没有动静,便有些紧张:不会是奄奄一息了吧?正要把奶瓶取出来,发现里面是冒着气泡的,再看下去,奶水一点一点少了,也就是说小象虽然处在昏睡状态,却依然本能地吮吸着。毛管花这时候还不知道,流血和惊怕加上孤独感的折磨,小象虚脱了,奶水的及时滋养首先在它的生理上引起了反应,细胞的代谢功能和对环境变化的适应能力正在被激活,复苏的希望悄然出现。这是一次救命的喂食,比给药还重要。

小象醒了,嘘嘘地叫了几声,不比小老鼠的叫声大多少,却引来高岸上三头大象响亮的回应。毛管花朝上看了看,心说不愧是大耳朵动物,听觉如此敏锐。小象一听到大象的声音就哭了,一阵比一阵尖亮,说明力气又回来了。他赶紧又冲了一瓶更浓的奶粉,抱着奶瓶喂起来。小象边哭边吞咽,渐渐安静了。它一安静,头顶的大象们也变得不哼不哈,好像在说面前的这个人没有给小象带来新的惊恐和新的伤害,我们的孩子暂时是安妥的。毛管花一边喂奶,一边抚摸,看到小象眼睛里的恐慌正在淡去,黑亮的瞳孔里既有动物本能的猜忌,也有孩子的天真与好奇:你是谁?不会是猎人吧?妈妈说过,对我们大象来说,所有的人都是潜在的威胁,尤其是猎人,猎人是大象的天敌。毛管花知道它的眼睛在说话,便用手指弹着它的耳朵回应道:“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喝牛奶,反正我是爱喝的,你要是不爱喝,我明天去波罗蜜小镇买果汁,杧果汁还是菠萝汁?但对现在的你来说,好像蛋白才是最重要的,要不就换成米面汤?再撒一把盐,你一定爱喝。”小象的吞咽更加有力了,一次比一次下去的奶水多,像是在说:怎么这么香甜啊?虽然不是妈妈的奶。毛管花说:“爱喝就好,两罐奶粉全是你的。”喝饱了的小象再次闭上眼睛,睡着了。

· 3 ·

毛管花放下奶瓶,守着小象歇了一会儿,拿着挺大挺深的塑料盆,渡去又渡来,取回了自己的双肩包和画板。黄昏了,太阳的降落让峡谷两岸变得更陡更高,悬崖涂上了一层三色的油彩,自下而上是青黑的、油绿的、柠檬黄的,天赤与地绿的混合制造出一种冷暖适中的调子,带着生命旺盛的气息,从大红大绿的鲜艳中过渡而来。雨季里难得一见的晴日就要结束了,光的泛滥成了白昼的告别,明亮把自己凝聚成柔软的色块,用工笔的细致描画着从河水到崖顶的所有物体,大象们斑斓夺目。它们一直盯着小象,敏感于谷底的一切响动,不时地号叫几声,似乎在告诉毛管花,它们决不会放松警惕,也决不相信他会安什么好心,虽然黑夜将至,它们有可能看不清下面发生的事情,但超灵敏的听觉和嗅觉将清晰地捕捉到所有的变故,尤其是偷走小象或者杀死小象的变故。而毛管花却对着大象们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似乎是说:这么不善解人意啊?都不想理你们了。他又饿又累,靠着双肩包坐到绿丘上,拿起一包饼干,就着矿泉水吃了几片,很快闭上了眼睛。

天黑和他的睡眠同步来临,他和小象一起呼呼地睡着,梦境似乎是共同的,他看到小象长出翅膀飞上了悬崖,悬崖之上出现了一片花海,大象们踏花而去,香粉弥漫,蜜蜂和蝴蝶翩然而舞。小象看到他变成一条鱼钻进了河里,河水顿时清澈无比,就像它出生后第一次在妈妈和姐姐的护卫下玩过水的那条小溪。它追踪而去:我还想喝你的奶,你怎么走了呢?妈妈的奶是白色的,你的奶也是白色的。它当然意识不到,作为一头小象它的单纯也像清澈见底的小溪,以为能提供奶水的就是值得依赖的,信任正在萌芽,仅仅被喂了两次,妈妈关于“人是潜在威胁”的教导就开始动摇了。而崖顶的大象们凭着丰富的阅历可不会轻易改变对人的看法,现在不使坏不一定以后不使坏,人的心思深不可测,就像最深的峡谷最深的河流。它们彻夜值守,站在崖顶上一步不离,听着,闻着,也使劲看着。河水一直在往前走,就像时间的流淌,下雨了。小象嗷嗷地叫着,是呻吟,也是求助:妈妈呀,我怎么这么疼啊?它当然不明白:药劲过去了,疼痛自然就来了。大象们闻声而动,又开始号叫,雨中的空气里充满了野性的焦躁与戚哀。午夜临沧,峡谷地带,消失了星芒的天空下,象群的悲鸣让雨丝倾斜,满地的植物都在起浪,涛声阵阵。夜风没头没脑地碰撞着崖壁,崖壁发出嗡嗡的响声,告诉那些出没在峡谷里的夜行动物:劳驾你们,不要靠近那座绿丘、那头小象和那个人。

毛管花醒了,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赶紧起来摸了摸小象,摸到的却是一手湿滑的雨水。真是天不长眼,怎么这个时候下雨?伤口是不能见水的。又想夏至已过,天不下雨才是奇怪的。问题是保护小象不能靠天得靠人,自己不是早就想到了吗?他从双肩包里拿出雨伞,将伞柄插入土壤,撑在了小象身边,又从塑料袋里取来白天买到的雨布,摸黑把四角的绳子固定在周围的植物上,自己也躲了进去。雨布让淅淅沥沥的雨声变得更加响亮,就像一面琴键,有无数的指头在同时弹奏。厚重的夜幕一鼓一鼓的,每一次鼓动都会让夜色更黑一层。小象还在呻吟,大象还在叫唤。他琢磨着它们的声音,突然想到又该吃药喂奶了,人类的小孩半夜三更也会哭着要奶。他摸出手机,打开手电,兑奶粉,放头孢,加五味散,灌入河水,又是满满的一奶瓶。心说幸亏是小象不是小孩,用不着热牛奶,要不然这个时候这种地方怎么点火呀?小象张嘴噙住了奶嘴,一边呻吟一边吮吸,渐渐地,呻吟没有了,只剩下吮吸了。三头大象停止了鸣叫,静静地伫立着,用自己的黑影增加着大地的高度,也增加着夜色的浓度,雨越来越稠,好像天不是天,是江河湖海。一瓶奶水吸完了,小象再次睡去。毛管花睡不着,摸出手机拨通了小姨。

“什么事,深更半夜打电话?”小姨睡意蒙眬。“小姨,你喜不喜欢大象?”“为什么这个时候问这个?明天回答不好吗?”“这么简单个问题,还要等到明天?”“我不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你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不怎么样,我跟大象在一起。”“别开玩笑,你认识大象,大象不认识你。”“真的小姨。”他说起昨天的经历,没等说完,小姨就喊起来:“你可要小心,野象是会伤人的,网上有报道,你搜搜,好像就是去年吧,西双版纳的野象把一个老人踩死了。”“我又不是老人。”“你赶紧回来,没有人像你这么傻的,做好事可以,但要看对象。”“我给你打电话可不是为了听你教训的,我没钱了,想回也回不去了。”“钱我给,但你必须回来。”“小姨你是知道我的,我要是丢下小象不管,也会丢下你不管。”“只要你丢下小象回来,我情愿让你丢下我。”“可能吗?”他假装生气把电话挂了。十分钟后手机滴答一响,好像是夜雨送来了钱,唰啦啦地变成了钞票,一万元。他回了三个字:爱小姨,又缀了三颗“心”。这么多钱可不是为了让他回去,而是为了让他留下来。小姨是懂他的:越拗着他,他越迷惘,所有的事都这样,最终又一定会走向期望的反面。不要约束他,让他随心所欲是最好的办法。

他靠着双肩包再次闭上了眼睛,还是睡不着,就又拿出手机,犹豫着:打给雨燕还是黄鹂?两种鸟里他更喜欢哪一种就应该先打给谁,可问题是哪一种他都喜欢,要不然他干吗要把余艳叫雨燕,把黄怡丽叫黄鹂呢?那就看他更喜欢哪个人了?一想到人就觉得更难,都喜欢,又都不是可以让他舍弃一切去发疯的那种人。那怎么办?是不是应该按照姓名拼音的顺序来决定先后?这样他就没得选择了。然而,就在他准备拨通黄鹂时,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滑向了雨燕。

雨燕说:“我一猜就是你,谁会这么神经,后半夜还打电话,是不是你要回来,让我去接你?”“你猜我现在跟谁在一起?”“不会是黄鹂吧?”“一头小象。”“为什么叫小象?”“因为小就叫小象。”“这么说你又有喜欢的人了?”“你怎么这么想?”“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值得你半夜不睡。”“你觉得除了谈情说爱,我就不会干点别的?”“不会的,我太了解你了。”“那我这个人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也觉得挺没意思,你最大的问题就跟你的名字一样,什么花都管,让你专情唯一地对待一个人比登天还难。”“少拿我的名字开玩笑,我再说一遍,我原名叫毛柳杉,改成毛管花是上大学以后的事,因为我在校园里发现了它,连老师都吃惊,它属于稀有濒危灌木,常绿,花白,挂着露珠挺纯洁挺可怜的样子,花管上有柔软的细毛,我喜欢。”雨燕打着哈欠说:“看来你跟它有缘分,那就更是名如其人了。”他沮丧地叹口气,挂了。雨燕是他在植物保护学院的同级同学,校花兼才女,会弹钢琴和吉他,会唱歌,还能作词作曲,毕业后跟几个喜欢音乐的女孩搞了一个“雨林乐队”,驻唱酒吧,到处参加音乐节,还上过几次电视,也算是风生水起。但就在“雨林”名气越来越大,圈了不少粉,偶尔还能在“热搜榜”里露露脸时,乐队突然解散了。女孩乐队,永远都是奔着散伙去组建的,前面的路上有太多太多促使她们分道扬镳的理由。她没有再找工作,就待在家里,父母是大赚无望、小赚不断的商人,不缺她的花销,待着就待着吧,为了成全女儿的“理想”,他们的态度永远都是:随你所愿,任你所想。但要是有人问雨燕:你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她的回答总是三个字:不知道。她跟毛管花相识六年,应该是了解他的,却在这天晚上如此自信地误会甚至曲解了他。他回味了一会儿,苦涩地一笑,又打给了黄鹂。

黄鹂说:“正想你呢?”“不会吧?这个时候你早就应该在梦里了。”“真的没睡,看书呢。我就想这家伙离开昆明以后就没给我打过电话,是不是已经做出抛弃我的决定了?”“你也可以给我打嘛。”“就不,我是个女的。”“那你猜我为什么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我不猜,你知道我从来没猜对过你的行踪。”“我正在跟……”“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想说什么?”“你的诡计我还不知道?自己不说让我说,然后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我才不上当呢。”他想卖个关子都没有机会,觉得挺没趣的,在默契方面,人跟动物相比差远了。姑娘们,你们怎么都这么庸俗啊?彼此之间一点可以牵手同步的感觉都没有,还怎么牵肠挂肚地谈恋爱?他平淡地说声“再见”,就挂了。黄鹂是云南农大资源与环境学院的高才生,跟他同年读研,读的是生态学专业,野心勃勃地想写一本关于雨林生态的书,自然会涉及植物保护方面的问题,两个人不知不觉就熟了,谈得挺投机,无论学问还是生活,甚至对未来的打算,也都有着惊人的一致:不为挣钱劳役自己,将来无论干什么,都应该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尽管这个世界很难给人提供一个既自由又能赚钱的机会,但如果有一线希望,就要做无限努力。作为文化人的父母希望她考博然后争取留校,因为大学教师的身份更容易让她的婚姻跟“富有的门第”联系起来。黄鹂说你们给女儿的最大启示就是:凡是你们赞成的,我就应该反对,凡是你们反对的,我就应该赞成。因为你们几乎在所有自己认为正确无比的事情上都让我非常失望。你们放弃义务没能赡养父母,你们六亲不认跟兄弟姐妹争抢遗产,你们有过“假离婚”的经历,为的是在福利分房时多分一套房子,你们封建意识严重,在我两岁时试图“再添三千块”把我换成男孩,现在又想让我嫁给王富豪、张富豪、李富豪随便哪个富豪的儿子,门都没有。毛管花在她的语音下面翘了十个金色拇指表示满分通过,又写道:最大的幸运是我们没有成为父母精神遗产的继承者,我们没有遗产,除了心灵的需要我们不继承别的。但在今天这个晚上,她怎么表现得如此令人失望?智商和情商都低到了零海拔以下的沟洼里。猜一猜能把你怎样?又不会死掉。在他不无荣耀的期待里,有着她嗓音甜甜的惊讶与好奇:“你跟小象在一起?快快快,发个视频过来。”他知道她喜欢动物,所以更期待她这样说:“我去找你吧,我也想跟小象在一起。”

不愉快的电话销蚀了他的兴奋感,他渐渐有了睡意,在雨声的伴奏下,迷惘地走进了黑甜乡。穿越是流畅的——没有噩梦,只有时间被压缩成齑粉后一风吹散的感觉。走出来的时候正是早晨,雨云飘向了别处,太阳却没有紧紧跟上,一个蛋青色的白昼悬挂在峡谷两岸,鸟声啁啾。气流互相追逐着穿行在河面上,制造着水的隆起和浪的活跃,水比昨天大了,淹没了至少半米岸绿。沐浴后的绿色显得格外精神抖擞,晶莹闪亮地重新描绘了一遍每天都有变化的景致。一只白尾地鸲带着特有的韵律感洪亮地鸣叫着,飞过去吃到了今天的第一口美餐——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九香虫。不远处一只艳丽的橙腹咬鹃遗憾自己没有抢先,嗤一声飞进了一片生长在崖壁上的诺斯草,它知道那里有云水蛉的出没。小象醒了,却没有再叫,而是静静地躺着,一眼不眨地望着人。毛管花起身,撩起雨布把上面的积水抖了下去,仰头看了看崖顶上依然并排而立的三头大象,心说就这样站了一夜,不累啊?粗壮的四条腿就像是有根的,而且是板根,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而去,其中一条最有力量的板根就是峡谷底层的绿丘,是小象。小象被雨布遮住了,大象们其实是看不见的,但它们表现得就像是一览无余,似乎它们不通过声音和肢体语言,用不着听觉和视觉,就能知道小象的情况——是安然无恙还是危机四伏?他收起雨布,又去冲了奶粉和药物,开始了这一天的第一次喂食和喂药。小象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吃奶声,显得比昨天更有力气,或者它想用这种声音告诉大象们:我好着呢。

此后的每一天,毛管花都会至少喂五次加了药的牛奶,每次都是两大奶瓶。小象还会叫,但显然已经不是惊恐和绝望了,是跟崖顶大象的交流,是希望它们来到谷底跟自己待在一起的恳求,是孩子的撒娇和下意识的哭闹。崖顶的三头大象不时地回应着,听得出有安慰,有焦躁,有担忧,也有对人的警告:你不能把它怎样,我们是大象,好像只要被称作大象,就可以傲岸无比。它们知道这个人在给小象喂奶,却暂时还不能理解两天一次的换药:为什么要把白花花的纱布包在小象身上?既然包上了,就应该属于小象,怎么又要不断地解开撕掉呢?伤口愈合得很慢,潮湿的雨季和不断攀升的温度以及很容易滋生细菌的丰富氧气,让摔伤的部位始终处在发炎与未发炎的临界点上。每次换药小象都会喊叫,有时候并没有触及伤口,也会喊起来:疼,疼。毛管花想:它跟人类的孩子有什么两样?这时候崖顶的大象们一定会爆发集体号叫,悲愤地震慑着他,也无奈地诅咒着他。毛管花听懂了,也烦了,就学着大象的叫声回喊几句:“安静一点好不好?有这个工夫你们还不如去吃点东西,不饿呀?”他发现三头大象一直立着,不吃不喝,不动不摇,监视着谷底,好像一不留神小象就会蒸发而去。

五天以后,毛管花又去了一趟波罗蜜小镇,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买回来更多的食品和药品。小象的食谱里,除了奶粉,还增加了玉米面、白砂糖和盐,头孢也换成了罗红霉素,还加大了五味散的分量。小象吃得更来劲了。又过了两天,换药的时候,小象不再喊叫了,只会发出丝丝缕缕的呻吟,引来大象们的高声回应。后来连呻吟也没有了,大象们也就不再回应,只是时不时沉闷而惶惑地哞哞几声,似乎依然抱着不相信的态度:人怎么可能对大象好起来呢?

毛管花对小象的喂养和治疗变得安静而有序,每天除了喂食喂药,还会给它按摩腿脚和肚子:别到时候伤好了,肌肉又萎缩了,肠胃也不行了。小象沉浸在被人疼爱抚慰的享受中,鼻子缓缓地蠕动着,眼睛一眨一眨的,不再惊悸的表情上带着萌主的天真与可爱,还会不时地用能活动的脚蹬蹬他,或者用耳朵扇扇他,像是在撒娇。就像人类的孩子,小象有睡午觉的习惯,有时他跟它一起睡,有时会趁机支起画板,挖一块北回归谷的景致放到纸上,虽然仅仅是为了积累素材,却总想把色彩和光线填上去。眼前的色彩和光线是多么丰富啊,光绿就有十几种表现,画出一条地平线,让绿变作嫩、浅、深、青、碧、葱、黄、幽、墨、新、果的组合,北回归谷让只能创造黑白两色的铅笔显得格外乏力。自然的无限之美打击着他,让他几欲放弃:就算我带着彩笔或者油画颜料,又怎么能同时创造出这么多不同格调的绿呢?算了,不画了。但紧接着手中的铅笔又会更加灵巧地重复起速写的技巧:大象、大象、大象,我画的是大象,接近无色系的灰褐色的大象,而你们——斑斓的背景又算得了什么?大象的背景只是大象用粪便创造的春华秋实。他发现纸面上的大象都是带着叫声的,是叫声塑造了它们的身形和情态。也就是说他正在理解它们,正在解析那些刻骨铭心的叫声所蕴含的丰富内容和情感色彩。

有一天早晨,雨不下了,又有太阳了,晴空不是万里,也不是千里,是百里,雨云没有散去更不会远去。大概这就是北回归谷之上的特点了:阳光只要照射大地,森林水汽立刻就会升起来,组成新的雨云,随时准备返回地面,似乎植物的繁盛只要有湿度就够了。然而,植物是知道的,和生长形成对称关系的,一是雨露,二是阳光,那些花花朵朵、枝枝叶叶都在这个时候把最敏感的触角朝向了金色亮丽的天空,姿态变了,形状也变了,所有的生命都跟昨天不一样了。半开半闭的绒毛紫薇伸展淡紫的花瓣,就像冲着太阳的激情拥抱,就差飞升而起。丁香子弹一样的花蕾运用着排枪战术,个个指向光亮,棉线一样密集的花蕊伸懒腰一样舒展着臂膀。金叶子更金了,水茄的白花更白了,红黄两色的马利筋终于等来了艳冠峡谷的高光时刻。毛管花试着扶起小象,让它站在了地上,问道:“能走吧?”看它好奇地盯着前面,就把装满奶水的奶瓶滚下了绿丘,“走走走,往前走,去下面吃奶。”他扶着小象朝下走去。小象走得很慢,蹭着地皮一点一点挪动着,突然又胆怯地停下了。“走啊,怎么不走了?不会是骨头断了吧?那可就麻烦了。”他用肩膀顶着它的身子,抱起受伤的前腿迈了过去。小象哎哟了一声,又哎哟了一声,脚步却没有停下,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在绿丘的坡面上。他渐渐松开了手,看着它走,突然跳过去抱起奶瓶,朝小象摇晃着后退了几步。小象跟了过去,脚步慢慢快了。他不断后退,它不断向前,终于够着了奶瓶,咕嘟咕嘟喝起来。毛管花这时才意识到,悬崖顶上,三头大象的叫声如雷贯耳,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欢呼,或者是疑虑重重的诘问:你不会是想把小象拐走吧?它已经可以行走了。他等着小象喝完,又用奶粉、玉米面、白砂糖、盐和药物勾兑了一奶瓶,边喂边挠着小象的脖子说:“现在咱们必须上去,让它们看看你有多棒,我没有白给你喂食喂药。”他扶着奶瓶往上退,它噙着奶瓶往上跟,等它喝完了,也差不多到了绿丘顶。他指着小象对大象们说:“瞧见了吧?它就要康复了,现在你们要是喊叫,我就会当成感谢说一声别客气。叫啊,为什么不叫了?”

之后他让小象躺下,开始给它换药:脊背和屁股上已经结痂,他没再上别的药,只涂了一点碘伏。前腿的伤口面积大,结痂不均匀,加上会在地上蹭来蹭去,上了药后又做了包扎。最后他解开了小象鼻子上的纱布,看到伤口比昨天更多地长出了一层粉红色的新肉和带褶子的皮肤,就把奶瓶举起来,控出一点奶水给它看,它把鼻子笨拙地朝上一卷,又朝上一卷,连续卷了五次,终于接住了。他长舒一口气说:“最担心的就是大象的鼻子失去功能,现在看来还不错,算是痊愈了。”他换了药,又用新纱布包了起来。再长一长吧,新肉太嫩,皮肤太薄,很容易再次弄破。崖顶的大象嗷嗷地叫着,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有一点他能感觉到:就算有激愤,也已经不那么强烈了。他仰头瞧着它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这样立着,从小象受伤到现在,整整十三天了,它们就这样立着,没有一分钟让小象和人离开它们的视线。它们有时沉默,有时鸣叫,有时悲伤,有时愤怒,但不管处在什么状态,四条粗硕结实的腿都风雨不倒地立着,它们似乎不饥不渴、不困不累,就这样以大象独有的姿态坚定地立着。或许大象是这样一种动物:对亲情的牵挂永远会超过所有的生理需求,也就永远会用挺拔直立的姿势表达生命的坚韧和完美。它们在鸟瞰中立着,发现它们的小象又活过来了,高兴啊。是的,他琢磨出来了,它们嗷嗷的叫声里,有高兴。他嗷嗷地学叫着,也有高兴。

· 4 ·

第二天,毛管花第三次去了波罗蜜小镇,给手机充电,补充小象与自己的食物,回来时,看到小象起身走下绿丘,来到河边迎接他。他从水里爬上岸,湿漉漉地抱住了它。以后的几天是真正的康复阶段,小象的脊背和屁股上的结痂一点一点脱落着,皱皮如初,步伐越来越稳实,鼻子也越来越灵活。崖顶的大象们似乎松了一口气,开始轮换着去身后的象道边寻找吃的,还会用鼻子卷起一些带水珠的小果野蕉和蔗茅,丢到谷底离小象很近的地方。毛管花心说这里好神奇,两种不同气候条件下的植物居然能生长到一起,便带着小象去吃草,但是它不吃,只是用小鼻子卷一下抛一下地玩着。他抓起一把草,喂到它嘴里,竟然被吐了出来。他拍着它的脸颊说:“为什么不吃?是上面的大象让你吃的,你可以不听我的,但大象的话你不能不听,因为你是小象,就好比人……”又一想:不对啊,孩子未必听大人的,就像我,我就不听小姨的。它好像听懂了,再次送草到它嘴里时,便开始咀嚼和吞咽,然后翘起小鼻子指向了他。他说:“先吃点开胃草,还不到喂食的时候,大象的一生就是吃草的一生,你不能丢了对草的热爱。”

手机响了,是小姨的电话,还是催他快点回昆明:“我最近认识了一个病人,是云南植物研究所的,想让你跟他见一面,说不定以后能用得上。”“我用他干什么?”“你不找工作了?他可是植物所本部的,就在昆明,万一能帮上忙呢。”他哼哼哈哈答应着,拍了几张小象和大象的照片,发给了小姨,顺带也发给了雨燕和黄鹂。雨燕立刻把电话打了过来:“‘小象’原来是真的小象?我还以为是路边的野花呢。”“我明明告诉你是小象。”“谁让你爱给别人起外号来着,你怎么跟它在一起?”毛管花就把这些日子的经历详细说了。她不停地赞叹着,突然口气又变了,打断他说:“没想到你对小象比对我好,我连一头野兽都不如。”“你生气了?”“对,我生气了。”“怎么可以这样?我见死不救你就高兴?”“不跟你啰唆了,我还有事。”说着就挂了。他摇摇头:她不是一个喜欢生气的人,怎么变得这么快?再看手机,有一个未接来电,便拨了过去。

黄鹂说:“你刚才是在跟雨燕通话吧?我就知道。”“你不是不给我打电话吗?”“你搞清楚了,我这是回话,不是主动打电话。”他一笑:“有区别吗?”“你还笑,我要告诉你的可不是件好笑的事,我表姐第二胎生了个男孩,欢天喜地的却是我父母,原来他们早就商量好,只要是男孩就过继到我家来,代价是给我表姐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你的意思是这房子本来是你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有这套房子,再说我现在住的这间门面房也是他们的,能允许我一直住着,已经很知足了。我对我妈说,你也是个女的,怎么比我爸还重男轻女?她说我也是在受歧视的环境里长大的,我把你养大还供你上学,就已经是家族道德的一大进步。”“你妈被歧视扭曲了,好可怜。”“我才不可怜她,己所不欲,偏施于人,还说是进步,懂不懂道理?连大象都不如,大象是母系社会,母象才是首领和象群的骨干,公象不仅不会被过继,还会被赶出象群。”“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连常识都糊涂吧?动物生态是生态学的一个分支。”黄鹂立刻又把话题拐了回去,“更邪门的是,他们又在给我张罗对象,这次不是腰缠万贯的富豪,是个官员的儿子,也是搞林业的,曾经是省林业厅资源林政处的一个科长,目前在版纳雨林管理局社区工作科当科长,说是去基层锻炼,其实是为了镀金,好再往上提拔。叫什么来着?石栗?还不如直接叫油果子,他们让我嫁给他,理由是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大官员,等他成为大官员时,过继的儿子正好长大了,姐夫提携小舅子,天经地义。”“你父母可真是高瞻远瞩,不得了。”“更糟糕的是,他来昆明度假时跟我见了两面,还就看上了我,说我无论长相还是性格,完全符合他的预期,三天两头来找我,假期结束回西双版纳后,天天发微信。我已经想好怎么办了,只要我结婚或者同居,一切纠缠就会烟消云散。”“跟谁同居?”“你啊,赶紧回来。”“我?”“不愿意吗?”“不是不愿意,是回不去,我走了小象怎么办?”“那你是要我呢还是要小象?”“你怎么跟雨燕一样?”“她也这么说?”黄鹂笑了,“也许你可以把小象带到昆明来,我想办法安置它。”“就算能带回去,这跟拐带儿童有什么区别?下次见了大象,会一鼻子打死我。”“就是说你要跟我分手了?”“我的意思是你等几天,一旦小象好利索,我立刻想办法把它还给大象,然后再去找你。”黄鹂想了想说:“也行,那你快点,不然大象也会着急。”“它们恨不得现在就把小象要回去,听声音就知道,它们又开始号叫了。”“我从来没听过大象的叫声。”“我也是第一次。”他学着大象号起来。

让毛管花没想到的是,此刻大象们着急的还不是跟日渐康复的小象团聚。一种人耳感觉不到的低频率发射正向远方传去,又从远方传来,这是大象的天赋:通过喉咙的震颤和脚跺地面的秘语,以次声波的形式互相传递信息。被大水冲走的象奶奶以最快的速度回答了三头大象的询问:我还活着,就在我们曾经到过的那个有成片缅桂花树的江滩上,我很累,流血了,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几乎在同时,它们也收到了象哥哥的回复:我已经上岸,这里到处都是推不倒的大树,好陌生啊,妈妈快来找我吧。并且象妈妈、象姨、象姐姐还知道,告诉它们这些消息的,并不是象奶奶和象哥哥本人,而是别的族群的大象。也就是说这种通常只在直线距离二十公里以内起作用的传递,通过了不止一次的接力,象奶奶和象哥哥所处的位置在河水下游更加遥远的地方,甚至已经到了它们的老家西双版纳。它们用同样的接力方式希望能让象奶奶和象哥哥明白:小象还没有回到身边来,但它安然无恙,我们现在就去找你们,你们也可以互相联系一下,毕竟你们离得近,能在一起是最好的。

风从下游吹来,带着西双版纳绵柔的芬芳和七彩的花香;云从下游飘来,时刻准备把来自版纳雨林的水汽洒落而下;鸟从下游飞来,告诉大象们象奶奶和象哥哥的消息,就跟它们已知的一模一样。三头大象的号叫突然有了移调的效果,变得尖亮而悠长。小象一愣,也开始叫唤,先是学着大象叫,接着就哭了,跟它最初摔下悬崖时的哭声一样:妈妈呀,妈妈。毛管花边听边琢磨:什么意思啊?怎么那么悲伤,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想着浑身抖了一下,也许他听懂了,真的听懂了,这么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他每天都在研究它们变化多端的叫声里到底有多少内容,得出的结论是:人类有多少,它们就有多少。他来到小象身边,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大象们要走?你已经痊愈了,如果我有办法,现在就可以把你送还给它们。”小象嗷嗷地叫着,像是说:妈妈不要我啦。他看到身量最高的那头大象首先扭转了身子,甩了甩尾巴,朝下游走去。另外两头大象很快跟在了后面。它们走着,叫着,不时地回头看看小象,却再也没有停下来。当大象们的身影沿着崖顶的曲线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堆垒而起的林木中时,小象双腿一弯,倒了下去。他赶紧抱住它,安慰道:“它们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一会儿就回来,别着急啊。”小象嗷嗷地叫着,抽泣般的节奏里,有着清晰而迷人的伤逝:它们再也不回来了。毛管花以后会明白,三头大象的号叫里,不仅有对小象的告别,也有对人的拜托:小象就交给你啦,我们顾不上啦,你可不能对它不好啊。

大象们一走,北回归谷立刻显得空寂了许多,亚热带的绿色瞬间膨胀着,带着水蒸气的月白沿着沟谷一笔一笔描画而过。青黄色的河水收敛着波浪和涛声,像要强调空寂的富有。天上,云翳正在下降,拖出一抹深蓝、一抹浅黑、一抹银灰,一对高声鸣叫的红腿小隼从深蓝中飞来,穿过浅黑,又穿过银灰,把自己染成黑翅白胸红腹的样子,朝上游飞去。上游是填满阳光的天际,绿色依然在膨胀,只不过它已经属于别的生命了。小象和毛管花对视着:还有必要待下去吗?大象们走了,继续待在北回归谷的理由也跟着走了。越来越空寂,连风也像是因空寂而来,呜呜地填补着声音的空白。小象待不住了,站起来,望着大象消失的下游呆愣了片刻,便迈动了脚步。毛管花也待不住了,也要走了,却明白不能任由小象往前走,站在绿丘顶上,打眼一瞧就知道,越往下游,峡谷越深,两岸也就越发险要,而他们必须找一个谷浅路坦的地方,回到地面,离开北回归谷。他走过去拦住小象,指着天空说:“看见鸟了吧?还是红腿小隼,天下最小的猛禽,并不多见,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出现在临沧地界?因为是来领路的。”小象似乎听懂了,当他握着它的小鼻子,示意它改变方向时,它听话地掉转了身子。

已是中午,阳光在山脉一样蜿蜒起伏的云雾中翻滚,不时地洒下来,让河水和绿植泛起一层亮光,又闪闪而逝。毛管花喂饱了小象,匆匆收拾起东西,丢下了那个不方便携带的塑料盆,背起双肩包,带着小象,朝上游走去。没有路,脚步的延伸全靠运气,有时在河边浅水处,有时在草丛里,有时在乔木和灌木的间隙,累了,就歇着,不是他要歇,是小象要歇,有那么两次,小象一躺下就睡着了,他只好等着,它是孩子,才不在乎毛管花的着急:必须在天黑以前找到一个河面高、峡谷浅的地方,不然就又得在谷底过夜了,没有大象守护的荒沟野谷是很危险的。为了叫醒小象,更为了鼓励它使劲往前走,他一路上回忆着大象们的叫声,分辨着当时的情绪,琢磨出什么意思,然后学给它听。小象果然就不再瞌睡了,而且越走越精神,好像它把他当成了命中注定要引领并关照自己的大象,并不奇怪这头大象怎么是两条腿走路的?毛管花有些喜悦:弄不好我真成大象了,或者我能做一个可以跟大象交流的象语者,这样的人世界上恐怕没几个。

他们的愿望没有实现,直到天黑,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走上峡谷的地方。那就只能彻夜待在谷底了,有点怕,找了个背靠崖壁的地方,猫起来,谛听四周的动静,沙啦啦,沙啦啦,都像是野兽的脚步声,出没在密林丛中的印支虎、豹子、丛林猫、黑熊、野猪、大蟒可都不是吃素的。小象饿了,嗷嗷地叫着。他又赶紧给它弄吃的,依然是奶粉、玉米面、白砂糖、盐和水的调制品,不过主要的奶粉和玉米面已经不多了,得省着点,他只喂了一奶瓶。“再不够,你就吃草吧。”小象没有吃草,很快躺下睡着了,它跟他一样,很累。午夜,雨燕发来了一个视频,她在兴致勃勃地边弹奏边演唱,写道:“谢谢你给我的灵感,多长时间没有新歌了,今天突然又有了。”他迷迷糊糊听了一遍,揉揉眼睛,再也睡不着了,回了个电话给她:“原来你没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你现在好像连玩笑都不会开了,再说我哪里顾得上生气,没等你说完,脑子里就有词了,旋律也来了,我得赶紧记下来。”说着她打了个哈欠,“忙了一天,真困,我要睡了。哦对了,我给几个姐们儿说,可不可以重新聚首,这次不叫‘雨林乐队’,叫‘大象乐队’?她们居然嘲笑我,说我的《小象》是动物情歌,我的人间失恋让我恨不得嫁给一个大白牙、长鼻子的家伙。我失恋了吗?”“我怎么知道?”“那就是失恋了。哼,不理你了,这次可是真的生气了。”她挂了。他一遍遍地听《小象》,舒缓的节拍、优美的旋律、深情的歌词,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睡梦里还是《小象》:

今天我并不沮丧,

窗外充满阳光。

我在背包里装满昆明的花香,

走下楼梯,来到街上。

我舞步翩翩黛眼蝴蝶一样漂亮,

因为我相信只要我漂亮别人就会漂亮。

我拥抱你拥抱他拥抱所有的人,

因为我相信人人会给我走下去的热量。

我把微笑留给近旁也留给远方,

因为我相信幸福会像鸟儿一样飞翔。

你说你不爱我,只爱小象,

我除了吃惊,还有欣喜若狂,

我的爱人啊,你忘啦,

自从我认识了你,

就有一头小象住在了我的心房。

它时刻提醒你:我就是小象。

我是小象,

我漂亮,

我有散不尽的热量,

我朝远方走去,

追逐爱的曙光,

无论他在东方还是西方,

无论他在版纳还是临沧。

听到最后,毛管花想:好像缺点什么?可不可以加上这样几句:

可是在临沧,

在北回归谷的雨雾下,

大象送给他一头小象,

如今他有了两头小象,

两头小象都以为他是大象,

却不知道做大象的他如此迷惘。

又惭愧地想:不好不好,我这算什么呀?狗尾续貂。雨燕是诗人,是既会弹又会唱还会作词作曲的全能音乐人。想一想,也真是奇葩,学植物保护的,全世界能有几个变成音乐人的?凤毛麟角啊,比大象还要稀缺。莫非我爱的,不是她,是她的奇形怪状,就像人们喜欢在奇石怪树下盘桓那样?

后半夜,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呼啦啦的声音,吓得毛管花一下抱住了小象。接着又是一阵疯狂的撕咬,好像是不相上下的打斗。他打了个寒战:凶猛的猫科动物可都是黑夜里的潜行大师。想起双肩包里还有一把水果刀,赶紧翻出来握在了手里。小象爬起来,锐利地鸣叫着,比不上大象的咆哮,却也算得上野兽的尖吼。他说:“安静,安静,你这叫暴露目标,要是人家听出你是小象,会扑过来的。”小象不听他的,依然锐叫着,像是说:小象也是大象,我就不信它们不害怕。果然害怕了,又是一阵身体碰撞草树的声响,接着便是安静,野兽好像跑远了。毛管花舒了一口气,抚摸着小象说:“了不起啊,老虎狮子被你吓跑了,你这是在保护我。”小象的叫声又变了,嗷嗷嗷的。他说:“应该的,这时候不慰劳你什么时候慰劳你?”便在奶瓶里放了食物,又去河边兑了水,回来搁进了它嘴里。它畅快地吮吸着,用小鼻子不停地吹着他的头发,几次都想卷起来,放到自己头上。他捏捏它的鼻突说:“不可能,你长不了头发,因为生养你的爸爸妈妈没有头发,我虽然是你眼里的大象亲人,但遗传基因不一样,懂吗?”

天亮了,寻找峡谷出路的行走又开始了。一路走去,不断朝上看着,虽然形态不一,却依然是悬崖陡壁,而且越来越高,心说大概小象是对的,朝下游走,才会走出沟谷。又是整整一天,黄昏了,不能再走了。他让小象停下来歇着,自己翘首观察河水两岸,看到崖壁上长满了的崖豆藤和椴叶山麻秆,就觉得自己是可以从这里攀缘而上的,如果他愿意丢弃小象,天黑以前就能站在悬崖顶上,向着人烟走去。他来到崖壁跟前,试着爬了几步,听着小象哞地一叫,便跳了下来,放下双肩包说:“放心吧,我不走。”他对自己有些失望:怎么就背不动小象呢?但要是继续拖带着小象就难了,说不定永远上不去了。白天一直是小雨,这会儿云把雨丝收起来,撩起帷幕,托出了一层薄薄的霞色,淡焰如焦,谁在涂抹西天边际的胭脂?峡谷上游,越来越深远的苍绿如同一堆没有头绪的麻线,以丘状的形态,显示着千丝万缕的凌乱美和纠缠美,无边的粘连里,时不时地冒出几棵高大的百日青来,带着一种寻常而本色的老绿,招引着鸟的栖落和星星的悬挂。天渐渐黑了,黑得有些薄弱和勉强,似乎转眼就又会把太阳搬出来。一颗流星熠然而过,眼看要落在峡谷里,却又黯然远去,就像一朵花瞬间完成了从蓓蕾到绽放再到凋零的过程。奶粉早晨就没了,中午饭以后玉米面和白砂糖也没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包饼干了,这是他留给自己的。“真不想让给你,你还可以吃草,我呢,除了饼干,峡谷之内、河水两岸什么也不能吃。”他说着,用奶瓶接了水,把饼干掰碎放进去,对准了小象的嘴。小象吃起来,小鼻子不停地朝上翘着。他又说:“明天怎么办?咱俩都没吃的了,要是再走不出去,就只能饿死在峡谷里。”小象不吃了,伸展鼻子,嘘嘘地叫着。“快吃,还没吃完呢。”小象不听他的,转身面对悬崖,呆呆地朝上看着。“上面有什么?”小象嘘嘘地回答着,大耳朵扇来扇去。“怎么了?你想干什么?”没等小象回答,毛管花就明白了,不禁摸了一下它的耳朵:是不是耳朵越大越灵敏,把它送给我好不好?他听到从悬崖顶上隐隐传来一个声音,是晚风送来的歌唱?是细若游丝的琴声?渐渐地,风大了,歌声更加清晰了:

人间没有金凤凰,

金凤凰在天上,

我踏着云彩去天堂,

太阳鸟对我讲:

天上没有金凤凰,

金凤凰在地上,

想要找到金凤凰,

请问水鹿寨的姑娘。

毛管花听着喊起来:“来人哪。”小象也喊起来,呜呜呜地喊起来。它从来没有用这么大的声音喊叫过,似乎它明白关键的时刻来到了。

· 5 ·

过了一会儿,上面出现了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的身影,背衬着昼与夜交汇而成的灰蓝色,比崖壁更亮地伫立在悬崖上。毛管花喊道:“苏萨拜哩(傣语,你好),怎么上去?请帮助我们上去。”接着就是小象的叫声,带着求助人的哭诉:我们要上去。小伙子问道:“哪里来的小象?”没等下面的人回答,姑娘又问:“大象在哪里?”“大象远远地走了,把小象交给了我。”说来话长,他觉得只能这样回答。一男一女对视了一下,不说话了,警觉地望着他。他看到男的戴着青色包头,穿着白色无领短衣和黑色宽裤脚长裤,肩膀上挎着一把四弦琴,女的在头顶挽着高高的发髻,裹缠着黑色的大包头巾,穿着细袖管的紧身无领短衣和红绿黑三色条纹的裙子,感觉跟傣族人又像又不像,就问了一句:“这里是什么地方?”小伙子回答道:“布朗族的水鹿寨。”又问:“我们要上去,从哪里可以上去?”小伙子和姑娘不回答,嘀咕了几句,转身就跑。

毛管花觉得他们还会回来,就捡了一块不太潮湿的草桩坐下,把奶瓶里剩下的水泡饼干喂给了小象,然后让它躺在自己身边,拍着它哄它睡觉。天色从浅黑走向了煤炱色,衍生出一片潜藏着秘密的深邃,寂静变得有些浓稠,渐渐凝固了,如同一整块无限大的凉粉,放在厨房的案板上诱惑着人的胃口。他饿了,伸手抓了一把,然后朝嘴里塞去,似乎顿时塞满了那种滑溜溜的植物淀粉。小象不睡,一直睁眼望着他,就像一盏心事重重的灯,在茫然无措中闪烁。他问:“怎么了你,不困啊?今天比昨天走的路更多,而且没吃多少东西。”小象吱吱地回答着。他学着它的叫声说:“你还会这样叫啊,像老鼠一样,什么意思呢?”两个多小时后,悬崖顶上突然有了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狗叫。小象忽地起身,朝着头顶尖叫起来。他制止道:“紧张什么?只要有人来就是好事。”几乎在同时,上游黑漆漆的树林里走出一群人,打着手电,吆吆喝喝朝这边跑来。毛管花松了一口气:只要他们能下来,说明是有路的,他和小象就能上去。但当那些人迅速来到跟前,扭住他的胳膊,就要用麻绳把他绑起来时,他又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心想我担心的是猛兽,遇到的却是强盗,原来小象是有预感的:不好的事情要来了。“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抢劫啊?我什么也没有。”毛管花挣扎了半天才明白,原来他们把他当成了盗猎者。他的双肩包里没有布朗族人猜测的象牙象肉,只有一些有关大象的素描和一架照相机无声地做出了辩解,虽然还不能证明他的真实身份,却可以相信他不是坏人,因为在布朗族人惯常的认知里,没有一个盗猎者同时又是画家和摄影师。他们松开了他,又去围观小象。被吓坏了的小象嗷嗷地叫着,贴着毛管花的腿瑟瑟发抖。毛管花弯腰抱住它,用尽量柔和的口气安慰着:“没事,抓盗猎者的应该都是好人,好人是什么人知道吧?就是跟我一样的人。”小象不叫了,翘起小鼻子勾住了他的手,像是说:领着我,我害怕。布朗族人都说:你跟它这么亲热,可见不是一天两天了,不会是章朗谷大象表演公司的吧?毛管花一脸疑惑:什么章朗谷大象表演公司?

这时一个戴着白色包头,双臂有象首文身的人把牵在手里的一只大黑狗交给另一个人,走过来,对最先看到毛管花和小象的小伙子说了几句布朗语。小伙子就对毛管花说:“请讲讲小象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毛管花说起来,又从相机和手机里调出照片给他们看。他们连连惊叫。有人说:“这不是缅桂花家族吗?”好几个人都说:“是啊,是啊。”原来他们认识这群象。象首文身说:“三头大象一头是象妈妈,一头是象姨,一头是象姐姐,象奶奶和象哥哥怎么不见了?”大家都说:“是啊,从来没见它们分开过。”毛管花描述起两头大象为救小象先后跳下悬崖被河水冲走的情形,又说:“那就一定是先冲走了象奶奶,后冲走了象哥哥。”小伙子说:“水鹿河连着澜沧江,不会冲到西双版纳去了吧?”象首文身说:“有这个可能,沿着澜沧江来的,也会沿着澜沧江去。”又说他父亲从别的猎人那里知道,缅桂花家族的老家在西双版纳,三十多年前它们沿着澜沧江经过普洱迁移到了临沧,后来又迁移到了相对偏僻的水鹿河流域觅食栖息,一直到现在。毛管花问:“为什么叫缅桂花家族?”象首文身呵呵一笑说,名字是他父亲起的。那时候象群经常来到寨子附近,采食田里正待灌浆的稻谷,作为一个了解大象的人,他父亲经常会带着人敲起响锣驱赶,后来大象适应了,不仅不惊慌,反而冲着锣声走过来,像是说:声音再大又能把我们怎样呢?看着敲锣不顶用,他父亲又使上了干椒棒。干椒棒是祖先的发明,就是把干胡椒、干辣椒和艾绒掺到一起,放进竹筒,点着后扔过去,大象一闻这种味道,立刻会卷起鼻子逃跑。但干胡椒和干辣椒都得花钱,天天扔给大象划不来,寨民们不愿意掏这笔钱,他父亲也不想老垫着,就想了个不花钱的办法:条田边的山埂上有几个鬼头晕(胡蜂)的洞,他用芭蕉叶包了象粪,用竹竿挑着,挨个捅了几下,扭头就跑。鬼头晕循着味道报复,就把正在稻田里走动的象奶奶和象姨叮得浑身是包。那时,离寨子不远有一棵“章巴楞”也就是黄缅桂花,旁边还有一棵“嘎扎朗”也就是紫花曼陀罗,都繁繁地开着花。他父亲看到象奶奶带着象姨走来,用鼻子轮换着撕扯两棵树的枝叶和花朵,吃了又吃,就说原来你们是吃黄缅桂花的家族,请吃吧,这些花朵不算什么,但要是吃掉我们的稻谷,我就要再请鬼头晕收拾你们了。毛管花说:“紫花曼陀罗我知道,有消肿止痛、杀虫止痒的作用,可见大象是认识药的,黄缅桂花有什么疗效还不清楚。”象首文身说:“当然喽,好多药,都是大象吃了我们再吃,药的味道比形状更好辨认,大象用鼻子找药,比人来得利索。”毛管花又问:“以后呢?你们跟大象的冲突是怎么解决的?”“鬼头晕叮过以后缅桂花家族就再也没有进过寨子附近的稻田。”“你父亲够聪明的。”其实他想说的是你父亲够坏的。象首文身半真半假地说:“好人都不说我父亲聪明,只说他狡猾,因为是猎杀过大象的坏人嘛。”又解释道:在水鹿寨,要是一个猎人敢于把枪口对准大象,就不会有人再跟他亲近了。父亲也知道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人,不想连累家里人,孩子一大,就离开村寨再也不回来了。毛管花想:他父亲在千方百计整治大象,他好像在保护大象,一家子,两种人,看来是有故事的。但他对他们的故事并不感兴趣,肚子里的咕咕声正在以乞讨的方式提醒对方:他饿了。

“走喽,走喽。”象首文身和小伙子都说。毛管花背起了双肩包。大家朝上游的黑树林走去。天际线用深浅不一的青铅色描画出一个巨大的松塔牛肝菌来,他们走在大叶水冬哥组成的菌柄上,一个多小时后才停下来,已是菌盖部位了。河面开阔了些,峡谷却显得更加幽深,崖壁插天而立,托举起参差不齐的植被,衔接着弯腰弓背的天空,好像天是一头大象,白天它会扬起鼻子走路,夜晚它会低下头颅吃草。黑色的风呜呜呜的,就像不断出现的路标,提醒人们不要走错了:往这边,往这边。另有长翅蝙蝠在前面引路,吱吱的叫声加上噗噗的扇动,准确无误地让布朗族人来时的路变成了回去的路。突然,路断了,就在崖壁最陡峭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被裂果金花掩映着的缺口,外地人绝对发现不了,就算本地人,也还得是象首文身这样的才行。他好像特别熟悉,当别人用手电光扫来扫去不知该往哪里走时,他牵着大黑狗喊一声“跟我来”,径直朝黑暗走去,一脚踏上了缺口。满地的毛茄阻拦着脚步,但只要坚定地走下去,就能感觉到泥石的小路正在蜿蜒而上。毛管花想走在小象身后,方便自己在陡一点的地方推推它,小象却期望他走在前面或者至少跟它并排而行,不停地扭过头来等着他。他说:“好吧好吧,你跟着我,千万别落下了。”又让小伙子在后面给小象使使劲。象首文身把大黑狗交给小伙子说:“还是我来吧。”他弯下腰,推着小象走了一段说:“用不着喽,路不陡,它自己会走。”说罢就用高亮到不加约束的嗓音唱起来:

姑娘带我去山上,

见到一只啄木鸟,

它说我就是凤凰,

红胸白腹绿翅膀。

就像排练过那样,小伙子领着大家同声合唱:

我说美丽的鸟儿听我讲,

从此我知道什么叫撒谎。

象首文身唱道:

姑娘带我去桥上,

见到一只铜蓝鹟,

高音尖亮对我讲:

妈妈叫我蓝凤凰。

又是一阵舒缓流畅的合唱:

我说这是妈妈的偏向,

不一定证明你最漂亮。

象首文身唱道:

姑娘带我去水上,

见到一只黄绣眼,

跳来跳去对我讲:

我能不能做凤凰?

还是合唱:

我说你一身羽毛半身黄,

可惜不是金凤凰的模样。

他们边唱边走,地面和月亮同时出现在眼前,夜的穹隆变得开阔而高远,星星点点的灯光镶嵌在远山的造型里,隐隐能看到起伏的地面上蔓延着黑色的树木和闪着荧光的稻田。践踏过无数次的泥土在路面上散发出酸涩而干燥的气息,浮土阵阵扬起,一种被土呛被尘蒙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多少日子了,毛管花和小象都是在河边树谷的清洁里度日,好像每一次呼吸都是自有生命以来的第一口,带着原始的新鲜和干净,却又孤独而冷寂到了极点——人和大象是不可以再回去了。他们朝着灯光走了一会儿,就见迷离朦胧的村寨突然清晰了,棕榈竹夹道的寨门前,一群人影迎面而来。小伙子快步过去,小声给大家说着什么。一个姑娘嗓门亮亮地说:“我说什么来着,不可能是盗猎者,快请到家里去吧。”

小伙子和姑娘过来,带着毛管花和小象走进寨门,来到一座围着篱笆院墙的竹楼前。姑娘说:“我家到了,请上去喝一杯清淡的茶。”窗口的灯光映照着小象和围观它的一群孩子,人们叽叽喳喳说着话,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小象胆怯地退缩着,求助似的把小鼻子伸到了毛管花的衣襟下面。毛管花说:“苏玛(傣语,对不起),我必须跟它在一起,不能上楼。”象首文身过来说:“客人来了怎么能不上楼呢?你是客人,小象也是客人,都上去。”说着把手中的大黑狗拴在了竹楼下的木柱上。大黑狗不放心地吼了一声,吓得小象退到毛管花身后,发出一声哭喊似的尖叫。“走开,走开,都回自己家去。”象首文身驱赶着孩子们,准备抱起小象,小伙子赶紧过来帮忙。小象不知道要干什么,惊恐地叫唤着。毛管花跟在后面说:“没事,没事,有我呢。”小象听不明白,还在叫,叫声越来越大。毛管花只好把小伙子换成自己,和象首文身一起抱着小象,踏上了竹楼的木板楼梯。小象不叫了。

这天晚上,毛管花和小象就待在姑娘家。围着火塘喝茶的时候,毛管花才知道,象首文身是姑娘的哥哥,是寨子里青年人的头,因为只有他的恳求在神秘的文身师那里得到了满足:让自己的两只胳膊拥有大象头鼻的文身。姑娘正在跟小伙子恋爱,两个人去水鹿河高岸上山黄麻和重阳木混生的树林里约会,正在一个弹着四弦琴一个唱歌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来自峡谷底下的喊声。毛管花连声说着“应哩”:“要不是你们来救,我和小象就完蛋了。”象首文身说:“再往前是很危险的,河面会越来越窄,水浪大,没有路,只能在水里走,这个季节,河水说涨就涨。”毛管花看看可怜巴巴地站在身边的小象,问主人有没有可以替代奶水的东西?姑娘说:“稻谷汤行不行?”“太行了。”火塘里的柴火正旺,姑娘把三角铁支架上的土锅换成了钢精锅,很快煮好了稻谷汤。毛管花放凉后灌进奶瓶,又加了些盐,将奶嘴塞进小象嘴里,边喂边把小象引到阳台上。小象吃饱了,就在阳台上躺下,望着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毛管花看大家都在等他吃饭,赶紧来到火塘边坐下。几个人吃的是土锅焖的米饭,还有腌制的酸鱼、酸笋和一种名叫“葩腊哦”的酸羽叶金合欢,因为毛管花是稀客,姑娘还特意增加了煮田鼠和“撒阿永”,两只田鼠都是昨天才捕到的,剥皮洗净后放了好些辣椒,“撒阿永”是一碗用蝉做的酱,又麻又辣,搅在米饭里,好吃极了。毛管花好些日子没有正儿八经吃饭,这顿饭吃得他满头大汗,吃了两碗还想吃。

饭后,姑娘给毛管花在火塘边铺了铺盖,自己和哥哥去卧室睡了。毛管花躺下就着,等他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不知什么时候,小象从阳台过来,靠在了自己身边,这会儿还睡着。他起身,先找到插座,给手机充上电,看到阳台上有小象的粪便,就去楼下找来几片千年健的大叶子,收拾干净,又从双肩包里拿出洗漱用具,走了出去。他来到竹楼门口,看到右首不远处有一座青砖砌造的方亭,里面是水井,井边有水桶,便去那里打了水洗漱,然后沿着村道信步走去。他看到白天的寨子就像一朵马缨丹花,略有倾斜的圆形的大朵上,层层叠叠密布着许多花瓣一样的竹楼,花蕊是几座赤、金、白三色的精致小塔,有几只原鸡在塔边啄食,其中两只是公鸡,鸡冠红、葡萄紫、宝石蓝、杏黄、晶黑的羽毛组合让它们的斑斓显得庄重而有古意。他呆看一会儿,没去打搅它们,转身离开了。寨子里的竹楼一律木板覆顶,横排的板材一层压着一层,摞到最上面后又变成了巨龙竹做的长瓦,应该是长时间不翻修的缘故,所有的歇山顶都变成了黑色。黑色的村寨、绿色的大地、蓝色和白色相间的天空,轮廓清晰而别致,那是天地人的轮廓,互相眷恋着,形成了自然和人居的完美结合,尤其是色彩的搭配,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最佳方案,就算你是创造画面色彩的圣手,也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他搓着手,很后悔没有带着手机和画板,回到昆明,表现在画布上,该是多美的一幅风景画。他痴痴地看了半天,觉得应该回去了,突然转身,碰到了一个东西,一看是小象:“你怎么来了?还轻手轻脚的。”小象扬起弯曲的鼻子回答着他:我以为你把我丢下啦。这正是毛管花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他要是回昆明,小象怎么办?

几个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围着看小象,边看边摸。小象摇晃着耳朵躲来躲去。毛管花说:“别怕,不碍事的。”说罢,让孩子们摸了一会儿,便带着它原路返回,来到了象首文身家的竹楼前。他从旁边扶着小象,登上了楼梯。客房的火塘边,妹妹正在做早饭,象首文身坐在火塘边,一边燎去几只从村寨饲养场抓来的竹鼠的毛,一边说:“中午吃鼠,晚上吃鱼,你给他说了没有?让他多抓几条来。”妹妹说:“早晨在水塘边碰到,已经说了,他说他知道一个蚂蚁窝,说不定还能挖些蚂蚁卵。”毛管花知道竹鼠和蚂蚁卵都是布朗人家上等的美味,不好意思地说:“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象首文身说:“我回来时看到小象在院子里,问它你去了哪里,它不理我,转身就走,原来是听懂了我的话,去找你的。”毛管花说:“它在这里生活过,比起我来,应该更懂你们的意思。”说着就开始吃早餐,一人一铁碗拌着酸薹菜和菠萝干的糯米饭,简单而实惠。之后又开始喂小象。小象的早饭跟昨晚一样,是妹妹为它煮的稻谷汤。小象吃得很开心,一边吃一边用小鼻子玩着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毛管花说:“玩裤子别玩裙子,裙子是姑娘的,姑娘爱干净,弄脏了人家又得重洗。”小象不听他的,偏就玩起裙子来。“跟你商量个事,我恐怕要走了,你得留在这里。这里毕竟是你熟悉的地方,吃的住的都习惯,过不了多久,说不定你家里人就会回来。”小象不理他,依然边吃边玩。喂完了,他来到火塘边问象首文身:“从水鹿寨怎么才能到达临沧?”“寨子里有三轮车,可以坐了去。”“三轮车就能开到临沧机场?我想回昆明了。”象首文身告诉他,机场在哪里自己去找,三轮车只能把他送到水鹿河镇上,那里有去临沧的长途汽车。

说着话,毛管花突然觉得一点也不迷惘了:今天就走,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昆明。他已经无所事事很久了,不能再这样下去。如同他和黄鹂讨论过的:生态位的确立一定不是一件可以独立完成的事情,生命如何定位自己,取决于那些天然存在的关联,取决于这样的关联会不会影响它的全部历程,有没有彼此相同的魅惑与吸引?取决于别人对它的需要和需要的迫切性以及时间段。并不是少了牵挂就可以放松自己,也不是感觉新鲜就能够勇往直前,更不是只要保有愿望和爱好就可以放胆一试,他的唯一性才是他立足的平台和幸福的源泉。他不是动物,更不是植物,他是一个城里人,他的生命冲动并不在都市之外,不在林间山怀,更不在动物世界。北回归线上的北回归谷用一头小象的落崖与复活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他为小象付出了那么多,目的并不是融入,而是为了欢畅地离别。既然如此,还拖延什么?小象已经康复,没有必要再自作多情地陪伴下去了。而他需要的陪伴和他应该陪伴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尽管他很可能做不到为她付出一切。谢天谢地,他终于想通了:迈开脚步,走向婚床。虽然雨燕更可爱些,但黄鹂更需要他,他一回去就跟她结婚。何况还有这样一层意思:雨燕富有,不光指的是金钱,更是精神,会弹会唱会创作的全能音乐人,精神富有得就像无边的花海。而黄鹂除了学历高点,专业强些,有事业心,还有什么可依仗的呢?父母本来就不喜欢她,现在又横插进来一个弟弟,就更不会拿她当一碟菜了。他不能嫌贫爱富,还必须把她从追求者的纠缠中解救出来,再给这个得不到亲人之爱的女孩送去一个恋人全部的爱。这么想着,他就觉得自己几乎成了一个大侠,浑身都是扶危济贫的能量和跟象奶奶、象哥哥营救小象一样的勇气,心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他说:“你们的热情招待我永远难忘,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面。”象首文身和妹妹一起说:“你真的要走?小象怎么办?”“只能留给你们了。”兄妹俩茫然无措地对视着,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毛管花生怕兄妹俩推三阻四,拿起地板上充电的手机,立刻打给了黄鹂:“我现在就订机票,明天回去。”黄鹂有些意外,“啊”了一声,不无激动地说:“订好机票你告诉我,我去机场接你。”“行,我想直接去你那里。”“那就来吧,我也这么想。”完了又给小姨打电话:“我就要结婚了,祝贺我吧?”“跟谁?”“黄鹂。”“你已经回昆明了?”“还没有,明天到。”“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搞得我措手不及,结婚需要房子,我还没给你准备好呢。”“不需要了吧?黄鹂有住的地方。”“我听你说过,她住的是父母名下的门面房,很小,连厨房、卫生间都没有,一个人能凑合,一个家可不行。”“没事,一出门到处都是饭店,想吃什么吃什么。饭店里有洗手间,大街上有公厕,还不用自己打扫,省了太多的事,好着呢。”说着就挂了。

· 6 ·

毛管花订了机票,收拾好双肩包,来到阳台上小象的身边说:“再见了朋友。”小象哞地一声,躺了下去。“你听不懂啊?那我说‘乖罕’呢?”小象望着他,翘了翘小鼻子,蜷起前腿,像是要睡觉。毛管花叹息一声,心情有些黯然,悲伤而失望地看着小象:你听不懂我的话可以,但不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吧?对我的依依惜别麻木到这种程度,算什么好动物?拜拜了小象,这是英语,我不指望你听懂,待会儿摆摆手,咱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回到火塘边,问姑娘:“你哥哥呢?”“哥哥去借三轮车了。”小象望着他,看他背起了双肩包,翘着的小鼻子软软地耷拉到地上,闭上眼睛,要睡了。姑娘说:“你留个电话,以后小象怎样了,我们告诉你。”他想了想,拿出铅笔,把自己的手机号写在了火塘边的篾子上,又问:“你们怎么打电话,没见你们用手机?”“寨子里好些人有手机,可以借他们的。”他想:看来这兄妹俩不富裕,连手机都买不起。

他被姑娘送到了竹楼下,等了一会儿,象首文身来了,开着三轮车,车上坐着小伙子。小伙子跳下来,从毛管花背上取下双肩包,放进了车厢。毛管花给姑娘鞠躬,给不远处目送着他的一群布朗族寨民鞠躬,然后爬了上去。小伙子对姑娘说:“我也去了。”姑娘莞尔一笑说:“等你们回来吃饭。”三轮车是象首文身和小伙子轮换着开的,先是砂石路,然后是柏油路。毛管花拿出照相机,不停地拍着:山浪裹挟着树浪,树浪裹挟着风浪,深绿的底色上是竹绿,竹绿的绘染中是桐绿,桐绿的铺排中又是榕绿,好像一景是另一景的翻版,仔细看又不一样,线条和光影的区别让每一个画面都变得绝无仅有,更有风摆的姿势在幅度和轻重之间制造着千差万别,就像他路过了一千座山,看到了一万种绿,样数多得超过了可以用语言形容的范围。中午,他们到达水鹿河镇汽车站,简单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又在站前小广场上请路人拍了张合影,两个布朗族青年就匆匆回去了。

车站的规模很小,却显得精致可爱,砖木结构的两层楼建筑带着古典的优雅,青瓦覆面的歇山顶有横有纵,烧制的涌金莲和无忧花掺杂着点缀在正脊、垂脊和戗脊上,两边是圆攒尖顶的耳房,一个是水果吧,一个是小吃店。毛管花走进车站,在售票窗口一打听就有些沮丧:今天去临沧的最后一班长途汽车两个小时前已经发走。他到处转了转,看到了出租车,打问了一下,就觉得自己又该面对选择了:是在镇上住一宿,明天坐早班车再走,还是花至少两百五十块钱,坐出租车现在就走?迷惘的时间只是一晃眼一扭头,他很快做出了决定:自己差不多是逃跑,而逃跑是要有速度的。钻进出租车的时候,他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彻底离开了。出租车来自临沧,归心似箭,三个小时后到达。航班是明天下午两点的,他还得待一晚上,找了一家可以派车送达机场的旅馆住下,洗澡,吃饭,正要睡觉,手机响了,对方没有客套,第一句话就是:“小象一天不吃饭,怎么办嘛?”是象首文身,口气里带着浓浓的懊丧。“为什么不吃?”“我怎么知道?喂米汤不吃,喂草不吃,喂竹子不吃,又去别人家要了一碗羊奶,掺了水喂它,还是不吃。”“它恐怕没饿。”“人都饿了,它怎么会没饿?它是想你了。”“不可能,小象是只认奶不认人的。”“说反了,它是只认人不认奶的。”“既然这样,你们就耐心一点,跟它熟了,自然就吃了,给我打电话有什么用?我已经走了,回不去了。”象首文身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我们再试试。”说着就喊,“阿妹,阿妹,你去喂,说不定它喜欢姑娘喂它。”妹妹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已经喂了,它不吃嘛。”“那就是没到吃的时候,你再喂,对它温柔一点。”

第二天上午,象首文身又打来电话,焦急地说:“还是不吃,怎么办呢?”毛管花烦躁地说:“我待会儿就要去机场,小象的事已经跟我没关系了。”象首文身说:“我们知道你不会回来,就是想给你说一声嘛,万一出了事呢?”“不用再说了,我还有别的事,拜拜,再见,乖罕。”说着果断地摁下结束键。两个小时后,他被旅馆的面包车送到了机场,过安检时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由于天气原因,飞机延误。他问:“是昆明天气不好吗?”“不,是普洱北部大雾,楚雄暴雨。”他过了安检,坐在登机口的椅子上,拿出手机告诉黄鹂飞机晚点的事,然后歪头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傍晚6点了。他呆呆地望着候机室的窗外,脑海里浮现着方才的梦境,那是一个关于小象的故事,没头没尾,却清晰无比地告诉他:小象开始吃东西了,什么都吃,米汤、羊奶、竹子、芭蕉、老虎须,边吃边用小鼻子使劲卷着姑娘的花裙子。他觉得这是真的,高兴地把电话打了过去:“麻烦你找一下象首文身。”“象首文身去山里了。”“他妹妹或者跟他妹妹好的那个小伙子也行。”“都到山里去了。”“去山里干什么?”“找小象。”“小象怎么了?”“不见了,象首文身和他妹妹下午去给稻田放水,回来后小象就不见了,寨子里的人都在找,我是村长,也在找,已经找了好长时间,现在天黑了,不好找了。”毛管花呆愣着说不出话来,对方“喂喂”了几声,挂了。

他看到候机室窗外的黑暗里,一片更黑的林带正在摇晃,灯光的照射就像一些眼睛的寻觅:在哪里啊,我的姑娘?到处都是朦胧而神秘的未知,深黑的近景和浅黑的远景总要制造出一些大小不一的空隙,用来容纳夜的叹息和人的好奇。风正在路过,吹动人世间无处不在的故事朝着黎明走去。灯光和夜色的互相蚕食勾勒出许多不规则的边界,招惹着一些魂不守舍的草蛾和天蛾,飞来飞去地搅拌着永远无法分清的黑白。仿佛是蓦然回首,毛管花又觉得雨燕是最最适合自己的了,因为小象住在她的心房,她就是小象,她会朝着远方的那个人走去,追逐爱的曙光。想着,突然就有了一阵让自己的每个细胞都感到冰凉的失望,对自己,也对黄鹂。他原以为植物保护专业对他的塑造,以及自己对绘画和摄影的爱好,可以让他变成一只赤颈鹤、一只丛林猫、一只长臂猿,或者一棵望天树、一棵滇南桂、一棵坚叶樟,把自己交给野性的天地、自由放纵的大自然,过一种无所羁绊的生活。但其实他从专业和自己的爱好中什么也没得到,尤其是没得到单纯的生长、直率的表达和对本能的忠诚,没得到动物的品格和植物的操守。一个女孩的需要和他自己并不专心一意的情感冲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决定他的去向。他站起来,又坐下,不知道怎么办好:是背叛自己的专业和爱好,还是守住本可以葱茏向上的精神园地?他想:小象是野兽,回归自然是天经地义的,尽管它还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突然又问:你还知道它不能独自生活?它可是一个把生命托付给你的活物,抛弃它跟杀了它有什么区别?既然如此,还坐在这里干什么?难道希望缅桂花家族再死一头象?象奶奶和象哥哥说不定已经死了,现在又轮到小象了。

几分钟以后,毛管花发现自己坐在出租车里,正在问司机:“能不能连夜赶到水鹿寨?”“能。”“多少钱?”“八百。”“这么贵?”“坐夜车本来就是翻倍的,再加上回程费,我还少要了呢。”“那就快点,师傅。”路上,他给黄鹂打电话,说了小象的失踪,又说:“我知道它去了哪里,只有我能找到它。”黄鹂不说话,好像哭了。“我让你失望了是吧?”“不是失望,是绝望。”

过了临沧城区,又过了水鹿河镇,都是人的聚集点,是用灯光表示存在的地方,因为他们的进化总是伴随着某些方面的退化——对黑夜的漫长极其不适的感觉由来已久了。而更多的生命是不需要灯光的,它们只会让黑夜变得更黑,也变得更加悄寂和野浪。车灯前不时有动物一闪而逝,不等人辨认出它们是什么,就又变成了神秘之黑的一部分。北回归线,我又回来了。他懊恼自己没有雨燕那样的音乐才华,要是有,此刻一定会诞生一首《北回归路之歌》,一路走,一路唱:

和阳光的垂直照射一起,

自北而归。

我寻找金色的脚步,

重复温暖留下的痕迹,

散发热气的,是我的象脚、我的长鼻。

回归之光的牵引,

给我一双眼睛、一种坚信,

从此我知晓:

象妈妈的路,

是谁在托起?

万能的太阳,用金色染绿大地的生命之父,

请给我火烈鸟的羽翼,

去看看热带与温带的分界线上,

无人斫取的撒哈拉荆棘;

去看看温迪亚山脉,麻栗树倒下的地方,

大象凿开比莫贝卡特石窟,

用白牙护卫着赤焰般的管道喷射恒河之溪;

去看看鲁卜哈利的风暴中流动的沙砾,

以及马德雷山的西断层、东熔岩、南火泥,

是如何演示了生命存在的终极。

而此刻,我的颊边,正有云南的风信,

送来长城般的东篱,

是花溪,是绿海,是群山之丽。

是葱茏与充沛的瑰奇。

人在往前,

心在往上,

不会没有太阳鸟的报喜吧?

下雨了,

小象正在沐浴。

他想在手机上写出来,发给雨燕,看能不能给她灵感,谱成曲子?心里默诵了一遍,不禁大摇其头:算了算了,这样一些长短不齐、有韵没韵的句子,哪里算得上是歌词,更不可能用来谱曲,还是不要去玷污音乐吧,音乐是美好的。

毛管花几乎和亮色一起来到了水鹿寨前,穿过晨露的阳光干净到无与伦比,初照的寂静里,几声狗吠清晰可闻,还有鸡叫,原鸡的叫声就像清澈的河水,带着饱满而亮丽的风度,就像人的歌,比如雨燕,她的嗓音怎么那么好啊,一再地唱着“我是小象”。他付了钱,给出租车司机挥挥手,背着双肩包走进寨门,来到象首文身家的竹楼前,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夜晚会被解开的大黑狗扑了过来。但显然它不是来咬他的,尾巴翘翘地摇着,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突然趴下,又跳起来,围着他转了好几圈,像是说:你终于回来啦,我早就知道你会回来。然后便汪汪地叫起来,是在通知主人:来啦,来啦,那个丢下小象的人来啦。

竹楼的门吱呀一声,姑娘走了出来,篾条组成的墙壁上有缝隙,她应该早就看见了他。她走下楼梯,说了声“买恰各门”(布朗语,你好),怕他不理解,又说了声“你好”。他的回答是:“苏萨拜哩。”正要问小象找到了没有?就听从敞开的竹楼门内传来象首文身的声音:“快上来,快上来。”毛管花上去了,坐在火塘边问着有关小象的所有问题,然后说:“可能我的想法是对的,只有我知道它去了哪里。”象首文身说:“那我们就听你的。”姑娘做好了早饭,除了拌着酸薹菜的糯米饭,还有原本就是为了招待他的烤竹鼠、烤鱼和炒蚂蚁卵。毛管花说:“真好吃,这是我的缘分,为我准备的,就得我来吃。”

饭后,象首文身去找村长,请求他让人继续在周围的树林和山里寻找,他和小伙子以及另外几个人跟着毛管花走,谁先找到谁通报一声。然后就是出发,象首文身带上了两竹筒酸薹菜拌米饭,毛管花带上了一奶瓶稻谷汤。一行人走向水鹿河边,沿着那条长满毛茄的泥石小路,钻进被裂果金花掩映着的悬崖缺口,来到峡谷底下,朝着河水下游寻找而去。水涨了,路不好走,似雨非雨,云的色彩既清淡又厚实,均匀地平摊了一天,太阳好像请假了,一直不出来,光线失去了穿透的能力,在没有大树密叶遮挡的空间,也长出了一地的阴凉。河青和岸绿互相推搡着,却又不想真的推开搡远,不离不弃的延伸一直搭在了天际线上。叶萌着,花羞着,不时有炫耀翅膀的东西飞来,有的长着羽毛,有的没长。总能找到小象路过的痕迹,却分不清是上次走向上游的,还是这次走向下游的。

两天后的一个中午,毛管花突然惊叫起来:“看啊,小象,居然被我猜对了,它就在这里。”僵滞的脸上阳光灿烂、鲜花怒放:这就是一头象的记忆,它跟人不一样,人是出生后一般到了三岁才有记忆,象一出生就有记忆,它能记住妈妈和家族所有成员的味道,能记住所有自己走过的路、经历的事、遇到的人,现在它又记住了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掉下去的,记住了那个给它喂食、让它康复的人出现在什么地方,记住了象奶奶和象哥哥的被水冲走,象妈妈、象姨和象姐姐的告别,毛管花和它走出峡谷的经历。它以为毛管花出现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离它而去,就是回家了,它要去他家里找他。它来到毛管花给它喂食喂药的绿丘上,没见到毛管花,就哭了,就再也走不动了。或者它这样想:我就在这里等他,也许他很快就会回来,如同从前,他渡河而去,拿了好吃的,又渡河而来。它躺倒在地,等着,等着,直到奄奄一息。“小象,小象。”毛管花抱着它哭起来,“你怎么这么傻呀,为什么离了我就不吃不喝?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找我?小象,小象。”小象睁开眼看看他,动了动小鼻子,又把眼睛闭上了。

毛管花突然扑向自己的双肩包,拿出奶瓶放到了小象嘴里,不停地抚摸着它,给它说着话。小象过了一会儿才开始吮吸,很慢,很细,但希望出现得却很快,如同先前喂食时那样,它突然把前脚蹬在了毛管花腿上,又本能地卷扬起小鼻子,寻找着依托。毛管花赶紧伸手握住了鼻口,好让它尽量强烈地呼吸到他的气息。又过了一会儿,小象睁开了眼,望着他,把腿蹬来蹬去的,像是在埋怨或者哭诉:你干什么去了?怎么不要我了?我没有了妈妈,没有了奶奶、姨妈、姐姐、哥哥,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了,我失去你就不想活了。不管是埋怨还是哭诉,看得出它的心灵正在展开,悲伤和黯淡少了,舒畅和慰藉多了。他把它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没发现哪里有伤,放心地喘了口气说:“我再也不丢下你了,除非找到你妈妈。我怎么就没想到你现在还是一个离不了妈妈的孩子呢?”喂完了一奶瓶,小象还是躺着。毛管花说:“它现在很虚弱,不能走动,我得守着他,你们要是着急,可以先回去。”象首文身说:“我们待到明天吧,明天它能走,我们一起走,不能走,我们先走。”毛管花说:“也好,你们先陪着它,我得离开一会儿。”

毛管花看到被自己丢弃的那个挺大挺深的塑料盆还在,就拿着它渡河而去,又一次拽着攀枝钩藤,踩着蔗茅和甜根子草的阶梯,登上对岸,去波罗蜜小镇买来了奶粉、玉米面、白砂糖、盐和一些人吃的面包、辣菜。他又喂了一次,还舀起半盆水,洒到了小象身上。接着就是天黑,大家围着小象睡在了地上,好在已有两三天没有下大雨,蒸发超过了滋润,地不算潮湿,也不用遮挡。大象的睡眠比人少,一天三四个小时就够了,小象多一点,但也不会一夜不醒。毛管花在月色下又喂了两次。天一亮小象就站起来了,四脚踏地的瞬间,它轻轻叫了一声,像是庆幸,又像是叹息,然后朝绿丘下面走去,慢腾腾地,突然加快脚步,来到河边,又是打滚又是喷洒又是吹泡又是甩鼻地玩起了水。毛管花说:“看来小象可以走了。”象首文身兴奋地瞪着他:“你是什么人?胸腔里藏着一颗大象的心,肩膀上长着一颗大象的头,就是鼻子短了点。”“我长的是大象头,不会吧?”

一行人原路返回,关照着小象,走走停停,动不动还会唱起来:

姑娘带我去树上,

先遇花蜜鸟,

再遇红耳鹎,

又遇灰柳莺,

都说我是金凤凰,

我摇头不语看姑娘。

姑娘带我到竹楼上,

我拉起手来诉衷肠:

没有谁比你更漂亮,

原来你就是金凤凰。

姑娘款款对我讲:

我没有飞上天的翅膀,

我没有迷人眼的衣裳,

我没有百鸟王的荣光。

我说仙女般的姑娘,

善良就是你的翅膀,

谦让就是你的衣裳,

诚实就是你的荣光。

三天后他们走出了峡谷。毛管花没有再去水鹿寨,他已经想好,要带着小象去寻找缅桂花家族,不然怎么办呢?交给谁都不放心,除非自己打算收养它,把它带到昆明去。可是在哪里能找到敢运载小象的汽车呢?找到了汽车你还得证明自己不是倒卖野生动物的,告诉别人我捡了一头小象,谁会相信?当然他也可以交给动物园,但那样小象就惨了,就得一辈子蹲监狱了,那是一个和旷天大野有生死依托关系的野生动物的耻辱。他告别象首文身、小伙子和所有的布朗族人,顺着悬崖朝水鹿河下游走去。他知道下游连接着澜沧江,之后的澜沧江会经过普洱,流入西双版纳,但并不明白路途的宽坦狭窄,总觉得大象能走过去的,他和小象也一定能走过去。太阳和雨云轮番光顾着,鸟瞰一头小象和一个男人的孤独之旅,浩瀚的绿色、泛滥的生机,到处都是驱散寂寞的陪伴,而陪伴最多的便是黄胸鼠和田鼠,一人一象的行走会让它们不时地惊慌窜动,而天上盘旋的黑鸢和林雕需要的正是它们蹿出草丛的奔跳。黑鸢和林雕一直跟随着毛管花和小象,动不动就会俯冲而下,让人和象的眼球一次次发出惊异的光亮:看啊,又抓住了一只。阳光总是直射的,细雨总是斜洒的,无路的森林和有路的农田接踵而至,一次次的风餐露宿让他变得跟小象一样对泥土、对草木、对花朵充满了亲切感,对无论什么天气,都有一种家常便饭的适应,就算雨水淋漓,那又怎样呢?树下可以躲藏,村寨可以借光。有一次他和小象几乎同时发现了一个宽敞的树洞,那是一棵多穗石栎,干粗而叶茂,本来仅仅是为了躲开瓢泼大雨,没想到一进去就睡着了。第二天才醒来,是被小象叫醒的,才发现跟他和小象一起待在树洞里的还有一只凹甲陆龟,想起来有点后怕,万一是蛇呢?再次上路时他对小象说:“我们沿着河流走是没错,但缅桂花家族到底在哪里,你肯定比我更清楚,因为你有鼻子,不是说我没有鼻子,是跟你的嗅觉比,等于没有。所以不光是我带着你,也是你带着我。”小象高扬着小鼻子,嗷嗷地回应着。水鹿河消失了,澜沧江出现了。他又说:“我是不是应该给你起个名字?叫什么呢?凤凰木怎么样?我挺喜欢凤凰木的,它是世界上色彩最鲜艳的树木之一,满树都是火烧云,比太阳还要明亮,有道是‘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代表的是离别与思念、青春与热焰。”小象嗷嗷地答应了几声。他喊起来:“凤凰木诞生了。”飞过头顶的一只粉红山椒鸟愉快地应和着,一只吕宋灰蜻一惊一乍地飞翔着表示祝贺。 1gTm4kcorPSBJ1HgaY4ANjQjTPC7uuOoW/O2UZEcc2wt+UfvYexaFTag1Pl/e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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