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题名为《翻译的理论和实践》,中心思想是当理论和实践有矛盾时,理论应该服从实践,实践是检验理论的唯一标准。作者以林肯的《演说词》为例,用图解的方法,说明忠实与通顺的总分越高,翻译的方法也就越好,认为“神化、圣化”不如“百世流芳,万古长青”。
翻译理论来自翻译实践,又反过来指导翻译实践,同时受到翻译实践的检验。
严复关于“信、达、雅”的翻译理论来自他翻译《天演论》的实践;鲁迅关于“直译”的理论来自他翻译《死魂灵》等的实践;傅雷关于“神似”的理论来自他翻译《约翰·克利斯朵夫》等的实践。这些翻译理论都指导过他们自己和别人的译作,这些译作的成功和失败又检验了他们的翻译理论是否正确。
根据我自己的翻译实践,我认为严复的“信、达、雅”到了今天,可以解释为“忠实于原文内容,通顺的译文形式,发挥译文的语言优势”。鲁迅的“直译”,我理解为把忠实于原文内容放在第一位、把忠实于原文形式放在第二位、把通顺的译文形式放在第三位的翻译方法。和“直译”相对的“意译”,则是把忠实于原文内容放在第一位、把通顺的译文形式放在第二位而不拘泥于原文形式的翻译方法。当“忠实于原文形式”和“通顺的译文形式”能够统一的时候,就无所谓直译、意译,直译也是意译,意译也是直译;当“忠实于原文形式”和“通顺的译文形式”有矛盾的时候,就可以有程度不同的直译和意译,换句话说,就可以有“形似”“意似”“神似”等程度不同的翻译方法。我认为,“神似”一般都要“发挥译文的语言优势”。
这些翻译理论的解释是否站得住脚,那就要用我自己和别人的翻译实践来检验了。
1980年出版的《英汉翻译教程》中有美国总统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讲词》;1983年的《外国语》第3期发表了《评“美国总统林肯葛底斯堡演讲词”的译文》;1984年的《英语世界》第1期又发表了《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讲词》。我想先把这三种译文做一下比较,《演讲词》的第一句和三种译文如下:
Four score and seven years ago, our fathers brought forth on this continent a new nation, conceived in Liberty, and dedicated to the proposition 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教程》的译文:
八十七年前,我们的先辈们在这块大陆上创立了一个新国家,它孕育于自由之中,奉行一切人生来平等的原则。
《外国语》的译文:
八十七年前,我们的先辈在这块大陆上创建了一个崭新的国家。这个国家倡言自由解放,致力于人人生来平等的主张。
《英语世界》的译文:
八十七年前的我们的先辈在这块大陆上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这个国家在争取自由中诞生,忠于人人生来平等这一信念。
将Four score and seven years ago译成“八十七年前”,说明原文的形式和译文的形式可以统一,所以译文可以说是直译,也可以说是意译。
将conceived译成“孕育”“倡言”“诞生”,可以说是“形似”“意似”的程度不同的直译和意译,但“神似”的译法应该是“以自由为理想”。
将dedicated译成“奉行”“致力”“忠于”,proposition译成“原则”“主张”“信念”,都是程度不同的意译,但是“致力于”和“主张”不能搭配,所以《外国语》的译文不够“通顺”。are created三种译文都没有译成“形似”的“被创造”,而是译成“意似”的“生来”,说明这是原文形式和译文形式可以统一的意译。既然意译只要求忠实于原文内容和通顺的译文形式,并不要求忠实于原文形式,那么,“生来”两个字不翻译出来也无损于原文的内容,而是更通顺的译文形式。在这种情况下,我看这一部分可以译成“以人人平等为宗旨”,甚至再简化为“以平等为宗旨”,因为“平等”的意思就是“人人平等”,不会只有一部分人平等。但是鉴于在林肯时代,黑人和白人并不平等,所以还是强调一下“人人”更好。因此,我觉得《演讲词》的第一句可以考虑改译如下:
八十七年前,我们的先辈在这块大陆上建立了一个以自由为理想、以人人平等为宗旨的新国家。
下面,我们再看看《演讲词》中的第二句和三种译文:
Now we are engaged in a great civil war, testing whether that nation, or any nation so conceived and so dedicated, can long endure.
《教程》的译文:
现在我们正从事一场伟大的内战,以考验这个国家,或者说以考验任何一个孕育于自由而奉行上述原则的国家是否能够长久存在下去。
《外国语》的译文:
现在,我们正进行着一场伟大的内战,考验这个国家或任何一个倡言自由解放并致力于上述主张的国家是否能够永世长存。
《英语世界》的译文:
目前我们正进行着一场伟大的国内战争,战争考验着以上述信念立国的我们或其他国家,是否能长期坚持下去。
关于风格问题,我认为,忠实于原文内容,也包括忠实于原文风格,因为不忠实于原文风格的译文,不能说是忠实于原文内容的。这篇《演讲词》的风格庄严、精练,这句原文用了两个so,体现了简短有力的风格。但是前两种译文可能是为了“准确”或“确切”,译得冗长臃肿,几乎都读不下去,又如何能打动人心呢?后一种译成“以上述信念立国的”倒很简短,但又被误以为是形容“我们”和“其他国家”的,不忠实于原文的内容。因此,我想不如从三种译文中取长补短,把这句改译如下:
现在我们正进行一场大内战,考验这个国家,或任何一个主张自由平等的国家,能否长久存在。
原文重复了前一句的两个过去分词,译文却重复了前一句的“自由”和“平等”四字,虽然不够“确切”,不忠实于原文的形式,但却更忠实于原文的内容和风格。现在我们再看看下面一句原文和它的三种译文:
We are met on a great battle-field of that war. We have come to dedicate a portion of that field, as a final resting place for those who here gave their lives that that nation might live.It is altogether fitting and proper that we should do this.
《教程》的译文:
我们在这场战争中的一个伟大战场上集会。烈士们为使这个国家能够生存下去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们在此集会是为了把这个战场的一部分奉献给他们作为最后安息之所。我们这样做是完全应该而且非常恰当的。
《外国语》的译文:
我们在这场战争的一个伟大战场上集会。我们来此集会,是为了把战场的一角土地奉献给烈士们作为最后安息之所。这些烈士,为了使国家可能生存下去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因此,我们应该这样做,这样做是完全恰当而合适的。
《英语世界》的译文:
今天我们在这场战争的战场上集会,来把战场的一角奉献给为我们国家的生存而捐躯的人们,作为他们的安息之地。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比较一下第一句的三种译文可以发现,great在前两种译文中都译成“伟大”,在后一种译文中却没有译出来。其实,great war可以译成“大战”,这里译成“大战场”也就行了。
《教程》第二句译文用了“前后倒置法”,把原文在后的从句放到主句前面去了,好处是和下一句联系显得紧密,缺点是和上一句联系太松弛,未免顾此失彼。《外国语》的第二句译文用了“一分为二法”,把一句分译成两句,结果是重复了“集会”和“烈士”,译文累赘,不符合原文简练的风格。《英语世界》则恰恰相反,用了“合而为一法”,把第一、二句译文合成一句,这就避免了不必要的重复;同时又用了“词性转换法”,把原文的动词live译成名词“生存”,这就更符合原文简练的风格,译得比较成功。
将fitting and proper译成“应该”和“恰当”,可以算是“意似”;译成“恰当而合适”,只能算是“形似”;译成“合情合理”,倒可以算是“神似”。现在参考三种译文,把这三句合译如下:
我们在这场战争中的一个大战场上集会,把战场的一角献给为国家生存而牺牲的烈士,作为他们永久的安息之地,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理所当然该做的事。
我试将这几种译法的评价图解如下:
“形似”的译法如“恰当而合适”,假定“忠实”可得9分,“通顺”可得2分,总分只有2×9=18分。“意似”的译法如“应该”和“恰当”,假定“忠实”可得5分,“通顺”可得8分,总分是5×8=40分。“神似”的译法如“合情合理”或“义不容辞、理所当然”,假定“忠实”可得8分,“通顺”也可以得8分,总分就是8×8=64分。总分越高,译法也就越好。
下面再看看《演讲词》中的另一个名句:
But, in a larger sense, we cannot dedicate—we cannot consecrate—we cannot hallow—this ground.
《教程》的译文:
但是,从更为广泛的意义上来说,这块土地我们不能够奉献,我们不能够圣化,我们不能够神化。
《外国语》的译文:
但是,从更为广泛的意义上来说,我们却不能奉献,我们却不能神化,我们却不能圣化这一角土地。
《英语世界》的译文:
但是,从更大的意义上说,我们无权把这块土地奉献给他们,我们不能使这块土地增加光彩,成为圣地。
这个名句的原文一连用了三个同义的动词,一个比一个重,在英文修辞学上叫作climax。《教程》把这三个动词译成“奉献”“圣化”“神化”,虽然体现了原文前轻后重的修辞风格,但是“奉献”不够通顺,“神化”不够忠实,因为我们说“不要把领导人神化”,是不要把领导人当成神的意思,而这里的原意却不是把这块圣地当成神,因此,这只能算是“形似”的译文。《外国语》的译文颠倒了“神化”和“圣化”,没有忠实于原文的内容。《英语世界》的译法比较好些,但是“增加光彩”显得力量太弱。原文consecrate的意思本是make or declare sacred,我国古代帝王常到泰山封禅,泰山因此成了sacred mountain,所以这个动词可以译成“使神圣化”或“封为圣地”。原文hallow是make holy的意思,也可以译成“使神圣化”或“使成圣地”。因此,这个名句可直译为:
但是,从更深刻的意义来说,我们不能把这一角战场献作圣地,封为圣地,变成圣地。
这个“意似”的译文假定“忠实”可得9分,“通顺”却只能得7分,总分是9×7=63分。如果深入分析一下,“使神圣化”是什么意思呢?神和人的主要分别不是神不会死吗?因此,“神圣化”的主要含义不是“永垂不朽”吗?如果这样理解不错的话,这个名句可以意译如下:
但是,从更深刻的意义来说,我们不能使这一角战场成为圣地,我们不能使它流芳百世(或百世流芳),我们不能使它永垂青史(或万古长青)。
下面三句是:
The brave men, living and dead, who struggled here, have consecrated it, far above our poor power to add or detract. The world will little note, nor long remember what we say here, but it can never forget what they did here.It is for us the living, rather, to be dedicated here to the unfinished work which they who fought here have thus far so nobly advanced.
《教程》的译文:
曾在这里战斗过的勇士们,活着的和去世的,已经把这块土地神圣化了,这远不是我们微薄的力量所能增减的。……
《外国语》的译文:
因为,那些曾在这儿浴血奋战的勇士们,无论是健在的还是死去的,已经使这角土地神圣化了,神圣得远非我们的微力所能褒扬或诋毁的。……
《英语世界》的译文:
这是那些活着的或已经死去的、曾经在这里战斗过的英雄们才使这块土地成为神圣之土,我们无力使之增减一分。……这更要求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去继续英雄们为之战斗并使之前进的未竟事业。
living and dead译成“活着的”和“死去的”比较对称;如果译成“去世的”,那对称词就是“在世的”;如果说是“健在的”,那伤病员就不包括在内了。
add or detract译成“增减”,是“形似”又“意似”,但增减什么呢?译文不够明确。译成“褒扬或诋毁”,又太具体,可是不够精确。我想,译成“增光”“减色”可能更好些,因为增加的字是原文内容所有而原文形式所无的,可以说是“神似”的译文。
后面两句的三种译文各有长短,现在取长补短,试将这三句改译如下:
因为曾在这里战斗过的勇士们——活着的和死去的,已经使这一角战场神圣化了,我们微薄的力量远远不能为它增光,或者使它减色。世人不太会注意、也不会长久记住我们在这里说的话,但是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这里发生的事。因此,我们活着的人更应该献身于他们为之战斗并且使之前进的未竟事业。
下面一句是《演讲词》最长也是最难的一句,三种译文在理解上都有问题。
It is rather for us to be here dedicated to the great task remaining before us—that from these honored dead we take increased devotion to that cause for which they gave the last full measure of devotion—that we here highly resolve that these dead shall not have died in vain—that this nation, under God, shall have a new birth of freedom—and that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shall not perish from the earth.
《教程》的译文:
倒是我们应该在这里把自己奉献于仍然留在我们面前的伟大任务,以便使我们从这些光荣的死者身上汲取更多的献身精神来完成他们已经完全彻底为之献身的事业;以便使我们在这里下定最大的决心,不让这些死者白白牺牲;以便使国家在上帝福佑下得到自由的新生,并且使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
《外国语》的译文:
我们更应该做的,是在此立志致力于仍摆在我们面前的伟大任务。这一任务是,我们要继承这些英烈们的遗志,更忠诚于他们为之鞠躬尽瘁、献出一切的事业。这一任务是,我们要在此庄严宣誓:
烈士们的鲜血绝不会白流;我们这个国家在上帝的保佑下,一定会获得自由的新生;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绝不会从地球上灭亡!
《英语世界》的译文:
我们还需要继续为摆在我们面前的伟大事业献身——更忠诚于先烈们为之献出了生命的事业;我们绝不能让先烈们的鲜血白流;——我们这个国家在上帝的保佑下,要争得自由的新生;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一定要永远在地球上存在下去。
这个长句的难点是如何分析几个that从句。《教程》认为它们都是目的状语从句,所以在译文中用了三个“以便”。《外国语》认为前两个从句是task的同位语从句,所以在译文中用了两个“这一任务是”;后三个从句却是resolve的宾语从句,因为从句中都用了表示决心的情态动词shall。《英语世界》没有分析这几个从句,仅从它的译文,无法看出译者是否理解了这几个从句的性质。
分析一下主句的内容,就会发现for us原来是不定式动词to be dedicated的主语,变成句子,可以说是we should be dedicated……,而we take……和we resolve……是和它并列的,如果要变成不定式,也可以说for us to take……和for us to resolve……。这里为什么不用不定式呢?原因可能有三:一是避免不定式用得太多,因为前面已经用了两个;二是《演讲词》中如果用不定式,听众可能听不清它们的作用,不如用that从句明确;三是如果用不定式,from these honored dead的位置不容易摆,如果放在take之后,那强调的语气就不及现在的行文。至于后三个从句的分析,我同意《外国语》的意见。因此,我想这个难句可以译为:
我们更应该献身于我们面前的伟大任务,更应该不断向这些光荣牺牲的烈士学习他们为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献身精神,更应该在这里下定决心,一定不让这些烈士的鲜血白流,这个国家在上帝的保佑下,一定要得到自由的新生,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一定不能从地球上消失。
《外国语》的译注说:“随后的从句是个同位语从句,不是状语从句,用‘以便’是一大错误。”译注指出了《教程》的误译,但说“随后的从句是个同位语从句”也有问题。因为原文的task(任务)和前一句的work(未竟事业),还有同一句中的cause(事业)指的是同一回事,从句并不是“任务”的同位语。
《英语世界》的译注说:“永远不会从地球上消失。此处在翻译时,用反义正译法比较通顺,故可译为:将永世长存。”这就是把通顺的译文形式放在第二位,而不拘泥于原文形式的意译方法。我觉得这个译例正好可以说明什么时候直译,什么时候意译的问题。首先我们要问:原作者在这里为什么要说“永远不会从地球上消失”,而不说“永世长存”呢?再看一遍原文,就会发现前面已经说过“永世长存”之类的话,原来作者是为了避免重复,才采用反面说法的。所以,我认为这里应该直译,不能意译。
自然,直译可以有不同程度的直译,意译也可以有不同程度的意译,换句话说,就是可以有不同程度“形似”“意似”“神似”的直译和意译。例如前面提到的“奉献”“圣化”“神化”,可以算是“形似”的直译;“献作圣地”“封为圣地”“变成圣地”,可以说是“意似”的直译;“奉献”“增加光彩”“成为圣地”,可以算是“意似”的意译;而“成为圣地”“流芳百世”“永垂青史”,却可以说是“神似”的意译。理论上主张“直译”的译者,实践时可能会译成“献作圣地”;理论上主张“神似”的译者,实践时可能会译成“百世流芳”“万古长青”。这是理论对实践的指导。如果读者喜欢“献作圣地”等的译文,那就是直译理论的成功;如果读者更喜欢“流芳百世”等的译文,那就是“神似”理论的成功。这就是实践对理论的检验。
我是怎样检验自己译文的呢?首先,我会看译文是不是忠实于原文的内容;第二,我会看译文的表达方式是不是通顺;第三,我会看译文的形式是不是忠实于原文的形式;第四,我会问有没有发挥译文的语言优势。例如《演讲词》的最后一句译文,“以便”就不忠实于原文内容;“从地球上灭亡”就不是通顺的译文形式;“永世长存”虽然忠实于原文的内容,且是通顺的译文形式,但不忠于原文否定句的形式,也是不忠实于原文避免重复的风格,因此不如“不能从地球上消失”。又如“献作圣地”“封为圣地”“变成圣地”,虽然忠实通顺,但是没有发挥译语优势,所以不如“流芳百世”“永垂青史”。“流芳百世”等也和“永世长存”一样不忠实于原文的形式,但它忠实于《演讲词》的庄严风格;“永世长存”虽然也发挥了译文的语言优势,但不忠实于原文的形式和风格,所以总分低于“流芳百世”。
齐白石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这个理论如果应用到翻译实践上来,就可以说,“似”指“意似”,“不似”中的“似”指“形似”,“似与不似之间”就是“神似”了。换句话说,翻译要求“意似”,不求“形似”,最妙的是“神似”。
(原载《翻译通讯》198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