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佛大学医学系细胞生物学教授
◆“我把科学放在第一位,它主宰着我的生活。”
可能两者皆有吧。我父亲是民主德国非常有名的生物化学家,也是生物化学协会的主席。我哥哥是一名数学家,取得的成就比我父亲还多,我要证明自己,就必须比他更努力。我从我父母身上获益良多。我父亲是我唯一真正的老师,在他这里“上学”很辛苦,但收获颇丰。我决定成为一名生物化学家的时候,他正在担任生物化学研究所的所长,我就是在那里读的博士。这种体验的确很特别,但不见得是一种优势。
我会定期给他看我发表的文章,每当我拿到他看过的文章,我总是备受打击:我写的所有东西都被他划掉了,一片通红,改后的文章没有一句话是我写的。每次我们改文章都要花好几个小时,最后他总会说,其实我的文章只需要修改一些细节就行了,在某种程度上,他这句话又帮我重拾了信心。我现在写论文的时候发现他以前教我的东西很有用,他告诉我写文章应该短小精悍。我父亲是个非常专制的人,想要反驳他很难,只有那些成功说服他的人才能被他认可和接受,从他身上我学会了要坚持自己的立场。
我看到生物化学领域还有很多没有解决的问题,就算我和我父亲有时会一起工作,我也不会和他做完全一样的事情,我很早就明白这一点。我也知道,一开始很多人认为是他提携了我,但我会向这些人证明,光靠自己的力量我也能做成很多事。
的确有过这样的时候。我父亲研制出了第一种血液保存液,我希望我研究出来的东西也能被简单易懂地解释给所有人听。虽然我是一个非常喜欢竞争的人,但我只和同龄人竞争,我从没把我父亲当成我的竞争对手,他是一位非常伟大的父亲,地位比我高太多了。我父亲做了很多不同的事情,所以他总是很好奇为什么我能在一个领域工作这么多年,而且研究得这么深。
◆“我父亲是我唯一真正的老师,在他这里‘上学’很辛苦,但收获颇丰。”
我的同事有过这样的亲身体验:我和他们商量好要做一个实验,然而才过了一天,我就问他们要实验结果。我等结果的时候总是很不耐烦,但速度快其实并不是科研最重要的因素,更重要的是我们能够一直正确地思考科学问题。和以前一样,我晚上会醒过来,再也睡不着,因为我会思考要解决某个问题我能做些什么。我不得不说,我是为科学而生的。我整天都待在实验室里工作,而且我最喜欢周末工作,因为我觉得周末是最安静的时候。
我那时还年轻,每次实验失败我都备受打击,情绪出现波动,经常郁闷消沉。我从我母亲那里得知,我父亲也经历过这样的时期,但他从未表露出来。刚开始写博士论文的时候,我犯了一些最基本的错误,我觉得我真是太蠢了。之后的某个星期天,我父亲在研究所向我示范了如何在最短时间内找到错误。我得思考哪些参数是可变的,然后一个一个地排除可能的错误来源。此外,我还学到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教授和学生待在一起,不能表现得太傲慢,我们还得经常提问题。如果我们只是坐在办公室里,每天都不和现场的实验人员交谈,不去仔细跟踪实验,那我们就没有机会取得任何科学成果。每个人都在寻找新的东西,而要真正有所发现,就需要创造力和打破常规的思维能力,而这正是我的强项。我已经多次成功推动了新想法的实施,即使到了晚年,我仍然有干大事的雄心壮志。
是的,这就是我的家庭生活写照。我母亲总是敦促我们这几个孩子做科学研究。我不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但她肯定希望我的生活充满科学性。在我给蓝色小石子上色的时候,她对我说:“你得给它做个标记,贴上标签,然后把整个过程记录下来。你的记录表必须做得像模像样,因为实验室里那些人就是这样做的。”
她去世的时候104岁。在过去的两年里,我确实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两年前,每隔一段时间我才会给她打个电话,但我每次都会和她聊很久,她知道我实验室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她是世界上好奇心最强的人。你很难想象,她对任何事情都感兴趣,无论是政治、科学还是文化,没有她不感兴趣的事情。
我把科学放在第一位,它主宰着我的生活。家庭对我来说固然重要,但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实验室里度过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以前,我和我妻子一起做过一次实验,才过了两个小时,她就很生气,因为我每隔几分钟就去问她这个做了没,那个做了没。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一起做过实验。她一直都很独立,她以前也经常在实验室里工作,还教了很多年书。当她65岁不得不放弃教学工作时,她开始全心全意地学习艺术史。
完全不同。两德统一后,我的工作条件发生了剧变。民主德国还在的时候,我们几乎没钱做研究,与联邦德国那边的交流也很有限,搞科研并不容易。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民主德国是封闭起来的,几乎所有优秀的学生都留在了国内,很多学生最后都到了我门下,这真是个天大的好处。我带着我的8个学生去了波士顿。我们受到了热烈欢迎,想要重新站稳脚跟并不难,但美国和德国最大的区别是:在柏林我算得上是明星科学家,而在美国我只是众多优秀人才中的一个,但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这里是科学的天堂,我可以和很多了不起的同行进行交流。
◆“美国的审查制度非常严格,人们有可能会被无情地踢出局。”
这个决定带来的负面影响是我的家突然就不完整了。我头两个孩子在德国上大学,他们就留在了德国。我女儿当时15岁,和我们一起来了美国,但她17岁就回德国了。我对我妻子撒了个小谎,她跟我开的条件是要在我的实验室里工作,否则她就不和我一起去美国。我答应了她,但我并不想这样做,因为如果她在我的实验室里工作,那其他同事就会有顾虑,不能和我畅所欲言,所以我告诉她,她得先学些技术,然后我把她交给了我一个同事。我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希望她能留在我同事的实验室里,结果也确实如我所愿。只不过一直以来都有个问题,那就是我得飞回德国看望我的家人。但就搞科研而言,搬到美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两德统一后,我空有教授头衔,却没有教授职位。我不得不重新申请教授职位,但是两次都遭到了拒绝。我很沮丧,甚至怀疑我自己还能不能找到工作。后来我鬼使神差般地进了哈佛大学。在我看来,美国的制度比德国制度更实在、更严苛。在德国,一旦你做成了某件事,就可以一直躺到退休。而美国的审查制度非常严格,人们有可能会被无情地踢出局。作为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员,我已经71岁了,前不久我刚接受了一次审查。
老实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说法。两个团队同时做出某种发现的情况很常见,3个月内,这种事情我已经碰到过两次了。我极其反对对所有事情都守口如瓶。我团队的人都了解我,他们告诉我的有些事情,下一秒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没有秘密,这样做的好处是其他科学家也会告诉我很多事情,所以最近两次我遇到的竞争对手都把他们做的实验告诉了我。在德国,我发现那些甚至不在同一领域工作的科学家之间也经常会有竞争,而在美国,我能感受到更多的团队精神和大家对同行获得成功的喜悦之情。
我的实验室一共有13名成员,虽然人数相对较少,但我们正在研究5个不同的课题。第1个课题是研究蛋白质在细胞中产生并嵌入细胞膜的过程。第2个课题是研究第1个课题的逆过程,即蛋白质不能正常折叠时,它们是如何被降解的。第3个课题是研究细胞器(即细胞内的亚结构)形态特征形成的过程。第4个课题是研究蛋白质进入过氧化物酶体(一种细胞器)的过程。如果儿童体内的蛋白质不能正常进入这种细胞器,那儿童就会患致命疾病。我们在想,这些蛋白质是怎么进入细胞器的呢?因为蛋白质只有在折叠状态下才能穿过细胞器膜。第5个课题与呼吸问题有关。当我们呼吸时,肺部不断收缩和扩张,为了实现肺部扩张,肺部细胞必须含有可以减少表面张力的蛋白质,这项研究的结果有可能会得到实际应用。早产儿通常需要借助雾化器进行呼吸,直到他们自己可以产生肺表面活性物质。我们认为目前所使用的雾化吸入药物药效并不好,我们正在努力改进,这一研究对肺部遭受过严重损害的成年人可能也有重要意义。
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职业就是科学家。我每天都可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和我的同事交流想法时考虑的是整个世界。我想告诉大学生们:如果你们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召唤,感受到了你们内在的激情,那就去做科研吧,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如果大学生们找到了自己热爱的领域,就应该全神贯注,不要回头。高级职位和金钱是次要的,只要他们全身心投入科研事业,这些东西自然就会来的。我也很想帮这些年轻人一把,如果我带的博士后做得比我还好,我真的会很高兴。
我来自一个科学之家,比大多数人更早知道到底什么是真正的科学。可以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向我灌输科学知识了。我哥哥以前说过,我们早在孩童时期就知道什么是系主任了。但我父母对我们的影响并不仅限于科学方面,我们从小还得学艺术。我父母很重视音乐课,所以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解歌剧了。我和我哥哥可以不看谱,把《魔笛》所有的咏叹调唱出来,现在的我依然可以做到这一点。我是一个狂热的音乐会和歌剧爱好者,以前在柏林是这样,现在在波士顿还是这样,有时我会连续3天去听音乐会。
美国现在已经成了我的家,我最好的朋友都在这里,但德国也是我的家。现在我的德语也比英语说得更流利。
我不抱任何幻想。科学界与艺术界不同,在科学界,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莫扎特写的东西永远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来,但如果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别人总能发现点什么。我就把这当作一种自我安慰,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只为科学这座宏伟的大厦贡献了一砖一瓦。到最后,除了少数几个人的名字外,其他人都会被遗忘。如果我的某句话能够留在教科书里就已经很好了,何况我现在留下的远不止是一句话。
世界需要更多的理性,因此我们必须普及科学,让科学成为人类实现公平正义、终结贫困、获取世界和平的准则。我们需要对那些过得不太好的人有更多的同情心。即使是一家人,彼此和谐相处也并非易事,换作不同的国家就更难了。因此,要想实现世界和平,需要各方竭尽全力。
◆“我不抱任何幻想。科学界与艺术界不同,在科学界,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