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胜、美心都上班,就不抓周了。家文的满月头是老太太带着去找巷子口的剃头匠“张老推”剃的。家丽跟着看热闹。
张老推拿着剃头刀:“剃了?时辰对不对?”
“找胡神仙算了,就今儿个上午是良辰吉日。”老太太笑道。
“就剃葫芦头?”指光头。
“毛本来就不多,别剃光了,粪耙头吧。”老太太说。
家丽抢白:“粪耙头是男孩剃的。”
老太太解释:“她叫招弟,就应该剃粪耙头。”又对张老推说,“再留个奶奶拽。”家丽问:“什么叫奶奶拽?”
“就是脑后留一撮毛,奶奶拽着,长命百岁。”
张老推一边做活,一边念叨:“招弟儿招弟儿,这一片倒有七八个招弟。”老太太惊惊乍乍:“哟,都缺男孩,水土问题。”
“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水土是没问题的。问题是……嘿嘿。”张老推欲言又止。老太太问:“问题是什么?”
“问题是吃不上肉呀,男的不吃肉,裤裆里那二两肉就不好使。”话说得荤。老太太支使家丽出去,女孩子家听多了不好。
“去哪儿弄肉去?”老太太叹,“油星子都没几滴。”
张老推老腔老调:“按说原本是要天上龙肉、地下驴肉才管用,以前我生儿子,就是吃了日本人给的一块驴肉。”
“那么管用?”老太太撇撇嘴,“我不信。”
“不过现在世道艰难,也不一定是驴肉了。是肉就行,不过一定要吃四条腿的。”张老推强调。四条腿?那鱼不行,鸡也不行。不过一年到头,除了年前祭灶有鸡,平时也没鸡可吃。老太太记住了,但也无计可施。加上美心刚生,不可能立刻再来一胎。孩子小,家里忙,关于张老推说的“秘方”,没多久老太太也就淡忘了。
一眨眼家文两岁半,最困难的时候过去了,市民按人头配给食物,一天吃两顿是没问题的。老太太想方设法把两顿摊成三顿,早晨、中午少一点,晚上多一点。是按照朝三暮四的法子,让人心里好受点。
这日,晚餐是面鱼子,面疙瘩搓成鱼的形状。
吃完一碗,美心意犹未尽:“妈做的就是好吃。”
“锅里还有一点。”老太太道。
美心立刻起身去盛。
家丽立刻道:“妈,那一口是我的,明天学校有体育考试。”说的是真话。“留给我。”常胜说。家丽和美心都愣住。在吃的问题上,常胜向来谦让。美心“休耕”也一段时间了。马上两口子又准备“开荒”,美心对吃格外有要求,老太太也纵容她。
只有家丽抢着,现在常胜也来抢了。
吃完饭,老太太去洗碗,家丽带着家文在院子里玩。
美心问常胜:“身体不舒服?”
“没有啊。”
“大老汤哥儿几个又找你麻烦了?”
“怎么说这个。”
“饭量大了不少。”
常胜哦了一声:“我也得多吃。”
“都多吃,粮食就那么一点。”
“咱们这是合作社,要两个人合作,两个人都有劲才行,光你一个人吃,事实证明生不出带把的来。”
“你意思是,我多吃了?”美心不高兴。
“我没那意思,你别多想。”常胜拿烟袋,“我的意思是,共同进步。”美心一把夺过常胜的烟袋:“行了,别进步了,你抽大烟,就是退步,指不定都是盐碱地了。”
常胜冲美心的背影:“那不是大烟,是水烟。”
美心不回头:“都是烟,都对身体不好。”
常胜反驳:“你还老吃咸菜呢,对身体不好。”
老太太洗碗出来,听到儿子媳妇在吵,慢悠悠地说:“什么大烟咸菜盐碱地,现在是新社会了,弄点新词说说。”美心挽住婆婆的胳膊:“妈,你看常胜,家里生不出小子,怪给他吃得少。”
老太太瞅瞅天:“哟,这快下雨了。”忙着出去收衣服。她还是向着儿子。晚饭后,刘妈来找美心借大鼻子针,两个人聊起这吃来,刘妈倒支持常胜:“男靠吃,女靠睡,还真是合作社,男人嘴上不能少。”美心为难,说那怎么办,是骡子是马反正最后一胎了。刘妈笑道:“省点,省给他吃,巷子头张老推是说,吃肉就能生儿子。”美心道:“他的话你也信。”刘妈笑道:“反正我也没肉吃,顺其自然吧。”又说,“不过话说回来,常胜对你真不错。”
“对我不错?”
“你胖了。”刘妈说,“常胜瘦了。”
美心连忙辩解:“阿弥陀佛,我这哪里是胖,坐月子都没吃到什么,更别说现在,这是肿,一按都一个窝窝。”
刘妈没再言语,拿着大鼻子针走了。
美心却听进去了。是,常胜对她不错。平时不觉得,外人一提点,她才豁然开朗。不能亏了常胜。说得也是,男人亏了身子,犁地没质量,自然生不出儿子。
统共一斤肉票,她私藏的,都拿出来,下定决心弄顿肉吃。“家丽!”美心喊。家丽抱着家文,应答。
“明天起早点儿!”她下指令。
家丽嘀咕:“哪天起得不早……真是……”
“这是肉票,去丰记粮油店排队买肉。”
家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她大声叫。人多饭量大,老何家每个月的肉票,基本没有买过肉,都换了粮食。现在忽然有个额外配给。老太太也觉得奇怪,问美心。美心只说是厂里加班赚的。“得吃肉,身体需要。”美心如是说。
天没亮就醒了。家丽比原定计划还早一个小时起床,拿上肉票,折好,放在书包最里层。一路小跑,到粮油店门口,门还没开,已经有人排队了。前头是个大婶,家丽自来熟,跟她打招呼,问肉是怎么卖的。“你家大人呢,怎么一个小孩子来买肉。”家丽忙说,大人一会儿到,我是先排队的,又说大婶,你靠墙边坐会儿,我帮你排着,没事。大婶见家丽人不错,歇过来之后,才神神秘秘道:“要说买肉,可是一门讲究。”听上去像搞学术研究。
“肉八点送到,但不一定是一整头猪,肉店的员工那就是天神,谁不巴结,不熟,根本买不到好肉。”
家丽不解:“我们有票啊。”
“小姑娘,有票未必能买到肉。”大婶摇头晃脑,“机关团体有关部门订好的肉,是要先砍下来的,猪肝、排骨是留给医院和幼儿园的,然后还有关系肉、后门肉,剩下的,才是拿着票能买到的肉,你算算,还能有多少?所以每天能有十个人买到肉就不错了,你数数前头有几个人?”家丽伸手一数,到大婶,刚好十个人,顿时有危机感。
大婶见家丽神色慌张,忙说:“不过也不一定啊,猪和猪还不一样,有大有小,人和人还不一样,有买多有买少,指不定能买到,来都来了,等吧。”
那只能等,熬。美心到厂里打了个招呼,来找家丽。母女俩排着队,一会儿来个人,朝大婶前头一站,是大老汤家的。大婶不干了,说同志,你怎么插队啊?这个要排队的。
大老汤家的转头看到美心、家丽,也没放在眼里,对大婶道:“没看到前头这个石头块子?你以为是垫脚用的,这可是我排队的石头,你来之前我就放上了,家里有急事走开一会儿,这也是排队。”家丽打算跟她理论。美心拉住她,让她别说话。两家从上辈子就结仇。美心不想再找麻烦。大婶申辩了几句,可到底不如汤婆子伶牙俐齿,只能这么排着。好容易等肉来了,开了店,案板上各式切割工具摆上,家丽跑过去看,发现这天的肉特别少,是头瘦猪。排队的人都探着脖子,准备好了。一个一个前进,轮到汤婆子,案板上还有一大块肉。肉店师傅问:“要多少?”
汤婆子二话不说:“都要了,给我包上。”
美心皱眉,大婶也着急。家丽先发声:“汤婶,那么大一块,要得完吗?!”
汤婆子解开裤带,从裤子里反缝的口袋里拿出三张肉票。“有什么要不完的?合理合法。”票往桌子上一拍,肉拿走。留下错愕的美心母女和其他排队人。大婶气鼓鼓走了。轮到美心和家丽,案板上已经没肉了。美心问:“师傅,今天还有货吗?”师傅说得半个月后。后面人散了。家丽不甘心,央求师傅再弄出点。师傅没办法,扔出条猪尾巴。
“还剩这一条,也能做汤的,也是猪肉。”师傅夸赞。
“这个怎么算?”美心问。
“四分之一张票吧。”师傅说,“给你记上,下次再用其他四分之三张。”
母女俩实在不愿空手而归,最终还是要了这条,包着回家。老太太见了叹气,摆在菜板上,跟放大版的老鼠尾巴似的,一时想不好怎么处理。剁成圆轱辘,红烧?似乎太不精细。把肉剐下来?猪尾巴上能有多少肉。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找邻居张屠夫把猪尾巴用尖刀切成薄片。打算红烧,慢慢吃。
可架不住人多。本打算一条尾巴吃半个月,结果两顿就吃光。肉,不吃不想,越吃越想吃。美心感叹:“还是肉好。”
老太太道:“净说实话。”
美心又道:“要是天天吃肉,估计儿子早生出来了。”
老太太说这什么道理。
美心笑道:“男孩也是看肚子投胎的,看有油水荤腥,就投过来,男孩力气大,能赶在女孩前头。”
“你应该去说书。”常胜讽刺她。
家丽举着筷子,对着空碗:“汤婆子家肯定天天吃肉。”
老太太问怎么回事。美心这才把大老汤家的抢着买肉的事简单说了说。老太太问常胜:“他们家怎么这么多肉票?”常胜也说不出缘由,只说可能是攒出来的。
美心不理论,嗍了嗍筷头:“按说猪那么胖,尾巴怎么这么小,跟老鼠尾巴似的。”
老太太打了个激灵,今天是第二次提老鼠了,她忽然想到一个土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