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秋,美心上班不正常,此前流产两次,她必须小心。地保住,才能有庄稼。家里还是尽着她吃——趁家丽不在的时候。
家丽已经开始上学,八岁,应该上三年级,但因为基础差,只好从二年级开始学起,好在学校教学谈不上严,就认认字、玩玩。她比班里的孩子都大。田家庵区一小离北菜市不远,一早常胜送她过去,跟年级组长打好招呼,老师领着过去,到二一班。家丽不怕生,老师领着她上讲台,家丽居高临下,目空一切的样子。
“欢迎新同学。”老师说。
同学们鼓掌。
“新来的同学做个自我介绍。”
家丽站起来,虎头虎脑:“我叫何家丽。”是江都口音。她还没掌握淮南方言,普通话也不太好。
全班哄堂大笑。家丽拳头擂教案:“笑什么笑!”
一锤定住音,刹那间安静,没人笑了,这人不好惹。
“新同学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老师说。
家丽点头微笑,收敛野性子。
在全班的瞩目下,何家丽按照老师的指示走到最后一排,把书包一丢,凑个空位子打算坐下。
两边的男孩故意持住劲,只留给她窄窄的一条小缝。何家丽见了,心里有数,脚先跨过板凳,再来个千斤坠,压!屁股下沉,生劈出一条活路来。坐稳了,往两边蛄蛹,攻城略地,男孩们咬牙切齿憋足气守住,徒劳,城池尽失。家丽发育早,比他们都高,力气也大。何家丽得意地笑几声,坐好,上课了。
下课十分钟,同桌的男孩不乐意,面子上挂不住——其实也不算同桌,桌子是长条木桌,后面摆长条凳,所以等于是五六个孩子一排,都算同桌,只不过这个男孩刚好在家丽旁边。
“哪来的国民党特务?来我们这儿撒野!”
“让开!”家丽一推,男孩打了个趔趄。
“哟嗬,怎么着,想练练?”几个男孩围着家丽。
“我再说一遍,让开。”家丽不打算客气。她在江都老家跟同村的武进士学过几手,正愁“深藏不露”。
男孩不让。
“尊姓大名?”家丽按照江湖的规矩。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汤为民!”
“行了,我知道了。汤为民,麻烦让开,别挡着路。”家丽依旧耐着性子。
“这就想跑?门儿都没有!反动派就应该被打倒!”为首的男孩充满“革命”热情。
周围男孩起哄说打倒打倒。
“去厕所,要不要跟着?娘娘腔。”家丽先礼让三分。
男孩被激怒了,叉着腰:“我不跟娘儿们动手,你给我道歉!”
家丽一伸手,麻溜地,把他红色裤带解下来,一抽,跟抽了龙王三太子的龙筋似的。男孩大惊,连忙护住裆部,提溜着裤子。
“这是哪个老奶奶的裹脚布,怎么还当上裤带了。”家丽藐视,冷笑。女孩们围过来笑。恶人自有恶人磨。
“还给我!”男孩伸手要夺,家丽往后一闪,他抓住一点绳头,“你撒手!”男孩怒目,跟着要伸手扳家丽的肩。家丽一个反抓,脚下一踢,男孩没站稳,再来个背摔,男孩身子在空中划了条弧线,咚地摔在地上。所有人愣住。家丽得意。两三秒,男孩摸摸头,见有血,大叫了一声。教室里乱成一团,外面天空黑了,一会儿,盆倒般下雨。
父亲常胜被老师叫到学校之前,家丽已经到家了,没带伞,就顶着块油布。老太太道:“刘妈女儿没跟你一块儿回来?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老太太也跟着孩子们叫刘姐为刘妈。
“没有,放学早,老师说雨大先回家吧。”家丽撒了个谎。
院子里的水没过脚脖子。
老太太在屋里收拾,把东西都放到高处——床上、柜子顶上,桌子腿系根绳,系到窗户栏杆上,厨房炉子也灭了。美心提着盏煤油灯。家丽问:“阿奶,去哪儿?”老太太把伞递给家丽,道:“扶着你妈,去刘妈家。”
“去她那儿干吗?”家丽还问究竟。
“让你去你就去,眼睛不看,要发大水了。”老太太没好气,十万火急,谁有工夫解释。
发大水,这个在父母和奶奶口中提过无数次的词,如今到了眼前,家丽觉得不可思议。看样子,发大水是件坏事,可家丽却莫名兴奋。
美心站在门口了。老太太继续指挥家丽:“你妈弯不下腰!裤腿给她卷卷!”
家丽看看,不情愿,但还是照办。撑开伞,三个人蹚着水,出了院门,先上坝子,绕过屋角,再往南走不了几步就是刘妈家。刚踏上土坝,家丽看呆了。眼前的淮河,在雨幕中像一条翻滚的黄龙,咆哮着在田家庵打了个转,又奔腾向东。
“走啊,发什么愣!”老太太催促家丽,“注意脚下,扶着你妈!”美心现在是重点保护对象。
刘妈住这片少有的二层楼。
雨还在下。天色比锅底还黑。三盏煤油灯点起来,亮堂堂的。老太太扶着美心坐下,刘妈拿块毛巾给她擦头发。家丽撑开伞要出门蹚水。老太太喊:“回来!疯什么,老实坐着。”家丽只好坐稳了。
美心对刘妈叹:“就是没女孩样。”
刘妈笑道:“也好,女孩当男孩养,老大皮实点好。”美心又问刘妈她女儿秋芳回来没有。正说着,秋芳上来了,说了声雨真大,回旁边自己屋了。老太太也笑:“这才像个女儿家。”
胡瞎子推门进来:“哎呀,真是水龙王发怒了,今年又是不得了。”美心笑道:“胡神仙,这风大雨大,你是怎么摸来的?”
“秋芳扶我过来的。”胡瞎子说。众人又赞了秋芳一番。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多说点好话。
又一会儿,邻居朱德启的老婆和大老汤的老婆都上来避洪。雨下得急,排涝系统负荷不了,一楼淹了,无一例外。
几个人闲着没事,都说饿了,可到底变不出吃的,只好说闲话顶饿。
大老汤老婆喇稍(方言:好强),她丈夫大老汤是江都人混淮南的头头,在外贸局算半个小科长,妻凭夫贵,她说话一向大声。“胡神仙,您倒给算算,这雨什么时候停呢?还等着回家做饭呢。”
胡瞎子戴着黑圆圈镜子,跟阿炳似的,掐指算算:“今年是庚子年鼠年,硕鼠窃粮,所以有了饥荒,再加上闰六月,一年竟有三百八十四天,子鼠是水,逢着秋生金,水上加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朱德启老婆瞟瞟窗外,笑道:“明眼人都知道这雨停不了。”
因为大老汤之前多看了美心两眼,汤婆子便恨住了美心,她存心挑事,跟着说:“胡神仙,你倒给算算,美心妹妹肚子里是不是个带把的?”老太太打岔道:“早算过了,是带把的,不用再算了。”家丽天真,问:“什么是带把的?”
大人们都笑了。汤婆子点了一下家丽的额头:“你就不带把。”
家丽反击:“那你也不带。”
汤婆子皱眉,小鬼不好惹。美心轻声呵斥:“别没大没小!”
朱婆子道:“胡神仙,你给算算,这丫头的命如何。”老太太感兴趣,也央胡瞎子算。胡瞎子也不推托,只叫家丽过去,摸摸手,又摸摸面骨:“这丫头是女孩男命,以后是要顶门立户的,要在战争年代,怎么也是个连长。”又问家丽八字,美心说了。
胡瞎子说她命带比肩,有点克父母,上辈子跟妈是姐妹……老太太听着没好话,拦住不让他说,免得气着美心,动了胎气。
有人推门进来。一个葫芦头,头上包着纱布,蒙住一只眼。
众人一下没反应过来。
“妈!”男孩叫了一声。灯光映着脸,是汤为民。
“儿子!”汤婆子激动,噔楞站起,“头怎么啦!”
“没事。”汤为民见家丽在,顺着墙根走,到妈妈旁边。
“哪个杀千刀不长眼的干的!”汤婆子炸开了,比雷都响。
何常胜进门,众人看他。他愣了一下,见汤婆子那钟馗样子,赔着笑道:“不是,汤嫂,孩子也是不小心,不是故意的……”
汤婆子竖眉,指着常胜问:“你们家女儿干的?!”
常胜转过脸,对家丽:“你!还不跟为民哥哥道歉!”
“他是弟弟,我是姐姐。”家丽掰扯。
“道歉!”常胜雷霆万钧。老太太忙掺和在当中打圆场,让汤婆子息怒,有话好好说。
汤婆子先啐儿子为民:“没用的东西!带把的还干不过不带把的,你搞什么东西!就你这样还建设新中国?”
汤为民不服气,嗷一声:“她打埋伏,我没准备好!”
“那就再来一仗!”汤婆子鼓励。
家丽也摆出架势,天不怕地不怕。
美心看不过,说:“汤嫂,息事宁人吧。为民,过来让阿姨看看。家丽这孩子是野了点,家丽快道歉。”刘妈也说:“对对对,街里街坊的,小孩子手上没个轻重,一不小心难免……”
汤婆子憋不住,大声:“打的不是你女儿,难免,我看就是存心故意!小孩不懂事大人也不懂?我看就是存心故意,就想把我们家这根独苗苗给打折了,好跟某些人家一样,没一个带把的。”
老太太看不过,站在前头道:“我说汤嫂子,是什么就是什么,说话别夹枪带棒指着桑骂着槐,你有带把的,我们马上也有,谁看不惯谁?”常胜听不下去,拉着家丽,扶着美心要走。
汤婆子穷追猛打:“马上要有,在哪儿呢,空口白牙不好乱说。”
老太太对美心有信心,指指她肚子:“马上就来呀,胡神仙都说了啊,马上就有,铁定带把。”
汤婆子笑道:“睁眼瞎的话也信。老奶奶,你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可惜现在是新社会,咱们现在跟着毛主席朱总司令走,就不信那一套,还说什么闰六月雨不停,要我说,现在雨就给我停!”
遥遥一指,对窗外。
也奇了,雨真停了。
众人皆罕,不出声。煤油灯烧得毕毕剥剥,灯花炸了两下。
汤婆子笑呵呵地:“这个算命的摊子,应该我摆。”
胡瞎子不服气,颤颤巍巍,一个手指对天,那指甲老长,看得瘆人:“牝鸡司晨,必出妖孽!”
汤婆子不耐烦:“行了,别跳大神了,您那两下子,只能糊弄鬼!”胡瞎子道:“汤嫂,给你一句忠言,你们家五十岁上有一大劫……”汤为民拦阻:“别说了,我妈不想听。”
胡瞎子被冲得乱了气场,话说不清楚。老太太扶着他。
汤婆子幽幽道:“要我说,常胜媳妇这一胎还应该是生女儿。”
刘妈继续打圆场:“汤嫂,这个无凭无据可不好说。”
老太太激动,她想孙子:“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不好乱讲。”
汤婆子提眉说:“儿子丑妈妈,但凡怀了儿子的,妈没一个不丑的,你看美心,越来越漂亮,那肯定是女儿了。”
美心紧张,自我辩解:“哪儿漂亮,颧骨上都长雀斑了。”
“你那是酱园厂酱油吃多了。”汤婆子反击得很有力。
何常胜阴沉着脸,不说话。他盼儿子盼了好久。
家丽跳出来:“妹妹也好,不关你事!”
老太太拦着:“家丽!不许乱说。”
美心哎哟叫了一声,捂着肚子,又叫一声,不行了。一屋子人这才紧张。美心快生了,水大,总不能坐船出去。
老太太大喊:“热水,剪刀!就位,准备接生!”她在江都当过接生婆的助手,麻利爽快。
“喘气!用力!”老太太下指令。常胜不敢看,带着家丽站在了楼道口。家丽问爸爸:“妈妈在生孩子吗?”
常胜抽烟。平时舍不得抽,关键时刻不得不解愁。
“生的弟弟?”家丽又问。
“是弟弟。”常胜底气不足。
鏖战六小时。
一声清亮的哭声。
汤婆子率先报喜:“恭喜恭喜,再添一个千金。”
美心哭了。老太太累得坐在地上。刘妈帮她擦汗。朱德启老婆早走了。
常胜丢掉最后一个烟头,快速下了楼。
家丽站在门槛上朝里看。为民向她示威:“还是丫头片子!”家丽举起拳头,为民连忙后退,他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