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庵第一小学的高音喇叭声直传到何家小院:“让我们高高举起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放手发动群众,坚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老太太坐在院子里,手握蒲扇,看看天。云层厚了,她去收衣裳。美心进门,放下随身携带的布口袋,说了句:“妈,中午我不在家吃了。”
“去哪儿吃?”
“厂里,有馒头。”
“这个点去厂里干吗?还没放工?”老太太有点看不懂这世道。
“学习毛主席的著作,我也是积极分子。”
“你不吃,孩子也不吃?就你积极。”
“不光我,都积极,大老汤老婆、朱德启老婆都参加,人家也都怀着孩子呢,我不能这么娇气,也是为我们家争取荣誉。”
老太太刚想分辩,美心已经走了。
一会儿,家丽进院子,放下书包,也要走。
老太太急道:“又猴到哪儿去?!”
家丽急匆匆说:“淮滨大戏院门口有个集会,一点就开始,我不能在家吃了。”
“又是花鼓灯?大热天的忙叨什么。”老太太问,“好女不看灯。”
“阿奶,什么花鼓灯,注意提高思想觉悟。”鞋带开了,家丽蹲下重系,军绿的布鞋刷得已经泛白,“我们是游行集会,坚决维护我国政府七月三日发表的严正声明,我们要愤怒声讨美帝国主义轰炸越南河内、海防和扩大侵越战争的滔天罪行,支援越南人民抗美救国的斗争。”
“小小年纪,操得哪门子的心!”老太太不懂革命小将的世界。
家丽也出去了。
老太太喊家文,让她去把家艺和家欢叫起来。家文已经开始上小学,能承担一点家务劳动。
过十二点,常胜到家了。放下公文包。
老太太问:“不会你也要出去吧?”
常胜诧异:“去哪儿?”
老太太没好气:“你老婆你大女儿都出去闹革命了。”
常胜在单位受到敲打,情绪低落,便说由她们去吧。老太太让家文拿碗,吃饭。三个小孩在小桌子上排排坐,老太太和常胜坐大桌。老太太道:“这天真是说变就变。”
常胜说:“市属各区马上就正式改名了。”
“区的名字也改?改成什么?”
“田家庵区改为向阳区,大通区改为东风区,谢家集区改为红卫区,八公山区改为红旗区。”
“听着挺积极向上。”老太太夹菜到儿子碗里。又道:“大老汤他们没为难你吧?”常胜说那倒没有。
家欢端着小碗,小步走来,“还要还要……”刚学会说话,就知道要吃的。常胜看着几个丫头叹气。老太太劝道:“别气馁,美心这不又带来一个嘛,说不定就是个男孩。”常胜不说话,他不抱希望。
不过,即便社会大变样,老太太也有高兴的时候。这日一早,老太太把刚办好没多久的户口簿拿出来,递给家丽:“去,带着家文一起去把居民购货证领了,顺便了解了解情况,再去把这个月的棉线领了。”
家丽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她学毛主席著作学到半夜:“能让家文去吗?我这困……”老太太隔着被子打她:“点灯熬油,昼夜不分,起来,家文才多大,你是老大你不去谁去。”家丽还不起来。老太太掐她耳朵尖尖。家丽痛得起床,胡乱在院子里洗漱。出门,一会儿,回来了,购货证七张,棉线七子儿,交给老太太。
家文刚开始认字,认不全,只能由家丽拿着传单,站着读:“即日起,全市开始使用‘居民购货证’,我市正式常住人口,不分城、乡每人一张,凭证每人每月供应棉线一小子儿。分月定量,全年使用,不能提前购买,隔年无效。”
老太太凑着天光看棉线,自言自语:“这一批质量好像还不错,七子儿够打一件线衣了。”又对美心,“先给你织一件。”
美心笑说:“妈,我这身材一天比一天走样,算了,旧的还能穿,凑合着,等哪天彻底结束了再说。”说着拿眼瞟瞟常胜。常胜不言语,似乎不想要那么快彻底结束。
“那给家丽打一件。”老太太疼大孙女。
家丽忙说自己还有,凑合穿。
老太太笑道:“今个儿怎么了,好东西还送不出去了。那给家文添件新的。”
“阿奶,我也要!”家艺虚岁四岁,还是个孩子,但已经知道抢东西了。家艺要家欢也跟着要。她都不知道线衣是个什么东西,但已经知道要抢。资源有限。比如吃饭,家艺有时都抢不过家欢。一抬眼,碗里的菜就被家欢拿了。
家文对这些看得淡。朴素的蓝布褂子,扎两根麻花辫子,清清秀秀简简单单自自然然就很美。“要不给家艺她们织吧,”家文很懂事,“大姐穿小了的给我就行。”
不过刚上小学。常胜对家文另眼相看。
老太太想了想,做主:“还是给家丽打,小孩子都长得快,家丽快成型了,以后穿不上,再下放给妹妹,咱家就这条件,没意见吧?”
都说在明面上,家文没意见,家艺却哇地哭了。家欢见老三哭,也跟着不知所以地乱哭。
常胜被吵得心里毛躁,一拍桌子,啪,搪瓷缸被震得老高。
都安静了。
这日,家丽一到家就跟老太太说:“阿奶,给我点粮票。”
“要粮票干吗?”老太太正在扫地。
“去北京。”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北京?你知道北京在哪儿吗?”老太太递过笤帚,下命令,“把地扫了!”
“何文氏同志,”家丽很严肃地,“你为什么一点都不了解现在的革命现状,我现在是红卫兵,要保卫毛主席保卫革命成果,我明天就要坐火车去北京。”
“坐火车?谁给你坐?”
“坐车、吃饭、住店都不要钱,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接见。”家丽道,“问你要粮票,只是以防万一。”
老太太喃喃:“疯了疯了,这孩子疯了,何常胜!看看你女儿,你女儿要上北京!”
家丽反驳:“什么叫疯了,这叫无限忠诚,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
美心在里屋听到了,咬断线头,问:“谁要去北京?”
家丽爽快地说:“妈,我去。”
“你怎么去?”
家丽解释:“大串联,交通、住宿、吃饭都免费。”
美心两眼放光:“我能去不?”
“妈,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人多,路远,你革命的心情我理解,可是你光有革命的心,没有革命的身。”说着,瞅了瞅她妈隆起的腹部。美心连忙说:“我这就是革命的身,里头也是革命的后代。”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何常胜进屋,吼道:“都别去!”
家丽道:“你这是封建大家长的吼声,是需要被专政的!”
常胜怒火中烧,一把提溜起家丽,连拉带扯推她进放煤的小屋,关上门,上锁。家丽一开始倔强,大吼大叫,过了半天,肚子饿了,老实多了。晚饭时间,老太太拿了块菜饼子过去。
“听话点,就还有饭吃,你革命是一时,在老何家过日子是一世,别跟你爸对着干。”
家丽大声嚷嚷,把毛主席《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的一段话送给奶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老太太依旧从容,道:“对对对,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是,不是还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不吃,我拿走了。”
家丽连忙说:“我吃!”革命小将在菜饼子面前败下阵来。
老太太从栏杆缝隙递过去。家丽狼吞虎咽吃了。
老太太开始教育孙女:“家丽,你现在就算成人了,个子长得老高,脑子也得长!你去北京,我问你,都谁去了?秋芳去了吗?”
秋芳是家丽永远的参照物。
“她家有事,她弟秋林病了,去不了。”
老太太好笑:“怎么她家就一个弟弟就能有事,你屁股后头还有三个妹妹却永远是闲人一名。”
“这谁知道,巧了。”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你要能有秋芳一半的机灵劲,我都算你能。”家丽小声:“阿奶,把门锁打开一下?”
“钥匙在你爸那儿。”
“你那铁盒子里头不是有个备用的?”
“丢了。”
“阿奶——”
恳求无效。老太太的建议是,让家丽好好在煤房里待一夜。快睡觉了,北头一片静悄悄地,家丽急得没办法,火车明天凌晨就走。她憋在小房间里,睡又睡不着,只好唱:“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
美心翻了个身,对常胜:“听听,你女儿成江姐了。”
“睡觉!”常胜铁了心不放人。
又唱一遍。
汤为民在自家竹床上打了个滚,坐起来。迅速穿上衣服,偷偷出门。何家小院,院门口有个人影。
家丽眼尖,隔着窗户栏杆感觉到了。“谁?”她轻喝。
“我,汤……”为民连忙改口,“李为民。”
犹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家丽急道:“快来救我,我被关起来了。”为民说了声等着。翻墙头,蹑手蹑脚跳进小院,到煤房门口。
家丽急促地说:“我爸把我锁渣滓洞了,不让我串联。”
为民摸了摸锁,重重的铁疙瘩。他在院子里踅摸,想捏块砖头。
“什么人?!”常胜拿着擀面杖出来了。
家丽大惊:“快跑!”
捉住就是一顿打。
为民连跳两步,蹿上墙头,跑了,落了只鞋。
“还有同伙。”常胜呵斥道,“任凭你七十二般变化,也逃不过我的五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