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汤老婆抱着二儿子汤幼民站在门口。老太太向她走过去。“汤婶!”老太太笑着,老远就打招呼。汤婆子木着脸,并不给笑容。走近了。老太太站住。汤婆子道:“又来送牛奶?真不需要。”
“客都到门口了,好歹请进去喝口水。”老太太很懂礼貌。
“有什么就在这儿说。”汤婆子道。
“在这儿说?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没什么东西是不能拿到台面上的。”汤婆子故作豪情。
“那我可真说了?”老太太伸着脖子。
“说吧,甭为难了,说出个大天来我也接着。”
老太太看了一眼幼民,逗逗他小脸,又对汤婆子道:“幼民有个三叔爷你知道吧?”
“什么三叔爷五叔爷,一码是一码,老奶奶,攀亲戚?没用!”汤婆子不耐烦。
老太太故意笑道:“哎哟,我忘了,那会子你还没进门的,估计都不知道,就是汤老大的三叔,幼民的三叔爷。”
“怎么了呢,有他没他有啥关系呢,日子不照过?别扯那些老婆舌头歪屁股沟的,还三叔爷。”
老太太悠悠地看了看天,一朵白云窝心:“人哪,都是会变的,这汤家老三,参加革命参加得早。”
“我们家净出革命先烈。”汤婆子抢白。
老太太继续说:“先前参加的是共产党,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跑到国民党那块去了,1949年连夜跑到上海,跟着船去了台湾。”
汤婆子紧张:“没这事!说这些做什么?!”
老太太道:“没这事?呵呵,那我去北菜市说道说道,让大家也听听这段故事。”
“你想怎么样?”
老太太朗声道:“麻烦转告小汤同志,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谁也碍不着谁,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又柔声笑道,“老乡总归是老乡,有情义在的。”
说罢,转身潇洒而去。
没几日,美心带着家欢回来了。刚到家厂子里事就多,除了工作,还有“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便是“四清运动”。外头如火如荼风急雨急,常胜和美心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家欢也不是“眼中钉”了。到底是自己女儿,总比外头人亲。
美心和常胜都卷进去,整日学习动员、自我教育、对敌斗争、洗手洗澡放包袱。弄得常胜十分紧张。可进行了一阵后,常胜居然“安然无恙”,这一回,大老汤没找他麻烦。除了入党申请书屡次被退回,常胜尚未遭遇其他不顺。在家他嘀咕:“这个老汤,好一阵疯一阵,最近对我还挺客气。”老太太忙接话道:“客客气气的就好,多少年的乡亲邻居,就应该和睦相处。社会主义就应该互爱互助。”美心道:“妈,你觉悟真高,我这次回老家,妹妹也说,家里有妈天不塌,里里外外,只要有妈在,总是有主心骨。”
老太太笑道:“什么主心骨,一家之主还是常胜。”
家欢哭,美心忙着去喂奶。老太太才想起来,说:“刘妈的儿子没奶喝,你如果富余,给一点,那孩子老吃牛奶净拉羊屎蛋子。”美心问刘妈的儿子叫什么。老太太说叫秋林。
美心笑道:“你看人家孩子的名字,都安安静静的,咱们的好,家欢,闹得欢。”
老太太对常胜解释:“家丽取的,从‘欢迎到淮南’几个字中找的,我看欢也不错,喜庆。”
家丽却并没有打算饶过汤家。
她的刺猬走失了,因为大老汤那一脚。还因为大老汤实在欺负人。
秋芳的意思是,或者再捕一只,或者去北菜市看看,那儿偶尔也有卖刺猬的。
“我那是白毛刺猬!带仙气儿的。天底下就没有第二只!”家丽懊恼。这股气没处撒,她自自然然又要和汤为民来个“了断”。
放学,家丽和秋芳在前头走。为民骑着自行车在后头打铃。秋芳回头瞥了一眼,说:“为民。”家丽说别回头,别看他。
为民的车跟上来,到两位女生旁边,“走,带你一段。”
是对家丽说的。秋芳有些发窘。
“汤为民。”家丽很郑重地。为民脚点地,车停住。家丽继续说:“从今天开始,你,和我,保持距离,至少三米。”说着家丽就拉着秋芳,往后退四五步。为民不解:“不是,何家丽你什么意思呀,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家丽说,“何汤两家,不共戴天,我们不适合做朋友。”
为民着急:“不做朋友,那做别的也可以呀,那就做战友,做革命同志。”
家丽拉着秋芳快速走。为民跟着。家丽上小路,为民也上小路;家丽从北菜市穿过,为民还是跟着。秋芳为难,问家丽怎么办。家丽说看我的,说着,就拉着秋芳跑起来,在前面那个路口,突然一转,两个人贴着墙面,别在墙角。汤为民推着车小跑跟上,路一转,刹不住闸,连人带车摔进个大坑里。
路在修,挖了深坑。
家丽头也不回地拉着秋芳走了。秋芳心疼,说别摔坏了。家丽说坑没多深,摔不坏。
这日,秋芳生病没去上课。放了学,家丽一个人沿着船塘子走,为民从后头跟上来。他没骑车。
“何抗美!”他喊她小时候的名字。
家丽回头看了一眼,没理他。为民跑到她前头,张开双臂,拦阻:“就算你不想理我,也应该给一个合理的理由。”
家丽觉得好笑,说:“理由我不是给你了吗,怎么还纠缠不休?对你够客气了,还给理由,不想理一个人需要给理由吗?我们社会主义不想理帝国主义也需要给理由?立场不同,敌我矛盾,你让开,好那什么不挡路。”家丽没说出狗字。
汤为民说:“你那个理由我不接受,我家跟我有什么关系?出了那个家,我就是我,只代表我个人,除非你讨厌我这个人,讨厌汤为民,那咱们就一拍两散。”
何家丽伸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这个人就是脑子不好,你叫什么?”
“汤为民。”
“不就是了?汤?我现在就听不得汤这个字。”
“那以后你叫我李为民,在你这儿,我跟我妈姓。”
“你还真是毫无原则。”家丽说,“我可不能让你欺宗灭祖。”
“或者这样,如果有大人在,我们就假装势不两立,但私下里,就还是好同学、好朋友,怎么样?”
“你怎么没去当特务?”家丽忍住笑,撇开他,先走了。
回去看秋芳。她拉肚子,刚吃了土霉素。家丽把将才为民在路上说的话跟秋芳学了一遍。秋芳劝:“你真不理他了?我看他这个人还挺真诚。”家丽道:“怎么理?他爸,他妈,他们家做的那些事情,忍不了,莫非真像他说的那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不也挺有意思,当一回地下党。”
“我做不到,还不够累的,没人玩了,非要跟他玩?”
秋芳又问了问班里日间的情况。她是班长。家丽简单说了说。秋芳留家丽在她家喝汤。家丽笑说:“别跟我说汤,听不了这个字,来气,刺猬都被汤给弄没了。”
秋芳改口:“那就叫喝点营养水。”家丽笑说这个好。刘妈进来喊孩子们喝汤。家丽转头就说:“谢谢刘妈的营养水。”
“什么营养水?”刘妈不解。
秋芳笑道:“妈,你煮的那锅,就叫营养水。”
刘妈道:“那是猪脚汤,什么营养水,玩洋的。”
秋芳和家丽对看,同时一笑,又同时伸手堵住耳朵,不听“汤”字。
从江都回来后,刘美心的工作积极性很高。除了带一个小组做酱油,只要有什么政治活动、政治号召,她能参加一定参加。如今,她又有了积极工作的动力。因为要“学大庆、超大庆”。回到家美心就跟老太太描述王进喜奋斗在石油战线的故事。
“我觉得我也能成女王进喜。”美心说真的,“你看,王进喜奋战在石油战线,我呢,奋战在酱油战线,石油是黑的,酱油也是黑的。”
“哟,石油力量大,酱油呢,不过是口头食,能比吗?再说你不已经是劳模了嘛,心别那么高。”
“只是我们厂的劳模,连区劳模都不是,人家王进喜可是全国劳模,是要上北京接受表彰的。”美心刻意加强“上北京”三个字的读音。
“哦哟,那真是出远门了。”
美心畅想:“能去北京,多好。”她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淮南。美心双手捧在胸口,随口唱起最流行的歌,“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老太太摘掉老花镜,手中针线活儿暂停,“你唱的那是重庆,北京在北面儿。”
“说的好像您老人家去过北京似的。”
“我怎么没去过?老早就去过,是你老太爷去北面做生意带上了我,那时候北京还不叫北京呢,没什么特别的,灰大。”
“妈,你去的是旧中国,现在是新中国的首都北京。”
老太太道:“哎哟,稀饭该潽了,你快去看看。”美心只好打断畅想,去小厨房看稀饭。看完出来,也不晓得闻到什么,一阵恶心,连呕了几下。老太太明察秋毫:“美心,不是又有了吧?”
美心抬起头,若有所思,一脸惆怅。她扶着院子里的那棵树,从前是枣树,被常胜一铁锨砍了之后,改种了泡桐。外头实中间空,已经有高度了。没完没了地生育,美心早烦了。可孩子既然来了,少不得又要生下来。只是美心告诉自己平常心,不在意,无心插柳,或许柳就成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