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做好了。一个大包菜,一盘子馏山芋,人却一直没回来。家丽已下乡返程,老太太没问她和汤为民的事,先观察几天再说。家丽举着筷子,几次要下手,都被老太太用手打了回来:“等你爸回来再吃!”
家丽委屈道:“又不是什么鳊花鱼、五花肉,一个大包菜,一个山芋头,没那么金贵吧。”
老太太道:“这是规矩,你爸是一家之主,他不回来,谁也不许吃,家有家规,只要你还在这个家,就得遵守。”
“我饿!”
“忍着!”老太太道,“家文怎么不说话?”
旁边,家文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何家老二悄无声息长大了。见姐姐饿,家文不声不响去里屋拿了块小冰糖,塞到家丽手里。
“哪儿来的?”
“秋芳姐给的。”家文声音甜美,她四岁了。
到八点,常胜还没回来,老太太有些着急,站在院子门口,眺望。有外贸局的人下班经过,老太太拦住问,那人只说不知道。老太太嘀咕,按说早下班了,就算有事回不来,也该托人带个话。常胜不是这种不周全的人。
心沉沉的,像泡在夜晚的河里。
“家丽,去看看你爸,怎么回事,这会子还没回来。”老太太对家丽说。家丽腹中空空,已经起身准备去,但还忍不住抱怨两句:“能有什么事?爸也是,一人不吃,全家挨饿。”
家文也要跟着去。被老太太拦阻,说天黑,小孩子别去。
家丽打趣道:“我就不怕天黑?我就不是女儿家?”
“你是老大。”老太太严肃地说,“爸妈不在家,你就是这个家的表率,得撑起门面。”
家丽顿觉责任重大。不多说,走吧。沿着坝子,过姚家湾,再往南拐,就是外贸局。家丽到传达室问,找何常胜同志,看门的认识家丽,应付了两句,说都下班了。“我爸还没回家。”家丽说。传达室的老头说,那可能学习去了,一整天局里都在学习。
“学习什么?”家丽问。传达室的老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家丽寻了个空,有些失落,只好沿着坝子往回走。过姚家湾,河边站了几个男人,正在抽烟。家丽路过,认出来是爸爸的同事,李叔和黎叔。平时跟常胜关系不错。家丽叫了两声。两个人见是家丽,问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家丽把找爸吃饭的事简单一说。黎叔道:“你爸应该被带到三仓库去了。”
“哪个三仓库?去那儿干吗?”
李叔打了黎叔一下,说:“跟孩子说这个干吗?当我们没说。”
李叔道:“家丽,回去吧,应该没什么事,都是工作上的事。”
不说还好,一说,又神神秘秘,何家丽更是觉得事有蹊跷。这个点了,去三仓库能有什么事?是粮食局的三仓库还是?她一肚子问号,打算回去跟老太太商量商量。到坝子上,家丽一边走一边想,强烈的不安如河潮一般越涨越高。背后一串自行车铃声,让开点让开点,有人喊。家丽回头,车为避人,停了下来。
是汤为民。他家是这一片少有的能骑上自行车的家庭。
“走,带我一段。”家丽不客气。
“还带,你这不还有两步路就到家了。”
“不,去三仓库,粮食局三仓库。”家丽果断。
“去那儿干吗?”为民奇怪。
“你就说去不去。”家丽忧心忡忡,没好气。她希望快速赶到,汤为民和他的自行车来得正是时候。
“没说不去。”为民一个大跨,上车,家丽跳上后座。为民没骑稳,车头乱晃。家丽连忙扶住他的腰,为民又嘎嘎乱笑。
三仓库在北头东面,离七中也不太远。骑了没多久,到了。为民锁好车,两个人朝三仓库里头走。正门有门岗。不行。
“翻墙头过去。”家丽提议。为民点头同意。到墙头跟前,他又充当她的人肉阶梯,递上肩膀。家丽踩着上墙头,再拉为民上来。粮食局下属三仓库,是储放粮食的地方,一进大院,就能闻到一股潮霉的稻壳味。四周是仓库,中间围着个小广场,两个孩子踏在广场上,四周漆黑,只有5号仓库有一点亮光。
为民问:“你是不是中邪了?”
“你才中邪了呢。”家丽反驳。
“你跑到这黑灯瞎火的地方来干吗?”
“有事,你不懂。”
行,不懂不懂。跟着走,到5号仓库门口,家丽趴在大窗户檐子朝里看。椅子上坐着个人,有人正拿手电筒照他脸。
正是她爸何常胜!
气撞囟门,家丽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过去双手猛砸仓库门。
一会儿,门开了。是大老汤。还没辨认清楚,家丽就冲了进去。汤为民一见他爸也在,连忙猫在墙根下,不出声。
“家丽!”常胜呼喊,声音柔和。
“爸,走,回家。”家丽奋力拉她爸起来。
“你怎么来了,”常胜问,“爸爸在工作。”
“在这儿工作什么?”家丽扭头瞪大老汤,“大老汤!干吗照我爸!”说着,上前一把夺了大老汤手中的电筒,反照回去,大老汤睁不开眼,用手挡。
二老汤也在,他道:“小姑娘,不要跟组织作对,你爸爸挪用公款,情况十分严重,我们是奉了局里纪检委的命在调查。”
家丽脑子转得快:“说出来也不觉得好笑,外贸局的事,要跑到三仓库来调查,信不信我给你抖搂出去,让三街四邻都评评理,让你们领导也知道知道你是怎么调查的。”
二老汤着急,随手抄起墙边铲粮食的木铲子就要打。
常胜本能地挡在女儿前头。只听到仓库门口一声喊:“二叔!”
刹那寂静。二老汤用电筒照。为民现形了。
“小兔崽子!你跑来干吗?!”大老汤震怒。
汤为民立在门口,手足无措,言语支吾,他必须马上想出对策。“这个……爸……二叔……爸,妈让我喊你回家吃饭。”
理由合理。大老汤的怒火平息了些。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二老汤问。
为民答:“我妈跟我说的。”
没人发作,看来蒙对了。
天不早了,大老汤确实有点饿,一屋子粮食,能看不能吃。他向常胜宣布:“何常胜同志,关于挪用公款的调查,明天工作后继续,希望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市委监委已经明确表示,在社会主义运动中,不能大搞请客送礼、挥霍浪费、投机取巧、损公肥私。何况你还不是党员。”
常胜知道申辩无效,一说又没完没了,应付了几句,散场。三仓库门口,常胜和家丽并排走着。
常胜说:“下次不要这么鲁莽。”
“这不叫鲁莽,这叫敢闯敢拼闹革命。”
“大人的事你不懂。”
“我马上也是大人了。而且我也不需要懂,我只知道我爸得回家,得吃饭,他无辜,他是为社会主义奉献的好人。”家丽一口气说下来,不容置疑。
常胜心窝子暖,说不出话。
前头,汤家三个人在商量怎么骑车回去。最后决定,汤老二骑车,为民坐在前头横梁上,大老汤坐后座。
为民先坐好。汤老二招呼了一声,车轮滚起来。大老汤要上活的,在后头追,嚷嚷着慢点,汤老二稍微捏了捏闸,大老汤一跃而起,屁股重重蹾在车后座上,车把头被震得瞬间失去方向,汤老二掌控不住,连人带车横摔在地上。
家丽和常胜在后面望着,拼命控制笑声。常胜打手势,让换一条路走。家丽小声唾道:“癞蛤蟆剥皮不闭眼——还想蹦跶几下。”
到家,常胜闷不作声,吃饭。家丽却抢着把一晚上的“历险记”跟老太太说了。
老太太听了皱眉:“唉,这世仇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解开。”
“妈,你放心,脚正的还怕那鞋歪?他们给我编派的几条,我一样也没做,说来说去,我不承认不就行了。”常胜认死理,“下次别让家丽去了,对孩子不好。”
家丽抢白:“我不去,指不定几点回来呢,没准就回不来了。还有,我不是孩子我是大人,是这个家顶门立户的长女、大姐、革命的一代。”何家丽忽然豪气冲天。
老太太好奇,问家丽怎么摸到那儿的。家丽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常胜说她是跟汤家老大一起过去的。
“你找他的?”老太太提审孙女。
“路上遇到的,他刚好有自行车,我急着找我爸,一拍即合。”家丽说实话。
“那巧了。”
家丽扶住老太太的胳膊:“阿奶,你怎么老关心一些边边角角、鸡毛蒜皮的事情,我拿电筒照大老汤你都没看见,他那个脸,跟蛤蟆差不多,整个一个照妖镜,把妖给照出来了,我以前就跟汤为民说,他很可能不是他爸生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就连鼻孔都不一样,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脚指头是一样的,我说汤为民,如果以后你丢了,你们家人可以拿脚指头做寻人启事,拿脚指头认亲,可惜没人扒了你的鞋子看,哈哈!”
“何家丽!”老太太着急上火,少有地发了脾气,“胡扯八咧!哪有一点女孩样!”
常胜也觉得妈妈失常,又要保护女儿,他和家丽的革命友谊刚刚建立。他劝道:“妈,还有没有稀饭,再来点。”
“我去盛。”家丽接过爸爸的碗,逃离奶奶的视线,避风头。
老太太坐在板凳上,手拍大腿,叹气:“冤家宜解不宜结,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这个疙瘩还解不开算怎么回事?大老汤找你,摆明了是公报私仇,他这口气出不了,到什么时候你都没好日子过。官大半级压死人,县官不如现管,他不是也调外贸局了吗?冤家路窄,窄路难行,不好不好,还是得往宽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