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样的南方总是有些北方人听来稀奇古怪的词汇,比如饭蚊子(苍蝇,湘方言)、拜东莲(向日葵,赣方言)、红毛灰(水泥,客家方言)、菠棱菜(菠菜,闽方言)。南方人说话也总是和北方人相颠倒,比如闹热(热闹)、欢喜(喜欢)、连牵(牵连)、紧要(要紧)、人客(客人)、挤拥(拥挤),甚至风台(台风)、鞋拖(拖鞋)。这种颠倒的说法,闽语、粤语和客家话尤甚。至于把公鸡叫作鸡公,母鸡叫作鸡婆,在南方相当普遍。由此及彼,还有鸭公(公鸭)、鸭母(母鸭)、猫公(公猫)、猫母(母猫)、犬雄(公狗)、犬母(母狗)、猪牯(公猪)、牛牯(公牛)。
反正,南方总是和北方反着来。
事实上,南方在文化上总是和北方分庭抗礼。和北方动不动就逐鹿中原,喜欢把东西南北都打通了连成一片相反,南方似乎更向往“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那种“小国寡民”的生活。这话是老子说的。老子是南方人。他的理想,大约也就是南方人的理想。所以在南方,常常隔不了几里地,语言就不通了。比如莆田、仙游,北距福州,南距厦门,都不过一箭之地,但莆仙话和福州话、厦门话就两样。厦门话和福州话,自然更是互不相通。于是,仅福建沿海一线,就弄了个“三国鼎立”。
不是南方人反对统一,而是认为那统一应该是“多样的统一”。一样的中华民族,干吗非得由北方来统一南方,连说话都得学北方话不可?说起来,南方人心里也是有点不平衡。八大方言七个在南方,八大菜系也是七个在南方。可一说起民族,汉满蒙回藏,倒都成北方的了,南方连五分之一都没有。
这里面确实有些历史的恩恩怨怨。历史上南北之间是很有些战争的,而打起仗来也差不多总是南方受北方欺负。楚,是被北方的秦灭掉的。吴,是被北方的晋灭掉的。陈,是被北方的隋灭掉的。也曾灭过南唐、南汉的宋,则被更北方的元所灭。元人灭宋,把臣民分成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南方人成了四等臣民。
黄帝大约是北方人。北方一马平川,最适合车马奔走,发明了车子的黄帝便号称“轩辕氏”。炎帝大约是南方人。南方草木繁茂,最适合作物生长,尝遍了百草的炎帝便号称“神农氏”。当时更南边的还有九黎族,统率九黎的是蚩尤氏。炎黄联手打败了蚩尤,被俘的九黎族人便成了“三等臣民”,叫“黎民”。我们现在老是说“黎民百姓”,其实“黎民”和“百姓”不是一回事。黎民是贱民,百姓是贵族,后来才混为一谈。
镇压了九黎族的炎黄二族后来又“窝里反”。南方来的、会煮汤药的炎帝终究打不过武装到牙齿、又有“坦克”的黄帝。于是,打赢了的黄帝坐北朝南,成了华夏正统;战败了的炎帝不知去向,其散兵游勇大约流窜到南方蛮荒之地,成为“南蛮”。
从此但凡有战争,便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而且都是从北方跑到南方。从南方往北方跑的,没怎么听说过。因为战争总是从北往南打,所以哪怕是黄帝家的“凤子龙孙”,碰到了更北边来的“虎狼之师”,也只好往炎帝家跑。比如“五胡之乱”时,就有大约六分之一的中原汉人跑到了南方。南宋时,连皇帝也跑来了。客家,也是从中原地区南迁的;近的跑到了江西,远的跑到了广东、福建。赣语、闽语、客家话,就是这些从北方跑到南方的人“创造”出来的。
离乡背井,从北方跑到南方的人,虽说是“败军之将不敢言勇”,心里却是不服。不服,才不肯就地求和认输,俯首称臣,才要往南边跑,一心琢磨着东山再起。即便不是什么残兵败将、遗老遗少,南迁也是不得已。因此心里憋着一口气,发誓要让祖宗开创的文化薪尽火传。至少,那话音不能变了。这就叫:“宁卖祖宗田,不改祖宗言。”
所以,你别看南方方言听起来有股子地瓜味儿,认真说来,不少是咱们老祖宗的话,正宗的华夏“雅言”。隋唐以前,今天声母是d、t的,和一部分声母是zh、ch的,都混为一谈,全都读成d和t,也没有唇齿清擦音f。中古以后,就分开了,也有了f。只有闽方言,依然故我,d、t和zh、ch不分,也没f。比如饭,闽南话声母读b;风,则读h。又比如“猪”,福州话读dü,厦门话读di,都是以d为声母。这就是古音了。因为上古时,“者”也是读du的。所以那些以“者”为偏旁的,比如都、堵、赌、睹,现在仍读du;另一些则和“猪”一样,改读成zhu,比如诸、褚、渚、槠、煮、著。改了的新潮,没改的古朴。闽方言没改,因此闽方言古朴。
南方方言中的词汇往往也很典雅古朴,比如面(脸)、目(眼)、食(吃)、饮(喝)、行(走)、曝(晒)、索(绳子)、翼(翅膀)。有些词汇或说法,简直就跟“出土文物”似的。比如“锅”叫“鼎”,“一瓶酒”叫“一樽酒”,“一窝老鼠”叫“一窦老鼠”。这些古色古香的语言主要出现在闽方言、粤方言和客家方言中。因为这三个方言区的先民,不是南下的“难民”,就是南下的“移民”。其所移居之地,又“天高皇帝远”。结果他们的语言,也就跟不上“时代的变化”;虽说并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至少也是唐宋遗韵,充满着文采风流。当然,同时也难免沾染了壮侗,杂糅了蛮僚(读如老),更不大容易听得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