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说“庸”。
什么是“庸”呢?我刚才说是不唱高调。为什么呢?因为庸这个字,有“常”的意思,平常的常。所以,庸就是庸常,也叫平庸。平庸是什么呢?普普通通。另外,庸,还有一层意思,就是“用”。一个庸常,一个使用,这两个意思加起来,就是 “常用” 。也就是说, 经常用得到的这个普普通通的“道”,就是中庸之道。
既然是“常用”,那就不能唱高调。孔子不唱高调吗?不唱。《论语·宪问》说,有一次,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何如?”就是说,别人对我很坏,我却用好心和恩德去回报,您老人家觉得怎么样?如果是现在,可能很多人会说,好啊!以德报怨,这多高尚啊!孔子却不以为然。孔子反问:“何以报德?”就是你拿恩德去回报了仇怨,请问又拿什么去回报恩德?你的恩德不是回报仇怨去了吗?或许有人会说,也可以“以德报德”嘛!那好,那我问你,恩德用恩德回报,仇怨也用恩德回报,对于恩德来说,公平吗?
所以,以德报怨,其实是可以讨论的。那应该怎么样呢?孔子说了八个字: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这后面四个字好理解,就是用恩德回报恩德。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肯定是对的。问题是什么叫“以直报怨”?这个话的解释,学术界争论得一塌糊涂,各种观点都有。我最赞成康有为的解释。康有为怎么说呢?他的《论语注》说:
孔子非不能为高言也,藉有高深,亦不过一二人能行之,而非人能共行,亦必不能为大道,孔子即不言之矣。
什么意思?就是这个“以德报怨”啊,确实是很高的道德境界。孔夫子他老人家,难道就不能提出这样一个高标准吗?能啊!那他为什么不说呢?因为孔子意识到,这不是大多数人能做到的。就算有人做得到,那也就是三两个人而已。既然如此,就不能作为一个标准提出来。道,或者说,伦理道德,它在哪里?就在我们当中,是我们每个人都能实行的。道不远人,如果只有少数人能实行,这种道德就肯定行不通。行不通,又要提倡,结果是什么呢?只能造就伪君子。
所以,道德不能唱高调。不唱高调又怎么办?实事求是,科学分析。现在我们看,恩德和仇怨,无非是四种关系,对不对?以德报德,没有问题,所有人都会赞成,不必讨论。以怨报德,肯定不行。这是小人行径,甚至简直就是坏人,也不必讨论。以德报怨呢?刚才讨论过了,大多数人做不到。剩下可以讨论的,就只有“以怨报怨”了。可惜这个,也不能提倡。以怨报怨,今天你给我一耳光,明天我给你一拳头,后天你再给我一脚,大后天我再给你一刀,这怨怨相报何时了?所以学术界有些人说,孔子的以直报怨就是以怨报怨,我就不赞成。我认为孔子不会提倡这个。
以德报德理所应当,以怨报德必须否定,以德报怨要求太高,以怨报怨不宜提倡,这就是我们分析下来的结果。结论是什么呢?报德好说,报怨难办。以德报怨,以怨报怨,两个选项,都不合适。怎么办呢?
这就必须有第三种方案,一个既合乎正道又能为普通人实行的方案。于是孔子提出,既不报之以怨,又不报之以德,而是报之以直。
问题是,什么叫“以直报怨”?
我认为,用最土的话来翻译,就是三个字—— 看着办 。如果再展开来解释, 就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为什么这样说呢?其实我是参照了孟子对圣人的那个讨论。孟子说,圣人的四个代表,有两个是不可学习的,有两个是应该学习的。不可以学习的,是伯夷和柳下惠,因为他们都走极端。值得学习的是谁呢?一个伊尹,一个孔子。伊尹是怎么样的呢?前面讲过,伯夷是“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伊尹的说法,却是“何事非君,何使非民”。也就是说,什么样的君主不是君主?什么样的人民不是人民?换成现在的话说,什么样的领导不是领导?什么样的下级不是下级?关键不在于人家是什么人,在于你是什么人嘛!你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什么样的领导下面都能工作,什么样的下级也都能领导。这是伊尹的观点。孟子认为这是对的,就该这么做。
孔子呢?孟子给出的说法,是“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什么意思?就是可以马上走就马上走,可以继续干就继续干,可以隐居就隐居,可以做官就做官,没有什么一定之规,一切都看可不可以。这,不就是“看着办”,不就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吗?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不以为然。以为这个“以直报怨”,难道就是随心所欲,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没原则啊?当然不是。前面说过,孔子是讲原则的,而且中庸本身,就是最高原则,怎么会没有原则呢?如果没原则,孔子就不会说“以直报怨”了。直,就是原则嘛!
其实,这里的关键,是“可以”二字。所谓“可以”,也包括两个内容,一是 应该 ,二是 能够 。就是说,如果我们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同时也是我能够做的,我就去做。这就叫“直”。具体到本案,就是我觉得应该怎么回报,也能够怎么回报,我就这么回报。这种回报,可能是以德报怨,也可能是以怨报怨,还可能是不报。不报当然也是报,但不属于“以德报”,也不属于“以怨报”。至于是哪一种,全看应不应该、能不能够。这就是“看着办”。显然,它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并非“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这就叫“以直报怨”。
我觉得,孔子的这个说法,很实在,也很高明,还很正确。为什么实在?因为不唱高调,谁都做得到。为什么高明?因为有多种选择,并不拘泥于德或怨。为什么正确?因为既解决了问题,又坚持了原则。孔子的“中庸之道”,是不是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