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庸的解释,历史上有很多很多。我们去读《论语》,读《礼记》的《中庸》,都可以读到很多的注解,学术界也把它讲得很复杂。我却觉得,中庸其实很简单,简单得可以总结为这样两句话: 中就是不走极端,庸就是不唱高调。
我们先讲“中”。
还是举一个反面典型。孟子讲,人当中有一种,叫作圣人。他们是“人伦之至”(《孟子·离娄上》),也就是道德品质最优秀、最高尚的人,比如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夫子。这四个,是圣人的代表,也是四个典型。伯夷叫“圣之清者”,就是圣人当中最清高的;伊尹叫“圣之任者”,就是圣人当中最负责任的;柳下惠叫“圣之和者”,就是圣人当中最随和的;孔子呢?叫“圣之时者”,时间的时,时尚的时,时髦的时。什么意思?鲁迅先生说,大概只能翻译为“摩登圣人”。而且鲁迅先生还说,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翻译。我想,搁在今天,大约也可以翻译为“文化超男”。
当然,这不是孟子的原意。孟子的原意,所谓“圣之时者”,就是圣人当中最识时务的。这四个圣人的代表,孟子认为,有两个是不可以学习的,有两个是应该学习的。哪两个是不可以学习的呢?一个是伯夷,一个是柳下惠。
伯夷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一点。兄弟两个,哥哥叫伯夷,弟弟叫叔齐,两个都是殷商王朝大大的忠臣。周武王伐纣的时候,伯夷、叔齐去反对,说殷是君,周是臣,以臣弑君,你这是犯上作乱,不可以的!周武王没听他的,去把殷纣王灭了。于是伯夷、叔齐,就跑到首阳山上住着,说是饿死也不吃你们周朝的米。结果有一天,来了一个人,跟他俩讨论这个问题。这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宴会厅的小米,固然是周天子的;首阳山上的野菜,难道就不是?这哥儿俩一想,也是,这野菜也吃不得啊!结果就饿死了。
其实,在《孟子·公孙丑上》和《孟子·万章下》中,孟子对伯夷的清高都有描述。大体上说,此人的特点和原则,是不好不道德的东西不看,叫作“目不视恶色”。不好不道德的言论不听,叫作“耳不听恶声”。不是合格的君主他不侍奉,叫作“非其君不事”。不是合格的民众他不领导,叫作“非其民不使”。如果政府里面有坏人,他不去做官,羞与同列,叫作“不立于恶人之朝”。也不跟坏人说话,叫作“不与恶人言”。如果某个人,他认为是个坏人,或者道德品质不好,或者有污点,不干净,哪怕是他的老乡,也躲得远远的,避之唯恐不及,就像躲麻风病人。所以,伯夷是圣人当中最清高的。
柳下惠呢?相反。哪怕那君主是个昏君、暴君,他也去做官,不以被这样的混蛋领导为耻辱,叫作“不羞污君”。给他的官位再小,也去做,叫作“不卑小官”。和乡亲们在一起,哪怕这些人都是道德品质低下的,都是有道德污点的,他也不离开,他跟你笑眯眯的 (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 。在柳下惠看来,他是他,我是我。他有毛病,不等于我也有啊!难道他的恶劣的品质,会像麻风病、梅毒一样传染到我吗?不会的。那我干嘛不跟他们在一起?我跟谁都可以在一起,好人坏人我都来往。没关系嘛!
孟子说,这两个,影响大呀!什么影响呢?和伯夷在一起,贪婪的人会变得廉洁,懦弱的人会变得勇敢,叫作“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为什么呢?因为伯夷实在太高尚,太清高了。他是宁肯饿死,都不吃嗟来之食的。在这样一个人面前,你还会起贪婪之心吗?在这样一个死都不怕的人面前,你还会胆小怕事吗?不会。柳下惠呢,则能使狭隘的人变得宽容,刻薄的人变得敦厚,叫作“鄙夫宽,薄夫敦”。因为他什么人都能包容啊!品位再低下,品质再恶劣,他都跟你笑,都跟你来往。在这样的人面前,你都不好意思狭隘了,你都不好意思刻薄了吧?所以,这两个都是圣人,都能起道德表率作用。
然而,孟子还是说“君子不由也”(《孟子·公孙丑上》)。什么意思呢?君子不向他们学习。为什么?走极端。孟子说,伯夷的问题,是太清高了。柳下惠呢?又太随和。他们的清高和随和,都过了头。由此可见,中庸就是不走极端。
那么,怎样才叫不走极端呢?
所谓不走极端,其实包括两个方面: 既不缺位,也不越位;既不过头,也不掉队。 据《论语·先进》,有一次子贡问孔子,说“师与商也孰贤”。师,就是孔子的学生颛孙师,字子张;商,就是孔子的学生卜商,字子夏。子贡的意思,是问子张和子夏这两个学生,老师觉得哪个更优秀一点?孔子回答说“师也过,商也不及”,意思是子张这个人走过头,子夏这个人跟不上。于是子贡就问孔子,那么是不是阿师(子张)比阿商(子夏)强一点呢?孔子显然并不这么认为,他说了非常重要的四个字:
过犹不及。
什么意思呢? 走过头等于跟不上。 为什么?不“中”。比如我们从广州到武汉,你走到长沙就不走了,这叫作“不及”。一口气跑郑州去了,这叫“过”。结果一样,都没到你要去的地方,所以说“过犹不及”。
显然, 中庸就是无过无不及,就是恰到好处。 《论语·雍也》记载孔子的话说: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什么叫质?什么叫文?质,本意是原材料,质材。转过来引申为什么呢?质朴、质直,本来面目。文呢?装饰、精加工。转意是什么呢?华丽、文雅、修饰。那么,孔子这段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一个人应该质朴,同时又应该有修养。如果过于质朴,一点修养都没有,或者质朴过了头,就会粗鄙、粗俗、粗鲁。这就叫“质胜文则野”。相反,如果太讲究修饰,一举一动都中规中矩,每句话都挑不出毛病来,这样的人就虚伪。因为他永远在说正确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会错,这得用多深的心计啊!这样的人,我是不敢交朋友的,因为我永远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这就叫“文胜质则史”。
孔子认为,这两种,都不对。正确的是“文质彬彬”。什么叫“彬彬”呢?根据东汉学者包咸的注释,彬彬就是“相半之貌”。也就是文一半,质一半,既质朴,又有修养和文采。而且,文雅的程度和质朴的程度,是刚好相等的。这样的人,才是君子。
由此可见,一个人,太狭隘了不好,太随便了也不好;做不到不好,做过头也不好;太质朴不好,太修饰也不好。怎样才好? 不偏不倚,恰如其分,最好。 这就叫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