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男人,也有女人。
中国的男人怎么样?好像曾经有点问题。
就说戏曲和小说中的那些“正面形象”吧,大体上无非三类。第一类是无用的男人。这类宝贝,是所谓“白面书生”或“奶油小生”,如《白蛇传》中的许仙、《天仙配》中的董永、《西厢记》中的张生、《梁祝》中的梁山伯等。其共同特点,是细皮嫩肉,奶声奶气,多愁善感,弱不禁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毫无主见,极易哄骗,可以说是相当的女性化。在戏曲舞台上,扮演这类角色的演员,都必须尖着嗓子细声细气地用假声说唱,听起来与旦角没有什么两样,可见连语音也女性化了。他们的扮相,更是女性化,一律的唇红齿白,眼如秋水,眉似青黛,与旦角的妆扮也没有太多的区别。甚至如传统的越剧,台湾的《新白娘子传奇》,就干脆用女演员来演,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或不对头。究其所以,恐怕就在于那角色,原本就是女性化的男人。
这就煞是“好看”。
事实上,在中国,确有不少观众喜欢这类角色,尤其是中国南方的女人,也包括部分南方的男人。《白蛇传》之类的戏久演不衰,便是证明。这类戏曲节目,曾被某些理论家好心地界定为“爱情的颂歌”,但我们实在看不出其中的男主角有什么可爱之处。他们之所以能“颠倒众生”者,无非姣好的面庞和柔弱的性格。不是齿如白玉,面若桃花,便是腰似杨柳,声如雏凤,地地道道的女里女气。这类形象,在西方或阿拉伯世界中,只怕就没有什么市场,然而中国人却爱看。不但女的看了芳心暗许,便是男的看了,也我见犹怜,或恨不如他。
认真说来,这种爱好,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女人喜欢,证明她们已多少有点不像女人。男人喜欢,同样只能证明他们也多少有点不像男人。这些问题,我们以后再说,现在无妨先分析一下这类男人或这类角色,是怎样的和为什么不像男人。
这类人物的第一个共同特点,是“胆小怕事”。《天仙配》中的董永就是。他在去财主家打工的路上,碰见了七仙女,首先想到的是“老父亲生前在世曾对我说,男女交谈是非多”。为了避免“是非”,他采取了绕道走的办法:“大路不走我走小路。”实在绕不过去,才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交涉:“大姐,你为何耽误我穷人的工夫?”谁知七仙女一句话,便把他顶得哑口无言:“大路朝天,各走各边,难道你走得,我站也站不得吗?”幸亏这位董郎遇到的是仙女,倘若拦路的是强盗,他又该若之何呢?
这样胆小怕事的人,当然也就谈不上主动追求爱情和幸福。事实上,他与七仙女的结合,完全是对方的一厢情愿,甚至带有强迫性质。他自己则一推再推,一躲再躲,直到最后“神迹”出现,老槐树开口说话,作媒作证,才接受了这桩“做梦都想不到”的婚姻。这说明他只相信天意,对于自己的能力,则完全没有信心。所以,当后来七仙女为了少受一些奴役(将长工期限由三年缩短到百日)而与财主打赌织锦时,他不但一点忙都帮不上,反倒还在磨坊里一个劲地埋怨“娘子多事”。埋怨娘子多事,正好证明他自己胆小怕事。
胆小怕事,可以说是此类人物的通病。在中国戏曲舞台上,我们实在不少见这样的场面:一事当前,女方要挺身而出去作斗争,那丈夫却躲在她身后,或拦在她面前,浑身乱颤,双手直摇,连连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娘子,使不得的呀!”要不然就是双眼圆睁,牙关紧咬,脸色惨白,大叫一声,昏死过去,直挺挺地倒在地下。《白蛇传》中的许仙,就这样吓死过一回,害得白娘子只好带着身孕,去盗仙草。
《盗仙草》是《白蛇传》中很好看的一折戏,常可作为折子戏单独演出,但可惜人们往往忘了,这台“好戏”却是以一个男人的胆小和无能为背景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胆小怕事的,也不只是这几位,有些人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吃饭防噎,走路防跌”,不要多管闲事、招惹是非。连吃饭走路这样的小事,尚且不敢放手去做,更遑论其他?
这类人物的第二个共同特点,是“少有见识”。中国有句老话,叫“头发长,见识短”。其实中国的男人,也未必比女人有见识。在历史上、现实中,或者在文艺作品里,我们常不难看到这样的“大老爷儿们”:他们平日里颐指气使、威风八面,一副安邦治国、出将入相的样子,一旦真格的有了什么事情,对不起,不是要老婆拿主意,便是向丫环讨办法,一点见识也没有了。甚至如唐高宗(李治)这样的皇帝,干脆把朝政也交给老婆(武则天)去处理。“万岁爷”尚且如此,我们又怎么好去苛求小民?
至于现在要说的这类角色,当然也都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见识。在这类人物中,《西厢记》中的张生张君瑞,要算是最有胆识的一个了。他有胆,敢于追求自己的意中人,追求自己的爱情与幸福,更敢于为此追求,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解普救寺之围,退孙飞虎之兵。他也有谋,能够想出种种办法来接近莺莺,而解救崔家厄难,也全靠他的缓兵之计。这就颇有些侠肝义胆,又能运筹帷幄,比起董永、许仙辈来,是能干多了。
然而,即便这位风流才子,救难英雄,在红娘面前,也只是一个傻角。他在普救寺,不过无意中见了莺莺一面,便“魂灵儿飞在半天”,只听见崔莺莺娇语一声,便大叫“我死也”,“小生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及至第二次见了红娘,便忙不迭地自报家门,“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云云,简直是傻得可以,当然也就被红娘抢白了一通,弄得灰头灰脸,好没有意思。事后,红娘向小姐学说此事时,也还要评论说:“姐姐,我不知他想什么哩,世上有这等傻角!”
如果说张生这时的傻,尚且傻得可爱,那么,当老夫人悔婚之后,他的一筹莫展,便只能让人着急。他没有半点办法来对付老夫人,只好跪在红娘面前,一面承认自己“智竭思穷”,一面哀求道:“小娘子怎生可怜见小生,将此意申与小姐,知小生之心,就小娘子前解下腰间之带,寻个自尽。”这就颇没有见识了。难怪红娘要教训他:“街上好贱柴,烧你个傻角。”
事实上,使崔张爱情悲剧起死回生的,正是这位有胆有识、敢作敢为的红娘。如果不是红娘一再设计,促成了他们事实上的婚姻,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又用一套表面上为老夫人面子着想,实际上为崔张爱情抗争的说辞说服了老夫人(这番说辞的水平堪与苏秦、张仪之流媲美,所以《拷红》一折,也是《西厢记》最精彩的片段之一),则崔张二人的爱情,恐怕就不是好事多磨,而只能是呜呼哀哉,难怪张生对红娘要一跪再跪,一拜再拜,一谢再谢,并声称“当筑坛拜将”了。
这类人物的第三个共同特点,是“软弱无力”。前已说过,他们都是些白面书生或奶油小生,细皮嫩肉,奶声奶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打起架来绝不会是任何人的对手,所以一遇到麻烦,他们的本事,无非一是跪,二是哭,三是一病不起,最后只能靠动了恻隐之心的女人或侠客前来搭救。即便最有胆识的张君瑞,倘若不是有一个“官拜征西大元帅,统领十万大军”的铁哥们杜确一再保驾,那前程也实在是岌岌可危。
也许,正因为他们是如此的软弱无力,所以,他们往往要在女人的羽翼之下寻求保护。董永要靠七仙女呵护,许仙要靠白娘子救命,张生要靠红娘帮忙,梁山伯运气不好,没有女人来救他(祝英台自己也无此能力),结果便送了性命。然而女人的能力又何其有限,女人的地位又何等卑下,没法子,只好先把她们设定为“九天玄女”或“千年大仙”,才好让她们来救苦救难。我曾常常奇怪,又美丽又贤淑又法力无边的七仙女和白娘子,为什么要嫁给又笨拙又窝囊一点魅力也没有的董永和许仙呢?现在明白了:原来是女人保护救助男人的“神圣使命”使然。难怪在印度原本是男身的观音菩萨,到了中国,为救苦救难计,也只好一变而为女身。
力量,原本应该是男性的特征。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应该是刚强坚毅,孔武有力的。当然,这里说的“力”,并不只是体力,也指智力,而且主要是指意志力。但那些动不动就跪、就哭的角色,肯定无此力量。一个男人没有力量,照说也就应该没有魅力,然而却偏能获取芳心,这真是咄咄怪事!《西厢记》中的张君瑞,甚至以为自己“多愁多病身”,恰是可以匹配崔莺莺“倾国倾城貌”的资本,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依照这个逻辑,则咱们中国人的爱情,就不是“美女爱英雄”,反倒是“美女爱病人”了,岂非病态?这里面自然有它文化上的深刻原因,我们姑且按下,留待以后再说。
这类人物的第四个共同特点,是“怕负责任”或“不负责任”。这就比胆小怕事还要糟糕。胆小怕事不过害己(明明属于自己的幸福却不敢去追求),不负责任却会坑人(自己造下的罪孽却要别人去承担)。我们这类故事中的男主角既然胆小怕事,当然也怕负责任。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正因为怕负责任,这才不敢去惹是生非。
所以,董永对七仙女与财主的赌不负责任,也还情有可原,因为那原本就是“娘子多事”。不过,严格说来,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应该连娘子多事的责任也承担起来的。因为夫妻俱为一体,祸福荣辱,原本休戚相关,应该同仇敌忾,共赴家难。何况一个男人之于家庭,又应该多负一点责任!所以,看在董永原本胆小怕事的分上,我们可以不谴责他,但他的不像男人,却也是事实。
然而另一些人的不负责任,就完全理无可恕。对于他们来说,问题已不是“像不像男人”,而是“还是不是人”了。比如元稹《会真记》(又名《莺莺传》)中的张生即是。此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表面上道貌岸然,其实一肚子坏水。因为表面上道貌岸然,所以熬到二十二岁,还“未尝近女色”。从这一点上讲,他的忍性、定力,倒还算可以。然而,一见崔莺莺,却神魂颠倒,不能自持(可见“不好色”云云全是假话),终于千方百计,费尽心机,把莺莺弄到手。不过张生的可恶之处,尚不在此,而在他对于崔莺莺的以身相许,采取了一种“始乱之,终弃之”的完全不负责任的态度。更可恶的是,他对自己背信弃义、损人利己的行为还颇为得意,称之为“忍情”,并头头是道地说什么“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把一应罪责,都推到受害者身上,这就不但没有半点男子汉气概,简直是没有一点人味了。也许实在因其太不像话,所以这个形象,到了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和王实甫的《西厢记》杂剧里,便已判若两人,成了一个虽不免有些脂粉气,但好歹在人格上还算男人的情种。
应该说,在男女关系这个问题上,是最能看出一个男人像不像男人的。它不仅表现于性能力(太监无此能力,便不算男人),更表现于责任感。性关系是两个人的事,应该由两个人共同负责。但由于女人原本力量较弱,而男人在性行为中又往往是主动进攻求爱者,所以男人还应多负一点责任。如果男的竟将责任都推到女方头上,或在出事之后要受惩处时,拿女的去做替罪羊、牺牲品,那么,哪怕他别的什么功夫再好,也应说他不算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