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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的长处

刘邦大约就不会这样。刘邦这个人,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却也敢做敢当。他当亭长时,曾押送服劳役的犯人到骊山去,一路上开小差的人不少。于是刘邦干脆把犯人的绳子通通解开,说:“你们都走吧,我也一走了之,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见刘邦并没把什么职衔放在眼里,也没把什么王法放在眼里,更不会因为要保住亭长的差使就什么出格的事都不敢干。只要他认为该干,就会去干,没那么多小心眼儿,也没那么多小算盘。这样大度的人,韩信自然不是对手。

实际上,韩信的错误,正在于狐疑,即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事实上他一直在反与不反之间犹豫。正好刘邦对他的感情是复杂的,他对刘邦的感情也是复杂的:既感激,也怨恨;既蔑视,又畏惧。因此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反还是不反。当然,韩信的反,是被逼出来的。刘邦不逼他,他不会反。但要说他的造反或谋反完全是诬陷,似乎也不通。从他出卖钟离昧一事来看,韩信似乎也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人。他能背叛钟离昧,怎么就不能背叛刘邦?只不过在有条件背叛时不背叛,做了人家笼中之鸟时却蠢蠢欲动,未免糊涂罢了。这其实因为韩信是英雄不是枭雄,是军事家不是政治家。他的狠毒程度和卑鄙程度都比不上刘邦,总是心存忠厚心存幻想,觉得以自己的功劳和双方的交情,刘邦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结果猝不及防,做了人家的刀下之鬼。

的确,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是容不得犹豫和狐疑的。刘邦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当机立断,干净彻底,做什么都很到位,一点也不黏糊。刘邦自己虽然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计谋,但判断力极强,也敢拍板,而且豁得出去。正是这种资质,使他多次转危为安,化险为夷,终至以弱到强,步步走向胜利。究其所以,就在于刘邦是流氓,是流氓中的英雄,因此敢于拿生命豪赌一把。韩信是流氓却又有贵族气,结果在气度上反不如刘邦。

刘邦端的称得上“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用人时真能放开手用,整人时也真能下得了手。刘邦手下,真是什么人都有:张良是贵族,陈平是游士,萧何是县吏,韩信是平民,樊哙是狗屠,灌婴是布贩,娄敬是车夫,彭越是强盗,周勃是吹鼓手。刘邦都一视同仁,让其各尽所长,毫不在乎别人说他是杂牌军、草头王。但他杀起人来也六亲不认。他曾误听谗言,以为樊哙有不臣之心,竟命令陈平去杀樊哙:“平至军中,即斩哙头!”樊哙可以说是刘邦最铁的哥们儿,早年在沛县就和刘邦是朋友。陈胜起义,萧何、曹参派樊哙迎来刘邦,立为沛公。以后,樊哙追随刘邦转战南北,战功赫赫。初入咸阳,是樊哙劝刘邦秋毫无犯,还军霸上,从而树立了刘邦的威望。鸿门宴上,是樊哙挺身而出,面折项羽,从而保住了刘邦的性命。樊哙还是吕后的妹夫,同刘邦是连襟。这样至亲至爱的人,也说杀就杀(最后陈平并未执行命令,刘邦又身受重伤,此事不了了之),可见其狠。

项羽就没这么狠。项羽当然也杀人,而且乱杀人,但正因为是乱杀,所以带有盲目性。另外,他又常常下不了手,比如几次三番地不杀刘邦。因此我们可以推定,如果项羽得了天下,大约就不会诛杀功臣,除非惹恼了他。出于个人意气杀功臣是可能的,出于政治需要有计划有预谋地杀人则不可能。因为对于项羽而言,不存在什么功高震主的问题。有谁能比他的功更高?又有谁能震得了他这个天下第一的盖世英雄?没有。至少是他自认为没有。所以,在项羽手下当个功臣是安全的,只要你不去摸他的老虎屁股,反正他不会把你看成什么必欲去之而后快的威胁。他甚至可能根本不承认你是什么功臣。这样虽然难免受点委屈,却不会有性命之虞。即便被看成功臣也不要紧,因为那意味着他承认你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总是敬重英雄的。出于“英雄惜英雄”的心理,他也会放你一马。鸿门宴上他坚持不杀刘邦,便有这种心理因素在内。

当然,项羽不杀刘邦,原因也可能正好相反,即极端地蔑视刘邦:他算什么东西!这种狗一样的东西,也值得我去杀吗?别弄脏了我的手。我们知道,项羽是极高傲的,而一开始轻视刘邦,也正是他失败的原因之一。怀王与诸侯约定“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却又安排项羽北伐,刘邦西征,其用心已十分明显。项羽虽然也提出“愿与沛公西入关”,但原因却是要为项梁报仇,不是怕刘邦抢了先。诸侯联席会议不同意,他也就不再坚持。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刘邦那笨蛋也能打败秦军。所以一听说刘邦先入关中,“珍宝尽有之”,便恼羞成怒,暴跳如雷。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刘邦是个人物了,却又在骨子里不肯承认他是英雄。因此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如果承认刘邦是英雄,就该敬惜,哪有谋杀的道理?要杀,也得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杀。在自己军营里酒席上,这么鬼鬼祟祟地杀,实在太掉价,也下不了手。如果刘邦不是英雄,那又何必杀他呢?范增几次三番示意,他只是默然不语,樊哙慷慨陈词,他也“未有以应”,就因为他自己心里完全把握不了尺寸。结果刘邦终于虎口脱险,项羽则犯了放虎归山的大错误。

其实项羽犯不着那么看不起刘邦。

不错,刘邦是个流氓,然而却是流氓中的英雄。说他是流氓,只是指他的出身,他的教养,并不是指他的资质。要论资质,刘邦确实无愧于领袖称号,他简直就天生是当领袖的材料。一个领袖人物必须具备的素质他都有,根本不用别人教,况且也教不了。张良、陈平、韩信、萧何他们是给刘邦出过很多主意,但这些主意都是针对现实问题的,有的还是具体操作问题,是谋略而不是战略。战略性的建议也有,而刘邦也往往一点就通。这种洞察力、判断力和悟性,简直就是天生的。韩信说他“将将”的才能“此乃天授,非人力也”,并不完全是恭维,当然也不是讽刺。

作为一个领袖人物,刘邦最大的优点是“知人”。这里说的知人,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尊重人才和善用人才,而是懂得人情人性,既知道人性中的优点,也知道人性中的弱点,这才能最大程度地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又能孤立敌人各个击破,终于运天下于股掌之中。什么是天下?天下并非土地,而是人。所以,得天下,也就是得人,得人心。刘邦很懂这个道理。他似乎天生就会和人打交道。《资治通鉴》说他厌恶读书,却天性聪明,胸襟开阔,能采纳最好的谋略,连看门人和最底层的小兵,和他一见面都成为老朋友。我想,除因他性格豪爽大度,不拘小节,易于相处外,还因为他懂得一个道理: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因此他把所有的人都看作宝贵的财富和资源,唯恐其少,不厌其多。

怎样才能得人心?也就是要能知道别人心里想要什么并予以满足。韩信念念不忘刘邦“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之恩,说明刘邦已得他心,也说明刘邦能够做到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自己肚子饿要吃饭,知道别人也想吃,便让出自己的饭食;自己身上冷要穿衣,知道别人也想穿,便让出自己的衣服;自己想得天下想当皇帝,知道别人也想封妻荫子耀祖光宗,便慷慨地予以封赏。这种“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有钱大家赚,有财大家发”的想法和做派,自然大得人心。

项羽却从来都不会替别人着想,顶多只会弄些小恩小惠,在进行权力和利益再分配时,却完全只凭一己的好恶,卖弄自己的权威。他把原来的燕王韩广贬到辽东,把原来的赵王赵歇打发到代国,对于韩王韩成,竟然因为其谋士张良曾帮助过刘邦,先是不让他“之国”(到封地去),继而又降为侯爵,最后予以谋杀(实在小心眼儿),终于把韩成的智囊张良逼入汉营,和他作对到底(事实上刘邦东进反楚,是张良鼓动的;反楚的同盟军黥布、彭越,也是张良替刘邦联络的)。刘邦入关灭秦,功居首位,即便不能如约封为关中王,至少也该把刘邦的家乡封给他,或封得离家乡近一点,以慰藉这支人马的思乡之情。项羽自己一门心思要衣锦还乡,应该知道别人也有同样的念头(事实上刘邦的将士“日夜跂而望归”)。然而他不。也许是出于对刘邦先入关中的忌恨,忌恨他抢了自己的镜头,竟然把刘邦打发到当时视为蛮荒之地的汉中,以至刘邦一天都不愿意在那里待下去(用刘邦自己的话来说,是“安能郁郁久居此乎”),终于引兵东讨。从他一进咸阳宫就发呆不想走来看,刘邦原本也不是很有野心的人。如果当时项羽给刘邦一块肥肉,没准后来的事情就是另一个样子。至少是,谁要鼓动刘邦反楚,总不太容易,而已然回乡的士兵也很难再让他们重返战场。(张良就看到了这一点:“天下已定,人皆自宁,不可复用。”)但是项羽偏不让刘邦吃饱,这就逼得刘邦非吃了他不可。

不能替别人着想的人,其实对自己也缺乏体验;而能够以己度人的人,也多半有自知之明。刘邦确实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百无一能,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用计没有谋略,打仗没有武力。因此他把这些事情都放手交给别人去做,自己只做两件事,一是用人,二是拍板。这样不但避免了自己的短处,也调动了别人的积极性,一举两得。加上他明是非,识好歹,善于听取别人意见,勇于纠正自己错误,又能容忍别人的过失,不拘一格用人才,也使得别人心甘情愿为他所用,从而在身边集结起一群英雄豪杰,并形成优势互补的格局。比如樊哙有勇,张良有谋,韩信会将兵,萧何会治国,简直就是一个优化组合。结果他这个老板当得非常潇洒,也非常成功。项羽不懂得这个道理,自恃天下英雄第一,什么都自己来,反倒吃力不讨好,变成光棍一条。

项羽不知人,也不自知。不知道哪些是自己所长,哪些是自己所短,当然也不肯认错。直到最后兵败垓下,自刎乌江,还说是天要亡他,他自己什么错都没有,真是“死不认错”。刘邦则不同。刘邦也犯错误,而且犯判断错误和战略错误,但他肯认错,也肯改。公元前200年,刘邦对形势和军情做出错误判断(实则中匈奴诱兵之计),不听娄敬的极力劝阻,亲自带兵挺进,深入敌方腹地,结果被匈奴围困在白登(白登是平城附近的一个小城。平城即今山西省大同市。此役又称“白登之围”或“平城之围”),幸亏用陈平密计(其计不详)才能脱离危险。刘邦班师回到广武(今山西省代县西南阳明堡镇),立即释放关押在那里的娄敬,向他赔礼道歉,承认错误,并封娄敬两千户,升关内侯。

这样的度量,项羽就没有。

看来,刘邦确实是英雄。他的公开认错,便正是他英雄气度的表现。中国历史上,并没有几个帝王或首领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只要一当上个什么,就立即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是天才、全才,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发表高见,如果他那愚蠢的见解被部属批驳,就会火冒三丈,或者怀恨在心。如果他的判断错误和决策错误居然被实践和事实所证明,那个提意见的人就会更加倒霉。公元200年官渡之战,袁绍不听田丰之劝而败北,为了挽回面子,竟然杀了田丰(详下章)。总之,他们只会用新的错误去掩盖旧的错误,而决不会认错,更不会公开认错。刘邦的白登之围事在公元前200年,袁绍的官渡之战事在公元200年,两事相差整整四百年,结局却完全颠倒,精神的高下也不可以道里计。袁绍是个豪族,四世三公,贵不可言。刘邦是个流氓,一无所有,贱不可言。然而刘邦的气度,却不是袁绍之流可以比拟的。

刘邦不但大度,而且细心。

刘邦这个人,表面上看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如发。鸿门宴前一天晚上,他听说项羽第二天就会兵临城下,又听说项伯可以从中斡旋,立即就决定和项伯拉关系,套近乎。但他并不马上急不可耐地去见项伯,而是先问张良,他刘邦与项伯谁的年纪大。听张良说项伯年长,便立即表态“吾得兄视之”。这就等于说自己和张良是兄弟:你张良的哥,就是我刘邦的哥。与张良平等,张良有面子;尊项伯为兄,项伯有面子。两边都讨了好,刘邦实在聪明。

项羽却很糊涂。项羽表面功夫十足,又是送汤又是送药的,其实粗心得很,是个傻小子、马大哈,或如武汉人所言,是个“体面苕”(长得漂亮又没有心计的人)。刘邦到项羽军中谢罪,说:“是臣与将军同心协力,诛灭暴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自己也没想到怎么就先入关了(其实早有预谋,且与赵高有交易),这才得以与将军久别重逢(一副老朋友口气)。可惜不幸有小人之言,害得将军对臣有了误会(一点也不误会)。”项羽一听,马上接口说:“还不是你老兄的部下曹无伤说的。要不然,我项籍怎么会这样?”结果,稀里糊涂就把通风报信的人给卖了。

项羽和刘邦确实颇不相同。项羽表面残忍,其实温柔;表面勇猛,其实脆弱。刘邦表面随和,其实狠毒;表面窝囊,其实坚强。项羽易暴易怒,稍不如意,便暴跳如雷,怒发冲冠,火冒三丈。但几碗米汤一灌,又会和没事人一样。刘邦呢,一时半会儿的窝囊气是忍得下的,但是对不起,秋后算账。你看他整治韩信,简直就像猫玩耗子似的。

显然,项羽是性情中人而刘邦是实用主义者。因为实用,他不惮于起用小人。因为实用,他不惮于诛杀功臣。因为实用,他也不怕公开承认错误。只要能达到目的,他才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不像项羽,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又死要面子,死不认错。

不过,实用主义者刘邦也会像项羽一样欣赏英雄,赞美崇高。他并不愚蠢地把敌我双方分为义与非义,硬要说敌方都是坏人,己方都是君子。如果见到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好汉,他会由衷地敬佩和赞赏,而无论对方是敌是友,是赞成自己还是反对自己。刘邦杀韩信之后,又杀彭越,屠三族,在洛阳城外集体处决弃市,而且扬言有胆敢收尸者,杀无赦。其时,正好梁国大夫栾布使齐归来,回到洛阳,便在彭越的人头之下,从容汇报出使过程,然后扑倒在地,拜祭彭越,并痛哭一场。刘邦见栾布公然无视自己的禁令,勃然大怒,下令将栾布扔进油锅。 [1] 栾布一面从容向油锅走去,一面回过头来说:“愿一言而死(说一句话再死)。”刘邦说:“你讲!”栾布说:“当年,皇上困于彭城,败于荥阳,危于成皋,项羽之所以不能西进穷追,就因为彭越大王据守在大梁,与汉联盟。那时,彭王只要稍微把头一歪,就没有今天了。何况垓下之战,如果没有彭王,项王也不会兵败。如今天下已定,彭王难道不该受封王爵,安享太平吗?想不到只因卧病在床,一次征兵不到,皇上就疑心他谋反。谋反的证据拿不到,就找些小岔子来治他的死罪,而且屠灭三族。臣恐天下功臣,人人自危。现在,彭王已被皇上杀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请让我自己跳进锅里去吧!”刘邦一听,肃然起敬,立即下令释放栾布,并拜他为都尉。

刘邦释放栾布,固然因为心中有愧(彭越确实无辜),也因为敬重栾布的人格和人品。类似的事,发生了不少,比如释放蒯通,赦免贯高。贯高是赵国宰相,因密谋暗杀刘邦而被捕。他在狱中受尽酷刑,也不肯出卖赵王张敖。刘邦敬重贯高是条汉子,在查明真相后,不但释放了张敖,而且赦免了贯高。蒯通策反韩信,贯高暗杀刘邦,事实俱在,本人也供认不讳,刘邦却不杀他们。刘邦并不是杀人狂。他的诛杀功臣,完全是政治需要,或者说是专制政治的需要。因此,应该说,是专制主义杀了韩信,杀了彭越,杀了臧荼、陈豨、卢绾、黥布,还差点杀了樊哙。刘邦的一连串屠戮,不过是“专制政治必不可免的一项作业”。唯其如此,对于那些手上并无兵权身上又有骨头的人,则反倒不杀。因为杀了他们并无意义,不杀则可以表示宽容,改善形象,在政治上是合算的。何况刘邦对那些硬汉子,又确有敬重之心呢!

这就和项羽有些相同。

项羽也是敬重硬汉的。鸿门宴上,尽管范增多次示意而项羽依然无动于衷,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也并不阻止。可见当时杀不杀刘邦还在两可之间,有点听天由命的味道。但樊哙进来以后,事情就变了。樊哙强行闯关,进入帐内,与项羽怒目相向,头发上指,目眦尽裂,这形象已让项羽大吃一惊。听张良说是沛公的参乘(近侍警卫),便称赞说:“壮士!”等樊哙从容喝完一大斗酒,生吞大嚼一生猪腿后,项羽已为樊哙的“酷”大起喜爱之心了。因此,当樊哙回答他说“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并慷慨陈词,指斥项羽“欲诛有功之人”,简直就是“亡秦之续耳”时,项羽不但没有发怒,反倒已做出了不杀刘邦的决定。显然,项羽此时已忘了天下之争,也忘了自己的面子,他心中只是充满了对一个硬汉英雄气节的崇敬和赞赏。

这就是审美的态度了。这其实也是那个英雄时代的风尚。我总认为,先秦至汉初是我们民族最大气的时代,是我们民族古代历史上不可企及的一个英雄时代,就像马克思所说的,古代希腊是高不可及和永不复返的历史阶段一样。对于英雄气质和英雄气概的审美欣赏,是这个时代的一种精神。韩信初到汉营时,还是一个小小不然的公关先生,因为触犯军法,依律当斩。同案犯十三人,全部已被行刑。轮到韩信时,正好一眼看到刘邦的亲信滕公夏侯婴,便大声叫道:“汉王不是要成就天下大业吗,为什么要杀壮士?”结果,“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悦之”。这里说的“壮其貌”,并非以貌取人,更多的还是为其内在气质所吸引。这是一个英雄时代之人特有的审美直觉,往往一眼就能看出好歹来。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卓异之士在一夜之间由布衣而卿相,得到超常的提拔,又提拔得那么准呢?

作为那个英雄时代的顶尖级人物,项羽和刘邦当然都是英雄。所不同者,只不过刘邦是流氓英雄,项羽是本色英雄。正如翦伯赞先生论项羽所言:“他的英勇、坚强、慷慨,坦白和丰富的情感,都是英雄本色。” 遗憾的是,他有勇无谋,坚而不韧,慷慨而不大方,坦白又有些小心眼儿,情感丰富却又感情用事,过于任性,没有远见,这才败给了喜用智谋、坚忍不拔、豪爽大方、胸有城府、理智实用、深谋远虑,而且能克制自己的刘邦。可以说,项羽的成败功过,全在他那英雄本色。这气质因为是英雄的,所以有审美价值;因为是本色的,所以无成功可能。项羽可爱也可悲。

韩信则可敬也可怜。韩信的可敬,在于他虽然出身贫寒却心存高贵,身为下贱却志在上流,这是他和刘邦的不同之处。刘邦虽然在见到秦始皇时说过“大丈夫当如此也”的话,却不过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什么动作,也没什么准备。刘邦的长处是善于学习,因此能在战斗中成长,靠着自己极高的天分和随机应变,终于成就了帝业。韩信却是有准备的。当他在别人家混饭吃,在河边饿肚子,在项羽手下当郎中执戟站岗,在刘邦手下当连敖接待宾客时,他就一直在做准备。他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不相信自己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正是靠着这一信念,他忍辱负重;正是靠着那些奋斗,他脱颖而出。

韩信的可悲在于不彻底。这是他性格中的内在矛盾所造成的。一个卑贱者如果心存高贵(刘邦并不存心,只是顺势),就不免会有了投机的成分。韩信吃亏就吃亏在这投机心理上。可以反汉时,他觉得不反油水更大;不可反汉时,他又觉得不反实在吃亏。他献上钟离昧的人头,原本是想买政治股的,却被刘邦看破套牢,也让善于把握时机的刘邦看不起。柏杨先生说:“悲剧就发生在韩信并没有谋反之心,如果有的话就好了。” 这话说得并不很对。柏杨说汉政府并没有抓住韩信谋反的任何证据,只凭举报者的口供就定之以罪,因此是“诬以谋反”。但据我看,韩信与陈豨的密谋,不像是编出来的。韩信死前说后悔没听蒯通的话,也不像是编出来的。当然这话既可以理解为错过了时机,也可以理解为有谋反之心就好了。但不管怎么说,韩信不是一丁点反意都没有。事情坏就坏在他既有忠心又有反意,而且两样都不彻底,忠不能尽忠,反不敢真反。如果忠到底,那么,即便刘邦、吕后诬陷他,栾布那样的正派人,也会出来为他说话、喊冤、打抱不平,或者日后会平反昭雪。可惜都没有。如果反到底,当然也很好。成功了不用说,失败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那时,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对刘邦说:“老子就是要杀了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不也很好吗?没准刘邦依照贯高的例子,还真不杀他。贯高的罪多重啊,弑君,是要判凌迟处死的。然而他表里如一,始终如一,一方面一口咬定赵王并未与谋,另一方面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要反。结果,他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英雄。哪像韩信这么窝囊:说冤吧,又不太冤;说不冤吧,又够冤的。既不是忠臣,又不是反贼;既没讨着好,又得不到同情。你说冤不冤!

总之,项羽是本色英雄,也是彻底的英雄;韩信是挣扎出来的英雄,是不彻底的英雄。所以,项羽死得壮烈,韩信死得窝囊。

[1] 补注:此处有误。
按《史记·季布栾布列传》云:“布(栾布)从齐还,奏事彭越头下,祠而哭之。吏捕布以闻。上召布,骂曰……”此即前文表述之所本,但我的说法是有问题的。
其实,栾布并非刘邦派出的使者,也不可能向刘邦“从容汇报出使过程”。他早先曾被彭越赎救,因此在彭越被封为梁王以后,做了梁国的大夫。栾布既然不是中央政府的人,当然不可能由刘邦派出。他出使齐国,是梁王彭越派去的。出使归来,自然应该向彭越复命。但此时彭越已被刘邦处死。所以,他就只能在彭越的人头下,向他奏事,履行程序,然后设祭致哀。这个时候,刘邦并不可能在场,地点也不可能是在洛阳。事实上,是梁国的官吏将他拘捕,报告刘邦(吏捕布以闻),这才被召回洛阳,也才有了刘邦要将他下油锅的事。
此处失误亦承蒙李蓬勃先生指出,谨此致谢。 GFgWPIna1y5//VYh6DUeiOP+0Nz6SAEsn5gosQoyvx2hsLrRKtSWmzDniyYpGr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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