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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的错误

韩信也是被刘邦杀掉的,尽管直接下手的是吕后,也尽管刘邦为此忍了很久。

韩信这个人非常有意思。他差不多一半是刘邦,一半是项羽。与刘邦一样,他也是一个能忍的人。南昌亭长嫌弃他、戏弄他,他忍了。拍絮漂母可怜他、数落他,他忍了。后来,淮阴县城的市井无赖故意羞辱他,他也忍了,而且当真从流氓无赖的胯下爬了过去,引得满街的嘲讽耻笑。说实在的,能忍如此之辱,并不容易。有哪个血性男儿能受此侮辱呢?就连韩信自己,也是几近忍无可忍。司马迁说他听了那无赖的话以后“孰视之”(盯着他看了很久),其间大约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吧,但最终,他还是忍了。毕竟,忍,不等于怕。柏杨先生说得好:“心胆俱裂,由衷屈服,是瘫痪了的奴才。跳高之前,先曲双膝,则是英雄豪杰。”如果稍一挑衅,就愤怒上前一口咬住,死也不放,那就是螃蟹了。韩信不是螃蟹,而是英雄。唯其如此,他才有资格批判项羽是“匹夫之勇”。因为他知道,受到流氓挑衅时,项羽是忍不了的,一定会跳起来一拳打在那混蛋的鼻子上。

韩信能忍,因为他也“其志不小”。以当时之情势,韩信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拔剑杀了那小子,要么从那小子胯下爬过去。但杀了他,他自己也要抵罪,志向抱负什么的也就通通谈不上了。因此,他决定忍。这一点很像刘邦。你想,刘邦同意封韩信为齐王,等于接受城下之盟,不多少也有点接受胯下之辱的意思吗?正因为他们都能忍,所以,刘邦这个当初一无所有的人才成了皇皇炎汉的开国帝王,韩信这个当初人见人嫌(人多厌之者)的人才成了秦汉时期的一代名将。《水浒传》里那个杨志不能忍,一刀杀了牛二,最后怎么样呢?只好上山去当强盗。

然而,韩信虽无匹夫之勇,却有妇人之仁。

在楚汉相争的最后关头,韩信的地位是十分特殊的。用项羽的说客武涉的话说,是“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用齐国辩士蒯通的话说,是“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总之,韩信已成为刘、项之外的第三种力量。因此,武涉和蒯通的意见是一致的,即韩信应该取中立态度,谁也不帮,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这个建议如果当时被采纳,则《三国演义》的故事,只怕就等不到曹操、刘备、孙权他们来演了。

可是,孙权的这个老乡却没有孙权的魄力。他犹豫过来犹豫过去,最后还是下不了背叛刘邦的决心。因为他觉得刘邦于己有恩,终不忍背叛。他对项羽的说客说:“当初我侍奉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计不从,这才背楚归汉。汉王授我大将军印,给我数十万兵,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我穿,省下自己的饭菜给我吃,言听计从,这才有了我韩信的今天。一个人,这样亲爱信任我,我背叛他,不吉祥啊!”

当然,韩信也还有几分侥幸,总以为自己有功于汉,终不至于真的兔死狗烹。总而言之,说到底,还是“不忍”。不忍,就正是妇人之仁。于是,有着妇人之仁的韩信,最后还是被那个不仁的妇人吕后给收拾了。

其实刘邦早就想收拾韩信了。我常常怀疑,刘邦是否真的喜欢过韩信。从韩信的传记看,他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史记》上说他始为布衣时,“人多厌之者”。虽然这人见人嫌的原因被归结为既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整天价只是寄人篱下吃软饭,但那时节游手好闲的人也不在少数,为什么唯独讨厌韩信?恐怕他的性格多少也有些乖张。你看他被南昌亭长变相地撵出门后,也只是一个人跑到河边去钓鱼,并不和市井无赖们一起去混吃混喝,就可知他很不合群。

事实上也合不了群。他和谁合呢?贵族攀不上,流氓又搞不来。韩信这个人,身份虽然卑贱,内心却很高贵。这也是他和刘、项两个人都不太对劲的原因:项羽看不起他的出身,刘邦又不喜欢他身上的贵族气,这就使他和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公元前201年,刘邦刚刚当上皇帝不久,有人举报韩信谋反。刘邦问身边诸将怎么办,诸将立即异口同声地说:“立即发兵,活埋了那小子!”可见韩信在汉军中也没有什么人缘。没人缘的原因,可能在于其他人多半愚昧,而韩信却是个有头脑的人,而且恃才自傲,自视甚高,还喜欢研究问题。我相信,他一定喜欢一个人独自沉思,而不喜欢同那些无赖丘八聚在一起喝酒谈女人、讲荤故事,否则就不会对国家的形势和战争的局势有那么多独到的见解了。他一出山,就曾多次向项羽献计献策;与刘邦一谈话,就说得刘邦心服口服,相见恨晚。这些谋略是从哪里来的?总不会是现编的吧!一个整天琢磨事的人总有些呆气,也总有些孤僻,这就不讨人喜欢,尤其是不讨那些整天嬉皮笑脸胡说八道的流氓无赖和赳赳武夫喜欢。他要是个公子王孙书香子弟倒也罢了,偏偏又是个到处讨饭吃的。一方面自命清高,另一方面又赖兮兮的,会有谁喜欢这种人呢?市井无赖不侮辱别人,偏偏要来找他的岔子,就因为他特别讨嫌。

流氓出身的刘邦当然也不会喜欢他。尽管刘邦出于政治的需要重用了他,尽管听了他一席高论后也“自以为得信晚”,但他刚一进军营就伸手要权要官,而且狮子大开口,非大将军不当,也仍然会让刘邦心中不快,并留下阴影。没有哪个当领导的会真心喜欢这种狂傲的下属,无论他们是如何地有真才实学。也不会有哪个领导会高兴被自己的下属趁机要挟敲一竹杠,也不管他们立下了多大的功劳。可以肯定,当韩信要求当假齐王时,刘邦心里便已经动了杀机,只不过并没有流露出来罢了,因为刘邦能忍。为了自己的所谓“大业”,刘邦是什么都忍得下的。

当然,当刘邦认为可以不必再忍时,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刘邦收拾韩信,是一步一步来的。也可以说,是有计划有预谋的。

就在韩信发兵帮刘邦打败项羽没多久,刘邦就突然袭击夺走了韩信的兵权(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然后借口“义帝无后,齐王韩信习楚风俗”,把他打发到下邳(今江苏省邳州市)当楚王。这种事刘邦以前就干过一回。他曾在某个清晨佯称汉使,飞骑驰入军营,趁韩信和赵王张耳还没起床,就在他们的卧室内夺走印符,调兵遣将,弄得韩信和张耳大惊失色。这一次又故技重演,趁着平定鲁国的机会,突然“还至定陶,驰入齐王(韩信)壁(军营),夺其军”。有过经验教训的韩信,应该想到刘邦会来这一手。在两次被突然袭击后,韩信也应该有所警觉,可惜他没有。

被打发到下邳当楚王的韩信开始时还活得很潇洒。韩信毕竟是楚人。楚人而楚王,多少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所以韩信对这一调动还没有什么怨言。他找到了当年在河边分给他饭吃的漂母,赠以千金,以为答谢,也算是兑现了当年“吾必有以重报母”的诺言。他也找到了当年曾管他饭食后来又撵他出门的南昌亭长,赏以百钱,并教训说:“你老人家是个小人,做好事不做到底。”当然,他也找到了那个曾使他蒙受胯下之辱的流氓,却令人意外地并没有报复他,反倒提拔他做了掌管巡城捕盗的中尉。韩信对大家解释说:“这是条汉子。当年他羞辱我时,我难道不能杀了他?只不过杀之无名,所以就忍了下来。”显然,当初可杀之时尚且不杀,现在就更没道理也更没理由去杀了。如果当时不杀而现在杀,岂非恰好证明当时并不敢杀,证明自己当时确实怯懦了,这才从那小子的裤裆下爬过去?无疑,只有此时不杀,才能证明当时不怯。韩信是聪明的。

实际上,杀了那小子,不但无益,而且有害。当韩信受那胯下之辱时,他们双方都是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人,是平等的。如果韩信奋起一搏,无论胜败,都会获得同情。现在不同了。韩信封王拜将,位极人臣,那小子依然故我,还是个市井无赖,双方的地位已极为悬殊。这时来杀他,固然易如反掌,却半点意思都没有,反倒给人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感觉,很是不上算。但是以德报怨,却显得宽宏大量,颇能得到舆论的好评。那个死里逃生的家伙,当然也会感恩戴德,到处说韩信的好话,又能收买一批人心。再说,“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是中国文化的通则,韩信报之以恩,岂非反过来证明当年所受并不是辱?这就等于给自己平反昭雪,洗刷了耻辱,当然合算了。

韩信不杀那市井无赖,却并不等于刘邦不杀韩信。

韩信的情况和那无赖不同。那无赖既无能力,又无地位,韩信让他活他就活,叫他死他就死,其实已是行尸走肉,自然无须动用牛刀。韩信就不同了。他其实已对刘邦构成威胁。蒯通早就对韩信说过:“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也就是说,一个为人之臣的,如果才智、能力和功劳都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也就性命难保了。为什么呢?因为所谓君臣关系,诚如韩非子所言,是“主卖官爵,臣卖智力”。双方的关系之所以能够维持,全在于人君手上有足够用于封赏的官爵,而人臣的智力又总是不够用,或总是有用武之地。如果某个人臣的智力和功勋已大得赏无可赏,这个买卖就做不下去了。因为再下一步,便只有请人君让出自己的交椅,这是任何一个稍有头脑和稍有能力的君主都断然不能接受的。刘邦和韩信的关系便正是这样。所以,刘邦非干掉韩信不可。

不过,刘邦还是打算一步一步来,并不打算一下子就置韩信于死地。就在徙韩信为楚王的第二年,刘邦伪称天子巡狩,出游云梦,从洛阳来到陈丘(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在诸侯郊迎的道旁,突然袭击秘密逮捕了韩信,理由是有人告他谋反。这当然不是事实。要反,当齐王时反不好,等到今天?刘邦也清楚那举报是诬告,却不愿放过这个收拾韩信的机会,于是便把他绑在车上带回了洛阳。一到洛阳,便宣布大赦天下,也趁机“赦免”了韩信,只不过把他降为淮阴侯,也不让他到封地就职,而是留在朝中,颇有些“宽大处理,以观后效”的意味。

刘邦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他深知,政治斗争讲究的是“有理、有利、有节”。此刻杀了韩信,理由并不充足,诸臣心中不服,自己也于心不忍。后来,韩信果真与陈豨合谋反汉,被吕后用萧何之计秘密逮捕,而且处死。刘邦从战场归来听到消息后,其反应是“且喜且怜之”。好一个“且喜且怜”,实在是刘邦真情的写照。刘邦对韩信的感情确实是复杂的。他虽然嫉恨讨厌韩信,却也欣赏怜爱韩信。韩信毕竟是有功之臣,也是有才之人,能不杀,当然最好是不杀。何况韩信将兵多年,在军队中有一定威望,也多少有些心腹。骤然杀了韩信,弄不好会引起兵变。因此刘邦决定再等一等,再看一看。

的确,刘邦对韩信,不能不有所忌惮。

就在有人举报韩信谋反,诸将也异口同声扬言要立即发兵“活埋了那小子”时,刘邦并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去和陈平商量。陈平问:“陛下的兵比韩信更精吗?”刘邦说:“不能比。”陈平又问:“陛下的将比韩信更强吗?”刘邦说:“比不上。”陈平说:“兵不如人家精,将不如人家强,却发兵去讨伐,不是赶着人家造反吗?”刘邦这才定下了秘密逮捕的计策。可见,刘邦对韩信的实力还是有所顾忌的,对韩信的心理也不完全摸底。

然而就在这时,韩信却干了一件蠢事。

当刘邦自称“天子巡狩”,带着不多的人马南巡,即将来到楚国边境时,韩信有些慌乱起来。他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因此,他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对付才好:举兵造反吧,想想自己并没有什么得罪的地方,皇上未必是来讨伐自己的。亲自去拜见吧,又总觉得“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弄不好一去就会被抓起来。这时,有人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说:“皇上最恨的是钟离将军。如果提着钟离将军的脑袋去见皇上,皇上一定高兴,咱们也就没事了。”钟离将军即钟离昧,也有写作钟离眛的,是楚国的名将,也是韩信的铁哥们儿。项羽死后,钟离昧无处遁逃,便躲在韩信这里。刘邦仇恨钟离昧,曾下诏通缉,却被韩信保护起来。但这回,韩信为了自保,却决定拿好朋友的脑袋去邀功请赏、讨好卖乖。钟离昧听韩信居然向他来讨首级,真是伤心气愤到了极点,遂大骂韩信背信弃义,不是东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怪自己没长眼睛,竟然交了这么个“朋友”。无论是昧,还是眛,都是“目不明”的意思。真不知这位老兄的爹妈怎么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简直就是谶语了。一个瞎了眼,一个黑了心,一场悲剧就这样酿成。

可惜韩信打错了算盘。刘邦固然仇恨钟离昧,同样也嫉恨韩信。他要的是一统天下,是他刘氏家族子孙帝王万世之业,哪里只是一颗钟离昧的人头?所以,韩信出卖了朋友,刘邦却并不领情,只不过冷笑一声,然后一声断喝:“左右,给我拿下!”于是堂堂楚王,便立马成了阶下囚。韩信不服,高叫:“我有何罪?”刘邦说:“人家告你谋反。”说完便让人把韩信捆起扔在车上。韩信仰天长叹:“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现在天下已定,自己是该死了!刘邦却回过头来说:“少废话!你以为你反迹还不彰明吗?”

实在地说,这时的韩信是冤枉的。但认真想想,却也不冤枉。他早就应该想到刘邦会来这一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功高震主,死到临头,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武涉、蒯通他们也讲得很清楚:刘邦这个人,是靠不住的。在政治斗争中,交情友谊、亲密战友什么的,也是靠不住的。武涉说:“刘邦这个人,野心极大而品性极差。他多次被项王捏在手里,项王可怜他,不肯杀他,他却一脱离危险便反咬项王一口,其不可亲近信任如此,你怎么就那么信得过他呢?告诉你吧,阁下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全因为项王还在。项王今日亡,明天就轮到阁下!”蒯通也说,永远都不要相信什么君臣之谊。文种、范蠡辅佐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报仇雪恨,打败吴国,成就霸业,立功成名之日也就是他们身首异处之时。 这些话说得都很透彻,可惜韩信听不进去,这才有了今天。

如果说,妇人之仁使韩信坐失良机,那么,小人之心则使他铸成大错。韩信杀钟离昧以讨好刘邦,至少犯了三个错误。

第一,他卖友求荣,便首先在道德上输了一着,使自己成为道德法庭上的罪人。我们知道,韩信原本是无罪的。加上他战功显赫,天下皆知,刘邦要杀他,就要受到道义上的谴责,承担道义上的责任。现在好了,刘邦可以放手干了。因为他要诛杀的,已不是劳苦功高的英雄,而是背信弃义的小人。杀功臣是有忌讳的,杀小人则理所应当。所谓“小人”,在中国也差不多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意思。所以韩信此举,无异为刘邦洗刷了道德罪责,而把自己送上了刑场。

第二,韩信讨好献媚,说明心中有愧,在心理上也输了一着。本来,刘邦是多少有些心虚的。他知道韩信谋反的事是诬告,也知道刚一胜利就杀功臣有些那个。现在他理直气壮了:你韩信不曾想过谋反吗?窝藏敌将钟离昧就是铁证!如果说不是为了谋反,只是出于哥们儿义气,那你怕什么?现在主动把他的脑袋献上来,只能说明你做贼心虚,弄不好还是杀人灭口!结果,没罪的成了有罪,有愧的反倒无愧。韩信此着,岂非授人以柄,自己给自己栽赃?

第三,韩信主动屈膝,说明自己心虚,在战术上又输了一着。“两军相敌勇者胜”,韩信的心虚,就壮了刘邦的胆。本来刘邦还有些怕韩信的,现在不怕了:原来那个将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克的大将军韩信,也不过尔尔!别看他神气十足威风八面,原来内心深处虚弱得不堪一击。我刘某不过只是说了一声“南巡”,他就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地把铁哥们儿卖了。这种人还不好收拾吗?

显然,韩信出卖朋友,并没能保住自己,反倒加速了自己的灭亡。

现在,韩信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只等刘邦下手。

刘邦并不着急。

在变相软禁韩信的那些日子里,刘邦经常找韩信聊天,十分优游从容地和韩信议论诸将的才能,各有不同。有一次,刘邦问韩信:“像我这样的,能带多少兵?”韩信说:“超不过十万。”又问:“你呢?”韩信说:“多多益善。”刘邦就笑了:“好好好,多多益善,怎么被我抓起来了?”韩信说:“陛下不善将兵,而善将将(善于驾驭将领),这就是我韩信斗不过陛下的原因。再说陛下是天才,哪里是人才比得上的(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其实,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韩信就该反思一下了。

所谓“天授”,是指“天子”(君权神授)还是“天才”(天纵聪明),可以先不管,“将将”一说,则值得琢磨。刘邦确实善于将将,也确有领袖的天分。但将将之法,其实不难,无非知人善用再加恩威并重而已,也就是大棒加胡萝卜。所以,既要懂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要懂得“杀一儆百”。反正,赏也好,罚也好,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能小气,也不能手软。因此,在将将的过程中,杀鸡给猴看,总是免不了的。韩信就是一只会打鸣的红毛大公鸡。杀与不杀,就看猴子跳不跳,也看公鸡乖不乖。

可惜韩信并没有想到这些。他似乎丝毫也没有想到,刘邦对他,正处于杀与不杀的两可两难之间。不杀,留着终是个危险;杀,一时半会儿还下不了手。如果这时韩信收敛一下自己,夹着尾巴做人,甚至干脆告老还乡,也许还能全身而退。刘邦的诛杀功臣,毕竟没有后来朱元璋那么狠毒(此所谓时代不同也)。然而韩信一点都不知检点。他常常称病不朝,住在家里也没精打采,日夜怨望,“羞与绛(绛侯周勃)、灌(颍阴侯灌婴)等列(排在同一位次)”。有一次他去看望樊哙,樊哙跪拜送迎,自言称臣,说:“大王您竟肯光顾小臣。”出门之后,韩信便仰天大笑说:“我韩信如今是和樊哙之流为伍了!”所有这些言行,都表现出韩信对刘邦的处置是不服、不满、有怨、有恨的。这在韩信自己,是因为受了委屈,但在刘邦眼里,则是“不臣之心”。

这是不能允许的。专制政治的特点,就是不允许任何人有独立人格。既不允许有自己的看法思想,也不允许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倘有,便是“不臣”,就要剪除。何况韩信这只笼中之鼠,还当真起了打猫的心思。公元前197年,陈豨在边地反汉,刘邦御驾亲征,韩信称病不从,却派人送信给陈豨,准备在京城做内应,结果事不缜密,被手下人举报。吕后接到密告,与萧何商量,谎称边地大捷,陈豨已死,列侯群臣都要入宫庆贺。韩信心中有鬼,不敢不去,何况又是萧何发的通知!说起来萧何也是韩信的恩人。当年如果不是萧何月下追韩信,又向刘邦极力推荐,韩信也就当不上大将军。他当然做梦也想不到这次萧何是要设计捉拿他的,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结果,韩信一进宫,就被埋藏在两旁的武士擒拿,而后又被吕氏处死在长乐宫。在这方面,吕后显然比刘邦要狠毒得多。她并不事先请示刘邦,事后也不通气,没有片刻犹豫和怜惜,干净利索地就把韩信干掉了。死到临头,韩信这才痛悔当初不听蒯通之计,以至竟被妇人所戮。是啊,他只知道讥讽嘲笑项羽的“妇人之仁”,却不知道自己也有妇人之仁,更没想到妇人也未必都仁的。

应该说,韩信这个人,还是有知人之明也有容人之度的。他分析项羽的为人,一针见血,切中肯綮。他以弱胜强,击败成安君陈餘,却很明白自己得以胜利的原因之一,是陈餘不用广武君李左车之计。所以,俘虏了李左车之后,他不但亲解其缚,而且“东乡坐,西乡对,师事之”,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向李左车求教。他克己用忍,虚以待人,忍胯下之辱而成王霸之业,这些都是他的可敬之处。韩信的不足,是缺乏自知之明。所以,他说别人会说,事情一轮到自己头上就糊涂了。他总认为自己奇货可居,功不可没,没想到一旦天下平定,可居的奇货就会变成烫手的土豆,过高的功劳则只会引起君主的猜忌。刘邦降他的爵位夺他的封地,原本既有薄惩之心,也有示警之意。他却又是撂挑子,又是掼纱帽,又是发牢骚,又是讲怪话,最后还打算孤注一掷,抢班夺权,当然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总之,刘邦既有知人之明,又有自知之明,所以刘邦胜利了。项羽既无知人之明,又无自知之明,所以项羽失败了。韩信有知人之明,无自知之明,所以虽有成功,终至失败。

缺乏自知之明,其实也不能真正知人。韩信以小人之心对待钟离昧,又以君子之腹度刘邦,简直就是颠倒荒唐。这里说的“小人”,还并不完全是指道德意义上的,更是指心理意义上的,即度量狭小之人。刘邦仇恨钟离昧,韩信也不是不知道。如果害怕刘邦怪罪,当初就不要收留他。既然收留了,就该保护到底。老子豁出去,就要保护这个朋友,刘邦又能怎么样呢?也不能怎么样,也许反倒会生出几分敬意,生出几分畏忌。韩信缺乏这个度量,使了个小心眼儿,结果出卖了朋友,又出卖了自己。 /+8hCtzdAhdk2n85CrfgUt/52jvCLpUTs6vHDkC6A5osW0bpZE7XKanK3JsZb7E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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