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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容乃大

北京的气派,一言以蔽之曰“大”。

北京并不是中国唯一的大城市。除北京外,中国的大城市还有天津、成都、武汉、沈阳等。但这些大城市,不管是论人口,还是论地盘,都比不上北京。唯一可以和北京较劲的是上海。上海的人口就比北京多。而且,随着浦东的开发和建设,地盘也不见得比北京小。更何况,上海的大,还远远不止于此。比方说,它是(或至少曾经是)中国最大的外贸口岸、金融中心、工业基地、商贸市场、利税大户,甚至全国最大的文化城和人才库。建国前上海的报刊和出版社之多,建国后上海向外地输送技术力量之多,可都是全国第一。正因为上海如此之大,所以才被称为大上海。在中国,有几个城市的市名前曾被或能被冠以“大”字呢?也就是上海吧!

然而,上海再大,也大不过北京。上海还得在自己的市名前冠一个“大”字,才成为“大上海”,北京却大得根本不必自称什么“大北京”。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大北京”这种说法的?没有。北京人不这么说,外地人也不这么说。可见在全中国人的心目中,北京之大,已不言而喻,实在不必添此蛇足。这可真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城不“大”。北京,大概是中国唯一一座“不必言大而自大”的城市。

难怪“大上海”在“不大”的北京面前,也不敢“装大”。一般地说,上海人都不大看得起外地人,却唯独不敢小看北京人。上海作家王安忆说得更绝。她说就连北京、上海两地的风,都有大小之别。“刮风的日子,风在北京的天空浩浩荡荡地行军,它们看上去就像是没有似的,不动声色的。然而透明的空气却变成颗粒状的,有些沙沙的,还有,天地间充满着一股呜声,无所不在的。上海的风则要琐细得多,它们在狭窄的街道与弄堂索索地穿行,在巴掌大的空地上盘旋,将纸屑和落叶吹得溜溜转,行道树的枝叶也在乱摇。当它们从两幢楼之间挤身而过时,便使劲地冲击了一下,带了点撩拨的意思。”(《两个大都市》)

的确,北京不管怎么看,都让人感觉比上海大。

首先是容量大。初到北京的人,几乎无不惊异于它的容量。那么大的广场,那么宽的街道,那么多的空地方,可以装多少人哪!上海虽然也大,但却太挤。不要说拥挤狭窄的街道里弄,便是人民广场,也显得挤巴巴的,好像人都要溢出来了,哪里还能装下什么东西?所以有人说,到了上海,除了看不完的上海人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北京就不会给你这种感觉。北京虽大却不挤。北京的交通虽然也堵得厉害,但最拥挤的地方也仍能给你开阔之感,因为那地方本来就很大。其实,这也正是北京城市规划和城市建设的一个特点:宽松、疏阔、大处着墨、纵横挥洒,充分表现出帝都京师独有的那种大气。不要说九平方公里偌大一个宫城才住了皇帝“一家人”(所以金庸小说《鹿鼎记》里那个妓院长大的韦小宝一进皇宫便惊叹:“这么大的院子,能装多少姑娘。”),便是最不起眼的四合院(当然不是现在看到的),也疏落有致、颇多空间。老舍先生说:“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周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这是说得十分地道又十分在理的。北京和上海(浦西)城市建设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寸金之地的上海,首先考虑的是尽可能地利用地皮节约成本,而满不在乎的北京,则“透气孔”特别多。景山、北海、什刹海,天坛、地坛、日月坛,陶然亭、紫竹院、龙潭湖、玉渊潭,哪个城市能有这么多公园哪!甚至你根本也用不着上什么公园。过去自家的小院,现在小区的街心,就足够你遛弯儿、会鸟儿、练功夫、找乐子的了。住在这样的城市里,不管怎么着,也不会觉得憋气。

但,更重要的,还在于北京固有的兼容性。

这一特点同样体现于建筑。北京,可能是中国城市中建筑样式最多的一座。城池宫殿、坛社苑林、部院衙署、庙宇观寺、府邸宅园、市井民居,次第排列,纵横展开,错落有致,就像一支和谐的乐曲。以皇宫为中心、纵贯南北的中轴线当然是主旋律,但文人墨客、市井小民也并非没有自己的乐土和家园。甚至那些在别处多半会躲入深山老林的名寺古刹,在北京也进了城。北京是那样的疏阔、大气,任何存在在这里都不会找不到自己的空间。所以,不但人力车和凯迪拉克街上跑没人感到怪异,便是骡马大车进了城,也不稀罕。

北京的容量不仅在于建筑空间,更在于文化空间。北京从来就是汉胡杂糅、五方杂处的地方。三教九流、五湖四海、汉满蒙回藏、儒道释景(基督教)回(伊斯兰教),各路人马都在这里出入、汇集、发展,各种文化都在这里交流、碰撞、融合。北京对此,都居高临下地一视同仁,绝无文化偏见,也没有种族偏见,甚至没有其他地方通常都会有的那种执拗顽固“不可入”的区域文化性。相反,江南的丝雨北国的风,西域的新月东海的波,都在这里交汇、集结、消融,共同构成北京博大雄浑的非凡气象。北京当然是等级森严的,但因为空间大、距离远,彼此之间,也就不会觉得有什么“挤对”。王侯勋贵、鼎辅重臣、学子文士、贩夫走卒,各有各的活法,而且在各自的“圈子”里,也都活得既自在,又滋润。直到现在,北京也仍是这样:一个外地人,只要他不是“太差劲”,那么,他到了北京,也就不会感到别扭,感到格格不入。如果他很随和,还会说几句普通话(不必太标准),那么,用不了几天,他几乎就会觉得自己也是北京人了。

北京,几乎是可以容得下全中国人甚至全世界人的。

其实,这也是“城文化”的特点。《说文解字》曰:“城,以盛民也。”正是突出了它容量上的特征。作为可以“盛民”的人工生存环境,城市与乡村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它的兼容性。乡村虽然地域辽阔、没有城墙,似乎是一个开放的体系,但其实,乡村的开放度和兼容性都很差。异质文化很难在这里得到传播,外来人口也很难在这里落脚谋生。乡村几乎只相信土生土长和本乡本土的东西,对于外来户和外乡人总是持怀疑态度。顽固地保留乡音土话,便是证明。

城市就不一样了。城市是这样的一种社区,它的职能和功能从来就不是单一的。而且,城市的职能越多,功能越齐全,它的城市化水平就越高,城市也就越大。上海之所以“大”不过北京,就因为它的职能没有北京多,它不是也不可能是全国政治文化中心。同理,城市的职能越多样,功能就必须越齐全;功能越齐全,城市就必须越能兼容。其结果,正如天津人所说,“嘛大的林子,嘛鸟都有”,连“市”也最终搬进“城”里,并与“城”合二而一,成为“城市”。

所以,城市从来就是开放和兼容的,尽管城市与城市之间,开放程度和兼容程度并不一样。但再封闭的城市,也比乡村开放;再保守的城市,也比乡村兼容。中国古代的城,虽然无一例外都有城墙,但是这些城墙却并不妨碍城市的开放,而且似乎更有利于它的兼容。这就好比盘子装不了什么东西,而碗却更能容纳一样。一个完全没有空间间隔的地方是无所谓容不容的。城墙的建立,恰恰为人类提供了一个具有可容性的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讲,所谓“城以盛民也”,便说得十分到位,尽管它仅仅说到了“盛民”。但文化是人创造的。城市既然能够容纳人民,当然也就能够容纳人民创造的文化。

城市之所以必须开放和兼容,还因为城市的主要文化功能是“交往”。

的确,没有哪个社区能像城市这样充分地满足人们交往的需求了。因为城乡这两个社区的主要区别之一,就在于其居民的异质性程度。乡村居民基本上是同质的,端的称得上是“同祖同宗,同种同文(方言)”。而且,乡村居民还特别看重这种同质性,看重乡里乡亲、土生土长,或者吃一口井里的水长大的,等等。城市居民则大多没有这种心态。他们既不可能只吃同一口井的水,也不可能只买同一家店的布,当然也不会干一样的活。他们籍贯不同,出身不同,来历不同,职业不同,活法也不同,却共生共存于城市。于是,城市便为不同的人共同地提供了表演的舞台和交往的机会。

也许,正是这种交往的机会,诱使一批又一批的人离乡背井,来到城市;也正是这种交往的机会,使城市的文化水平和文化氛围远远优于乡村。

有机会,还要有条件。这个条件,就是作为交往重要工具之一的语言,必须具有开放性和兼容性,才有可能成为人际交往的硬通货。“城里话”比“乡里话”好懂,原因就在这里。除北京外,我国各大城市都有自己的方言。但细心的人不难发现,省会的方言总是比地、县的方言好懂,而地、县的方言又总是比乡村的方言好懂。也就是说,由于城市的开放性和兼容性,连社区的语言也相对开放和兼容,这才让外地人觉得相对比较好懂。

北京是全中国人表演交往的舞台和场所,或者借用日本学者铃木荣太郎的概念,是全中国人“社会交往的结节机关”,当然是可以而且应该兼容全国的。所以,一来二去,北京话便几乎成了咱们的“国语”(普通话)。

同样,开放也是城市的天性。从古到今,城市从来就是作为中心社区而存在的。它们或者是全国的中心(首都),或者是区域性的中心(省会、州府、县城等)。既然是中心,就必须向它的周边区域开放,既吸收又辐射,既统领又兼容。所以,北京不但“包容量”大,而且“吞吐量”也大。有一个数字颇能说明问题:现在的北京人,有四分之三是建国以后才进入北京的外地人及其子女。也就是说,才半个多世纪,所谓“北京人”这支队伍,就换了四分之三的“血”。至于北京向外地“输”了多少“血”,似乎不好统计,但相信也不在少数。

然而,北京的这种开放和兼容,似乎还不是或不完全是现代意义上那种城市与城市、人与人之间自由平等的交往与交流。它更多的似乎还是以一种“天朝帝都”的雍容气度或“政治中心”的文化特权,居高临下地吸收和兼容着外来文化和外来人口。较之上海和广州,它更像一个开明的君主或宽和的老人,以一种无所不包和见惯不怪的从容、淡泊、宽舒和自信,集天下之大成而蔚为壮观,但当其绚烂至极时却又归于平淡。我们在后面还会看到,“大气”与“平和”,正是北京文化的一个显著的特征,它几乎遍及于每个北京人,成为北京人的一种文化性格。

但不管怎么说,北京毕竟是文化生态环境最好的城市。它很像一个自然形成、得天独厚的大森林,乔木、灌木、奇花、野草,共生于其间,层次分明而又相得益彰,错落有致而又浑然一体。它是帝王之都,也是文人之乡和民众之乐土。如果说,雍容华贵的皇家气派,勇敢自尊的学人风范,敦厚朴实的民俗风情,曾经共同形成了老北京那种既典丽堂皇又幽闲清妙的文化品格;那么,高瞻远瞩的改革开放,居高临下的兼收并容,独一无二的文化优势,便构成了新北京的非凡气象。

北京的大气,就大在这里。 rz0teI72PEDq3va/AQx/JfJPeo2E99SbzITr31TpOk6V8b7dYRZlswPdcboRnS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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