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寻爱替身

让人栽进精神病院的爱情,肯定是一杯毒酒吧。

昨天下午是我们的电话日,病人们可以打电话给家人,但仅限家人,朋友同学都不行。这是为了病人们的安全考虑,也防止发生纠纷。可是在我反复强调后,有个病人还是骗了我。

她是被一个网友以谈恋爱为由约到本市的,但开了一次房人就消失了。病人人财两空,崩溃之下发病了。她没有食物,在一个超市偷果冻,又言行异常,被老板发现报警送到精神病院。来了以后她竟然还要打电话找这个男网友,我坚决不许她打,她跟我闹了一个多礼拜。昨天她又闹着打电话,不给打就躺在地上不起来。

我说:“除非打给你的父母,别人都不行。”

她想了会儿说:“好。”

结果一拿到电话,她就拨给男网友。我怕她再受骗,逼她按了免提,按掉之前我听到那个男网友说:“你哪位?我不认识你。”

病人立刻就崩溃了,我想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她用力往地上赖……拔河拔了几次之后,我没力气了,我无奈地蹲地上陪她,默默拨通保安电话。

李银河说,陷入爱情就像喝醉了酒,时刻处于一种微醺的非理性状态。

精神科常常要处理醉酒,一是靠药物,二是需要时间。可爱情不一样啊,让人栽进精神病院的爱情,肯定是一杯毒酒吧。我心中长叹。我可以陪她哭,陪她熬,却劝不了什么,我们这里也没有治失恋的药。

我听着她一声高过一声的号啕,倒是想起了另一个很安静的女病人。她叫王姝,带着儿子来住院的一个病人。

一直没有写她,因为这个故事听起来颇有些离奇。

王姝有着典型江南女子的长相,眉眼清秀,身材纤细,说话声音如摇铃般清脆。病史上说,王姝是长住酒店不付钱与酒店经理吵架的。我想,她这样的人吵架有啥杀伤力啊。我看过救助站的资料,得知她是上海人,本科学历,还带着个孩子住酒店。她的身份信息很明确,父母很容易就找到了,但是联系了她的父母,对方却要求让她婆家来接管。

可婆家呢,一查竟然有三个,都是离异状态,也就是说她有前前前夫、前前夫、前夫。这该找谁啊?我们第一次在这种问题上陷入了选择。

我对王姝的了解不深,我能感受到她不太信任我们。有些患者是这样的,尤其是学历较高的人。他们明知妄想内容不符合事实依据,不符合客观规律,但他们有说服自己的理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精神科也是有点玄学在的,这个患者是否信任医护,看眼神就知道了。一般来说,患者愿意看着我,我才有对话资格;如果闭着眼对答,患者是带着厌烦情绪的;如果问话时看着别处,东张西望,患者内心则是警惕的,此刻我的眼神就要坚定,语言不能带一丝的情绪。

刚入院的几天,王姝与我讲话的时候从不与我对视,她的目光时常聚焦在我的胸牌上,似乎在看我的职称,看我是否有资格跟她对话。

我主动把牌子递给她,搭话道:“我这个姓好像不多啊。”

“郁。”她轻轻念道。

我点点头说:“嗯,以前有个病人问,什么‘yu’?我说郁金香的郁。病人说没听过。我只好又告诉他,郁闷的郁,抑郁症的郁。病人说,‘哦,我知道,郁闷的郁啊’。你可以叫我名字。”

王姝莞尔一笑,抬头看了我一眼,像是画龙点睛般鲜活了一瞬,伸手把胸牌还给我。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比如我并不是一个很会聊天的人,但工作中遇到的很多病人都非常警惕或性格内向。为了评估精神症状,常常需要我硬撑一个开场白。

有人问,怎么让病人信任你,说出心中症结呢?

我也不知道。

我不确定病人是不是信任我,交谈时有没有保留。这个过程通常是反向的,我先递交我的信任,出示我的真诚,表明我的无害。只要病人愿意说,我不会表现出一丝怀疑和反驳,我相信以他们的视角来看都是事实。

开场白以后我例行问了几句,比如一般资料,睡眠饮食,情绪反应,王姝一一答了,有理有据。我设了几个“坎”,她也回得很有逻辑,甚至略有些咄咄逼人。

比如我问:“听说你住酒店不付房费,以前也这样过吗?”

王姝马上接口反驳道:“你知道事情经过吗?这是酒店经理的个人揣测,那个酒店本身管理有问题。他服务不好,问题没有解决,我为什么付钱?我刚辞职带孩子出来散散心,不想谈以前。”

王姝是闭着眼躺在床上回答的,这种表现是无声的抗拒。

查看精神科的病历记录就知道,有些对话感觉没什么营养,但是在临床上,我们在现场问答的过程中,从她的神态语言各种微反应中可以得出很多信息。例如:我可以知道王姝住过院,也许不止一次;她长期服药,只是最近几个月失去监管;她近期可能发生过重大心理应激事件,辞职和离婚;她存在被害妄想,这个妄想还有些泛化,她不确定我是不是好人;她很聪明,她想让我告诉她更多。

我在脑中总结着,沉默让王姝有点难受,她不由得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半晌,王姝转过身体,问我:“我想我儿子了,他现在在哪里?”

“警察带走了,应该会安置在派出所等他爸来接吧。”我其实也不确定。像王姝这样独自带着未成年子女到外地,发病后又强制住院,四方家属扯皮最终无家属监管的,真是万中无一。我想救助站都没这个先例。

王姝听了又开始反驳:“你们之前都这么处理吗?如果你不是亲眼看到,我怎么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不确定我的孩子安不安全,我要求和我的孩子通话。”

好了,果不其然,这个棘手的问题终于来了。

我当初接她的时候就觉得十分头疼,王姝的儿子才六七岁,哪有不担心孩子的母亲呢?有个牵挂在外面,怎么能安心住院?我扪心自问,换作是我,我也做不到的。

“不好意思,派出所的电话我没资格打,医院的制度不允许,请你不要为难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知你事情的结果,你儿子在派出所绝对安全,你也看到是一位女警带着他的。”我试着安慰道。

王姝又闭上眼沉默了,我心底里却升起莫名的焦躁,耳边变得嘈杂又清晰,浑身细胞都敏感起来。明明周遭有其他病人的说话声,头顶上的新风系统正发出机械噪声,我还是感到秒针嘀嗒嘀嗒,正在计时。

“我不跟你烦,你不过就是个护士!”王姝话音刚落就坐了起来,字字句句砸在地上像是花瓶碎裂,崩出去的尖瓷片还能扎心。

她突然加快脚步,企图冲到一级病房门口,被我提前越过一胳膊拦下。真是风险性工作做久了,身体会比大脑更早预判。

我不想事态恶化,劝她道:“王姝!别出去,有话好商量。”

王姝很会审时度势,我比她高比她结实,拦着她的模样估计也是气势很足。她也不继续往前走了,抬着下巴用眼角余光朝我一刺,似乎在暗示我做了多余的事情。她伸着细细的脖子开口高喊道:“医生!医生!我要找床位医生!王姝的医生在哪里?!”

“别喊了,你早说找医生,也不至于浪费我们的时间。”小南是我今天的帮班,她听了有些生气,想把王姝拉回床位那边,毕竟病人站在门口大声叫唤,护工就会先过来了。小南刚抬了抬手,王姝就警惕地一退,两步绕过小南,又不依不饶地伸头在门口大喊,声音带着一丝尖厉:“护士长!护士长!你看她们要干什么!不好了!你快来啊!”

我俩一愣,还能这样?还有这种操作!怪不得那个酒店经理要报警,冤死了,我现在也想报警!

“你!你等好!”小南撂下话风风火火地往医生办公室去了。趁着王姝的注意力在小南那里,我猛地一反手抓住她的胳膊,防止她真冲出门,到时候下了约束医嘱,和护工动手拉扯起来可就难堪了。

“松开,我自己走!”我平时上男病房的班比较多,握力大,王姝立刻感受到战力悬殊,尖叫一声甩开胳膊,自己坐回去了。原来她也是点到为止。

“下次没必要这样,护士站有监控显示器,我们护士长早就看着了。”我诚恳地告诉她,指了指刚刚我们站的位置,一级病房门口对面顶上架着4K高清摄像头,它可不会冤枉人。

“王姝,你知道吗?你确实很聪明,但是像你这样的病人挺多,精神病院拉拉扯扯的事情避免不了。你住过院吧,所以你懂。这4K高清摄像头就是防止护士被病人冤枉用的。”

王姝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偏头一看,我观察着她的表情,她的瞳孔略微一紧。

“所以,你要找我说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床位医生小张已经到了。小张医生拍拍我,让我去忙活别的病人。

我想起哲人说过,偏见是基于思维惰性产生的认知局限。如果一个人的经历和信息量非常有限,思考模型也会非常单一,当实际情况不在她的模型内时,偏见就开始攻击了。

想着想着,心中的一丝愤懑也淡了。

这时,小南拉了拉我的袖子,轻轻说道:“走,咱们去听听王姝说什么。”

于是,我们转到王姝床位后玻璃墙的另一面。

精神科很特殊,病房里二十四小时都有护士在场。从安全的角度来讲,病人确实没什么独处的时间,上厕所超过十分钟护士都会去“捞”。我们的医生做诊断、定治疗方案、下医嘱,护士是陪伴者、观察者、执行者。

因此,我们必须了解每一位患者,病人的陈述在医护之间是分享的。王姝不明白,每一位医护的心都是一样的,都希望她赶紧好起来去带儿子。

王姝显然只相信医生,我们离开后她语气急切地对小张医生说:“医生,这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待了。我是被人陷害的,我反抗不了就算了吧,我想带儿子离开。”

“你可以说一说,我会给你参考意见。”小张医生对她说。

倒带,时间拨回到一周前。

王姝又辞职了,她的父母知道之后与她激烈争吵,叫她滚出家门,王姝索性帮一年级的儿子办了个退学手续,她这次要换个城市生活。

烟花三月,江南春美,她选了本市作为旅途的第一站,找了一家五星级酒店准备入住一周。王姝说,她是个非常谨慎、非常注意安全问题的人,单身女性带孩子出门更要谨慎。她到了酒店就开始检查酒店的安全设置,检查房间里是否有监控,镜子是否是双面镜,等等,确认安全才放心睡去。

但是王姝没想到检查还是有疏漏,意外就发生在她睡着后的夜里。王姝说,她有证据。证据就在水杯里,她喝的水味道不对了,有白色浑浊物。她认定是精液。

“我在酒店过夜时被强奸了!我要投诉!我要报警!”王姝说。

接待投诉的酒店经理非常紧张,陪着她里里外外搜索了几遍“摄像头”,又陪着看了几遍走廊监控,无果后甚至帮她换了房。王姝换房后仍然觉得不安全,感觉被酒店监控,连酒店提供的瓶装矿泉水也认为有问题,怀疑有浑浊物,反复与酒店经理争执,要求升级安保……

酒店经理被王姝逼得崩溃了,经理自己帮王姝报警了。

王姝的儿子其实很诚实,和警察说夜间并没有人来房间,是妈妈自己翻箱倒柜找东西找了一夜,不时发出的响声让孩子没怎么睡着。

王姝却对小张医生说,没想到儿子会说谎,她特别伤心,特别绝望,所以被关进精神病院时也没反抗。

“现在感觉怎么样?”小张医生问道。

“这两天我已经仔细想过了,那个酒店经理应该是冒充的,有个人会冒充成别人的样子,用假身份,目的就是带走我!”王姝肯定地说。

我与小南心里升起疑问,对望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惊讶的自己,这个“冒充者”是谁?

倒带,时间拨回一年前。

王姝又离婚了,与她的第三任丈夫。

她爱旅游,这一任丈夫是在威海旅游时认识的,对方也是个驴友,两人志同道合就闪婚了。婚后一年多大家都相安无事,可渐渐地过了激情期,王姝又忍不住去做男方的“背景调查”工作,她发现这一任丈夫也不对劲。

王姝说,她被骗了。这男人的躯体是“化妆”出来的,其本质灵魂是她之前认识的一个人。

这个人在十年前就喜欢她,对她穷追不舍,不断幻化成陌生人的样子出现在她眼前,用不同方式跟她相爱。有时候瞒得太好了,她也分辨不出,比如第三任丈夫。但是长期生活总能发现蛛丝马迹。她越想越害怕,她不知道这副皮相之下隐藏着的真正面孔,甚至在潜意识中,她更惧怕那个如影随形的灵魂。

这个“蛛丝马迹”是什么呢?

王姝说,是手。

倒带,时间拨回到五年前。

王姝与第二任丈夫离婚倒不是因为被“骗”,而是因为“伦理”。王姝的第二次婚姻应该是完美的,她与丈夫没有矛盾,“调查背景”也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日久天长,问题出在了第二任丈夫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公公身上。

王姝说,她公公人很好,尤其是喜欢她的儿子。虽然儿子是她与第一任丈夫生的,她公公也没有表露出介意,连孩子上幼儿园也一直是公公接送的,是有感情的。王姝对此一直心怀感激。

某天,一次家庭游玩去景区爬山,公公无意间拉了王姝的手,两手接触的瞬间王姝浑身僵硬了,后背甚至密密麻麻地爬起冷汗!

手!她公公的手竟然与那个灵魂幻化的手一模一样!

那天起,王姝开始刻意观察她公公的一举一动,越调查越心惊。王姝觉得她公公可以随时冒充其他人,比如她公公走在人群中,王姝会发现他可以转化成陌生人的样子来监视她,偶尔还会冒充她的上司,监视她在公司里的一举一动。可无论他“化妆”成什么样子,那双手的形状特征都没法改变!王姝就是通过手的特征来识别的,这是“证据”。随着时间推移,王姝发现她公公也开始对她“特别关注”,无意间对她笑,都是“别有用心”的。

王姝无法接受,这个灵魂竟然“幻化”成她丈夫的父亲。她也无法接受她公公对儿子的好,开始有意识地带着儿子躲避。一家人就从那时开始猜忌直至破裂。

王姝说,这是有违人伦的,显得肮脏,她接受不了这种形式的“喜欢”,她不是这种人。

那么“别有用心”又指什么呢?

倒带,时间拨回到七年前。

前面提过,王姝的儿子是她与第一任丈夫生的。第一任丈夫是她大学同学,毕业后两人进了同一家公司,属于日久生情而结合。

“不对劲”的发生点,就是王姝生了儿子的那一年。

王姝说,只是生了孩子压力太大了,产后抑郁,很多人都有的,自己扛过去就好了。

实际上王姝扛不过去。

她渐渐发展成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一开始王姝是有感觉的,为了不影响家人睡觉,她常常半夜跑出去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偶尔会忘记自己还有个刚出生的儿子,那时候王姝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轻松的。

“我甚至喜欢夜里的空气,觉得空气干净。”王姝说。

王姝不知自己要去寻找什么,直到有天她看到路灯投射出的自己的影子。目光追逐着影子延伸到浓重的夜色中,好像与什么东西融为一体。王姝的感官变得敏锐起来,仿佛感觉已经化为实质,又伸出了无数触须,直到终于触及黑暗中的某个陌生又熟悉的灵魂。王姝说,那就是通灵的感觉,她的触须通过这个灵魂载体与自然界和冥界联通,无数信息奔涌着进入脑海。

王姝太好奇了,她爱死这种体验了。那个灵魂也爱她,在她耳边絮语,一遍一遍地述说对她的喜欢。王姝空虚迷茫的内心,霎时被一种莫名的悸动充满,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满足。

太神奇了。王姝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她明白这些体验说出去别人不会相信的,她默默为自己循证,并且决定谁也不透露。

但是王姝是矛盾的,灵魂在她耳边不断蛊惑着,讲各种甜言蜜语,哄着她爱着她,要她说出去,去告诉别人,世间是有灵魂存在的,她就是被选中的人。

王姝为此十分苦恼,她开始“做研究”,她甚至想去留学寻找古代欧洲关于灵魂的“秘密”,她找到了人生更高级的意义,无限地投入精力,她还尝试了很多种容易被世人接受的“其他”方法,比如占卜、星座、塔罗牌、水晶球、咖啡渣……

王姝的语速越来越快,她带着丝兴奋对小张医生说,她算得非常准,也常替周围的人算,她这次就想用积蓄开个塔罗馆……

我们很遗憾,王姝在不知不觉中用一个偏门的方式不断强化着自己的灵魂体验。

于是,在家人眼中,她疯了。

她整夜不睡,她无故偷笑,她半夜外跑,她与影子讲话,她沉迷歪门邪道。她很快就离婚了。

第一次离婚对王姝来说是一次重大的打击,这次心理冲击使她的注意力部分回归现实,她终于对自己的精神状态产生了一丝疑惑。

七年前,也是她第一次进精神病院治疗。

让我们觉得可惜的是,王姝的第一次治疗就住院三天。

王姝说,是她婆婆强行将她送到精神病院的。

她情绪略有些激动,我们听到一阵猛烈晃动床栏的声音,她说她第一个婆婆就是想报复她,不让她和儿子接触,想让她永远被关在精神病院。

王姝说,不能叫她婆婆得逞。王姝要求打电话给她妈妈,告诉她妈妈这些“事实”。她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没有异常,加之当时已经离婚,婆家确实没有监护权。王姝的妈妈也觉得女儿没问题,三天后赶到立刻把她接了出去,出院后她也没再服药。

可不知是不是这三天的服药治疗稍有效果,王姝短暂地恢复了正常生活,也使这件事变成了一个“别有用心的婆婆迫害儿媳”的爆炸性新闻话题。她本身家境优渥,在父母帮助下又获得了儿子的抚养权。王姝与第一任丈夫相互怨恨,决定再无往来。她吃了一次“亏”,从此将灵魂的秘密埋于心底,开始了世人眼中的另类人生。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为人父母,担心子女是人之常情。我和小张医生当着王姝的面,给救助站的站长打了一个视频电话,让她安心。站长告诉王姝,派出所已经联系了孩子的生父,他很快就会来接走孩子。

万万没想到王姝更急了,她说:“孩子和生父没什么感情的呀,生下来以后没有养过。孩子和第二任丈夫生活得最久,能不能叫第二任丈夫来接?”

我们都颇感无奈,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婚姻关系,光靠人情?谁敢做这事?显然是办不到的。

王姝不服,觉得我们毫无人性。她尖叫一声,把公用手机向前砸去。小南眼疾手快地用手挡了一下,缓冲了力度,捡起来按按还能用,还好没摔坏。护工早有准备,拦在王姝面前,防止她脾气上来再冲门。

小张医生给我一个眼神,点了点头。我意会,让护理员疏散、清场、叫保安……

我常常想,若内部环境也有天气变化,精神病院里的天气一定是最不稳定的。比如那天就下了一场毫无预兆的滂沱大雨,惊雷隆隆,闪电噼啪。下得水雾迷蒙天昏地暗,下得我们这一级病房像是遗世独立的孤岛。

从王姝的角度来看,我们好像真的很无情,但是我们又始终秉承着人情至上。我们与救助站沟通,请王姝的第一任丈夫接孩子的时候到医院来一趟,让王姝亲眼确定一下,让她放心。

那天我和护理员一起陪着王姝在门口玻璃前看着外面探视的隔间,只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坐在长椅上陪着他儿子,两人侧脸很相似,那孩子没有任何不情愿,甚至有些跃跃欲试和好奇,凑得很近,不断问那男人话。

“你要出去说一声吗?我可以带你出去十分钟。”我对王姝说。

王姝没有说话,看了一会儿,挣了挣胳膊。护理员怕她闹情绪,手里不由得抓紧了几分。

我连忙制止,道:“你可以出去说,在孩子面前好好的就行了。”

“不出去,没什么话要说了。”王姝摇了摇头,挣开护理员自己回去了。

人影闪动被外面的男人看见,他站起来走到门前示意我开门。我回头望着王姝的背影,想着还是应该出去告知家属一声。

谁知那男人主动问道:“她脑子里的灵魂还没消失吗?”

“你知道?”我有些惊讶,王姝不是没告诉别人吗?

“当然,当时她不愿意治,她家人也觉得她没病,我也无能为力。”男人遗憾地说,“我妈妈为她都白了头。”

“她刚看过了,孩子给你带她是放心的,只是不肯和你见面。”我心中唏嘘不已。

男人又说:“辛苦你们,这次能治好就帮她治治吧,可能是她大学时出意外,留了心理阴影。我也没想到十年过去了,她变成这个样子。”

“心理阴影?”

“我个人感觉。”男人思考了一下,慎重地说,“大学时,她的初恋也是我的同学。他们大二暑假出去旅游,我那同学和她一起溺水,同学去世了。我是工作以后遇到王姝,后来才在一起的。王姝与我结婚后说过能听到他的声音,可我当时想,人都不在了哪儿有什么声音,不过是念想罢了,没有相信她。”

原来如此,灵魂、爱意、冒充者、相似的手。出意外时他们拉过彼此的手吗?当年的男生留下过什么话吗?王姝口中的灵魂,后来幻化的“冒充者”是同一个人的替身吗?王姝语焉不详,家属关系复杂,没什么人可以提供准确的病史资料,临床上也无法精准地诊断。我只是发现,这些年与疾病、与人、与社会相处时,王姝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应对方式。

男人没有多留,客套几句就走了,王姝的孩子也很礼貌懂事,主动说着再见。看来虽与王姝辗转了三个家庭,但孩子并没有被家庭忽视过,是在爱意中长大的。

王姝后续住院住了一个月,也许是儿子已经有了归属,她不像之前那么偏激。

与对待其他护士的“冷暴力”不同,她不断与我“讲道理”,论证自己没病。她有问题时还是伸着脖子高喊医生,她在病友中很有“威望”,可能在他们眼中王姝是一个敢于表达诉求的勇者,是他们心底里的“代言人”。

我特别苦恼,忍不住跟护士长说:“我再也不想做王姝的责任护士了,能不能换人?”

护士长和我说:“你要理解她,更要理解自己,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被治好,不是所有疾病都能被治好,你只需要做好两者之间的平衡。”

王姝出院的时候没有家属来接,还是救助站工作人员来的。我想起一开始王姝的妈妈决绝地要求婆家来管,她是指哪个婆家?在自己无力监管后她是不是也有一丝丝的后悔呢?我不去多想,时间不能倒流,人生无法重启。我替王姝清点了物品,交代了服药注意事项,叮嘱她出院以后一定要好好吃药。

“谢谢。”王姝开心地说,随手把药袋往包里一扔。

“应该的。”我点点头,目送她离开,我只能送她到这儿了。

我不清楚王姝心中的灵魂是否消散,她不愿再讲,医生护士谁也没有追问过,每个人都有权保留心底的一点执念。

唯愿好好生活,谁也不是谁的替身。 +Ps5pNSnTTXECHnF9I9MLsE/FIYP0QYZHuF9lJ96vq3KSfJKb4b8q1ByW8nEoiwO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