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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可僭越

恰在此时,在旁侧沉默许久的朱标,忽然打断道:“父皇,儿臣有一要事禀报。”

朱元璋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只是用冰冷的眼神凝视着朱棣,直到朱棣缓缓垂下头,做出恭敬的模样,这才满意地转过身,对朱标说道:“你想要禀报的事,朕已经知晓了,不必再提了。”

令众人意外的是,朱标竟一反常态地强硬道:“父皇是不愿再谈,还是不敢在母后面前谈?”

在场众皇子当即变了脸色,不明白朱标何以出如此忤逆之言,朱元璋眉头紧皱,眼中有怒光一闪而过道:“此事朕早已有决断,你是要违背朕的旨意不成?”

朱标直起身子,面向朱元璋行了一记大礼,一字一顿说道:“儿臣再度请命,母后治丧期间,还望父皇不要再造杀孽,这也是母后生前的遗愿!”

朱棣皱着眉头听了片刻,心中福至心灵,顿时听懂了朱标此话的含义。起先,各地主管钱粮的官员为图便利,预先在空白文书之上盖好官印,而后,再携带空白文书进京找户部报账。此事被朝廷知晓后,朱元璋认为地方官吏公然欺瞒朝廷,无疑是对大明律法的藐视,遂兴起大狱。自洪武七年案发以来,各地经会审后被斩首的掌印官员数以千计,更有大批吏员被杖责充军,短短数年间,大明朝基层的财税官员,几乎被一扫而空,几近无人可用之局面。

朱标向来反对朱元璋不加甄别,而大开杀戒的举措,已经多次公开上书,请求朱元璋收回成命,却被朱元璋一律无视,此事朱棣在北平也有所耳闻,却不知矛盾已经激化到需要在治丧仪式上不加遮拦提出的地步。

朱棣看着喜怒没有形于色的朱元璋,似乎其被朱标的“母后遗愿”几个字所刺激,周身激烈一颤,额上顿时绽开道道青筋。

朱元璋怒喝道,怒目圆瞪,似要喷出火焰,继而道:“朱标!你好大的胆子,朕可是还活着!这江山只要一日是朕在坐着,你就一日只是个储君!需要朕提醒你,谁才是天子吗?”

面对朱元璋的怒火,朱标不为所动,只是笔直地跪在在父皇面前,再行大礼道:“儿臣无意顶撞父皇,只是想叫父皇知晓,儿臣仔细翻过供状,实在以为空印一案,多数官吏皆罪不至死!何况治理天下绝非凭一人之力,今日若将官吏赶尽杀绝,日后又有谁愿意为朝廷卖命呢?”

朱元璋气得浑身颤抖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着,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这次不等他发怒,原本在一旁暗自擦冷汗的朱樉,忽然蹦出来指责道:“父皇这一番良苦用心,大哥倒是完全没看清楚!朝廷要做事,当然是依靠清廉正直之臣,那些作奸犯科之徒留在朝廷又有何用呢?今日,他们敢在财税要事上欺瞒父皇,明日,还不知会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举,大哥难道以为挑衅父皇权威之人不该杀吗?”

一旁的朱棣听完,不由看了朱樉一眼,听出了朱樉这话中的弦外之音,朱樉有意将此事往帝王权威上头引,看似是在帮着父皇责备大哥,实际却是将朱标架在火上烤。

此时朱棡也做出不悦之色,一副忿忿之态道:“大哥啊,怎的将胳膊肘朝外拐?历朝历代的官员,哪个不是跟着富贵走?昨日因富贵而弃了孛儿只斤家来投奔我大明的,明日就会因为更大的富贵被别人收买了去,那些官吏只知依附于我大明而吸血,大哥今日帮他们说话,他们未见得会对大哥感激涕零,说到底,最后守天下不是还得靠咱自家弟兄吗?”

一旁朱橚自知身份尴尬,一时间也不好帮任何一方,只能默默上前搀扶气到头晕眼花的朱元璋,出面打圆场,磕磕巴巴地说道:“几位哥哥都别吵了,父皇有父皇的思虑,大哥也有大哥的难处。”

一片嘈杂声中,朱元璋虚弱而疲惫地撑着身子,听着身边几位皇子争吵不休,眼中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

“不必再吵了!此事难道不该是早有定论吗?”皇子之中忽然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众人扭头一看,发现竟是此先一言不发的朱棣。

朱棣直视着朱标,朗声道:“父皇说的正是,几个偷奸耍滑的官吏,杀了也便杀了,何苦为他们求情?需知这江山首先是咱朱家的江山,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为朝廷命官,生死便由不得他们来定。这大明朝的头顶只能有一片云彩,这片云彩就是父皇,就是圣上!”

朱棣的言论掷地有声,朱樉和朱棡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眼中颇有不悦之色,朱标也有些意外地看着朱棣,忽然间觉得朱棣的面目变得如此陌生。

唯有朱元璋反应平淡,只是艰难地坐起身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渐渐平复了心绪,这才冷声道:“你能这么想,自然是好,空印一案,朕心意已决,必会彻查下去,谁也不必再劝。”

众皇子被吓得全部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说着,朱元璋面向灵柩的方向慢慢坐稳,而后低声道:“你们且到殿外吟诵经文,朕想一个人待一会。”

朱标楞了一瞬,随即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率先离开灵堂,其余皇子起身向朱元璋行礼后,而后陆续起身离开。

朱棣走在最后,没来得及走远,却听见身后传来父皇严肃的声音:“老四,朕知道你聪明,你想在朕面前表忠心,也想保太子。然而,朕还是那句话:为人臣,需张弛有度,尊卑有序,不可僭越。”

朱棣愣了一下,停住脚步,转身恭敬地说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此时,大殿外传来阵阵雷鸣,灵堂之内狂风四起,父皇轻如叹息的声音,随着大风徐徐飘来,继而道:“不是朕对你苛刻,所有皇子之中,唯有你与朕的性子最为相似,朕的性子朕还是知道的,想做什么事,有什么野心,朕都能猜得到。”

朱棣一愣,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父皇却始终背对着朱棣,最终没有再回一句话。

走出灵堂时,朱棣下意识回过头,在大殿摇曳的烛光和殿外滚滚而过的雷雨之间,皇帝的身形消瘦而脆弱,有如即将熄灭的残烛。治丧仪式需要持续整整二十七日,在此期间,诸位皇子皆不可返回封地,需在宫中守灵。至于此先给诸位皇子分派的主录僧,则有了一项新使命:待治丧结束,各皇子返回封地后,在其封地内诵经礼佛一年,以为马皇后超度。

在结束了宫中的超度仪式之后,姚广孝便在宗泐住持的带领下回到天界寺,收拾必要的行囊,准备跟随朱棣去往北地,宗泐已正式向朱元璋上奏,命姚广孝为北平府庆寿寺的主持,正式的批复只在这几日便会下达。

朱棣的封地即在北平府,在前朝则成为大都城,自元廷覆灭之后,朱元璋便将大都更名为“北平府”,取北方安平之意。此城为本朝经营多年的北方要塞,进可节制辽东、漠北各军镇,退可保中原、黄河一线,实为大明北方边防体系至关重要的一环。

若要谈及佛学经文一事,姚广孝自认钻研并不算太深,不好说谙熟此道,他知道自己的天赋并不在此。见四下无人,姚广孝取来一块绢布,又以炭为笔,在绢布上细细勾画起来。北平他并未去过,可年轻时游历四方,曾听自大都归返的商贾说起北地之景,一来二往便将北平府及其周边的地貌刻在了脑子里。

姚广孝的笔尖微微抖动,在绢布上绘制出渤海的海岸线,又在渤海之滨添上一点,是为北平府。北平府往北,是连绵的燕山山脉,居庸关坐落其间,扼守着通往蒙古的道路。往南则是广袤的平原,奔流的黄河蜿蜒向西注入大洋,在黄河南岸,济南府如同一道神针,牢牢钉在北地南下的路途中。姚广孝的笔尖顺着北平府一路南下,依次点出黄河的轨迹,过济南府,下徐州府,最终直指京师应天府所在。

这是朱棣南下入京师的道路,也是自己北上去往北平府的道路,直觉告诉姚广孝,这条道路的种种细节,在未来将会需要搬出来反复钻研。 FNh1pQ84iiJDuaqiGRHFq5/78KN+oawaRomc82Ft9VsoODpqN6h/xMcOrBkG6z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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