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皇后的猝然离世,正如同应天府上空的雨雾,在众人心中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悲痛了一整夜之后,精神恍惚的朱元璋如同苍老了十岁,朱标连夜赶回应天,一来协助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二来则是主持其母后的治丧事宜。
治丧流程已经由礼部拟定,呈交给皇帝裁定,朱标需要率领诸皇子与百官举办祭祀仪式。
灵堂之上,诸位皇子已然是白衣着身,在僧人庄重的吟诵声中,进行叩拜之礼。整套祭祀流程繁琐而漫长,发丧之日,众朝臣与皇子皆需着素服,百官罢朝一日,不饮酒食肉,诸寺观各声钟三万杵,禁屠七日,京师军民同着素服,妇人不妆饰,各王府、十三布政司及直隶府分别请敕本部差官讣告,在外诸王、世子、郡王及王妃、郡主以下闻讣皆哭尽哀,行五拜三叩头礼,一言以蔽之,整个大明王朝都在为马皇后的薨逝而哀悼。
对于母后的离世,朱棣心中只感到五味杂陈,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母后在他的心目中就是一个温和但模糊的形象。于朱氏一族而言,马皇后是五位嫡子、二十多位庶子的的共同之母,于大明朝而言,她又是天下生民之母。于公于私,她都做到了尽善,上至朝堂、下至乡野,无人不怀念马皇后的母仪与良善。
可偏偏对朱棣而言,母后并未给他留下太多特殊的记忆,在满灵堂低沉严肃的吟诵声中,朱棣一度感到无所适从。而众皇子之中,竟以朱樉表现得最为悲痛,跪伏在皇后灵柩之前嚎哭不止,几乎不能站立行走。母后生前对这个自由聪慧的次子疼爱有加,只是没有料想就藩之后的朱樉竟会如此荒淫无度,朱棣忍不住心道,母后生前是否对朱樉在关中的行径有所耳闻呢?那时的母后会作何感想?
朱棣知道,这个问题恐怕永远不会有答案了。若说皇子之中还有谁的表现最为平静,大约就是自己那个深受父皇信任和依仗的好大哥朱标了。早在朱棣尚未前往北平就藩、仍旧居住在京师之时,就知道大哥与母后最为亲近,大哥每每在朝政之事中受到父皇斥责,便要往母后处哭诉一番,这是其他任何一位皇子都不曾享受过的待遇。可如今母后已然离世,朱标却一反常态地冷静。接连数日,他只是神色木然地与太常寺及礼部官员待在一起,商定祭祀仪式的种种细节,言行举止一板一眼,隐隐带了些君王的威仪。这一刻,朱标的身份已然不仅是母后的长子,更是大明朝未来的储君,将要继承大统的新皇。想来也是,父皇年事已高,这天下迟早是大哥的,而既然要做未来的皇帝,就该拿出君王的样子来。
未来的皇帝。朱棣忍不住在心中重复了一遍,心中那无名的酸涩又添了几分。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呢?若论军功,封在边疆的几位藩王,历年对北元作战,积累的军功也不在少数。纵使自己多赢下几场胜仗,难道就能交父皇高看自己一眼吗?不会的,从来就是如此,自己无论做到何种地步,父皇的态度永远是冷漠而疏离,目光看向自己时不是带着欣慰和赞许,而是淡淡警惕和防备。
朱棣熟悉那种眼神,更知道父皇未说出口的心思,诸位藩王的使命就是替大哥守住大明朝的边疆,这个位置不需要藩王有太多的心思,实力既要足够拱卫边防,却又不至于强悍到威胁朝廷,不至于威胁到大哥。因此,在父皇眼里,自己和一条戴着镣铐的猎犬并无区别,既要任用、又要防范。朱棣心里非常明白,母后也一直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才总是当着众皇子的面勉励大哥,他日若是继承大统,切记不要亏待了你的这些血亲弟兄。
但也仅限于此了。还有可能更进一步吗?不可能了,你是在痴心妄想。朱棣在心中暗暗嘲讽自己。母后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看不穿几位儿子的心思?所以她才会将全部心血倾注在大哥身上,用明确的态度告诉所有人,大明江山的继承者早已有了定数,无关之人不必再有非分之想。
朱棣默默抬起头,看着面前主持祭祀仪式的朱标,忽然觉得眼前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一点点和父皇的身影重合。说来也是古怪,大哥与父皇的性格全无相似之处,父皇如此强势,杀伐果决,大哥却如此怯懦。但在此刻,他们的身形竟惊人的相似,朱棣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听见百官跪伏在朱标脚下,山呼万岁的声音。似乎是了为了回应心声,远处竟然真的传来万岁声。朱棣感到眼皮微微一跳,看见父皇风尘仆仆地从灵堂外走进来。治丧这些日子,父皇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许多,鬓角白发丛生,身形也佝偻了不少。
“儿臣参见父皇。”众皇子整齐地叩拜行礼,朱元璋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静静在灵柩前跪坐下来,包括朱桢在内的六位皇子围坐在皇帝身旁,沉浸在肃穆的气氛之中,一言不发、悲伤不已。这些年,诸皇子陆续离京就藩,陪在父皇身边的日子少了,骤然碰上众人围坐在同一间屋檐之下的情景,竟一时间有些茫然失措。
沉默了片刻,朱元璋忽然沉声说道,声音略有些嘶哑道:“老二,你过来。”
坐在皇帝旁侧的朱樉浑身微微一颤,小心翼翼地挪上前去。
朱元璋继而道:“关内百姓,自元朝失政以来,不胜疲惫。如今朕平定天下,关中又有运粮纳税之劳,百姓仍未休养生息,你就藩之后,应将不重要的营建事务一律停止,给民众以休养生息的机会。这些话,朕是不是早与你说过?”
朱樉脸色微微一变,连忙跪伏在地,回话道:“父皇教诲儿,臣不敢忘。”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变冷,隐然带有几分怒意,厉声道:“是不敢忘,还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大张旗鼓修筑秦王府,变卖关中军户田产,棒打前来告冤的关中父老,真当朕对关中之事一无所知吗?你可知若是依照大明律法,将你斩首十次都不够啊!”
朱樉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额间顿时冷汗直流,解释道:“父皇,都是误传,都是误传呀!儿臣在关中,与百姓秋毫无犯,还请父皇明察!”
朱元璋驳斥道:“朕自然会查清楚!太子即将代朕巡视诸省,等太子到了关中,事情自然会水落石出,那时再看你如何狡辩!”
朱樉还想继续解释,只见朱元璋不耐烦地挥挥手,朱樉也便不敢再多说些什么,朱元璋显然是不想再与朱樉说车轱辘一般的废话,于是又将目光转向了朱棡,继而道:“老三,近来蒙古北部诸部可有异动啊?”
朱棡上前施礼道:“回禀父皇,常有小股牧民南下袭扰,但我边镇防线固若金汤,安如泰山,不叫父皇忧心。”
这回话言简意深、底气十足,这老三比起老二的谋略与城府,高得可不是一点点而已。
朱元璋这满意地点点头,声音也温柔了些,又叮嘱道:“还是你懂事,对了,大同、宣府各军镇乃边塞险要之地,干系重大,万不可掉以轻心,要不然朕唯你是问。”
朱棡回道:“儿臣谨记。”
到了这一步,朱棡身后的朱棣顿时呼吸一紧,知道接下来该轮到自己了。
朱元璋微微扭过身子,瞥了朱棣一眼,语气听不出丝毫起伏,正色道:“老四!”
朱棣连忙学着朱棡,上前回道:“儿臣在。”
朱元璋叹道:“朕只与你说一句,安心守好边塞,别的心思就不必有了。”
朱元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落到朱棣耳边却有如一道闷雷,激得人心里一沉,此话一出,众皇子皆对朱棣侧目,就连轮不到被问话的庶子朱桢,都好奇地抬头看了朱棣一眼,大约是不理解为何父皇对朱棣格外冷漠。
没等朱棣回话,朱元璋又补了一句道:“好好待天德之女徐氏,天德对朕与大明的江山有千秋之功。”
朱棣心知,这“天德”乃是其岳父徐达的字,想必这个称谓,放眼整个大明王朝,也只有朱元璋敢这么称呼,朱棣更明白,这是借教导自己,说给外人听的。
朱棣拜道:“儿臣谨记,儿臣一定为大明江山的千秋事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说罢,朱棣撇了一眼朱标,朱标下颚微微冷笑,似是有一股嘲讽之味儿。
朱橚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似乎意识到并不妥当,又强行压下来了,看着父皇近乎蔑视的目光,朱棣只感到呼吸一阵迟滞,心中郁积许久的情绪,几乎要喷薄而出,一些质问话就在喉咙里翻滚,滚烫而炙热着,将要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