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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因果机缘

众僧下意识避开了刺目的阳光,也避开了几位皇子威严的目光,人群中唯有姚广孝站直了身子,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手中缓缓捻着佛珠。

朱棡的动作是最快的,只是草草在第一排僧人之中掠过,便选走了一名僧人。宗泐正要替那僧人美言几句,夸赞其眼光独到,朱棡却挥手打断了宗泐,简单吩咐了下人几句便转头离开了。朱樉则故作高深地在僧人之间漫步,意在展露他的威仪,在其严厉的目光注视下,一众僧人皆不敢抬头与之对视,朱樉冷笑了两声,选走了一名看上去最是唯唯诺诺的僧人,拂袖而去。朱橚原本紧随在朱棣身后,并没有什么主见。

宗泐在一旁观望了片刻,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去,将朱橚拉去了另一个方向,耐心地为他介绍眼前的僧人。人群中只剩下朱棣一人,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僧人之中穿行,但脚步却慢慢朝着姚广孝的方向走来。姚广孝深吸一口气,维持着心绪平稳,手中捻佛珠的动作却莫名快了几分,他原本计划是在朱棣路过面前时,出言吸引注意,但此刻他的心中却有了种奇怪的预感,朱棣似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几个呼吸之后,朱棣缓缓在姚广孝的面前停住脚步,低声问道:“你便是天界寺的道衍大师?”

姚广孝微微施礼道:“阿弥陀佛,正是贫僧。殿下仪表堂堂,眼含鸿鹄之志,想必正是当今燕王。”

朱棣楞了一瞬,上下打量着姚广孝,加重了语气说道:“既然知晓本王身份,为何不畏我?”

姚广孝淡淡回道:“无德之人方以畏惧服人,有德之人以诚心服人。贫僧以为,以燕王的德行,当令天下人都诚心服之,而非畏之。”

这一手吹捧让朱棣暗自发笑,好奇道:“法师一个皈依佛门的僧人,怎会知道些儒家的道理?”

姚广孝神秘一笑道:“如是我闻,世间万物皆空,唯其空,便能包容万物。”

朱棣古怪地笑了起来,抬头朝宗泐的方向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宗泐方丈说你是个不像僧人的僧人,倒也准确。”

姚广孝心底微微一动,意识到朱棣直奔自己而来,无疑是有宗泐住持在其中运作,正是思索之时,朱棣却微微皱眉,盯着姚广孝的眼睛看了片刻,试探着说道:“本王似乎见过你。”

姚广孝知道朱棣说的是昨夜在坤宁宫中一瞬的对视,正要回话,朱棣却挥了挥手道:“罢了,坤宁宫中僧人何其多,若说见过,本王每一个都见过。宗泐方丈向本王推荐了你,只说此人于本王而言有大用。你们出家之人说话总是云山雾罩,本王也并无兴趣探知其中深意。本王只好奇一点,你们出家人常说机缘,今日若无宗泐住持举荐,本王并不会特地为你驻留,或许也随意带走其他僧人了,你与我说说看,这算不算是以外力坏了机缘?”

说罢,朱棣微微眯起双眼,一边审视着姚广孝,一边等待其回应。姚广孝心里自然知道,这是朱棣给他设下的考验,想来朱棣是误以为自己为求名利而向住持行贿,这才换来了推荐。

姚广孝正色道:“贫僧以为,机缘所成,并无定数。何为因?何为果?鱼入江海,落叶归尘,是为天道之数,但对置身其境的自然万物而言,也认为是因果机缘。殿下以为是外力介入使你我相识,殊不知将目光放远,在天地的循环之中,这也是一种机缘。”

朱棣凝神听着,最后露出一抹笑纹道:“倒是个巧言能辩的和尚。也罢,既是父皇有命,你我也算有缘,今日起,法师便在本王府上做事。”

朱棣朝一旁的侍从指了指姚广孝,命其记录下来,又对远处的宗泐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将欲离开,就在将要转身时,朱棣忽然想到些什么,扭头问道:“宗泐方丈说,法师于本王有大用,总该不是讲诵经文之用吧?”

姚广孝正色回道:“殿下心中所想,正是贫僧心中所想,却是不可说破。”

朱棣怔了一瞬,嘿然一笑,口中犹自嘀咕着有趣,慢悠悠踏出小院,另一边,朱橚早已指定好自己的主录僧,已然先行一步在门外等候了。待到诸位皇子与宗泐主持皆离开屋内时,姚广孝才长出了一口气,微微捏了捏手心,发觉尽是冷汗。冷汗并非源自紧张,而是源自兴奋。四周传来僧人们的窃窃私语,被选中的僧人面带喜色,未被选中之人则略有些失落。但古怪的是,并无人上前向姚广孝道喜,姚广孝仿佛是众僧之中的异类,并不被其他僧人所接纳。

溥恰走过来道:“道衍师兄,今日得了一场富贵,贫僧在此向师兄道喜了。”

这话语中没有方才那么热情,反而听起来竟带着几分冷漠,姚广孝注意到,溥恰甚至以法号相称。

姚广孝微微皱眉,低声问道:“溥恰何故如此生分?”

溥恰微微摇着头,看向姚广孝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陌生,继而道:“贫僧不知道道衍师兄方才与燕王殿下说了些什么,可贫僧在乱世中沉浮多年,自然认得有杀伐之心的眼神。贫僧方才看师兄的眼神便知,师兄本为杀伐之人,僧人身份不过是个掩饰罢了。贫僧不知师兄为何执意拜入燕王门下,贫僧也不想知。师兄既然已经选择了道路,贫僧便也不好多言,只是天下现已承平,兵祸早已消弭,贫僧只怕师兄要失望了。”

姚广孝感到喉咙微微发干,想要出言辩解,却一时不该从何说起。是了,有什么好掩饰的呢?自己的人生记忆除开少年时的纵情山水,还有元末众枭雄在江南之地厮杀后的遍地骸骨,尸横遍野。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眼中怎会没有杀伐之气?溥恰也同样经历过那如同修罗地狱般的厮杀,于是他选择出家为僧,靠佛法换取内心平和。姚广孝知道,俩人要走的路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于是姚广孝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淡淡地回礼,生分得如同是陌路人。

朱棣出门时,朱橚正在院外等候,见到朱棣面有思索之色,连忙走上前来,低声道:“四哥,可是有心事?”

朱棣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轻声道:“这个道衍大师……似乎真的是毛遂自荐,想要拜入本王府上。”

朱橚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道衍?哦,就是四哥你刚刚收下的那名主录僧?”

朱棣没有在意朱橚的后知后觉,而是自顾自说道:“起先我以为,今日所有备选的僧人,都是父皇和宗泐住持事先挑选好的,我们选与不选,并无区别。二哥和三哥也是想明了其中关系,这才随意挑选。”

朱橚好奇道:“这么高深么?我啥也没看出来呀!”

朱棣没有接朱橚的话,更像没有听到一样,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朱棣疑惑地抬起头,看着阴沉沉的乌云,逐渐布满天空再一次遮蔽了阳光,低声自言自语道:“可今日这个道衍大师,似乎是意料之外的变数。”

朱橚轻轻拽了拽朱棣的衣袖,问道:“意料之外的变数?一个讲经念佛的主录僧,能有多大变数?四哥你看,天又要下雨了。”

是啊,又要下雨了,洪武十五年八月的应天府,仿佛永远笼罩在连绵的雨雾之中,朱棣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心中思绪万千。

主录僧选定之后,诸位皇子便分别在主录僧的指引下,开始为马皇后诵经祈福。但这一次佛法似乎没有再眷顾气若游丝的皇后,无论众僧与众皇子在坤宁宫外如何虔诚的祈福,马皇后的身体竟再无半分好转的迹象,接连数日吐血不止,一度昏迷不醒。

太医束手无策,只能硬着头皮告知皇上,皇后的大限大约就在这几日了,朱元璋一听竟然惊厥到身体也一直不适。这几日,朱元璋在下朝之后都顾不上更换朝服,便直奔坤宁宫,生怕因一时贻误而错过了最后一面。皇上的旧臣与诸皇子皆知,从当年在滁州加入义军之时起,皇后便一直陪伴皇上左右,风雨同舟数十载,感情之深厚,非寻常夫妻可以企及。自皇后病重以来,皇上的面容也日复一日地憔悴下去,仿佛三魂七魄已经丢了一半。病情恶化到这一步,几位皇子也不敢再远离半步,日夜守候在坤宁宫内。皇后偶尔意识清醒的时候,会和几位皇子说说话。但重病之下的皇后早已双目模糊,甚至已经认不清几位皇子分别是谁,只能用双手感受皇子的面颊,听他们的声音,才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病榻之下,诸位皇子长跪不起,已然是泣不成声,待到朱元璋急匆匆赶来时,趁着还有一丝精力,皇后艰难地嘱咐道:“众太医已然尽力,还希望皇上不要为难他们,待臣妾走后,皇上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戎马一生、百死一生,坚硬如铁的朱元璋颤抖着坐跌坐在病榻边,绝望而哀伤地点了点头。 DPF8csPAxQvNzEJVZUqTZm9qo4w8SS2wAqWE29nTITwQucGrjItRfYCsS/i6QQ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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