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的评价当真没错,以五弟的志向,到头来也只能做个闲散王爷了。”远远一道不屑的声音传进门里,朱棣不由微微皱眉,抬眼一看,果然是是朱樉到了,在他身后还跟着朱棡,俩人听闻皇后病了,接到可以进京觐见的圣旨,边快马加鞭从各自的藩地赶了过来。
朱樉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落座之后便忙着饮茶,看样子是渴极了,继而道:“终日醉心于花鸟异石,如何能成大器?”
而朱棡则面无表情地在另一侧坐下,闭目沉思起来。朱橚知道,朱樉向来喜欢趁大哥不在的时候,摆出长兄的架子压人,正要出言反驳,却被朱棣轻轻按住了。
朱樉用眼角余光瞥了朱棣与朱橚一眼,发出一声冷哼道:“这就对了,兄长训话,哪里轮得上小弟插嘴?实在想不明白,父皇为何将离京师最近的封地给一个懦弱的儿子。”
朱棣不轻不重地拍下茶杯,语气严肃道:“还请二哥注意言辞,在座皆是父皇的子嗣,父皇的血脉之中岂有怯懦之人?还是说二哥觉得父皇的分封之举有错谬?”
朱樉噎了一下,感到自己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一时有些恼火道:“你是在拿父皇压我吗?”
朱棣慢悠悠地答道:“不敢,我只是将道理说与二哥听罢了。”
朱樉正要出言训斥,一旁闭目许久的朱棡猛然睁眼,抬手一掌重重拍在小桌上,连带着茶碗也剧烈晃动起来,冷声喝问道:“母后身体未愈,你们见面就吵吵吵,几时放休啊?”
与朱棣、朱樉一样,朱棡也是领兵镇守边塞之人,甚至是诸皇子中节制兵力最多的藩王,可以称是北塞柱石。从容貌上说,朱棡继承了母亲马皇后的眉眼,生得剑眉英目,又师从大儒宋濂,本该是个风度翩翩的儒士。可亲近之人皆知,朱棡的倔强脾气,比其二哥朱樉还要暴躁,声如洪钟、震耳欲聋,往往一言不合便咆哮怒骂。因此,朱棡这一拍桌,几位皇子纷纷闭了嘴,只在空气中残留着剑拔弩张的气息。
朱棡又道:“母后如今重病不起,一切未有定数,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争吵不休,像什么样子?别忘了父皇今日叫我们过来是做什么的!”
这话如同银针落地一般在屋内瞬间寂静无声,其他几人纷纷垂下头来,抛却了眼前的争执,眼中或流露出沉思,或流露出哀伤。无论几位皇子私下关系如何,在他们的生母马皇后面前,无疑都是骨肉血亲,这世上若说还有什么人是毫无保留地关爱着几位皇子,大概唯有马皇后一人,在血亲之爱的排序里,连他们的父皇朱元璋都要往后稍一稍。
就在众皇子沉默不语时,门外再度传来脚步声,姗姗来迟的是朱元璋的第六子,楚王朱桢,他并非马皇后所生,此次是以庶长子的身份,代表其他庶出的皇子前来探望。而朱桢的到来也意味着众皇子已经聚齐,可以入屋内挑选主录僧了,其余不在场藩王的主录僧则由朱元璋代为选派。踏入大宗正院时,皇子们也分作泾渭分明的队伍,朱樉与朱棡各走一边,并无交流,朱棣与朱橚则并肩而行,最后是朱桢,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后,隐隐显露出几位皇子之间的冷漠与疏离。
院房之内,宗泐清了清嗓子,示意一众聒噪不休僧人保持安静,而后出门迎接诸位皇子,对众僧而言,相比在寺庙中苦修而言,能入诸位藩王府上做主录僧,无疑是一场泼天的富贵。早在宫中正式传召诸僧之前,关于哪位王爷就藩之地更加富裕、哪位王爷性情最为随和的消息就已经在私下里传开了。各寺僧人对前途及富贵各有心思,倒也是人之常情,可这些话在宗泐听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这些年,他频繁出入于宫廷,对朝廷公案与皇家私事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也略有感触。
早两年,朝中接连发生“胡惟庸案”与“空印案”,一个牵涉到一度权势滔天的中书省左丞相,一个牵涉到各地主掌印章的钱粮官员。朱元璋在彻查两案的过程中勃然大怒,一度大开杀戒。从朝中重臣到地方官吏,凡是与此案有牵连者无不问罪,杀得百官人头滚滚,一时间,皇帝的威严达到极盛。照理说,这些朝廷公案对僧人来说本无关联,但是呢,朱元璋毕竟是信仰佛法之人,杀孽缠身之下,难免心生惶恐,时常召宗泐入宫,探讨静心养性之说。而当今储君,朱元璋的长子朱标受此影响颇深,加之其为人生性温和,无法理解朱元璋广造杀孽之举,偏偏又劝阻不得,眼睁睁看着无数昔日共同征战天下的旧臣身首异处,竟受了极大的惊吓,大病了一场,休养了数月之久。由此,宗泐才隐隐发觉,皇太子的身子恐怕并不算太康健。
宗泐也曾亲眼见识过元末乱世那天地崩裂、生民受难之苦,自然明白朱元璋所谓大开杀戒的用心,皇帝毫不留情地清洗朝中权倾朝野之臣、阳奉阴违之臣,无疑是要给皇太子留下一个吏治澄明、法纪严肃的江山,最重要的是,这片江山继承者绝不可出差错。可倘若皇帝最器重的太子身体不佳,周遭的一众藩王兄弟又各自虎视眈眈,皇帝又当如何处置?难不成要将刀口转向骨肉血亲吗?宗泐微微摇摇头,知道此事绝非他的身份应该担忧的,眼下最要紧的事无疑是给几位皇子选好主录僧,而后为卧病不起的皇后娘娘诵经祈福。
众僧人眼见皇子们到了门外,一时间也不敢再说闲话,人群中的姚广孝下意识探头朝外张望,心跳莫名一阵加速。姚广孝知道,在即将选派一众主录僧之中,以马皇后嫡出的五位皇子府上的主录僧含金量最高,而太子的主录僧早已由皇帝指定,剩下四位皇子中,秦王骄奢,晋王暴躁,周王稚嫩,唯有燕王是值得辅佐的明主。
命运的大门只会开启一次,倘若失之交臂,则满腔抱负此生将再无实现之日。
正是失神之时,忽然有人轻轻拽了拽姚广孝的衣袖,耳边传来一声试探性地问候道:“天僖?”
姚广孝楞了一瞬,猜想自己也许是听错了,因为这个名字,他已经许多年未曾听过。自己十四岁出家为僧,法号是为“道衍”,人前或称姚广孝、或称道衍和尚,姚天僖这个名字,连俗名都算不上,只是在十四岁之前所用的乳名。
那个声音陡然变得激动起来,看样子似乎是相识已久的故人:“天僖?是你吗?”
姚广孝回过神来,转头看去,只见一张浑圆白润的面庞,带着惊喜的笑意。
姚广孝眼皮微微跳动,一些久远的记忆忽然被唤醒道:“溥恰?”
溥恰侧身上前,因为怕惊扰他人,而不得不压低声音说话,双手却已是紧紧握住了姚广孝的衣袖,开心道:“是我,你还记得我!苏州一别,已有近二十年未见,没想到今日竟在此相遇了!”
姚广孝一阵失神,又道:“是啊,竟已有二十年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二十年前,大明尚未立国,江浙之地还在张士诚手中,朱元璋的兵锋指向江浙之时,姚广孝也有诸多旧友命丧于兵乱之中。没想到世事流转,昔日一同长大的玩伴竟活了下来,并且也做了僧人。仔细想来,倒也并不意外,元末乱世到来之时,寺庙无疑是极佳的避祸之处,当今皇上不是也曾在皇觉寺剃发为僧吗?想他姚广孝当年本是苏州乡野郎中之后,恰逢天下大乱,兵祸连结,乡野郎中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父亲自知无力再维持家族,于是让膝下三个儿子自谋生路。为了吃一口饱饭,姚广孝十四岁独身离家,入寺庙为僧,一晃竟已是数十载光阴。而昔日旧友却多数命丧兵祸之下,幸存之人寥寥无几。
溥恰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怀念,继而道:“当年你在江浙名儒之中可是赫赫有名。我听闻吴中的‘北郭十友’中便有你一席之地,名儒之间皆在传你的诗句,我至今还能背出一些。”
溥恰低头思索了片刻,轻声吟诵道:“一灯长夜佛前明,庭树枝多宿鸟争。野外霜寒人未起,林僧肃肃又经行。意境高远又与佛法暗合,实在是妙极!”
姚广孝轻声笑了笑,眼神又忽然黯淡下来道:“亏你还记得。只可惜,当年的旧友多数惨死于兵祸之中,尸骨无存。昔日纵情山水的日子,简直恍如幻梦。”
俩人还没来得及好好叙旧,却听门外已然传来脚步声,几位皇子将要推门而入,溥恰连忙说道:“师兄在天界寺为僧对吗?改空一定前来拜会!”
“一定要来!”姚广孝重重抓了抓溥恰的手腕,随即回转身形,快速收敛了情绪,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表情。
与此同时,大门洞开,雨后的阳光如瀑布一般倾泻而入,明晃晃的亮光中,诸位皇子的身形徐徐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