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一整夜,到黎明时分才有止息的迹象,卯初的鼓声刚刚响过,天边隐隐现出几分光亮。在坤宁宫内,随侍的太医再一次为病榻之上的马皇后把脉,静了片刻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对一旁的朱元璋说道:“皇上,娘娘的脉象似乎有所好转,正需静养。”
担忧了一整夜的朱元璋终于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看向帷幔之中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柔和。思索片刻后,他命人将在一旁等候许久的宗泐唤上前来,吩咐道:“宗泐,将僧众们先行带去大宗正院,朕随后会让诸皇子前去。”
宗泐正色道:“遵旨!”
随后,将在场的僧众们唤至眼前,向他们转达皇帝的口谕。言语间,宗泐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帘,看了人群中的姚广孝一眼,而其仍在专注诵经,似乎对周遭细微的变化并不关心。但宗泐知道,姚广孝一直在静静地听着。
当今圣上朱元璋虽以淮右布衣之身起家,却在早年投奔义军之前,曾在皇觉寺剃发为僧,受佛法教化颇深。早在皇后染病卧床之时,朱元璋便曾传口谕于宗泐,只称诸皇子已到了可以接受佛法教化的年纪,该为他们选配主录僧,一来是为皇后诵经祈福,祈愿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二来则是长期随侍皇子左右,为其主持法事、讲释经文。今日诸皇子既然齐聚坤宁宫,自然是为其选派主录僧的良好契机。
天光大亮之时,大宗正院之内,众僧已然在各住持的指引下,皆陆续的抵达,等候皇子们前来会面,在引路的内监陆续退出院门之后,众僧才开始兴奋地彼此交谈起来。
有僧人低声道:“不知最后会分在哪位王爷府上做事,要是在秦王朱樉府上就好了,其就藩于西安府,久闻这关中是富饶之地,他又是皇上与皇后所生的嫡出五子中,身份地位仅次于太子朱标的次子,若有幸在秦王府上做主录僧,岂不是有机会青史留名?”
有人讥笑道:“你倒是好白日做梦,且不说嫡出五子,庶出将要成年的还有二十一位呢,秦王的封号多么尊崇,历代有且只有一位,还是咱本朝第一位得‘秦’的封号,论资排辈也分不着你头上的。”
又有人道:“咱小声儿说哈,其实那秦王的名声,也就那样,你们难道从未听闻过么?”
其他僧人好奇地围拢过来:“什么名声?”
说话的僧人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原本已经很小的声音,此刻更压低了道:“秦王实在是个荒淫无度之人!大兴土木、滥杀无辜,恶名在关中早已传遍,偏偏深受皇上宠爱,让他镇守关中之地,你说皇上到底看中他哪点了?”
刚说完这话,便听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道:“父皇到底看中二哥哪点了?”
边说话,还有脚步声在靠近,众僧人寻声望了过去,正是刚好抵达门外的周王朱橚在愤愤不平道,此人乃是嫡出五子的老五,也是嫡长子中年龄最小的,就藩于开封府,如今刚刚二十有一。
朱橚道:“要我说,二哥在关中实在做的太过分了!母亲如今重病不起,他在关中非但不收敛,还变本加厉搜刮民脂民膏,大肆修建宫殿,害得关中百姓怨声载道,我看二哥从来就没想着给母亲积善积德!关中自古便是险要之地,唯有德之人方能守之,我实在不理解父皇为什么分给二哥?”
在朱橚旁边的是仅仅比他大一岁燕王朱棣,乃是嫡出五子的老四,就藩于北平府,因与其岳父、即魏国公徐达一起回京向朱元璋汇报长城驻军边防的情况,所以最近一直在京师,按说藩王无皇帝诏,不得擅自来京师,虽然老四比老五之大一岁,可自打小这老四便成熟得早,沉浮很深、喜怒从不行于色。
朱棣沉声道:“五弟啊,莫要急躁,此事呢,按说父皇自然有其考量,耐心等着便是。”
朱橚道:“我说四哥呀,耐心有什么用呢?我觉得父皇就是老了,糊涂了!”
朱棣严肃道:“四弟,莫要口无遮拦,我们是皇室子弟,须谨言慎行!”
朱橚见朱棣面露不悦,怂了道:“好好好,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朱棣拍了拍朱橚的肩膀,安慰道:“你刚刚说的这些话,只与四哥说说也就算了,切记不可让他们听见。”
言指的“他们”自然是太子朱标、秦王朱樉,以及晋王朱棡,是嫡出五子的老三,就藩于太原府。虽说都是同母的亲兄弟,但朱棣却与这三个哥哥自小关系不睦,除了朝堂之事需要工作对话以外,私下基本上没有什么交集,但却与五弟朱橚的关系非常好,可能也是因为这这朱橚自小喜欢读医书,不喜权政之事吧。
朱橚道:“四哥,你怎比眼前的僧人们还喜欢念经呀。我又不傻啊,怎会轻易与旁人说这些呢?这不是信得过四哥你嘛!要我说哟,关中就该分给四哥才是。北地苦寒,又时常受蒙古袭扰,你常年还得陪着徐达叔叔镇守边关,这哪是个王爷的待遇啊,你就差没直接把王爷府搬到慕田峪长城下的军营了。要我说,就该把二哥、三哥扔过去吃点苦头,好教他们知道知道生民疾苦。”
朱棣无奈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拍了拍朱橚的后脑勺,正色道:“呵呵,依为兄看呐,你也该历练历练了,平日少把玩那些花鸟异石,以及那些没用的医书,多和父皇学学治国理政之道,再不济,学点行军布阵的方略,来日才好辅佐父皇。”
朱橚缩了缩脑袋,声音陡然降了下去道:“四哥,医书有用,我要学明白了,早就治好母后的病了,太医院那些庸医们,要我说杀都懒得杀他们,直接赶回老家得了。再说了,以父皇的雄才伟略,他怎么说,咱们这些儿臣就怎么做呗,哪里轮得上咱们来进言呐?”
朱棣淡淡道:“也不一定呢,五弟若真向父皇进言,无论说什么,父皇都会很高兴的。你能就藩与开封,离京师最近,想必本就有父皇的信任在其中。要知道,黄河流域乃是我汉族文化之始源,也是战略要地,等母后病情好了,你回到自己的藩地,得努力给父皇做出些成绩来哦。”
朱橚道:“好,我知道了,四哥,求您了,别念经了,有这些合适念就够了。”
朱棣嘿嘿一笑道:“又拿你哥当乐子,欠揍!”
朱棣边说着,边牵着朱橚的衣袖在别院之内坐下,俩人在坤宁宫内守候了一夜,此时自然是有些疲乏,不过在说到国事之时,朱棣却是肉眼可见地精神起来。
朱橚问道:“四哥,你小声跟我说说,你内心真的波澜不惊么?”
朱棣正色道:“怎么可能!谁没有报复与野心啊,我亦然啊!”
朱橚又问道:“什么野心呢?说来听听。”
朱棣没有正面回答朱橚的问题,而是叹息道:“这关中古来确是富饶,可元末以来也饱经战乱之苦,如今实则已是残破不堪,地理位置又十分紧要,同样直面来自草原的威胁。二哥在父皇身边待了这么久,别的不说吧,领兵之能还是有的,让他镇守西北,实际是有父皇的斟酌在其中。”
朱橚小声插嘴道:“就像四哥一样?要我说,二哥的领兵之能远不如四哥你。”
朱棣撇了一眼朱橚,面露微微的喜悦之色,又道:“所以我才在燕地就藩,与二哥一东一西,镇守我大明江山,使其万世不倒。总之,父皇分封藩王,是有他的考量的,绝非单凭喜好而划分,五弟,你要领会父皇的深意才是。”
朱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一转,忽然抓住朱棣的双手,低声说道:“要是四哥是太子就好了,我以为,众兄弟之中,唯有四哥最通晓父皇的心意。”
朱棣脸色一变,声音陡然冷了下来道:“不可胡言!五弟,此话僭越了,以后万不可再提!立储一事,古往今来皆是关系国本的要事,你我身为皇子更不可轻易议论。”
朱橚有些委屈地低下头道:“这是我的心里话,自幼四哥便对我多有照顾,其他几位哥哥连面都见不着。大哥朱标确实待人和善,可我总觉得大哥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分不出亲疏远近,更感觉不到他是长兄。父皇总说日后要好好辅佐大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辅佐呢。”
朱棣一愣,在听到“辅佐大哥朱标”时,眼神也短暂地黯淡了一瞬,意识到自己的言辞太过激烈,朱棣将语气软了下来,轻声道:“四哥知道你的心意,只是此事实在不可轻言,若叫大哥听去了,伤了兄弟之间的感情不说,更会叫父皇起猜忌。这几年,父皇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光一个空印案,父皇就杀了多少人?方才是四哥声音大了些,四哥向你赔罪。”
朱橚摇了摇头道:“不必如此,其实是四哥教训的对,日后五弟应当谨言慎行才是。”
朱棣略一思索,当即想了个由头,转开了朱橚的注意力,言道:“说起来,我在燕地找到了几种质地独特的云母石,外观晶莹通透,当地显贵常用此石打造屏风。过些时日,我派人给你送来。”
朱橚眼睛一亮,淡淡笑了笑道:“四哥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