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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心

两年后。

四月末的天气,荷花已经亭亭玉立,一朵朵菡萏缀在莲叶上,好看又有趣,芦苇随风摇曳,菱叶铺满了荷塘。狄姜百无聊赖地坐在山间,看着山下一汪碧湖,不无泄气地叹息道:“哎,我等的人怎么还没出现……”

“掌柜的,您究竟在等什么?”问药疑惑,这两年来她无数次地问过狄姜这个问题,但是对方一直讳莫如深,最多高深莫测地说句:“我在等一个可以救武王爷的人。”

又是这番搪塞的说辞。问药刚想劝她认清现实,可就在这时,她突然看见东方天幕上燃起了异样的光芒——那是碧绿碧绿的火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天火,而是萤火虫。漫天遍野的萤火虫集中在一起,在天幕上盘旋,经久不散,就像一簇簇极光,妖艳又神秘。

“掌柜的您快看!那是什么?”问药好奇,止不住地大叫。狄姜眯起眼,看了半晌,才扬起嘴角,幽幽道:“宫翎月,我终于等到他了。”时隔两年之后,狄姜终于在森林里见到了萤火祭祀。那是匠人在施法,匠人之法,可生肌铸骨,起死回生。

“掌柜的,宫翎月是谁?”问药道。

“就是我要找的可以救武王爷的人。”狄姜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道,“找到他,我就有三成的把握救回武瑞安。”

“为什么只有三成?”

“因为他们一族人脾气都比较古怪,想要说动他们救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在哪儿!我这就去把他抓了来,他不救也得救!”问药撩起袖子,十足的悍妇模样。

狄姜掩嘴一笑:“若真那般简单,我也不会再次等候两年才寻得一点儿蛛丝马迹。走吧,我们去森光之祭的地方看看。”

狄姜叫上钟旭和长生,几人跟着狄姜径直往森光之祭的地方行去。那是百里以外的暹梁城。城外是一大片松树林,树林里有一条小溪,溪水两旁是倒毙的枯树,针叶落了一地。沿着溪水往上游走,便能看见林木越发葱郁,隐约有参天蔽日之象。暹梁城,便是隐藏在大山深处的一座城镇。

在宣武国开国前,暹梁城这一片都属于土司王国,有着自己的经济,自成一国。后来宣武国日益壮大,土司国主自愿俯首称臣,几座主要的城镇便划进了宫州境,往来多盐商,虽然在深山老林中,但是也有富可敌国的大商贾。

傍晚时分,山中飘起了小雨,狄姜、钟旭、问药、长生四人,就着树叶的遮挡下了山。此时,山里就着烟雨飘起一层薄雾,或许是前方有希望在等待,两年后的今日,行走在苍山翠绿之间,步伐都为之轻松。迅速下山之后,几人便从城门进入。一进城门,便见暹梁城的小巷中挨家挨户都“张灯结彩”,却不是一般的灯火。大街小巷洒满了纸,家家户户挂着漆黑的灯笼,挽联从山下一直连绵到山上,一眼望不见头。

“掌柜的,这里似乎……在办丧事?”问药牙关打战,显得有些害怕。如此大规模的丧事布置,着实让人不舒服。

长生皱眉道:“平时办丧事也就是一户人家,全城都在办丧事的话,那得死多少人呀!”

“未必。”狄姜走到对面的一户人家,捧起挽联,“你看这里,这挽联上写的名讳都是一个人。”

“当真?”问药急冲冲地跑过去,接连看了好几户,发现狄姜所说的没错,所有的挽联花篮上写的都只有一个人的名讳:“董叶贞?”

“不错。”狄姜点了点头。

“唔……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问药做出一副努力回想的模样,可她想了许久都没有想起来。

“或许是巧合吧。”狄姜叹了口气,“我们找人问问。”几人继续前行,发现大街小巷里一个人影都没有,除了房子都还算簇新之外,与凉州城的情况差不多。

问药:“难道这里也闹瘟疫了?”

狄姜摇了摇头:“这里的小摊贩上有些还冒着热气,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所以全城的人都被集中在了某处吧。”

“不错,亭子里的对弈也只进行了一半。”钟旭道,“茶还是热的。”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能让全城的人都放下手头的事?”问药疑惑。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狄姜素手一指,便见暹梁城中最高的塔楼上冒出了滚滚浓烟。“他们应当就在那里。”狄姜话音刚落,便传来一阵爆竹声,声声刺耳,此起彼伏。爆竹的味道顺着风被带到了各处,呛得问药直流眼泪。只见暹梁城的中心有一祠堂,祠堂边上有一古戏台,原本露天的戏台上放满了黑色的绸幕,下方搭着一灵堂。灵堂正中放置着一口漆黑的棺椁,棺椁上刻满了赤色的铭文,十六根巨大的铜钉钉在棺材的四周,就好像有人害怕棺材里面的东西会跑出来一般。古戏台四周站满了围观人群,他们尽着黑衣。

长生:“一般四根钉子足矣,且不过手指粗细,他们竟放了手腕大小的十六枚铜钉,这棺材里躺着的人怕是比老虎还凶猛呀!他们一定很害怕棺材里的人。”

问药点头:“我也看出来了。”

钟旭凝重地说:“我们去祠堂看看。”狄姜没有反驳,跟着钟旭往祠堂走。

祠堂里如今只剩几片斑驳的砖块,早已失去了原来的形状。祠堂里的人显然比古戏台的要少,只有十余人跪坐在祠堂里,他们的身前都放置了烧纸的铜盆,他们都红着眼睛,却不像是伤心,倒更像是害怕。一种深深的恐惧萦绕在空气里,让四人极为不舒服。

祠堂高处的香火供奉处放着一个小瓶子。狄姜看不出来瓶子里是何物,但是闻到了空气里飘来的血腥味。钟旭眉头一皱:“好大的戾气。”

“是,我也闻到了。”狄姜也一脸凝重,“跟去看看。”

几人的出现没有引起很大的轰动,几千人围在戏台前,等待着吉时送葬。正午时分,祠堂里的人出来了,宣布起棺。送葬的队伍,一直从山下的祠堂延绵到了城外的山巅。

山巅种了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树下站着上百位村民,每一个都穿着黑衣,举着一把黑伞。抬棺材的四人还戴着眼罩,他们的右手搭着头戴黑纱的男子,以此引路,他们似乎非常害怕送葬的路上会看见什么诡异的事情。

“他们为什么要戴眼罩?”问药道。

“为了不看见脏东西。”长生道,“民间术士有这个说法,但是我师父一般都不用这些法子。”

“为什么?”问药好奇。

“因为……还没有什么能吓住师父,他总能将它们斩于剑下。”

“你对钟旭真是有一种迷之信心哪。”

“当然,你对狄掌柜不也是如此吗?”

问药点头,觉得他说的有理。

这时,棺椁旁扶棺的人大喝了一声,同时撒了一把纸钱在空中,朗声道:“下棺。”场面随着他嘶哑的声音和漫天飞舞的纸钱而显得更加诡谲。

狄姜皱着眉头,冷眼旁观,看看他们究竟要玩什么把戏。只见几个抬棺的人将棺材放进了坟墓,随即,此前在祠堂里烧纸钱的一位少爷模样的人怀抱着那个罐子走到了人前。

“此等妖邪,就是我暹梁城怪异之事的始作俑者!董叶贞小姐与妖物珠胎暗结,导致我暹梁城民不聊生,现在,贫道就要在此焚烧不洁之物,以保我暹梁城世代安宁!”说完,此人一把从瓷罐里掏出了一个通体紫红的婴孩。婴孩已经死去多时,但看得出来,那已经是一个足月的婴儿。他将婴儿身上浇满桐油,随即一把火点燃了孩子的尸体,将其扔在董叶贞的坟前,朗声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冤亲孽债,来去无踪,哆!

“愿我暹梁城再无血腥,愿我子民世代昌盛繁荣!”说完,他又一脚踩在婴孩的残骸上。他面上毫无怜悯之心,端足了一副救世主的模样。

“那只是个正常的凡人婴孩,根本不是什么不洁之物。”狄姜远远地看着,一脸阴郁,脸黑得几乎要滴出墨来。她似乎非常生气,素来不好管闲事的她也忍不住开口斥责。

问药被狄姜一本正经的模样给惊着了。她已经很久没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上一次,还是在两年半以前武瑞安去世时的那一日。问药颤声问:“掌柜的,您怎么了?”

狄姜阴沉着一张脸,冷冷道:“这一遭,我不只为了寻匠人,更想留在此处,看看这个畜生究竟是谁。”

“什么畜生?谁是畜生?”问药摸不着头脑。

“刚刚那人嘴里和人结胎的‘鬼’。”狄姜一脸森然,模样叫人退避三舍。钟旭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但是眼中的愤怒却也不输狄姜分毫。

钟旭突然开口:“他就是一个骗子,有几套唬人的行头罢了。”

狄姜点头,刚想说话,却听身旁突然传来一幽幽的女声:“好眼力。”几人闻言回头,便见一清丽佳人正站在自己身后。

她也是一袭黑衣,执黑伞。黑袍之下还有一袭白衣,白衣之上缀着火红妖冶的曼陀罗。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亦恰似一朵曼陀罗,纤细、冷艳又腹黑,让人不自觉便感到背脊发凉。

“姑娘貌美,我们是否曾经在哪里见过?”狄姜蹙眉,总觉得眼前人有几分熟悉。问药听了“噗嗤”一笑,揶揄道:“掌柜的,只有男人才这样搭讪,你怎么也这般老土?”

狄姜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随即又紧盯着那黑衣女子看。

此时,女子也勾起嘴角,浅浅一笑,道:“我叫董叶贞。”女子的话把诡异的气氛渲染到了极致,和着漫山遍野的香烛,黑纱黑伞,更显得惊异骇人。

“董叶贞?!”问药闻言,看了眼人群围观的下葬的土坑,又指着她的鼻子,颤悠悠道,“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女子不说话,只是看着问药笑,几人就这样融化在她的笑容里,等回过神时,身边哪还有女子的身影?她就像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美貌鬼魅,惊鸿一瞥,然后消失不见。

“人呢?”问药来回找了好几圈,但由于身边都是黑衣人,也分不清究竟谁是谁,要想在这几千人里找出一个不一样的,还真是有些难。

“别找了,她不是告诉我们名字了吗?”狄姜道。

“董叶贞?可她不是在坟墓里!”问药怪叫道,“她如果真是董叶贞,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烧死吗?何况她若真是,现在也该是一孤魂野鬼呀!”

“她是不是董叶贞不得而知,但是她一定不是鬼。”狄姜说完,钟旭也点头,“鬼魅逃不过我的眼睛,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与我们一样。”

“走吧,我们去问问,在这董叶贞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狄姜说完,率先走了出去。她非常迅速地凑近了一堆看上去就特别话多的三姑六婆,并且很快便打入了内部。

狄姜貌美心慈,看上去显得天真且不谙世事,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普通的过路旅人。三姑六婆见了狄姜并不排斥,反而立即向她诉说这暹梁城连日来所发生的怪事。

“咱们董家堡的二小姐可真是害人哟!”

“她以前温婉懂事,熟读诗书,可是我们这有名的才女兼美女哟!可谁知竟干出了这样没脸没皮的事情哟!”

“可不是,害了自己不说,还害了城里这么多人哟!”

狄姜听着三姑六婆絮叨了半晌,可似乎还是没有人说到重点,于是打断道:“不知这二小姐究竟犯了什么过错?竟让全城的人为她送葬?”

“这可真是千古奇闻哪!说起来吓死你!”三姑道。

“那婶儿您慢慢说。”狄姜呵呵一笑,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半点害怕都没有。

“董叶贞曾是远近驰名的大美人,可不想有一日,她竟然怀上了鬼魅的孩子!她的肚子一日日地变大,与此同时,暹梁城里丢了好多的婴孩,大家以为是人贩子给拐了卖了,却不想啊,竟然在这大小姐的闺房里搜到了人骨,还有一具尸骨!我还听说啊,那晚上发现叶贞小姐的人正是大少爷连城。连城少爷见着她的时候,她正蹲在墙角里旁若无人地啃着什么,连城少爷连续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哪!大少爷觉得奇怪,就上前去一探究竟,可谁知她竟然在啃小孩的手指头!她的嘴角还流着孩子的血呢!”

“对对对,然后董叶贞就被人抓起来了,但是一直嚷嚷着要吃人肉喝人血,旁的东西是一点儿都不吃!她的肚子也比别人要大许多,不足三个月就似要临盆了一般,我们都猜测是因为她吸食了小孩的精血,才能长得这样快!于是董家老爷请来大师,人大师一看就知道,她怀了不洁之物,不日即将临盆。”

“竟还有这等事?”狄姜佯装惊讶,内心却笑开了花。

和鬼魅生孩子?

呵,若真能生,不早乱套了。

三姑又接道:“后来呀,马大师想出了一个好法子。那就是开膛破肚!将不洁之物提前剜出来,就地焚烧,这样才能避免一场生灵涂炭的浩劫!”

“什么!”狄姜大惊,吓得几乎从凳子上摔下去。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只是她这一吼,将扁担另一头的六婆给吓着了,她一起身,狄姜也就跟着摔在了地上。几人将狄姜扶起来,见她如此害怕,面上也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我们一开始也不想这样做,可是后来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力气也越来越大,有一次竟然挣脱了牢笼跑到街上去找小孩吃,还好马大师及时赶到,不然又有一个小孩要命丧当场了。”

“呐,就是她——”三姑随手一指,就见到不远处有一颤颤悠悠的小女孩,正抓着她母亲的大腿。她躲在母亲的身后,看着董叶贞下葬,面上还带着几分解气的笑意。三姑一声叹息:“要不是马大师,她现在已经被吃掉了。”

狄姜听罢,许久回不过神。她怔了许久,才接着问:“后来呢?”

“后来在马大师的带领下,不洁之物被封印在瓷瓶里,直到刚刚被焚烧成了灰烬。”三姑说完,松了一口气,笑道,“不要害怕,暹梁城的阴霾已经过去,这里平日还是民风淳朴,很安全的。”

狄姜觉得内心发堵,有些头昏脑涨,她只觉胸口堵着一块大石头,连带着脑子也有些不太清醒。她缓缓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就是昨日呀!”

狄姜无言,只懊恼自己若能早一日赶到,或许就能阻止这一场悲剧的发生。

这时,问药、钟旭、长生三人见狄姜迟迟不归,便来寻她。等问药一见到狄姜,立即便搀扶着她,关切道:“掌柜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狄姜摆了摆手,歇息了一会儿,才对三人缓缓讲述:“我打听到,在这暹梁城中,地位最显赫、家中最有钱的便是住在董家堡的董齐山一家。董齐山靠贩卖私盐起家,宣武开国后,便做起了正当生意,如今经营着一家银号,全宣武每一个州府都有分号,可算是富可敌国。”

“然后呢?”钟旭凝眉道。他见狄姜如此失神,很是不解,若说有钱人,那董齐山再有钱,大抵也比不过阳春山人孟子昌。从前就连孟子昌从坟墓里活了过来狄姜也不惊讶,这会儿又怎会这般失态?这让钟旭更加担忧,只觉此次的事情应该颇不一般。

狄姜咽了一口口水,才接着说:“董老爷育有两女一子,死去的便是二小姐董叶贞。民众传言,董叶贞腹中怀有不洁之物,惹得民怨四起,遂找来马大师将之开膛破肚,剜掉了不洁之物。”

“什么!”三人闻言,面色皆是一变。

“可笑吗?”狄姜自嘲道,“他们因这样的无稽之谈,要了一个妙龄女子的性命,还是这样凄惨地剥夺了她生的权利。”

“简直太可恶了!”问药拍案而起,“我这就去拆了那老骗子的骨头!”狄姜这次没有打算拦着她,而是笑着站起身:“我跟你一起去。”钟旭与长生面面相觑,脑海中都在想:这还是头一次见到狄姜如此恼火。往常她即便是要去祭剑,都是云淡风轻、不疾不徐的模样。

此时送葬的人潮已经散去,几人一路往城中走,便见城里的挽联、黑纱都被尽数除去,并且集中在城中的一处空地就地焚烧。焚烧黑纱时升腾起的浓烟遮天蔽日,满城都飞舞着灰烬。狄姜四人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了董家堡。

董家堡面积四十顷,里面有清泉茂林、水礁鱼池,建得豪华奢靡,瓦砾通体皆由铜铸,远远瞧去金黄一片,十分夺目。这会儿工夫,送葬回来的董家三小姐董碧灵正在房中用鲜奶洗手,洗手的水盆亦是鎏金的。在她的身下铺着一块雪白的貂皮,貂皮素来有软黄金之称,具有“风吹皮毛毛更暖,雪落皮毛雪自消,雨落皮毛毛不湿”三大特点,千金难求。可是她浑然不在意,踩在脚底,全然当作地毯来用。而她的身后,被褥和帘子也皆是云锦所制。云锦质地柔软细腻,光泽度好,大提花面料的图案幅度大且精美,经纱和纬纱相互交织沉浮,形成不同的图案,比之皇宫大内所用的还要气派奢华。

她洗完手后就坐在床边,在这雕梁画栋之间悠然地修着指甲。她的脸上满是连日来紧绷之后突然放松下来的神色,倒不是她对姐姐的死不伤心,而是害怕已经多过了伤心。她对姐姐吃人这件事毫无疑问,因为那日她是亲眼见着姐姐发狂,甚至还差点被她杀死。再后来,姐姐就因那一晚从此变了一个人。

董碧灵伤心过,难过过,但是那都没有用,因为只有董叶贞死了,整个暹梁城才能恢复以往的平静。她到底还是因姐姐的死而松了一口气。就在董碧灵修完指甲,刚吃了一口下人送来的鲜蜜芙蓉糕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打斗声,伴随着打斗声而来的还有一男子的求饶声——“姑奶奶饶命——贫道跟您无冤无仇,您何苦为难贫道!”

董碧灵凝眉,懒懒道:“外头出什么事了?竟这样吵闹?”

婢女出去看了一圈,才来回禀:“外头来了一个道士和一个大夫,正在跟马大师吵架。”

“吵架?为何?”董碧灵一蹙眉,又问,“爹爹可回来了?”

“老爷还在料理后事,怕是要晚上才能回来。”

“大少爷呢?”

“少爷和老爷一起,也没有回来。”

“我知道了,扶我去瞧瞧吧。”董碧灵叹了口气,支起了身子。最近她也有些乏,闲来就喜欢吃酸辣之物,每日睡着的时辰比醒着的还要多。若不是因家中无掌事之人,她也不会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董碧灵换了一身衣裳便推开门,穿过花园,走去了前院。

狄姜一行人刚一到董家堡,便与马大师迎面撞了个满怀。马大师的头发被一根木质簪子固定在脑后,梳得油光发亮、一丝不苟,加上他的贼睛鼠目,看着有些不入流。只看一眼,钟旭几人便知悉,这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神棍。

“哪里来的山野村妇,竟这般莽撞?!”马大师面色不善,下意识出言不逊,惹得问药火冒三丈。她二话不说便揪着他的两撮小胡子,将他好好打了一顿。马大师根本没想到,一个小丫头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他费尽了心力也没能将她从自己背上拉下来,只能任由她骑在自己头上,左一拳头又一拳头地暴打。

“你你你!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赶紧下来!哎哟喂!我的骨头都要散架啦……你再不下来我就不客气了!看我不弄死你!”马大师疼得龇牙咧嘴,但狄姜和钟旭丝毫没有要阻止的意思,长生亦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就差没有加油呐喊了。

“哎哟喂,姑奶奶,我认输了,您不要打了!再打我就要散架了呀……”马大师满脸泪水,显得可怜不堪。但是狄姜和问药一想到他竟然让人活生生地剖开了董叶贞的肚子,这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问药打得越来越狠,马大师很快变得鼻青脸肿。

“都给我住手!”这时,廊柱之下传来一声厉喝。几人抬眼一看,便见一华服女子穿着一件百鸟羽毛织成的裙子,翩翩行来。

“那竟是百鸟裙?”狄姜见了来人,立即双眼放光。

“什么是百鸟裙?”钟旭道。

“百鸟裙便是用一百种鸟儿的羽毛织就的裙子,世上难得一见,从前也就是太宗皇帝的皇后祭天时穿过一次,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能见到这样的宝贝!”百鸟裙在风中摇曳,正视为一色,旁视为一色,日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而百鸟之状皆见,是为世间不可多得的千金难求之物。来人此时看上去就像九重天上的仙子,娉婷无双。但显然,裙子的主人董碧灵并没有觉得这样的裙子有多珍贵和难得,这对她而言,不过是万千裙子中的一条,不足挂齿。

“小姐您来得正好!您快给贫道做主啊!”马大师哀号道,“这不知道哪里来的山野村妇,竟然毫无礼教章法,上来就对我拳打脚踢,我可是你府上的贵客,您得救救我呀!”

董碧灵眉头一皱:“马大师一身武艺,怎会被个小女子给制住了?您一定是在与我开玩笑。”

马大师脸上好一阵红一阵白,随即哭诉:“贫道一身武艺不错,可这死丫头力气真是大呀!贫道……贫道确实不是她的对手!”

董碧灵闻言,十分诧异,仔细地看了几人一眼,才道:“我见过你们。”

“嗯?”狄姜疑惑地看着她。

董碧灵这才又素手一指,指着狄姜和问药道:“我见过你们,两年多以前,在云梦泽的客栈里,我们曾有过两面之缘。”

如此一说,狄姜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看黑衣女子有几分眼熟。

“问药,下来!”狄姜低声一喝,问药便听话地跳了下来。马大师唉声叹气地长舒一口气,这会儿就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狄姜回望董碧灵,便觉时间如白驹过隙。彼时初见,董碧灵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这不过两年多的时间,她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她的面上不再稚嫩,而是充满了疲惫,这或许是因为董叶贞的死,但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却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姐的气质,而是一种带着威严和压迫的气势,现在的她甚至已经有了几分当家主母的意味。

董碧灵浅浅一笑,看了钟旭和长生几眼,才道:“姑娘貌美,婢子也容颜惊人,碧灵见之不忘,从前时常与哥哥姐姐谈论起你们,怎么不见那位华服公子?”

狄姜愣了片刻,才明白她嘴里的那位华服公子应当就是武瑞安,于是脸色又些许一沉。问药哼了一声,道:“你哪是想起我们呀,明明是想念那位公子吧?”

“问药,不得无礼。”狄姜睨了她一眼,她才又是不满地嘟着嘴,恶狠狠地瞪着董碧灵。

董碧灵却也不生气,微笑道:“翩翩公子世无双,惹人相思也是正常,不过今日我只是随口一问,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她说完,好奇地打量了问药好几眼,又道,“我记得两年前姑娘似乎就是这个模样,怎么如今两年过去,你的容貌……似乎全无变化?”说着,她伸出手在自己的胸前比画了一下,潜台词就是:“我都长了你快两个头了,你发育得还真是有些慢呀……”

“你!”问药鼓着腮帮子,不想跟她吵架,若不是狄姜在这里拦着,她现在就把董碧灵的嘴撕下来下酒吃!

“妹妹不要生气,我与你开个玩笑罢了。”董碧灵掩嘴一笑,“入门即是客,大家既然都来了我董家堡,便是一家人,你们与马大师有何仇怨都看在我的面上,暂且放一放吧。”

“我哪里跟他有仇怨?!跟他有仇怨的是你董家!”问药脱口而出,又惹来狄姜一记杀人的目光。随后,狄姜笑着打圆场:“我这婢子嘴碎,平日里就喜欢胡言乱语,她的话请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姑娘客气了。”董碧灵点头,又对一旁唉声叹气的马大师道,“马大师,您说呢?”

“罢了罢了,我不跟小孩子计较!”马大师翻了个白眼,继续呜呼哀哉地揉着身上被问药打出来的淤青。

董碧灵微微一笑,又对狄姜道:“不知几位来我董家堡,有何事赐教?”

“我与师兄路过贵宝地,见董家堡气派非凡,便想来参观参观,顺道求个住处,能歇息一二。”狄姜低眉敛目,显得十分恭敬。她原先只是想出口气,但见着董碧灵就改了主意。

董碧灵从前见过狄姜,知道她一行人定然都出身不俗,不会是有歹心之人。果然,她这会儿自然也不会反对几人留宿:“今晚族中有宴会,你们若是不嫌弃,便一起喝上一杯,也算是送叶贞姐姐最后一程。”

狄姜颔首微笑:“多谢董家二小姐,望小姐节哀。”

“嗯。”

二人寒暄了一番,马大师也恢复了些许力气,他趁着狄姜与董碧灵聊天的工夫,将这四个外人从里到外地打量了一番。只见钟旭五官端正、剑眉星目,显得十分英俊和精神,虽然始终面无表情,不苟言笑,但也不失为天生傲骨,一看就是道家中人,带着几分出尘脱俗的仙气,于是上前套近乎:“这位朋友,在下马文山,师从江北飞星观,敢问你师承何人?平日在何处修行?”马文山端着架子,言谈之间多有骄傲,似乎对自己的门派十分有信心。

而钟旭闻言却面无表情,三缄其口,淡淡回道:“闭门即是深山,修道随处净土,我在哪里都可以修道。”钟旭说完,就连问药都忍不住给他拍手叫好:“钟道长一看就不是一个普通的道士!跟你这种江湖术士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你!”马文山气得吹胡子瞪眼,就差没有上前来扇问药两巴掌了。眼看着马文山和问药又要打起来,董碧灵连忙唤来婢女:“带马大师回去休息,再给这四位尊贵的客人准备四间上好的客房,好好招待,断不可委屈了分毫。”

“是。”

狄姜四人被安排在西厢房,连着的四间房中,问药紧挨着狄姜住在第二间房中。狄姜赶了一天的路,很是疲惫,又被这董叶贞的事情气得火冒三丈,精神头早已经用尽,这会儿就想洗个澡好好休息片刻,岂料她刚脱了外套,便见问药捧着个通体鎏金的七彩盆子闯了进来。

“掌柜的!我房间里有宝贝呀!”问药一脸兴奋地凑近狄姜,献宝似的将手里的物体递到狄姜眼前。狄姜粗粗一看,只见罐子上镶嵌着砗磲、蓝砂石、绿松石、黄玛瑙、青金石、南红玛瑙、红珊瑚。

“七宝溺器,你捡到宝了。”狄姜淡淡地说。

“什么是溺器?”问药一听这玩意儿是宝贝,更加爱不释手,正一脸新奇地捧着一个镶满了宝石的罐子,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啃的,想看看这究竟是不是纯金所铸造。狄姜在一旁愣愣地看着,想要阻止她,可又不忍心告知真相。岂料她犹豫的瞬间,便眼睁睁地看着问药将之来回咬了好几遍,两眼放光,止不住地欢呼道:“这真是纯金的!”

狄姜扶额,缓缓道:“再贵也就是个溺器。”

“究竟什么是溺器?”问药疑惑。

“溺器……就是夜壶,通俗地说就是董老爷平日里用来撒尿的尿罐子。”

“什么?!”问药闻言,立即将那溺器扔了老远。“啪”的一声,溺器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呸呸呸,掌柜的您怎么不早说!”问药一脸晦气,一个劲地干呕,仿佛要将几日前的晚饭都给吐出来。

“我刚想说,你就已经下口了……”狄姜一怔,看着散落一地的七宝溺器,难过道,“这个,在你薪水里扣。”

“什么?”问药一脸愕然。

狄姜:“你损坏了人家的东西,不得赔偿吗?我看这溺器也就是你三十年的薪资而已,时间过得很快的,放宽心。”她说着,拍了拍问药的肩,一脸慈爱。

问药已经一脸菜色,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咚咚咚——”这时,门外传来三声叩门声,紧接着,只听“吱呀”一声,门便向里打开来。董碧灵娉婷袅袅地走了进来,疑惑道:“出什么事情了?我在外头听见屋里有打斗,可是进了贼人?”

“没有没有,我就是看这东西好看,结果不小心给打坏了……”问药嗫嚅着,生怕她会说出个惊天的价目来。到时候,掌柜的非扒了自己一层皮。哪知董碧灵却是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唤来下人:“把这里清扫干净,再拿一个新的过来。”

“是。”婢女们鱼贯而入,很快便收拾好了一地碎片。

“我不用赔偿吗?”问药瞪大了双目道。

董碧灵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东西我家多得是,打碎了一个我再派人给你拿一个就是,不必放在心上。”

“董小姐宽宏大量,叫人佩服!”问药笑逐颜开,差点就跪下磕头叫奶奶了。等董碧灵走后,问药便直拉着狄姜的手,激动道,“这家人真是财大气粗!太粗了!”

狄姜一脸无奈,一种深深的羞耻感浸润了她的身心。她有时候又会很想念,曾经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龙女,到底去哪儿了?

傍晚,董家堡里人头攒动。狄姜尚在午睡,便被前院里传来的吵闹声扰醒。门外恭候许久的婢女见狄姜午睡醒了,立刻围了上来:“姑娘,我家小姐吩咐,等您睡醒了,便请您去前厅饮宴。”

“我的朋友们呢?”狄姜问。

“他们已经过去了。”

“原来如此,劳烦带路。”狄姜欠身一笑,便跟着婢女往外走。一路行来,便见窗棂上雕着精美的莲花,无论前厅还是后院,皆是装修豪华精致。从窗户往外看去,便见前厅有一方戏台子,戏台子上正唱着平民们百听不厌的《游园惊梦》。

“掌柜的您居然醒来了,我还以为您要睡到明儿中午,所以就没叫您。”问药见了狄姜,立刻招呼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狄姜入席之后,便发现董家堡的前厅里摆满了赤色的酒桌,容纳了上百人。宴会里所有的一切都是赤红的,大到桌椅板凳,小到每一双筷子,就连端上桌的每一道膳食也都是红灿灿的。

狄姜好奇道:“他们都喜欢统一色调吗?下午送殡的时候,统一着装黑色,这会儿竟全换成了红色?”

问药:“据说董老爷听了那假骗子的话,说是这样做可以冲喜挡煞。照我说呀,根本是那骗子在装神弄鬼!”

“可不是。”狄姜点了点头,便开始动筷子。她这才发现,筷子十分沉重,似是里头足金,外表漆了一层朱漆来掩盖原本的光华。狄姜心中还没来得及惊讶,又见酒席的正中间摆放着一道江南名菜,名叫鱼脍。鱼脍切得薄如蝉翼,蘸点调料便入口即化。

“他们居然会做鱼脍!”狄姜大惊。

“鱼脍怎么了?”

“这可是人间美味呀!”狄姜兴奋道,“这是一道江南名菜,从前江苏人张翰到洛阳做官,时时怀念家乡鱼脍的美味,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决定辞官回乡。只怪鱼脍太美味,否则怎能令一个官场中人做出如此率性的选择?鱼脍深得贵族的厚爱,不过那时尚叫‘水晶脍’,大概因为晶莹剔透如水晶而得名。”

“真有那么好吃?”问药蹙眉。

“当然。”狄姜点头,夹了一块,放进嘴里,便是一脸满足。一场豪门盛宴讲究的是每一个细节,吃食美味与否有时候并不重要,享受奢华本身带来的乐趣才是盛宴的内在精神。

狄姜用完晚膳时,全席只剩下她一人。下人们收拾碗筷时,她恰好见着下人们捧着数双朱漆的筷子,正要扔进垃圾桶,她连忙叫住他们,道:“这筷子可是金的?”

“是金的。”伙计点头。

“金的就这样扔了?这怕是万世过后,仍能享用吧?”

伙计摇了摇头,道:“马大师说了,这筷子不吉利,吃完就得全部集中,然后他再拿去做法掩埋。”

“又是马大师?”问药狐疑。

狄姜也连连摇头:“真是可惜,这一顿饭得吃掉多少钱?”

“嗨,这算什么?”伙计像是在看两个乡下人,“我家老爷的餐具,光筷子就有两万多双,材质高档,应有尽有,象牙筷、玳瑁筷、乌木筷、棋南沉香筷应有尽有数不胜数,哪里会在意区区几百双金筷子?咱家董老爷的生活很讲究,可不是你们这些人能明白的。”

“哦?有多讲究?”狄姜来了兴趣。

伙计清了清嗓子,一脸骄傲:“我家老爷每天早晚都要抹香脂,他经过的地方都会香气缭绕,衣服每天都要换一套,他曾经在接待一个客人的时间段里换过四套衣服。但最令人神往的是他的出行工具,他的轿子是由三十二人抬的,前有会客室,后有卧室,中间还有回廊,里面能侍立两个小童焚香挥扇。”伙计此言一出,惹来狄姜主仆二人连连咋舌。就连狄姜也恨不得拍手鼓掌,心中暗道一句:“这董府真是财大气粗!太粗了!”

“那这筷子扔在乡野,就不怕被人偷了去?”狄姜又是一疑。

“谁敢偷叶贞小姐大葬的用品?”伙计翻了个白眼,“这都是带着怨气的!”

“又是马大师告诉你们的?”

“不错。”

狄姜咽了口口水,悄悄对问药道:“一会儿你去把筷子都收了,他们不敢要,我要。”

“我马上就去!”问药点头如捣蒜,显然她也觉得钱比命重要,且重要得多。

当天夜里,宴席结束之后,狄姜和问药便伙同钟旭和长生,捏了个隐身诀,偷偷潜入了董家堡的后山。她们没有对钟旭说是要去做什么,只道是带他挣些盘缠,也好等来日回了太平府,能再置办一处房产。钟旭没有多问,但也觉得此事并不简单,一路跟在三人身后,时刻都保持着警惕。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夜之事,定有蹊跷。

后山里有一汪碧湖,湖中假山怪石林立其中,其上多缀有金玉,在月色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宛若天幕上璀璨的繁星。掌灯丫鬟在回廊廊柱之上,每三步便设了一盏水晶灯,虽是夜晚,但灯火通明。四人来时内心都各有所想,但在这天价建造的园林中走了一会儿,内心就都开始惊奇了。几人被这一派奢华惊得连连摇头,问药不解:“这董齐山究竟是什么人?园子竟比皇宫内院还要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就是皇城呢!”

“我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百姓人家。”长生虽为剑奴,但除了生辰八字是被太霄剑冢选中之外,生长环境皆与常人无异,他亦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奢靡的人家。

“你们用膳时可见着董齐山了?面目如何?”狄姜对三人道。

问药摇了摇头:“董家老爷和夫人都没有出现,只有大公子连城和三位管家一齐在招呼里里外外的宾客,碧灵小姐也未曾露面,似乎……”

“似乎什么?”

“我说不清楚,感觉他们并不想再提及叶贞小姐,或许是还未接受她去世的事实吧……”问药说着,又疑惑道,“掌柜的,您说董家这样家大业大,想保住一个女儿难道很难吗?董齐山怎么忍心让自己的闺女被人开膛剖肚?还将这骗子当菩萨似的供起来?”

“怕是董齐山授意的也未可知……”狄姜沉吟了一声,随口说,“毕竟在这暹梁城里,董齐山的地位怕是比太守还要高,说他是这里的土皇帝亦不为过,没有他的首肯,谁敢动董家的女儿?”

“这就更让人奇怪了!”问药蹙眉,“哪有人舍得让自己的女儿受这等苦!”

“真相总会浮出水面,我们且等且看戏。”狄姜微微一笑,做了个“嘘”的手势,“不要说话,有人来了。”问药点了点头,适时闭上了嘴,随即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狄姜所望的前方。只见回廊里走来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男子,正是马文山。

马文山贼眉鼠眼,一脸疾色,一溜烟地从后门走了出去。一路上,护院、丫鬟、小厮见了他都会朝他躬身行礼,可见他在这董家堡里颇受人尊敬。

狄姜与钟旭相视一眼,带着问药和长生从同一个门走了出去。

董家堡的围墙外表都被朱漆漆成了赤色,在门下两盏灯笼的映衬下,墙外显得有些阴森诡谲。几个小厮按照马文山的嘱托,将金筷子埋在了墙外七丈远的一棵柳树下,深约三尺三,但是其上不能盖土,只能撒上松散的朱砂。于是马文山到了柳树下,几乎不需费什么力气,便将一袋子金筷子捞了起来。这中间什么咒语都没有念,说要做的法事也全然没有完成。

问药大急:“掌柜的!他要拿咱们的筷子!”

“可不能让他得手。”狄姜和问药撩起袖子就要上前,钟旭连忙拦在二人身前:“为什么是你们的筷子?”

“那小厮说这筷子扔了也就扔了,旁人不敢要,我要,可不就是我的了?”问药一脸怒气,恶狠狠地盯着马文山,“这人又抢先了咱一步,可不能再让他得了便宜!”

“谁在那里!”这时,马文山突然站起身子,向狄姜几人的方向看去。狄姜几人立刻闭上嘴,屏住呼吸,盯着马文山看了半晌,却发现他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仍是一脸惊惧地看着几人。狄姜与问药面面相觑,心道:“隐身诀还在,难道他的道行竟能破了我们的隐身诀不成?”但很快,他们便知晓,马文山看的根本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身后的东西。

一丝丝雾气从溪边升起,渐渐在空气里弥漫成了一层,就是在这薄雾环绕之中,一身穿黑衣的女子执了一柄黑色的油纸伞,渐渐从迷雾中走出来。她黑发如瀑,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殷红似血,带着微笑,眼底却浮现着浓浓的杀气,整个人看上去如鬼似魅,说不出有多恐怖。她缓缓行来,步履之轻,就连狄姜和钟旭也未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存在。

“你、你是何人!”马文山手指着狄姜。狄姜转头,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人影。此人正是白日里见过的自称董叶贞的女子。

狄姜面露玩味,连忙闪开身子,给黑衣女子让出了道路。女子就似没看见狄姜他们似的,一双眼紧紧地盯着马文山。

“你是谁!大半夜鬼鬼祟祟,有、有什么目的!”马文山汗如雨下,冷汗沁透了他的衣衫,鬓角的碎发粘在脸颊上,显得狼狈不堪。而女子不疾不徐缓缓收起黑伞,露出她倾国倾城的面庞,对马文山浅浅一笑:“马大师,你说我与鬼魅珠胎暗结,怎么这才不过几日的工夫,竟认不出我来了?”

是董叶贞。

马文山大骇:“你……你是董叶贞?!”

董叶贞微笑:“你害了我与我尚未出生的孩儿的性命,这笔账,我该怎么跟你算呢?”董叶贞扬起嘴角,但眼眸中的杀意只增无减,淡笑的模样让钟旭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董叶贞一步步走向马文山,马文山愣了半晌,才从怔忪中缓过神,大喊:“鬼、鬼啊——!”同时,清冽的空气里很快便弥漫出一股尿骚味,让狄姜几人都不禁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再一看,趴在地上的马文山已经失禁。他随即扔下装满金筷子的包袱,一路连滚带爬地跑回了董府。那模样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让人避之不及,惹来众人好一阵嫌弃。

马文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里,可他哪里跑得了。董叶贞如一阵青烟一般,眨眼便消失在了狄姜几人眼前。

“快跟上去!”狄姜意识到不妙,立即跟着跑进了董府。此时,后花园里,马文山已经被女子凌空拎起,扔在了太湖假山石的峰顶之上。

董叶贞飞身而起,翩然落在马文山的眼前,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你毁我人身,打散我的精魄!更让我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现在便要让你血债血偿,亲自尝尝看那剜心蚀骨究竟是何种的滋味!”董叶贞说着,突然张开了血盆大口,口中露出一颗颗尖细的獠牙,就要朝着马文山的后心咬去。

马文山被困在假山之巅,前有饿灵如狼似虎,后是一汪湖水深不可测,千钧一发之际,钟旭一张纸符扔了出去,正中董叶贞的面门。

“谁!”董叶贞眼中精光一闪,向纸符飞来的方向看去,却发现空气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马文山瞅准机会,趁董叶贞走神之际,一掌推开她,随后转身从假山上跳了下去。紧接着便传来“咔哒”一声,马文山的腿摔在了最近的一块石头上,骨头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弯曲。他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地往下跑,整个人落在了湖水里,冒了两个泡便再没有声响。

“他死了吗?”问药幸灾乐祸,就差没有拍手叫好了。狄姜却摇了摇头:“只是摔断了腿,他在闭气,想要以此保命,水性倒是不错。”

“谁在那里!”董叶贞听见了二人的对话,但是她看不见她们的身体,她身上气定神闲的模样被打乱,整个人,不,整个鬼看上去都变得焦躁不安。

“你不必紧张,我们没有恶意。”问药忍不住答了她一句,但很快就被狄姜狠狠剜了一眼,眼神里便是在说:“不可多言。”

问药不得已,只能闭上了嘴。随后,不管董叶贞如何咆哮嘶鸣,他们都不再回答。董叶贞知道自己遇上了真正道行高深之人,便明白此地不宜久留。

“事情还没有结束,远没有结束!我还会回来的!到时,我要让整个董家堡血债血偿!”董叶贞说完,她的身形便消失在了夜空中。

周围的空气恢复了清明,初夏的时节里,偶尔有萤火虫飞在草丛里,看上去甚是和谐美观。但在经历过刚刚那一幕的人心里,却觉得怎么都宽心不起来。

“马大师!您怎么掉下水里去了!您这腿怎么了?”这时,院子里被董叶贞屏蔽了视觉的下人们纷纷恢复,发现马大师竟半死不活地趴在湖边喊救命,立即便围了上来,并请来了大夫为他诊治。马文山深夜摔断了一条腿,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就连董齐山夫妇亦被惊醒,连夜更衣,来到了他的房中。

“这是发生了何事?”董齐山急道,“可是因晚间处置秽物而沾了邪气?”

“大凶……大凶啊!”马文山惊魂未定,“董叶贞,她、她……”

“她怎么了?”董齐山心中一紧,“可是有怨气未平?”

“何止是有怨气未平!她、她扬言要整个董家堡陪葬呀!”

“什么!”董齐山拍案而起,一旁的董夫人直接被马大师这句话吓得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快扶夫人下去休息。”董齐山不耐烦地摆手,又将一干不相干的人都赶了出去。等屋子里只剩下他二人了,他才阴着脸,冷冷地说,“可有挽救的法子?”

马文山犹豫:“这……”

董齐山拉着马大师的手,一脸郑重:“若有难处,尽管直言,我董齐山能做到的,必不会含糊,只求能让我董家堡安然度过此劫。”

“董老爷客气,只不过此事耗费的人力物力巨大,怕是……”马文山叹了口气,直言,“怕是因董老爷今生福报太大而招来的业障,需要散尽家财,才可保住家人性命!”

“散尽家财?这……”

“钱财乃身外之物,切不可贪恋而丢了性命呀!”马文山声泪俱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最终,董齐山还是点了点头:“一切但听大师吩咐。”

一场灵异事件最终随着马文山断腿落下帷幕。翌日大早,天光还未大亮,问药便来到狄姜的房里,把昏睡的狄姜从床上拖了起来,说是要去看看马文山的惨状,好好嘲笑他一番。狄姜被她烦得不行,只得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顾不得吃,就随她去了马文山所居住的厢房。

厢房外有一队重兵把守,几人皆穿铠甲,手执长枪腰带匕首,且都是大敌当前心事重重的模样。问药见了便“噗嗤”一笑,乐得直不起身子:“掌柜的,这马文山许是被吓破了胆呀!不是说自己是法术高深嘛,竟然还需要这些虾兵蟹将的保护,真是笑死人了!”

“谁说不是呢。”狄姜来了兴致,总算从早起里恢复了精神。主仆二人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来到马文山的房门外,狄姜对守门的下人道,“马大师这是怎么了?怎么今日董家堡里的气氛颇为紧张?”

下人们目不斜视,连看都不看狄姜一眼,更别提回答她的话了。

“问你们话呢,怎么这般没礼貌?”问药疾言厉色,眼看着又想动武。就在这时,马文山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了,便见董碧灵与董连城先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二人一见狄姜与问药,皆是一怔。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提着药箱的老者,看来与狄姜是同行。

“狄姑娘?你们这是……”董碧灵面色不华,神色间多有闪躲,似乎怕狄姜问起似的。

狄姜微微一笑,道:“我就是觉得今日府中气氛有些不对,又听闻昨儿夜里马大师摔折了腿,所以特来慰问一下。”

“哦,没什么大事,马大师因天黑路滑,不小心摔伤了左腿,这会儿刚睡下,他需要静养,你们就不要去打扰他了。”

狄姜:“小姐说得极是,那我们就告辞了。”

“好走,不送。”董碧灵说完看了董连城和大夫一眼,二人便跟着董碧灵一起离开了。

从始至终,董连城都没有将狄姜二人放在眼里,甚至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问药自然能感觉出他的不友好,狄姜也看出来了,但二人到底只是客人,且默默无名,人家董家堡的大少爷不理你,还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问药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奇道:“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对于董叶贞的死,他们能做到全然无动于衷?而且董叶贞既然是董府小姐,为什么扬言要整个董家堡陪葬?莫非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不成?”

“有什么隐情,咱们跟去看看便知。”狄姜说完,拉着问药的手,走到一处廊柱之下,隐了身形便大方地跟了上去。董碧灵和董连城一起回到了她的小院里,随后屏退了众人,只留下大夫来。

“你可确定没有诊错?”董连城蹙眉道。

大夫颔首:“小的行医多年,从未出过错。”

“好,你且下去,切记管好自己的嘴,此事万不可被第四人知晓。”

“小人明白。”

大夫下去后,董碧灵便是立即垮下脸,对着董连城就是一巴掌:“都是你做的好事!”董碧灵喜酸呕吐已有几日,这日大夫来给马文山医治腿伤,便顺便给董碧灵请了平安脉,岂料竟然把出了喜脉来。她先是惊讶,而后便是惴惴难安。

“碧灵妹妹,你听我说……”

“你不要叫我!我说过不可以,你却一定要……要……”董碧灵说到这,突然面色一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躲在树后的狄姜和问药却是心中一激灵,似乎是听到了不得了的大事。二人相视一眼,问药刚想说话,便被狄姜捂住了嘴,示意她注意听,不要分了心神。

“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以后我该怎么做人?”董碧灵双眉紧蹙,说着又抬起了右手,又是狠狠地一巴掌落在了董连城的脸颊上。

“碧灵妹妹,是我不好,但是有了孩子不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吗?”董连城突然揽住董碧灵的双肩,“你我迟早是要结亲的,有了孩子就生下来,我会对你负责!”

“你怎么对我负责?像对姐姐那样吗?”董碧灵挣扎着,一口咬在董连城的手上,怒道,“未婚先孕……我不想下一个死的是我!”

“你怎么会死!你是我最爱的人,我怎么舍得让你死!”董连城不顾手上的疼痛,将她的头抬了起来,双唇附在她的嘴上,一边亲吻,一边爱怜地说,“董叶贞自己与鬼魅珠胎暗结,那是她该死。你不一样,你是我最爱的人,是我孩子的母亲,我们在一起正大光明,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而后,董碧灵几乎就软倒在了无边的温柔蜜意里,董连城的话就像是一记定心丸,打消了她所有的疑虑。

二人亲吻的时候,问药和狄姜已经惊得合不拢嘴,万万没想到二人竟然是这样的关系。片刻后,待董连城和董碧灵吻够了,董碧灵才“噗嗤”一笑:“我与你开玩笑而已,打你也只是想探探你的底,故意激你,哥哥可不要生我的气。”

董连城面色一僵,随即柔声一笑:“你呀,真是顽皮。”

“我才不怕旁人说呢,在这暹梁城里,爹爹就是天,谁敢说我半个不好来?”董碧灵笑了笑,淡很快又沉下了脸,“不过……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是说,董叶贞?”

董碧灵点头:“她如此阴魂不散,怕是不好对付,我们要不要再请些能手,将她永远封印起来,叫她再不能出来为祸世人?”

“不必,”董连城摇摇头,“有马文山在,她不敢造次。”

“可是马大师已经断了腿,我看,不如去问问厢房里的钟道长,他似乎也法力不俗。”

“山野之人如何可信?怕只是来骗取钱财而已。”董连城摇头,表示不允。

“我不管!总之我不想再听到董叶贞的名字,若马文山对付不了她,我一定会找来最高深的术士,叫她永世不得超生!”

“小声些!”

“怕什么?这院子里没旁人,就算有,也都是我的人!”

董连城见了她这副无法无天的模样,隐隐有些怒气,便压着声音低吼:“不要再闹小孩子脾气!这件事情我会处理,你不必担心。况且,你都是快当娘的人了,以后孩子出生,还这般毛毛躁躁,你如何管教他?”

“不是还有你和爹爹娘亲吗?我管教不好,你们总会帮着我的不是?”董碧灵见董连城似乎真的生气了,于是嘴角上扬,巧声撒娇,“你们不会不管我的,对不对?”

“你啊……”董连城一脸无奈,不忍心再责骂,便左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肩,让她的头枕靠在自己身上,柔声道,“就算我不理天下人,也不会不理你。”

“真的?”

“当然了,不信你摸摸看,摸摸看我的一颗心,是不是全都在你一人身上?”董连城说着,将董碧灵揽在了怀里,他一下一下轻抚着董碧灵的背,安抚着她惊魂未定的心。二人渐渐搂作一团,不分你我。

河对岸的草丛里,问药全程捂着眼睛,不敢去看这毫无礼教章法的二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秽乱的行为。而狄姜却全程睁大了眼睛,一脸凝重地看着他二人。

狄姜叹道:“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董碧灵会对董叶贞的死讳莫如深,董连城对董叶贞的死无动于衷了。”

“为什么?”

“因为……董叶贞腹中的孩儿,怕也是董连城的。”

狄姜说完,问药陷入了长久的震惊,许久才缓过神来,惊道:“董连城竟然连自己的两个妹妹都不放过,这世上怎么能有他这样不知廉耻的败类!”

“看他们的关系,像情人多过于兄妹,你去城中探探民众的口风,看这董家三兄妹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问药重重地点头:“我这就去!”

问药离开之后,狄姜便也离开了。

狄姜在回前院的路上,瞥见一堵被砖块封住的门,那道门上还贴着一张巨大的黄纸。狄姜走近,才发现黄纸上用丹砂画满了符咒,字迹潦草且毫无章法,就连她也认不大出来这究竟是做什么用处的。狄姜索性从一旁的树上翻进了围墙,只见墙内是一个别有洞天的小院子。

院子里空落落的。院墙边植了一排翠林,中心建一荷塘,荷塘里满是将放未放的菡萏花苞,荷塘边的小门上头,隐约可见挂着一书有“翠玲珑”的牌匾,想来该是取自“日光穿竹翠玲珑”之意。狄姜继续往里走,穿过雕花廊柱,进了一两进两出的四合院,四合院的每一堵墙上都画满了丹砂符咒,连屋檐下都一张挨着一张地贴满了纸符。这些纸符经风吹日晒,已经渐渐掉了些颜色,看上去破旧不堪,就连各个房门上都落下了重锁。

狄姜看了几眼便知悉,这或许就是董叶贞生前所居住的院落了。如今她随风散去,昔日置办规整的院落也空置了下来。这里成了曾经闹过鬼的屋子,被封存起来,就连院门也被人封起来,以后怕是再也不会开了。

就在狄姜漫无目的地走在翠竹小道上时,清冷的空气里突然传来一声声幽怨的人声:“小姐……小姐……”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声音嘶哑,却不难听,每一声都似是临死前发出的低吼。

“谁在那里?”狄姜四下看了一圈,发现院子里并没有人。

“小姐……你死得好惨呀!”

就在狄姜准备离去之时,女子晦涩的声音再次传来,她立即循声望去,便见一排翠竹之下,突然冒出了一个女子的头颅!

她的头上满是鲜血,双目圆瞪,她的身子隐在土壤下,就像是被人砍掉了头一般。

“你是谁?”狄姜蹲下身,缓缓道,“可还有心愿未了?”

“小姐是被马文山害死的!我要为她报仇!”女子突然发了狂似的从土里长出了手脚和身子,猛地朝着狄姜扑了过来。狄姜闪身一躲,那道人影便穿过墙壁,消失不见。显然那道影子的主人早就已经死了,这只不过是她死前留下的一点残念而已。

狄姜转过身,看着她出现的那一抔土,便心血来潮,从院子后被尘封的小厨房里找出了一把铁锹,对着那一排竹子挖了下去。就在挖了两尺土地时,她看见了一小节属于女子的手指。狄姜生怕伤着尸体,不敢再用铁锹,转而用手一寸寸地刨土。渐渐地,那女子残破的尸身便显现了出来。

女子已经面目全非,只能看见她的额头有一个血窟窿,似乎是被钝器所伤,也是致命伤之所在。她脸上结满血痂,身上的皮肤组织脱落,呈现腐败的血管网。看上去大概已经死了七天以上。她身上穿着的是与府中的丫鬟一样的青色小袄,其上缀着木兰花。这会儿木兰花还依稀可辨,但青色的布袄已经被血液染成了褐色,全然变了个模样。想来该是从前在董叶贞身边的丫鬟吧。可惜豆蔻年华,被人杀害,埋尸于此。

“哎……”狄姜一声叹息,心里觉得有些发堵。想了想,觉得她不该继续待在这里,无人问询,无人管顾,便不顾脏污,抱着她的尸身离开了玲珑别院。

狄姜隐着身形,阴沉着一张脸,回到主宅时,便没有人能看见她这副可怖的模样。但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要将这婢女的尸身埋在哪儿。经过马文山的房间时,恰巧大夫在给他换药,大门敞开着,狄姜便索性大步走了进去。等到大夫离开后,下人们伺候马文山吃饱喝足了,他沉沉睡去时,便将那丫鬟的尸身放在了他的床上,并且将她的脸对准了马文山。让他只要侧过脸,就能看见她那一对瞪得比铜铃还大的眼睛。

死不瞑目的眼睛。

狄姜回房后,请人去打了洗澡水,将自己里里外外清洗干净。问药便在这时,一路小跑进了她的房间。狄姜还未穿戴整齐,见她突然闯入,怒目相向的同时,更暗自埋怨自己竟然忘记了闩上房门,还好这会儿是问药闯进来,若换作旁人,可如何使得?

“以后进我的房间之前,先敲门,不,不论进谁的房间,都应该先敲门,这是做人最基本的礼节,明白吗?”狄姜说完,问药却似没听见,径直来到她的身前,气喘吁吁道,“掌柜的,您猜我打听到什么了!”

“什么?”

“我本以为只有马文山有问题,却不想这整个董家堡都有问题呀!”问药慌乱道,“董连城与董碧灵确实不是亲兄妹,董连城和董叶贞都是领养的,只有董碧灵是董齐山亲生的!”

“竟有这等事?”狄姜一惊。

“可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您知道董老爷为什么要收养董连城和董叶贞吗?”

“为何?”

“听说啊,是因为董老爷年轻的时候为富不仁,于是有了报应,无论是谁怀了他的孩子,都不能等到足月就会夭折,在肚子里的时间左不过三四个月,然后就会流产,继而产下死婴。”

“还有这等怪事……”狄姜摩挲着下巴,一时间惊得都忘了继续穿戴。

问药又道:“三十岁那年,董齐山本以为自己一定会膝下无子,孤独终老,岂料那一年,他认识了马大师,便听从了他的建议,花重金做法送走冤亲孽债,又在城中的贫民窟里捡了其中生活最困难的一对孤儿,收为义子义女,便是后来的董连城与董叶贞。说来也奇怪,自从他收养了二人之后,不曾生育的董夫人突然梦熊有兆,怀了孩子,来年便顺利产下了董碧灵。从此之后,董齐山便对马大师言听计从,奉为上宾。”

“唔……真是越来越有趣了。”狄姜从一开始的惊讶中缓过神,想了想便觉得这暹梁城中的稀罕事真是越来越多了。

“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问药问道。

“静观其变,我相信很快就会有眉目了。”狄姜微微一笑,然后继续穿衣,待她收拾齐整之后,恰在这时,钟旭敲响了她的房门。

“叩叩叩——”敲门声响了三下,随即传来钟旭略显低沉的声音:“狄大夫,可在屋里?”

狄姜一听来人是钟旭,立即笑逐颜开地打开门,将他迎了进来。

“找我有事?”

“我就想与你商量,要不要去寻叶贞。”

“叶贞?”狄姜一愣,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关心起她来了。

钟旭以为狄姜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又道:“昨晚的女鬼,不,该说她是扮作女鬼的人。”

狄姜莞尔一笑:“既然知道她是人,便不在你的管辖范围之内,何苦找罪受?”

“我只是看她可怜,希望她能用正经的法子来报仇。”

狄姜忍不住哈哈一笑,连连摆手道:“她总还会来董家堡,我们守株待兔便是。”

“那……我们何时启程?”

“去哪里?”

“去找你想找的人。”

狄姜又是一笑,道:“我想找的人已经找到了,现在,只需要静静地等待他出现。”

“那就好。”钟旭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旁的话也不想多问,至少这几年的时间处下来,他发现,狄姜虽然行事诡谲,但心还是善的,他竟没有见过她对任何人动过怒气。她似乎总有办法解决身边一切的麻烦,那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好似天下皆在她手。

而狄姜也确实很少动怒,唯一一次真正慌了手脚,也就是武瑞安祭剑那次。

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变数。

傍晚时分,马文山一睁开眼,便见到丫鬟沉香腐烂的脸和死不瞑目的双眼。下一刻,便是惨叫声惊天而起。

“啊——来人——!救、救命——!”马文山的求救很快便引来了守在门外的侍卫,以及大管家董安。

“香儿!竟是香儿!”董安闯进去,见了床上的尸身,连连咋舌,“这丫头消失好些日子了,却不想竟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快把她弄走!”马文山想要逃跑,奈何断了一条腿,整个人趴在床上动也动不得,跑也跑不得,只能看着沉香干瞪眼。侍卫们很快为马文山换了一间客房,随后,董安将此事汇报给了董齐山。

“门口的侍卫一直都在,没有见到有人进入,而马大师的窗户外就是湖,不可能有人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尸身放进他的房里,除非……”董安欲言又止。

“除非什么?”董齐山蹙眉。

“除非那人是鬼。”

“胡说!”董齐山喝道,随即决定,为了稳定人心,沉香的事秘而不宣。也不管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可有内情,统统顾不上问,只吩咐人将她的尸身拉去义庄,再寻个黄道吉日埋了。

这件事将马大师吓得不轻,他惊魂未定,连喝水都一直被呛。

“咳咳咳咳——”马文山咳得撕心裂肺,捧着茶杯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行走江湖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怪事,除了妖魔作祟,他实在想不出旁的原因。

可是,这世上分明没有鬼呀!

他做了这么多亏心事,一心本着世上绝无鬼神的想法,但是这一次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真的被鬼魅盯上了。不然那碍事的沉香分明是自己亲手杀了,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埋进土里的,这会儿怎么会平白出现在自己的床上?

马文山思来想去,觉得董家堡不能再待,便立刻请人去请了董齐山来,道:“贫道夜观天象,只见天空中无云无月,星隐不现,独有贪狼星赤色如血,主大凶啊!傩舞祭祀必须在今夜举行,否则待过了子时,不只是这董家堡,怕是整个暹梁城都要付之一炬!”

马文山说完,董齐山大骇,面上再也挂不住从容的神色,急道:“果真如此急迫?”

马大师颔首:“迫在眉睫。”

“可是……”董齐山欲言又止。

“可是有何困难?”

董齐山犹豫道:“您吩咐的银号的印鉴文书不难办,可这一百零七车的金银珠宝怕是没这么快能备齐呀!”

马大师蹙眉,双眸转了几圈:“现有几车了?”

“约莫二十。”董齐山如实相告。

“这就难办了……”马大师沉吟了一句,正色道,“不论如何,今夜傩舞祭祀之前,起码要置办七七四十九车,少一车都不行!”

“这……”董齐山想了想,虽然觉得有些为难,却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务必将全城的金银都搜罗来。”

“嗯。”马文山点了点头,随后便闭上了眼睛,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来。

当晚,董家堡东边的草地上燃起了熊熊烈火。这是一个傩祭之夜,为了安抚董叶贞以及一众怨灵,马文山将群舞祭祀提前至了今夜。篝火堆下的木柴足足堆了有三丈高,大火冲天而起,戴着面具的人手执铜铃,围着篝火起舞。傩舞晦涩难懂,毫无章法,领头之人正是马文山。

“叮铃叮铃——”铜铃声不绝于耳,如魔音盘桓在暹梁城中,引来无数民众。挨家挨户都集中在此,祭祀先前因董叶贞而死去的孩儿。

狄姜躲在被窝里,就算用被子蒙住了头,也还是被铜铃声和念经声搅扰得不能入眠。

“该死的马文山,我这就去把他砍了!”问药大力甩上房门的声音传来,与此一起的还有她骂骂咧咧的声音。

狄姜索性也不睡了,披了件衣裳便紧随问药走了出去。

月色下,群魔乱舞的祭司们就像是得了失心疯的病人,他们身穿白衣,脚踏赤色木屐,双手的手腕上都绑着一圈拇指大小的铜铃。为首的马文山更是手握一只一尺有余的金铃,铃声飘然远扬。他们被围观的民众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地跪了上万人,狄姜与问药如何也挤不进人群,只得在外围的树上坐着,静静地看着下方的百姓——他们将马文山如天上的神仙一般对待,盲目地崇拜。

问药不解:“掌柜的,他们怎么能这样虔诚?”

狄姜:“因为心中有恐惧,却无法得到排解。”

“难不成马文山还是解药了?”

“至少在他们看来是这样。”

“改明儿我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非人之力!”问药双手叉腰,怒气冲冲。

狄姜摇头失笑:“不要着急,且看他想干什么。”

“哦。”问药不悦地点头。

傩祭之夜后,人群刚一散去,天还没有亮,马文山便载着四十九车金银财帛,以及董齐山的印鉴、玉佩、文书离开了董家堡。按照马文山的说法,这些金银珠宝是去往穗州的路上,发放给贫民的喜钱,是为了给董齐山积福。而印鉴是在董齐山在各个城中的银号取现银所用。他要一路救助百姓,一路为董齐山消冤亲孽债,这才能保董齐山全家之性命。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很少,故而送行的人不多,狄姜和问药一直待在树上,才能将这一行人的勾当尽收眼底。

问药看着运送银钱的队伍浩浩荡荡延绵不绝,心头十分气愤,怒道:“掌柜的,可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为什么不能?”狄姜侧头看她。

“他就是个骗子!”

“他是骗子不错,能骗到这么多钱也算他的本事,不过……”

“不过什么?”

狄姜轻轻一笑,道:“不过他有没有这富贵命去享受,就不得而知了。”

问药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既然掌柜的说他没命享,那我就放心了。”

狄姜的笑意更深了:“你始终要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第二天,天光微亮,一声凄厉的哀鸣便传遍了董家堡:“有鬼啊——救、救命——救——”“啪”!哀鸣最终被一声沉闷的响声所终结,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高空跌落,然后摔得四分五裂。下人们被惨叫惊醒,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四处搜寻了一番并未发现不妥,等巡查的人员来到后院,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无以复加。只见马文山的头颅就像是西瓜一样,染红了太湖石的石峰,血一滴一滴地从山巅淌下。他似乎是从高出掉落摔死的。

“马大师,他不是早已离开了吗?怎么死在这儿了?”闻讯而来的董齐山一脸惊惧,在场的所有人见了这场景都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太湖石峰本来就高出地面三丈有余,要想将人摔成四分五裂,至少要在悬崖一样的高度跌落,可假山之巅已是方圆百米内最高处,他究竟是怎么摔死的?

这件事情很快便传遍了暹梁城。钟旭刚一起床便被人请了去,众人央求他开坛做法,查一查这董家堡中是否还有不洁之物。钟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去请了狄姜来商议。狄姜没有靠近马文山的尸体,只远远看了一眼,便道:“马文山是在别处摔死,而后被移尸到太湖石峰上的。”

“果真如此?”

“嗯。”狄姜点了点头,一旁的问药急道:“他是不是被董叶贞杀死的?”

狄姜摇了摇头:“凶手是谁不得而知,不过董叶贞的疑点最大。”

长生亦附和道:“除了董叶贞,恐怕没有人能有御风而行的能力,更不会有人能将马文山从高处推落。”

狄姜看了眼不说话的钟旭,略带安慰道:“你是不是在自责自己没有保护好马文山,纵容了那些妖邪作祟?”

钟旭摇了摇头:“我并不觉得可惜。”

“嗯?”

“马文山心术不正,咎由自取,董叶贞就算是报仇,我也觉得无可厚非。我只可惜叶贞,若造杀业,于她来生不利,如果可以,我希望她能用正大光明的法子去解决。”

狄姜温柔一笑:“你真是变了很多。变得……有人情味了。”

此时,却听问药一声冷哼,道:“开什么玩笑,她都化为恶灵了,哪里还有什么来生!”

“董叶贞她是人,活生生的人。”钟旭正色道。

“人又怎么会飞呢?”长生和问药一脸狐疑。

狄姜却不急反笑,微微扬起了嘴角:“这场戏,真是越来越精彩了,将事实回禀董老爷便是。”

钟旭颔首,立即去回了董齐山,直言:“怕还是人心在作祟。”

董齐山眯起眼想了半晌,眼中带着疑惑和不信任,但现在没有旁人能为他解惑。良久之后,他最终还是挥了挥手,示意钟旭可以离开了。

马文山惨死的事情很快被董齐山掩盖了下去。当晚,他勒令众人不许再提及此时,同时向董家堡内的人宣布,董家堡连连发生异事,要让董连城和董碧灵结亲,以此冲喜,而婚礼就定在了两日之后。

“冲喜?”问药听闻后,一脸疑惑,“什么是冲喜?”

狄姜缓缓道:“大户人家若连连发生晦气的事情,比如说长者久病难愈,或者连连有人去世,家中白事不断,便会找一房喜事来冲冲晦气。”

“所以……董碧灵要与董连城结亲了?”

“是,他们两日后便会大婚。”

“真是太荒谬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狄姜耸肩,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或许是董碧灵的肚子快要藏不住了吧,便以冲喜为由,办一场喜事,也算是堵住了悠悠众口。”

“照我看,冲喜才是要出大事!”问药张牙舞爪道,“你想啊,马文山虽然死了,但是董叶贞还活着哪!当初她死得那样惨,扬言要董家堡血债血偿,可见她对董府也是有着莫大的怨气,我看这场婚礼只怕是没什么好结果!”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狄姜扬起笑容,似乎对此并不在意,说完,她便去寻钟旭一起逛街了。

暹梁城港巷幽深,青石板路铺葺得十分规整,哪怕下雨路滑,走在路上也不觉得脚下艰难。这是二人为数不多的单独相处的时候。平时问药和长生都会和他们在一起,大多数时间也都是他二人在说话,狄姜和钟旭只是在一旁暗暗地听,像现在这样的时日其实屈指可数。但是二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舒适,似乎无论什么时候二人都能很有默契地沉默,或专注于同一件事情。他们不会感到尴尬,也不会为了聊天而没话找话。舒适而不尴尬的沉默,就是人世间最好的一种关系,狄姜一直觉得这就是她最喜欢的生活状态。

二人一路行来,听见身边的小贩们都在谈论董家堡的事情,董齐山希望将马文山的死暂且压下,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他的死引起了满城风雨,挨家挨户都胆战心惊,似乎都在害怕妖邪之物会连累到自己的家门。狄姜和钟旭却一脸风轻云淡,跟四周疾色匆匆的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二人很清楚这里没有妖邪,比妖邪更可怕的是变质的人心。

“呀!那边竟有人卖‘縠’!”狄姜指着街边的一处织物店,看着牌匾上大写的“縠”兴奋道,“縠用来做衣裳可是极好看的!”

“什么是‘縠’?”钟旭蹙眉,眼中带着不解。

“‘縠’啊……”狄姜知道钟旭常年灰衣麻布,朴素惯了,正打算带他进店里去看一看,却忽然瞥见街角走过一白衣少女。

“她穿着的就是‘縠’。”狄姜素手一指,指着少女道,“‘縠’的质地轻薄,纤细透亮,是表面起皱的平纹丝织物。”

钟旭抬眼看去,便见少女身穿白縠、白纱、白绢衫,腰上系着一枚紫结缨。她的裙子下摆宽大,行走起来飘逸灵动。白莲般安静温顺的外表,眼神空灵,犹如莲叶中一滴将落欲落的水露。四周人头攒动,叫卖声不绝于耳,而那女子却鹤立鸡群,仿佛与四周的一切格格不入。寒冷天气穿靴,她仍着木屐,走在青石板路上,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她压根就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

“这么漂亮的少女不知是哪家的小姐?”狄姜摩挲着下巴,眼中尽是玩味。

钟旭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她再漂亮,也没有狄大夫漂亮。”

狄姜闻言,一脸惊骇地回过头,急道:“你这是在夸我吗?”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钟旭一脸坦然,并不躲闪。

狄姜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才又是一笑:“哎呀,看我,我还以为你动了凡心,看来还是我多心了呀!”

钟旭闻言,脸上蓦地一红,便飞快地别过脸去不再看狄姜,提步向前走去。

“钟道长,你慢点呀!等等我……”

二人一前一后在街上逛了大半日才回家,但是后来无论他们去哪里,都再没见过那个白衣少女,她就像是九重天上的谪仙,惊鸿一瞥,然后再寻不见。

一如来去无踪的董叶贞。

两日后,董家堡内张灯结彩,但是人们的脸上却无多少喜色。他们布置府邸时,皆是疾色匆匆的模样,固然是因为时间紧迫,但更多的是因为这场婚礼在他们看来,只是为了冲喜。红白两事间隔只有五日,放在哪儿都说不过去。

大婚这日,正是董叶贞下葬之后的第五日。这五日里暹梁城陷入了沉沉阴霾,晦气就像是迷雾,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就算今日府邸红绸接天,也挡不住连日来的命案所带来的阴云。由于婚事准备得仓促,喜婆和婢女都是董家堡内伺候了多年的下人。轿夫们抬着喜轿,将董碧灵从董家老宅抬去了城西的另一处新宅,这是此前早已给董连城准备好的宅院,此番重新布置一下,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董碧灵和董连城拜别父母之后,她便被喜婆扶上了喜轿。喜轿原先是董齐山出行的工具,如今翻新了一番,被装饰得红灿灿的,十分喜庆。喜轿外表就像一座小屋子,前有会客室,后面放着一方巨大的罗汉床。董碧灵盖着喜帕,穿着喜服,端坐在罗汉床上,三十二人将她的喜轿抬起,在鞭炮声轰鸣中被缓缓抬出了董家堡。这是狄姜几人从未见过的奢华阵仗。

“竟真有需要三十二人抬的轿子!”问药惊叹。

“怕就连大明宫中的女皇也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长生附和。

狄姜与钟旭相视一眼,便一语不发地继续在道旁围观,狄姜一脸淡然,钟旭却不自觉地握紧了怀中的佩剑。他有预感,这一场婚礼并不会太顺利。

果然,在喜轿抬出去没有三丈远,便听轿内传出一声惨叫。

“啊——我的肚子好疼!停下!停下来——”董碧灵坐在三十二人大轿内,轿子内部空旷,等她忍着腹中剧痛步履蹒跚地爬下了床,这一会儿的工夫,她的下身已经被鲜血所染红。

“小姐!您怎么了!”紧接着传来丫鬟们的惊呼。喜婆在喜轿外听闻,连忙招呼众人将轿子停下,随即从台阶走上轿子。

“啊!”喜婆刚一掀开帘子,便见轿内满地鲜血,血从董碧灵的身下流出。此时的董碧灵一脸苍白,整个人止不住地抽气,身子颤抖得就像一片随风飘零的叶子。

“小姐,您、您这是怎么了?”喜婆连忙围上去,却见董碧灵已经进入了迷离,喜婆回望两个婢女,二人也只是惊惶地摇头,连连道:“我们也不知道,小姐突然就说肚子疼,紧接着就流了好多血!”

“救救我……”就在这时,意识模糊的董碧灵发出了一声呻吟,耷拉的双眼突然睁得猛大,似乎是受尽了极大的苦楚,可她身边的人根本没有碰她,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

“啊!救我!啊——”董碧灵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传了出来,盖过了鞭炮的轰鸣,董齐山站在大门之下,听闻不对,连忙让燃放鞭炮的下人们停下来。鞭炮被浇熄,董碧灵的惨叫愈加惨烈。喜婆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搀扶着董碧灵往轿外行去,刚一掀开轿帘,董碧灵的双手便突然用力地握住了搀扶她的婢子。“啊——”的一声惨叫过后,便听“咯咯咯咯”的声音从她的身下传出。

那是一只成年公鸡,鸡冠英武,神情骄傲。它摇了摇沾满鲜血的翅膀,便拍打着翅膀从董碧灵的裙底钻了出来。董碧灵身下一片血迹的模样也暴露在众人的视野里。

董碧灵见状,连哼都没有了力气,两眼一黑昏了过去。那模样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产。而她确实是生产了——产下了一只鸡。

众人都被吓着了,连同婢子在内,董府里外一片寂静。

“来人!快将小姐抬回去,请大夫来好好医治!”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董齐山,他高声一喝,再一挥手,仆从们便将董碧灵的轿子抬回了府中。

董碧灵回府后,她所带来的惊惶分毫没有减少,反而愈演愈烈。

“你们看见了吗?她居然生下了一只鸡!”

“我也看见了!那真是一只鸡!还会打鸣呢!”

“可是人怎么能生下鸡的孩子?”

“董三小姐……她莫不是与……”张媒婆掩着嘴,连连惊道,“与鸡……”

“天呀,这是做了什么孽呀!董二小姐才与鬼魅珠胎暗结,这才不过几日的工夫,三小姐竟然生下了一只鸡!董家堡里头莫不是撞上邪物了?”

“照我说,一定是从前董老爷的那些未出生的孩子回来复仇了!”

……

民众你一言我一语,传得沸沸扬扬,此时不消几刻的工夫,便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很快,城中一些老氏族的长老们便找上门来,要求董齐山早下决断,将与鸡结缘的董碧灵也拿去剥皮拆骨,断了妖孽作祟的源头。

“这绝不可能!”董齐山断然拒绝,在祠堂中指着一众长老,“你们每年拿了我多少钱财,竟还在这想要我女儿的命?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谁敢动她,我就要谁陪葬!”

“可是……此事非同小可,若碧灵小姐中了妖人的魔障,只怕还是要早做决断呀!”

长老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董齐山烦躁不堪。这样的情状几天前也有过一次,但是他几乎是不需要多加揣度,就下了诛杀董叶贞的决定。此情此景何其相似,只不过那是养女,而这是嫡亲的血脉,便是任旁人有一万个理由,他也做不出杀女的行为来。

而此时的董碧灵躺在自己的大床上,床边的医生都皱着眉头,瞧不出她的病症来。大家看过之后才发现,原来董家又出了一个未婚先孕的小姐,可这话他们谁也不敢先开口。而且,根据脉象显示,若说她产子,却把不出产后的脉象。她现在还带着喜脉在身,并不是如大伙所看见的那样——生出了一只鸡。

狄姜一脸淡定地站在花园里,与董家堡内一个个像无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的下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怎么看?”狄姜淡道。

“还是那句话,人心所为。”钟旭靠在廊柱上,面无表情,似乎一点儿都不关心。对他来说,若没有鬼魅,那都是无趣的事。

狄姜轻笑地点了点头。

就在狄姜与钟旭主仆四人坐在院子里的凉亭内悠闲地晒着太阳的时候,前院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鬼啊!鬼来了!”

众人皆惊,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前院,猜测前头究竟又发生了何事。

就在那声惨叫犹在耳畔回绕的时候,前院里突然有一女子,摇曳着娉婷的身子,从照壁外缓缓走进,她一袭黑衣,冷艳骄傲,艳冠群芳。在她的身边,还跟着一名白女童,她身材娇小,身高还不到董叶贞的腋下。狄姜定睛一看,发现正是前日在街角所见的那名白衣少女。

“是叶贞小姐!怎么会是叶贞小姐?”

“她是鬼呀!”

“我亲眼看见她被开膛破肚!她一定是回来报仇了!”

院子里的人都惊呆了,好几人直接被吓得连滚带爬地跑走了,还有几人皆是被吓得走不动路的模样,他们想跑,可是连逃走的力气都没有了。

临近午时,烈日炎炎,董叶贞牵着小女孩的手,突兀地站在院子里。狄姜抄起手,向董叶贞投去一个好奇的眼神,对方亦不躲闪,回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道:“又见面了。”

“不错。”狄姜点头。

“你不怕我吗?”董叶贞淡道。

“为什么要怕?”狄姜反问道,“董姑娘貌美,能多看一眼都是人生一大乐事。”

董叶贞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继续向大殿走去。大殿里,听到消息的董齐山和一众长老立即走了出来,见到活生生的董叶贞时,面上的表情都有所惊惧。但是相较那些下人,还是镇定得多了。

“你究竟是人是鬼?”董齐山率先开口,出来主持大局。

董叶贞面露委屈,不消片刻工夫,便连连垂泪道:“爹爹,您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我是贞儿呀!”董叶贞语气里的委屈和撒娇,让狄姜和钟旭都觉得有些惊讶,两人相看一眼,才继续听着他们的对话。

“你真是叶贞?你没有死?”董齐山惊讶道。

“我遭歹人陷害,有大半月的时间神志不清,多亏有月影相助,在最后关头将我偷梁换柱,叶贞才得以保全性命,死里逃生。”董叶贞说着感激地看了眼身边的女孩。女孩面无表情,却点了点头,似乎在说:“她说的是真的。”

“爹爹,您要为我做主呀!”董叶贞“扑咚”一声跪倒在董齐山面前,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一脸惊慌的董连城。他的神色复杂,为在座所有人之最。但是此刻却没有人注意到他。

除了狄姜。

董齐山与众位宗亲相看一眼,才继续道:“你要为父为你做什么主?”

“是孙嬷嬷下药害了我,让我做了畜生才做的生食血肉之事,亦是她在碧灵妹妹的裙下放了一只鸡,害得碧灵被众人以为产下了一只鸡,她居心叵测,简直不配为人!”

“什么!”一众人等闻言,皆是哗然大惊。

“快去把孙嬷嬷押来!”董齐山命令一出,立即有许多人去了后院找人,很快便在她的房里将她揪了出来。

孙嬷嬷一见董叶贞,就跟见了鬼一样连连后退,道:“你不是死了吗!”

“你当然希望我死了,否则,你的恶行就要被公之于众了!”董叶贞怒道,“你说,为什么要在碧灵妹妹的裙下塞鸡,让她当众出丑?!”

“我没有塞鸡!我没有!”孙嬷嬷连连摇头,“不是我干的!”

“你被我识破了,当然不承认了!就像当初你将小孩绑来,塞到我的嘴里所干的事情一模一样!”董叶贞怒目相向,“说!你对我董家有何仇怨,为什么要害我和碧灵妹妹!”

“你都……知道了?”孙嬷嬷吓得一哆嗦,痛哭流涕道,“我也是受人胁迫,不得已呀!”

“拿了马文山百两黄金,这也叫受人胁迫?”董叶贞冷笑,“若不是我及时赶到,碧灵妹妹只怕也是要被人处以极刑了!”

“我……我……”孙嬷嬷几次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最终一咬牙,点了点头,“我不该害你……是我对不起你……”

二人这一席话,将此前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孙嬷嬷收了马文山的好处,致使董叶贞神志不清,生食人肉。而董碧灵身下的鸡,似乎也是被她放进去的。可是董碧灵大婚前,马文山就已经死了,孙嬷嬷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答案永远都无解。因为董齐山已经听到了他想听的话,他不必再深究下去,只要有了孙嬷嬷这个替罪羊,董碧灵的难堪就能迎刃而解。没有人会在乎董碧灵身下的血液从何而来,只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孙嬷嬷和马文山,便足够了。

董叶贞的归来,无疑解决了董家堡现在所有的难题,就连连日来的阴影都有了烟消云散的趋势——她的到来证明了一切是人为,并非有鬼。而始作俑者马文山已经命丧黄泉,他是怎么死的已经没有人去管顾,就连起先说好给他门徒们的千两抚恤金,董齐山也不打算再兑现。董家堡恢复平静,不过花了短短半日的工夫。而董碧灵喝了安胎药之后,病情便转危为安。胎儿尚在,母子平安。

看热闹的人群散去之后,问药走在回房的路上,问道:“掌柜的,他们分明亲眼见着董叶贞被开膛剖肚,为什么这会儿又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就像从未经历过劫难似的?”

狄姜沉着一张脸,但眼神却显得饶有兴致。她没有立刻回答问药的话,而是缓缓道:“在这世上,有一古老的匠人家族,他们游离三界五行之外,他们不受天地寿命的约束,可以使人生肌铸骨,起死回生。”

“您的意思是,是匠人救了董叶贞?”

“只有这个可能。”狄姜点了点头,又道,“我们来暹梁城的那一日,便是遇到了森光之祭,匠人家族起死回生的祭奠,便是有萤火之光为牵引。”

“那么您找的宫翎月……会不会就是跟在叶贞身边的那个女童?”

狄姜摇了摇头,道:“匠人一族的寿命很长,但那个孩子的寿命却似乎已经没有几日了,而叶贞的寿命却很长……再者,若真有匠人与叶贞做交易,七天是一个轮回,我们等七天好了。”

“为什么要等七天?”

“七天是匠人一族救人的极限,叶贞如果被匠人所救,她的寿命会在七日内转移一半到匠人的命盘之上,还有两日,匠人一定会回来找她。”

“原来如此。”问药不明觉厉地点了点头。

“而且,叶贞的眼睛里有仇恨,但是仇恨之下,还有藏不住的情谊,我想知道,她最终会怎么选择。”爱、恨,还有原谅,这三者相克相生,只在一念之间。但是俗话说得好,原谅容易,想要再次信任,就没那么容易了…… FyvLmUj6ZLg0jc+WAVR0xdQVieHlsbbu7+tBFLmaKkjIdXD1uzCWDLhpFJbPw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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