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三章
剑冢

钟旭已经死了。

这一句话始终在狄姜的脑海里盘桓不去。凄冷的冬夜里,她的耳畔听不到一丝风声和虫鸣,时间仿佛也在这一刻停滞不前。

“你……没事吧?”玉灵老貉贼眉鼠眼,眼睛里充满了不解,他不能理解这个凶神恶煞的女人现在怎么跟吃了定身丹似的一动不动。

“你说……钟旭死了?”狄姜双目写满了不可置信,一再求证追问,多希望玉灵老貉告诉自己他是在开玩笑。

可是并没有。

玉灵老貉始终点头,再三确定道:“钟旭确实是死透透了!”

“这怎么可能!我分明还能感受到他的气泽!”狄姜身形踉跄,久久说不出话来。

“掌柜的别着急,或许是他胡说八道呢?我们把它扒皮拆骨,看他说不说实话!”问药撸起袖子,作势上前。

玉灵老貉连连告饶:“姑奶奶明察!钟旭真的死了呀!您二位法力无边,自可去查一查他在哪儿,你们定是查不到他的所在,才会来白云观找他不是?你们发现不了他的踪迹,便是他已经死去的铁证啊!”问药想了想,发现他说的有道理,便扶着狄姜:“掌柜的,您是不是好久都感觉不到钟旭了。”

狄姜面色微怔,良久才点了点头:“不错。”

问药长舒一口气,知道掌柜的心里难受,但她比狄姜心急,很快便又拎起玉灵老貉的脖子,逼问道:“化灵池在哪里?快带我们去看看!钟旭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玉灵老貉缩着脖子,双眸直溜溜地转悠,似乎心里头有千百个想法闪过。

“去不去!别想出阴招!”问药恶狠狠地瞪大了眸子,吓得他又是一激灵。可任问药如何逼迫,玉灵老貉这会儿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带你们去!”

“信不信我一拳打爆你的头?!”问药高抬右手,可这玉灵老貉就像突然充满了勇气一般,横心道:“你们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女魔头!既然不是城里赌坊派来讨债的,就一定是想毁我龙脉的妖女!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我死不足惜,但是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等我死后,我一定会化作恶灵回来,为我的徒子徒孙报仇!你们杀了我吧!”玉灵老貉闭上眼,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而狄姜和问药却是一愣,龙脉?

什么龙脉?

这会儿玉灵老貉突然似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一般,无论怎么逼问都不再开口。狄姜无奈,觉得自己拳头已经给得够多了,便决定换个软路子来。

狄姜放了几只小貉,然后偷偷从袖子里拿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洋葱,掰开塞了一半给问药,然后捏在袖子里一抹眼睛,号啕大哭道:“我们二人原是山中苦修的……蛇精,三年前自受了钟旭的恩惠后,便与他一见钟情,情投意合,然后相爱相知……他分明与我说好了,待他辞了白云观的掌教之位就回去娶我。可谁曾想,他这一去三年都没有消息,我在大江南北寻了他整整两年才寻到此处,您却跟我说他已经命丧黄泉!可让我怎么独活于世?我不活了!”

问药立时明白了狄姜的意思,立刻也偷偷抹了洋葱,泪眼婆娑道:“夫人我陪您一起去!到了地府见到姑爷,我还伺候你们!”二人说着,相互扶持推搡,作势要去撞石头,但两厢互动之下,二人愣是谁也没有往前迈动一步。这一来一去,倒是将玉灵老貉感动得一塌糊涂,他双目通红,全然忘了此前受过的侮辱,面露怜悯:“二位果真是钟旭的红颜知己?”

“千真万确!不然我怎么会不怕您?因为都是钟旭告诉我的呀!”狄姜连连点头,说得跟真的似的。玉灵老貉面露迟疑,似乎有些纠结。

问药接着说:“就连长生也是知道我们的关系的!不信你去寻了长生来问!”一提起长生,玉灵老貉面色就变了变,长生就像是一个佐证,侧面证明了狄姜和问药的话是真的。

“好吧!我带你们去找他。”玉灵老貉终于点了点头,“此番能有人为钟旭送终,也是我乐意看到的事。”

狄姜喜上眉梢,立即招呼问药:“竟不想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了自家人,快松绑!”

玉灵老貉被放开之后,便“砰”的一声恢复了原形,他捋着花白的胡子,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你们是钟旭的女人,以后也要规规矩矩叫我一声太师叔,以前的事情我既往不咎,以后要记得,以礼待人!”

“太师叔教训得是,狄姜知错了。”狄姜连连颔首,并带着问药一起作揖。

玉灵老貉此前受的屈辱得到了一个说法,他也不是记仇的人,便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带着二人向青云山走去。一路上,他都在与狄姜主仆二人解释:“知道为何我法力低微吗?”

“道长好本事,哪里低微了?”狄姜笑对。

玉灵老貉很满意,便开始滔滔不绝讲起来:“我本是白云观的开山祖师爷座下的一名入室弟子,他怜我有善心,便将我收在身边,我便将一身法力都献给了白云观,为了保护这百年基业不毁于我辈之手,真可算是煞费苦心呐!”

“道长可真不容易,白云观可真亏了有你在呢。”狄姜一脸诚意,对他一通猛夸,夸到最后,素来面子厚的玉灵老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三人一路往山上走,这时天边泛起白光,初晨的朝霞很快便飞上了云霄,将这云梦泽染成了红澄澄的一片,走在山间向下看,便是千百个岛屿落在橙红色的水中,千娇百媚,无限瑰丽。

“漂亮吧?”玉灵老貉问道。

“漂亮。”问药和狄姜附和。

“可这百里山川、千里水乡之下,镇压的是这世上最凶猛的恶灵。”玉灵老貉一脸凝重。

“什么?”狄姜和问药都是一凛。

“这也是钟旭身亡的原因,等到了地方,我便将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们。”玉灵老貉叹了口气,继续向山上走去。狄姜和问药跟在他身后,皆是一脸迷惑,尤其是狄姜,她的手心飞速地在盘算着,感知也荡开了去,却并没有发现这云梦泽中有任何的不妥。它就如外表所呈现的那般美丽多姿,引人入胜。

三人从白云观的三殿穿过,入了后山,后山有一山洞,洞有小口,口上垂着许多枯萎的爬山虎,若不仔细去寻,难以辨认。

“这里是白云观的后山,麒麟崖。”玉灵真人说着,将枯枝拂开,洞里隐约有流水的声音从里面透出来。他又捡起洞口的一支火把,在石壁上划过,火把便开始燃烧起来。狄姜与问药对视一眼,便跟着他从小口进入。

麒麟崖里巷路幽深,四周的石壁在火光的映射下显得绚丽多姿,十分神秘。山洞两侧的石壁一开始很狭窄,头顶也不过四尺有余,三人需要躬身才能前行。复行数百步后,山洞豁然开朗,就如同客栈里头的光景一般,这座青云山的山顶也呈现圆弧形,洞顶可以看见白云款款,洞底是一汪碧绿幽静的泉水。泉水被石壁环抱,在天幕的映衬下,色泽晶莹澄碧,这一刻,泉水叮咛,周围氤氲缭绕,宛若人间仙境。便是在这样一汪泉水的中心,有一座白玉所铸的平台,直径不过丈余,却显得那般庄严肃穆,神圣不可侵犯。

“那就是化灵台,也叫青溪龙砚,”玉灵真人手指那一方白玉台,“钟旭就在那里。”

“在哪儿?为什么我没看见?”问药连忙跑过去,围着泉水看了一圈,都没发现砚台上有人。狄姜知道水面上没有人,那么水底定有乾坤,她几乎没有多想,便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一闭,“扑通”一声转身跳下了泉池。

“掌柜的!”问药的惊呼淹没在泉水之外。狄姜入水之后,发现泉水没有想象中的冰凉刺骨,反而略带着些许温暖。她心下便知晓,原来这是一汪温泉水,这也便是泉池之上氤氲环绕的原因。

短暂的眩晕过后,狄姜在龙砚的正下方看见了两座石像,石像半个身子泡在泉水中,半个身子没在池底的泥沙之中,活像是池底有一扇门,将它们半个身子浸在水中,半个身子关在门里。狄姜游过去,仔细一看,便发现这二人的眉目与钟旭和长生有些许相似,不,简直是一模一样。狄姜扒开池底的淤泥,便发现事实与她想的一般,他们的下半身被困在一道刻有符文的门里。此时,她的憋气已经到了极限,便足尖一点,翻身上岸。

岸上,问药正掐着玉灵真人的脖子,恶狠狠道:“你快下去救人!”

“我……可不会……水。”玉灵真人面色通红,显得十分痛苦。

“问药!”狄姜高喝一声,“不得无礼!”

“掌柜的!您没事吧?”问药喜不自胜,连忙跑过来,将自己的衣服脱下,盖在狄姜身上,道,“掌柜的……我生来怕水……我怕这老头坑你,这不……实在是太着急了!”问药语无伦次,还想继续说,狄姜却摆了摆手,显然并不在意她的说辞。她转过身,着急地对玉灵道:“他们为什么会变成石头?”

“钟旭变成石头了?!”问药又是一惊。

“哎……此事说来话长……”玉灵真人长叹一口气,“严格来说,我算是钟旭的太太太师叔,他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一边说一边抚摸着胡须,端出了一副长辈的架子来。

“少吹牛吧你!”问药龇牙咧嘴,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你……爱信不信。”玉灵见状,又是吓得一哆嗦,清了清嗓子,转而看向了别处。

“我这丫头不会说话,您有话只管对我说,我信。”狄姜道。

“还是你懂事。”玉灵真人点了点头,“这里曾是太霄帝君的管辖范围……”

“太霄帝君?”狄姜连道,“可是掌管十方鬼域将士的鬼域元帅?”

玉灵真人点头:“当年太霄帝君在此羽化,他的宝剑便化作了青云山,镇住了这十万山川湖泊中的戾气,可是近些年,这些秽物有些妄想破阵而出,白云观的先祖为了守护这一方太霄剑阵,便想出了一个侍剑的法子。每十年,在人海中挑选出一名童子,在他满十岁时,将他沉入化灵池中,以他的精气和身体来安抚这十方戾气,修补连年破损的太霄剑阵。”

问药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可狄姜却是听明白了,她急道:“所以,长生就是那个要被祭剑的童子?”

玉灵真人点头:“不错。”

“真是荒唐!”狄姜双手握拳,右手一拳砸在石壁上,怒道,“十方戾气岂是一个童子的牺牲就能弥补的?”

“虽然我不知道祖宗留下的规矩是为何,但是事实便是如此,”玉灵真人摊手,“一到了十年的光景,这泉水便开始冒泡,大地也跟着颤抖,但只要有人祭了剑灵,这些现象就会跟着消失。钟旭曾经祭过一个孩童了,那个童子叫叶归,与他同吃同住一起长大,但叶归已经在十年前入了剑门,生死不论。而长生,亦是他根据天命亲自挑选出来的童子,可不知三年前是出了什么缘故,他这次却不愿意再让他祭剑了……”

“所以他去救长生,导致两个人一起化作石像,被关在了剑门里。”狄姜接道。

玉灵真人点点头,长舒了一口气,眉目中尽是可惜。气氛在这一刻凝结,玉灵和狄姜皆忧心忡忡,只有问药似乎还不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没有救他的法子吗?”问药疑惑道。

“当然有啊!”玉灵真人道,“这太霄剑冢每十年需一个侍童,只要有人愿意代替长生入剑门侍剑,可不就能救他们了?”

“当真?”狄姜道。

“比什么都真。”玉灵真人颔首。

“那你怎么不去?”问药狐疑。

“我……是貉啊,而且,你见过这么老的童子吗?”玉灵真人缩着脖子,垂下满头白发对问药道,说话间,他满脸是无奈与叹息,别提有多黯然心伤了。

从化灵池出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正午的阳光高挂在头顶,却仍不觉得温暖。白云观中万籁俱寂,唯闻钟磬音。狄姜站在青云山之巅的钟楼下向山下望去,她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观赏过这里千岛林立的雪雾奇景。

云梦泽古老而永恒,神秘又充满了风情,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绚丽的色彩,却让人的身心都跟着平静。北风带着山林里独有的青松翠柏的香气扑面而来,带着丝丝哀伤和肃穆,侵蚀着身心。狄姜闭上眼睛,张开双手,感受着风的声音。

她喜欢这里。

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太霄帝君会选择在这里羽化。

云梦泽是鬼域与凡间的交界处,镇压着无数想要往来两界的秽物,是方圆千里戾气最重之地,太霄帝君便是用自己的骨血化作了这十里山川、千万湖泊。他的身下埋葬的便是这世上最凶戾的灵,一旦太霄剑不得安宁,那么这十里山川的秽物必将为祸世间。

太霄……到死也守护着自己的职责。

这对狄姜来说无疑是个大好的消息。她不自觉地便扬起嘴角,踮起了脚尖。

“掌柜的!”

“狄姜!”

两声暴喝从身后响起,紧接着,狄姜便见一白一黄两道影子朝自己飞扑而来,随后自己便落在了白衣公子的怀里,被他紧紧拥在了怀中。

“你为什么要想不开!”男子的声音在头顶炸响,太阳从他身后透出,她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但却认得出他的声音。狄姜有一瞬间的眩晕,待眩晕过后,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武瑞安的怀里。

“王爷?您怎么来了?”狄姜看清了来人,立即想要从他身上挣脱开来。可武瑞安却不依不饶,将她紧紧环在怀中,急道:“你为什么要跳崖?”他的语气里带着十分的焦急,可在狄姜听来却有些莫名其妙。

“谁说我要跳崖?”狄姜蹙眉,回头去看问药,便见问药也是一脸焦急。

“掌柜的,咱有话好好说,你不能因为钟旭的死而想不开啊!”问药道。

“我没有想不开。”狄姜见二人是真的被自己吓着了,才咳嗽了一声,摇头道,“我只是想再听听风的声音。”

“风会说话?”武瑞安一脸疑惑。

“我不信。”问药摇了摇头,一副“我肯定掌柜的就是在寻死”的模样。

狄姜懒得跟他们再解释,她累了一个通宵,索性就躺在武瑞安的怀里懒得动弹了。她打了个哈欠,懒懒道:“王爷怎么来了?”

“我起床之后见你们不在,怕你们又不告而别,便四处寻找,最终在这里找到了你。”

“这样啊……”狄姜打着哈哈笑道,“我们的行李还在客栈,又怎么会不告而别呢?”

“是吗,那就好,只要你不是想不辞而别,我便放心了。”武瑞安眯起眼,直盯着狄姜看,她也大方地回以微笑。

“王爷可不要听掌柜的胡言乱语,”问药在一旁乐道,“她分明是担心王爷高烧不退,要不然她哪能被困在一个小客栈里?”

“真担心我,刚才还要跳崖?”武瑞安佯装愠怒,抱着狄姜的双手又紧了两分。

“疼……”狄姜轻声唤道,随即蹙眉,白了问药一眼。

“对不起。”武瑞安忙放开了少许,却仍是席地跪抱住狄姜,不肯放开。地上满是积雪,融雪的天气里更是寒冷刺骨,武瑞安就这样跪在雪地里,连个眉头都没有皱过。

“王爷,您要不要先起来?”连问药都看不下去了,忙伸手去扶。

武瑞安摇了摇头:“无碍。”

“当真无碍?”武瑞安刚一说完,狄姜便单手覆上了他的额头,手心传来火热的触感,高烧比之昨日更甚。“这还叫无碍?”她陡然提高了音调,武瑞安被她吓得一松手,她便趁势从他怀里挣脱开来,又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

武瑞安双颊绯红,浑身颤颤悠悠的,显得精神很差,狄姜知道他大病未愈,连忙招呼问药:“快把王爷扶到白云观里去。”

“是。”

三人回到白云观里,便见玉灵真人正在安抚一群惊魂未定的小童子,他们见了问药,都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瑟缩在角落里,牙关止不住地发抖。

“不要害怕,这是我们的道友,是掌教真人的朋友。”玉灵真人说完,问药配合地给了一个自以为很友好的微笑。小童子们一脸狐疑,却也没有刚才那般害怕了。

“玉灵老……咳,”问药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称呼地不妥,立即改口道:“玉灵真人,有没有空的房间,让我家公子歇息歇息?”

“当然有,快跟我来吧。”玉灵真人见了武瑞安,立刻点头哈腰地向后院走去。

武瑞安在外形上比狄姜和问药更加贵气得多,旁人见了大抵都要问上一句:是京城来的贵公子吧?仿佛他的脑门上就刻着“我身份不俗”几个大字。就算他现在病了,也是一个病弱的贵公子,让人难以忽视。

白云观的后院,是两组并列的四合院落,两个院子大小相近,由两个拱门相连接。正院坐南朝北,有一排房用以放置各类经卷书籍,是藏经阁之所在。再往西穿过庭院,便是玉灵真人的寝室,寝室两边各有一道小门,用来连接另一个空置的院子。西院坐北朝南,由于白云观中人烟稀少,所以一直被空置。庭院占地不小,四周种着几棵参天翠柏,在这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倒显得十分养眼,像来到了夏季也是遮阴避暑的好地方。

“这个院子一直是掌教居住之所,你们是他的朋友,掌教若是知道了,应该也不会有异议。”玉灵真人说着,语气里多少带着几分叹息。狄姜知道,那是因为他对白云观的未来堪忧。钟旭作为掌教,亲手打破了百年来先辈所立下的规矩,导致白云观前途未卜,一众人群龙无首,只得化作月老祠掩人耳目,着实是令人唏嘘。

玉灵真人指着靠里边的一排院落道:“这一排屋子都是空置的,你们随便挑吧。”

“多谢道长。”狄姜与问药搀扶着武瑞安走进了最近的一间,走进去才发现这里比前院里的陈设还要好上不止一个档次。

房间里布置整洁,右边是一张单人木床,左边窗户下是一张书桌,桌子上的红烛燃到一半,已经落了许多灰,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此居住过了。玉灵真人派人送来了褥子和棉被,又将整个房间打扫了一遍,狄姜这才扶武瑞安躺在了床上,又悉心替他掖好了被子。此刻,武瑞安的神智已经陷入迷离,怕是连这里是哪儿都分不清了。

狄姜管玉灵真人要了些草药,嘱咐问药用六碗水将之熬成一碗送来。待半个时辰之后,问药端着药回来,见狄姜仍坐在武瑞安的床边,她立刻眉开眼笑道:“掌柜的,您终于开始心疼王爷了。”

狄姜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快把药拿来。”

“欸!”问药应了一声,将药递到了狄姜手里,“小心烫。”

狄姜接过汤药之后就不再理她,拿着勺子搅动了几圈,将烫口的药稍稍吹凉了几分,随后又一勺一勺慢慢地喂到了武瑞安的嘴里。

问药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内心惊讶不已。

“掌柜的,您转性啦?”问药疑惑道。

“此话怎解?”狄姜淡淡道。

问药:“从前您对王爷可没有这般上心,您这会儿突然良心发现了?”

“去,我这是在与他做最后道别。”狄姜说着,又舀了一小勺,轻轻喂进了武瑞安的嘴里,汤药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她便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擦拭干净。

“道别?”问药疑惑,“您要去哪里?”

“你猜?”狄姜弯起眉眼一笑。

问药心一沉,道:“你莫不是想去化灵池给钟旭陪葬吧?”问药话音刚落,便见躺在床上的武瑞安通身一颤,刚喂进去的一口药也被他悉数吐了出来。

“瞧你乱说,把王爷吓得在梦中都一哆嗦。”狄姜翻了个白眼,忙将武瑞安脸上和嘴角的药给擦拭干净。

喂完药,狄姜又陪武瑞安坐了一会儿,便道:“你在这儿照顾王爷,我去别处瞧瞧。”

“嗯。”问药轻轻颔首,却有些犹豫。不是因为武瑞安的病,而是因为狄姜的神色。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掌柜的从化灵池出来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她面上的表情始终淡淡,透着几分与世无争的柔和,与过去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却似乎更加不像一个“人”了,没有人的七情六欲,端的是一副四大皆空的样子。就好像刚刚在悬崖边,她的神色分明是无所眷恋,要与世长辞一般……

问药隐隐有些担心,但还是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毕竟掌柜的身家财产还在太平府,她不信那样爱财的女人会舍得去死。

念及此,问药才算是稍稍放下了心。

狄姜在化灵池待了一下午,直到日薄西山才回去。她回去的时候,武瑞安已经醒了。院子里充斥着一股牛油的香味,就连迎面而来的北风都带着一股香辣的味道。

“多放点红,看着喜庆!”

“我不吃辣!”

“可我家掌柜喜欢!”

……

屋里传来玉灵真人和问药的争执声,狄姜走到门口,便听见武瑞安在打圆场:“辣椒吃吃也就习惯了。一开始我也不吃,跟着狄姑娘住了两月,这不也爱得不可自拔了。”

“爱得不可自拔的是辣椒呀还是人哪?”问药在一旁挤眉弄眼。

“你家掌柜不是钟掌教的夫人吗?怎么千里寻夫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呢?”玉灵真人好生奇怪,此言一出,必然遭到武瑞安一记暴打,果不其然,屋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好一阵鸡飞狗跳。

“咳咳——”狄姜咳嗽了几声,推开门走进了屋。屋里挤满了人,正围在桌旁煮火锅。本不大的木桌上架起了一口大铁锅,铁锅下烧着炭火,锅里的油水红灿灿的,正突突地往外沸腾。狄姜瞪大了眸子,显得有些不可置信:“你们竟在吃火锅?”

问药骄傲地一昂头:“这几天吃得太没味了,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掌柜的,您看我这手艺还不赖吧?”狄姜走过去,仔细地看了眼,便发现锅里盛满了鲜辣椒、豆瓣、豆豉、牛油、花椒、姜片、大葱等物,做得倒是色香味俱全,锅边上也一字排开了十几样菜式,荤素不忌,瞧上去倒是与在太平府时吃的一般模样。

“快尝尝?”问药递来一双碗筷,她却没有急着接过。狄姜的眸子最终落在与玉灵真人扭打在一起的武瑞安身上,她面色一沉,淡淡问道:“你身子大好了?”

“好了!不信你看……”武瑞安说着,又一把扯住了玉灵真人的胡子。

“哎哟喂,您可轻点!”玉灵真人被他扯得哇哇叫,狄姜却充耳不闻。

“就算这会儿病好了也不许吃,你这几天忌辛辣油腻。”狄姜说完,接过碗筷,肆意地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吃得一脸满足。武瑞安放开玉灵真人,走到狄姜身边,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道:“一口都不行吗?”

“不行。”狄姜斩钉截铁,丝毫不给他任何转圜的余地。

武瑞安不得已,只得听话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吃。玉灵真人显然是第一次吃这样的食物,和他的徒子徒孙们吃得十分开怀。一顿饭下来,几人都吃得汗流浃背,酣畅淋漓,独剩武瑞安在一旁馋得直流口水。直到亥时吃完火锅,白云观众人和问药一起留下来收拾残羹,武瑞安一人饿着肚子在院子里散步,正巧看见狄姜从另一边的小道走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只破旧的食盒。

“狄掌柜,您去哪儿了?”武瑞安奇怪。

狄姜拉住他,将他摁在石凳上坐下,问道:“你不是肚子饿了吗?”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武瑞安便觉得自己浑身都没劲。他哼了两声,算是默认了。

“呐,刚给你熬的小排粥,以后可别说我不管你了。”狄姜笑着从食盒里拿出一碗撒着葱花的粥,放在了武瑞安的面前,空气里隐隐约约飘起肉香,引得武瑞安食指大动。

“快吃吧。”狄姜将勺子递给他。

武瑞安接过了,却不急着吃。

“你的手怎么了?”他直直地盯着狄姜的双手,发现她的手上红彤彤的,破了好几块皮。

“这个啊,小事。”狄姜举起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想是前两天忘了关窗,柴房的柴都有些受潮了,我便将它们重新收拾了一番,好不容易才点着了火。这个呀,应该就是那会儿弄的吧。”

“这种事以后交给问药做就好了,你这样,我会心疼的。”武瑞安握住狄姜的手,将她牵住,在自己身边坐下。狄姜破天荒地没有任何反应,任他握着。

武瑞安心中狂喜,恨不得立刻抱住她。狄姜忍不住提点道:“王爷,您别光顾着看我,快喝粥吧,不然我可就白白受伤了。”

“哦,好。”武瑞安闻言,立即开始大快朵颐,不消片刻的工夫,那碗粥便见了底。

“好像不够吃啊……我再去给你盛一碗。”狄姜说完,拎着食盒飞快地消失在了小径尽头。武瑞安看着她鞍前马后又温柔如水的模样,好一阵恍惚,只觉得自己今日是不是在做梦?她怎么突然……变得这样体贴了?

狄姜回来后,武瑞安没有立刻吃饭,而是与她对坐着,郑重道:“狄姜,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呀。”狄姜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武瑞安叹了一口气,道:“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狄姜一愣。

“关于钟旭的事情,我知道他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但是逝者已矣,你不用……”

“他没有死。”狄姜打断他,“钟旭还活着。”

“是,他变成石头了,那也叫活着吗?”武瑞安蹙眉,激动道,“我知道你不想承认,可是他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谁说不可能?”狄姜咧嘴一笑,“我一定会让他活过来。”

“你想怎么做?”武瑞安瞪大了眼睛,虽然不敢相信,但是狄姜的话语里却并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反而充满了笃定。

狄姜:“只要我进入剑冢,就能一命换一命。”

“一命换一命?!”武瑞安大惊,“这如何使得?我不许你去!”

“为何使不得?”狄姜不解道,“钟旭是我唯一的朋友,如果我不救他,没有人会救他。”

“那我呢?钟旭是你唯一的朋友,那你置我于何地?”武瑞安满眼深沉的愠怒,恨不得将狄姜的脑子掰开来,看看里头装的到底是什么!

“可你对我并不是友情,”狄姜想了想,耸肩笑道,“而我,也不需要爱情。”

“你怎知你不需要?”

狄姜沉默地不说话,不想反驳,只是微笑。武瑞安见她这副模样,更加窝火,急道:“我爱你是我的事,你不爱我也没有关系,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就不喜欢你。我知道你唯一爱的人是你的亡夫,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不会想取代他,但是我知道,我一定会比他对你更好!你为什么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敢说自己能比他对你好上一千倍一万倍,但是至少我绝对不会像他那样抛弃你,独留你一人在世间。”

“说完了?”狄姜低着头,轻笑道,“说完了就早点睡吧。”

“你怎么就听不懂我的话呢?”武瑞安急道,“三年前我为了你从军,回朝之后,又在你面前低声下气了大半年,我什么事情都依着你,这月余来,在你面前更是再不自称本王,我拿你当心上人,而你却总想着别人!”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需要知道。”狄姜沉下脸,眼神冰冷,“我跟你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我哪点比他差?”

狄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你不懂。”

“我是不懂,可是我喜欢你,光凭这一点还不够吗?亡夫对你再好也是过去,你应该接受新的感情新的人生,我不希望你再为了他而孤独下去,你再这样……我很怕有一天你就想不开,真的为了钟旭跳进那个什么化灵池。”

狄姜没有反驳,她淡淡一笑,随即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拨弄树枝上的露水,武瑞安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二人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狄姜才道:“对于过去,我没办法原谅我自己,如果可以原谅,我早就接受你了,也不用等到现在。”

“你也是爱我的,是不是?”武瑞安眼神中瞬间充满了希冀,他努力在狄姜面上寻找自己想要的反应,可是他又失望了。

狄姜摇头叹息,只沉默地微笑,面上挂着的始终是他看不懂的疏离与决绝。他实在搞不懂,他究竟比钟旭差在哪里了?凭什么她这样在乎钟旭,却对自己不屑一顾?

武瑞安又道:“看得出你很难受,你虽然成天带着笑,可你的笑容里没有心,我心疼你,很心疼,非常心疼!”

“可是那又如何?我喜欢的人并不是你啊……”狄姜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武瑞安的面上充满了怒气,似乎正在发作的边缘挣扎。

狄姜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却在疑惑:真是演技一流啊……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良久,武瑞安终究没有爆发,他浅浅一笑,耸肩道:“你不是就喜欢道士吗?我会让你知道,钟旭能做的我也可以!”武瑞安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空留狄姜坐在院子里,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这是武瑞安第一次生气地离开,看样子还不像是在做戏。

狄姜很是奇怪,若说他对自己有情,那么喝了忘川之水就该忘情才是。

若说他对自己无情,看这模样实在又不像……

他心里头到底在想些什么?

狄姜想了许久,仍是想不出头绪来。

翌日,狄姜起了个大早,洗漱之后,便在藏经阁中翻阅古籍,一待就是一整日。这期间问药和武瑞安一齐去此前下榻的客栈里将行李都拿了来,等安顿好之后,几次来叫狄姜吃饭,她都充耳不闻。

武瑞安自昨日与狄姜长谈一番过后,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魂不守舍,等到了晚饭时,他见狄姜与玉灵真人仍在偏殿里议事,便知道狄姜是铁了心要救钟旭了。而救钟旭的法子,始终只有一个……

当晚,武瑞安在狄姜房门前等到半夜,直到月上柳梢,才等到狄姜回来。

狄姜见了他,很是惊讶:“王爷?这都快三更天了,您怎么还不睡?”

“等你啊。”武瑞安满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说完,他便牵起狄姜的手走向了后花园。

后花园里说好听是花园,说难听些就是个长满了杂草的破落院子。白云观里许久没有人悉心打理,花草已经枯萎的枯萎、疯长的疯长,加之雪天积雪,便全然瞧不出原本的样子来。

“王爷带我来这里做什么?”狄姜四下一看,满目萧索,不禁觉得他真是吃饱了撑的找罪受。武瑞安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反而突然整个人靠近她,将她环在身前,栏在廊柱前。

武瑞安:“你已经决定了?”

狄姜不解:“决定什么?”

“钟旭。”武瑞安道,“你想跳下化灵池,救钟旭。”

狄姜微微一愣,笑道:“是呀。”

“如此荒谬的办法你也信!”

“我信啊。我本就身在玄门之中,为何不信?”狄姜看着他,毫不相让。

武瑞安却没有再往下说,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狄姜,仿佛要将她的容颜印到自己心底最深处去。

“你怎么这样看我?”许久,狄姜从一开始的坦然变得有些无所适从,她刚想挣扎开来,便见武瑞安低下头的同时,右手勾起了她的下巴,快速地在她的唇上印下了一吻。

武瑞安趁着狄姜怔住的片刻,舌头伸进了她的嘴里,反复地流连。

皓月当空,明月皎洁,在这寂静的夜里,除了二人之间的呼吸声,再听不到旁的声音。

虫鸣和水流嘤咛,都似乎在这一刻停止。

狄姜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武瑞安闭着眼睛,他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似是十分享受。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开始拼命地挣扎。而武瑞安的胸膛就像浩瀚无际的大海,她只是一条小鱼,怎么游都游不出他的怀抱。狄姜情急之下,一狠心,大力地咬住他的舌头。武瑞安吃痛,却仍是不放开。鲜血从二人的嘴角淌下,血腥味充斥着鼻腔,狄姜这时也不敢再动了。她知道自己再咬一口的话,或许他以后就没有舌头了……

二人就这样抱在一起,也不知过了多久,武瑞安才终于放开了她。他舔了舔嘴唇,道:“本王陪你游山玩水这么久,取点利息而已,你用得着这样大动肝火吗?”他一脸满不在意的模样,活像是街边恬不知耻的流氓。

“你!”狄姜气结,恨不得将眼前人大卸八块。

“狄掌柜不是已经嫁过人了吗?”武瑞安舔了舔后槽牙,淡笑道,“一个吻而已,对你来说应该是驾轻就熟呀?怎么还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扭扭捏捏?”

狄姜努力压抑着心头的怒火,平息着自己的愤怒。

可这时,武瑞安又接连说着:“来吧,不要装纯洁了,投入本王的怀抱,本王让你在死之前,尝一尝欲仙欲死的滋味,一定比你死去的夫君强上百倍……”武瑞安闭上眼噘起嘴,再次向狄姜张开了双臂。

“你……放肆!”狄姜双手握拳,气得浑身颤抖,反手就抬起手边破旧的桌子,朝着他的面门砸下。“啪”的一声,桌子散了架,武瑞安的额头被砸出一个血窟窿,霎时间鲜血四溅。

狄姜也不管他,看也不看便转身跑开了去。

武瑞安没有跟上去,他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一地的狼藉,还有额上滴落的鲜血,右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嘴唇。

他似乎还沉浸在那个吻里。

甚至偷偷乐了好久……

当晚,武瑞安没有再回自己的房间。他脱下的外套,随意地捂住头上的伤口,便不再去管它。他见白云观中有一棵参天古树,高耸入云,便心血来潮爬了上去,想要看一看云梦泽的太阳升起时是什么模样。

他爬上树干,坐在面朝开阔地带的树枝上。

这里少有树木遮挡视线,他就这么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等待着清晨第一道曙光的来临。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原本只是一条浅浅的一道光线,到后来,便是万丈金光从云海之中透出,霎时间天空被金芒所取代。

冉冉升起的太阳,是他此生最难忘的美景。

这是他唯一一次有心情观赏日出,也将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次。

……

第二日,便是狄姜与玉灵约定好的时日。狄姜醒来后,便换上了一身紫袍,手托金钵,整个人看上去与平日里格外不同,很是生人勿近,气场十足。

狄姜刚一走出房门,玉灵真人见了她,便一脸惊愕道:“狄姑娘,你怎么这身打扮?”

“我不只要代长生祭剑,更要去会一会这百里山川的枯骨冤魂。”狄姜面色淡然,可这话落在玉灵的耳朵里,却觉得是十成的自负与不自量力。

玉灵真人蹙眉摇头:“你这不像是要去祭剑,倒像是要下去抓……”

狄姜一挑眉毛,微微一笑,并不否认。

“天色尚早,我们再等一会儿。”玉灵捻着胡须,呵呵一笑。

“你昨日说辰时是最好的时辰,为何还要再等?”狄姜蹙眉道。

“因为……你还没吃早饭吧?先吃点东西再去,做一个饱死鬼也不那么凄凉不是?”玉灵真人说着,就要开溜。

狄姜总觉得他神色闪躲,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站住!”狄姜高声一喝。

玉灵瑟缩着脖子,久久不愿回头。

狄姜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玉灵一个劲地摇头,可豆大的冷汗却从他的额头流下,这会儿,他手心手背都是汗,完全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是不是化灵池出事了?”狄姜眯起眼,提步欲走。玉灵见状,立即抱住她的双腿,哀求道:“姑娘,我知道您不是一般人,不过我答应了武公子,一定要拦住您,您……就别过去了吧!”

“武公子?”狄姜蹙眉,惊道,“武瑞安?”

“是……”

“他又做什么了?”狄姜怒气冲冲,一脚踢开玉灵,随即足尖点地飞身而起,便向化灵池的方向飞去。玉灵直愣愣地看着她,虽然知道她身份特殊,但是没想到青天白日她竟然能腾云驾雾,这不仅仅是身份不一般了,或许……她比自己这只修炼了百年的老貉更加有来头。

……

当狄姜赶到化灵池时,池子里的水已不再平静,它们就像是被煮熟了一般开始沸腾,浑浊又肮脏。狄姜想也没想,纵身跳下了池水。池底的水不像在岸边看到的那样浑浊,反而非常干净,所有的池水蒸腾向上,将池底的淤泥激了起来,升上了湖面。而池底,武瑞安半个身子已经钻进了剑门,他见到狄姜的那一刻,内心有些许冲动,他很想冲过去抱着她,但是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下一刻,他仍是坚定地游了进去,将被卡住了下半身的长生的石像抛了出来。长生和钟旭的石像被扔在一处,武瑞安却不见了踪影。

狄姜飞快地游了过去,便见地底的剑门重新长出了精铁,原本一个大洞上写满了银色的发光符文,狄姜没有心思去研究这些文字,她此时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武瑞安身上。

武瑞安在门的那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狄姜。

“武瑞安——你出来!你会死的!”狄姜不顾池水进入到自己的鼻腔,急得大喊,随后,她似乎是铆足了全身的力气,却也只能将右手伸进了剑门之中。

她朝武瑞安伸出了手,可武瑞安仍是一动不动,微笑地摇头。

周身只有水的咕噜声,而她的脑海里却响起武瑞安的声音,那似乎是来自地狱的铃音。他站在世界的那一头,浅浅地对自己笑道:“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武瑞安今日便代你侍剑,我不悔,不怨。”

狄姜大急,不顾池水漫入自己的鼻腔,怒道:“你还有亲朋挚友,你舍他们而去,让他们饱受相思苦楚,这就是你闻的道吗?你要致我于何地!你出来!”她说话的时候,武瑞安的面上始终带着微笑。她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自己说话,但她的耳朵里,再次传来了他温柔的声音——

他说:“我武瑞安没有慧根,不知因果,却心存善心。”他嫣然一笑,眼底带着几分祈求,“这一刻,请你能爱我,哪怕只是一刹那,我也愿意为了你而沉睡,永不再醒来。”武瑞安笑着说完,很快又自言自语道,“当然了,哪怕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也会为了你去侍奉剑灵,哪怕粉身碎骨,哪怕这世上再无我。”

“你疯了吗!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你出来!你听我说——”狄姜急得发疯,她的大喊大叫引得池水都涌进了她的鼻腔,充斥了她的喉咙,她被呛得眼泪直流,却因她身在水中,他只能看见她红红的眼睛。

狄姜没有发现自己哭了,但是武瑞安看出来了。

武瑞安:“你不要难过,你知道吗,现在是我这几月来最开心的时候……”武瑞安一脸柔情,隔着结界做出轻抚狄姜面庞的动作,笑道,“有时候我觉得你太冷静了,冷静得都不像一个人,你现在这样失态,可让我怎么放心离开?”

“你出来!你快出来!”狄姜奋力敲打着结界,可结界愈来愈坚韧,若不动用她的神力,根本无法动摇其分毫。她的声音也丝毫传不进去。

武瑞安在里头一脸安详,又是浅浅一笑,一副不悔不怨的模样:“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心神俱裂过两次。第一次是婧仪和亲那日,当我牵着她的手将她从大明宫送出,想着她从此以后要与黄沙大漠相伴,心里难受得不能再难受了。当时她对我说:‘为什么你不是皇帝?如果你当上皇帝,那该多好。’可那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至少那时的我无能为力。

“而第二次感到绝望就在前日,你笑着与我和问药把酒谈笑,你关心我照顾我,可是我知道,你字里行间表露出的都是告别和决绝,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想代他祭剑。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我怎么舍得你再离开?我不能保护婧仪,最少也让我保护你啊……

“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也是我本没有什么目标的人生里,唯一清晰的想法。”武瑞安的声音渐行渐远,剑冢里的剑气将他淹没,他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一片一片的骨肉从他的身体上剥落,然后,她再也看不见他。

武瑞安死了,代替狄姜进入剑冢,骨肉化作灰飞,祭祀太霄剑灵。

狄姜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脸颓丧地回到了白云观中。

“掌柜的!您怎么了?怎么弄成这副模样?”问药远远便见到狄姜浑身湿透地在园子里行走,她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才发现狄姜不仅浑身湿了个彻底,右手上更是布满了血迹。整个人就如同行尸走肉。

“掌柜的?您不要吓我,您说句话呀!”问药急得方寸大乱,但无论她怎么问,狄姜都不说话。她这副模样一直持续到见到玉灵真人的那一刻。

“你给我从实招来!武瑞安他怎么会去祭剑?”狄姜在院子墙角里,揪出了缩成一团的玉灵真人,她一拳打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墙壁立刻裂开了数道裂缝,紧接着轰然倒塌。玉灵真人万万没想到她力气有这么大,连墙都能粉碎,可想而知刚刚要是打在自己身上,那他一把老骨头只怕就要交代了。如此,他在砖块下抖得更厉害了。

问药也大为疑惑:“祭剑?是什么意思?”她横眉冷对,看着玉灵真人。

玉灵真人瑟瑟发抖:“不关我的事啊姑奶奶,是武公子自己求着我要去的,他言之凿凿,说要代心爱的女人去死,简直是闻者流泪,听者伤心,我没有理由不答应啊!而且……若我不答应,他、他他他……他会打死我的呀!”

“你就不怕我会打死你?”狄姜铁青着脸,和着她满臂的鲜血,看上去既诡异又骇人。

“怕呀!我怎么能不怕呀!可可可……可他实在是太真诚了,软硬兼施,我实在是没法子!”玉灵止不住地颤抖道,“你的手伸进剑门了对不对?你竟然还能活着出来!你们都不是普通人!彼时钟掌教不过是拉了长生一把,整个人都变成了石头,而你……竟然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何人你管不着。你现在派几个人去把钟旭和长生捞起来,剩下的账,我慢慢跟你算。”狄姜冷冷地说完,便转过身子向卧房方向走去。她浑身上下散发着肃杀之气,凝重、沉着,透露着十分的危险,这是问药从未在她面上见过的模样。

问药不敢多话,跟着狄姜离开了。

回屋后,狄姜脱下了衣服,问药这才看清楚,她的右臂上布满了细密的伤痕,似刀伤,又似被爪子抓破的痕迹。伤痕很小,但是很深,每一刀都还在往外渗血。

“掌柜的,您这是怎么弄的?”问药连忙拿出伤药,为她悉心治疗起来。

“剑冢里的戾气,能将肉体凡胎损得体无完肤。”狄姜就好像现在受伤的人不是自己一般。问药关心武瑞安,但是更加心疼狄姜,毕竟武瑞安如何她没有亲眼见到,狄姜的伤却是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

问药取来药物为狄姜清洗伤口,整个疗伤的过程中狄姜没有喊过一声疼,也没有再和问药说过半个字,她似乎整个人都不在状态,神魂已经不知道飞往了何处。问药处理完伤口后,狄姜仍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问药惊惧交加,生怕狄姜会在这个时候做傻事。

许久之后,狄姜才叹息道:“问药,你说,人生在世,什么才是真实,才是我们最该珍惜的东西?”

问药想了想,刚要开口,狄姜便打断她:“想好了再说,我不想听废话。”

问药闻言,不敢胡言乱语,细思了许久,才道:“我想,应该是记忆吧。”

“记忆?”

“嗯。也是情感。还记得您曾对我们说过:人间空有,世事虚幻,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世间唯有‘情’之一字,才是在我们离世时唯一可以带走的东西,是我们存在的根本意义。那些与人产生的交集,与心爱之人渐生的情愫,不论是友情、亲情还是爱情,当拥有共同美好的回忆发生、酝酿。那些东西,才是我们这一生最珍贵的宝物。”

“是吗……是啊。‘情’之一字,才是我们存在的意义。”狄姜喃喃自语,而后,不管问药问什么她都不肯再多说了。当天,她把自己一直关在房里,任谁敲门都不应,也不许任何人打搅。

武瑞安的离开太突然了。他就像是一场绝无可能发生的意外,落在狄姜古井无波的生命中,炸出如烟花般的效果。短暂、美丽、一闪即逝,让狄姜很是无措。她做再大的决定,都无比快速,唯独接下来如何对待武瑞安,让她犯了难。她枯坐在房间一整日,也没有头绪。

傍晚,狄姜的房门外响起了三声敲门声。“笃笃笃”的声音,缓慢又均匀,从敲门声就能听出,来人心性沉稳。那人还没开口,狄姜就已经猜到了门外是谁。

果然,门外很快响起钟旭内敛镇定的声音:“狄大夫?你还好吗?”三年不见,钟旭的声音还是那样的简洁、自负,带着几分禁欲的意味。狄姜认识他多年,他始终都是这副模样,淡定而又从容不迫,唯一一次变了脸色,还是在许久以前,她即将大婚那日……

“你不回答,我就自己进来了。”门外的钟旭催促着,将狄姜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她这才不得不收起回忆。

狄姜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的钟旭。三年不见,他穿着一身破败不堪的衣服,看样子就是许久都未曾洗过,衣服领口袖口都泛起了白浆。原本就是很旧的一件衣裳,这会儿变成石像大半年,就显得更加灰头土脸了,他的脸上还布满了胡须。但是再脏污的外表,也掩饰不了他那双闪亮的眼睛,依然那般清澈、透亮、熠熠生辉。

“狄大夫,你……”钟旭半张着嘴,有些吃惊。

“我怎么了?”狄姜疑惑。

钟旭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抹了一把她的眼角,而后递到她眼前。

他的手指尖,是一滴泪。

狄姜有些吃惊。

这不应该啊……

自己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

为了武瑞安,她能流泪?不,这不可能。

狄姜念及此,随手拿帕子拭去了钟旭指尖的泪,而后绽放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对钟旭笑道:“三年不见,你该刮胡子了。”

“是……好久不见了。”钟旭一愣,显然没想到狄姜会是这般表情。他醒来之后,便听玉灵真人说了整件事情的始末,知道武瑞安的死对狄姜打击很大,他第一时间便赶来安慰她,却不想,她似乎并没有那么伤感。她只是像没睡醒般打了个哈欠,眼角流了一滴泪。

“你没事吧?”钟旭还是忍不住关切道。

“除了手还有点不灵活,其他的没有大碍。”狄姜故作轻松的模样落在钟旭眼里,便成了精神还不错,他的榆木脑袋并没有能察觉出她眼底里的疲惫和苦涩。

“你没事就好,武瑞安的事情我听说了,我……”钟旭长舒了一口气,“对不起,是我无能为力。”

“没关系,这都是他的命数,他的生死劫一个连着一个,迟早也是会消亡的。”狄姜一字一句,说着说着,心也跟着揪疼起来。若说从前她还有些怀疑武瑞安,那么现在所有的怀疑都已经荡然无存。一个男人,为了她就连死都不怕了,那还有什么是不能相信的呢?这些年觊觎过她的人不少,可她从未给过任何人近身的机会。在她心中留下些许印象的独他一人。到如今,他终于证明了自己的心意,可是也已经晚了。

狄姜原以为见到钟旭会很开心,却发现被武瑞安这样一闹,如何也开心不起来了……

“玉灵做了一桌子菜,大伙儿都等着你,去吃点东西?”钟旭小心翼翼地询问,生怕狄姜会拒绝。狄姜本也是想拒绝的,这个时候,她真的吃不下任何东西。但是当她看见万年冰山脸的钟旭露出了些许期盼的眼神,又不忍心拒绝他。

狄姜点了点头:“我换件衣裳就来。”她说完,便关上了门。待狄姜整理仪容着装,再打开门时,发现钟旭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

“你不必等我的。”狄姜淡淡道,“我识得路。”

“等一等而已,无碍。”钟旭摇了摇头,收起了眼底的关切。这一神色虽是一闪而过,却也被狄姜捕捉到了,她掩嘴一笑,舒了口气:“多谢。”

“不客气。”

虽然有些许客气,可二人之间的距离显然并没有因为三年的分离而疏远,相反更近了。钟旭不是不知感恩之人,就如同武瑞安用自己的死证明了对狄姜的感情,狄姜也用千里跋涉、将要一命相抵而证明了自己没有恶意。

二人信步走在山间,山里四处银装素裹,北风在耳旁呼啸,道路两旁满是没来得及融化的积雪,树枝上挂着一道道冰锥子,看上去森冷至极。钟旭见狄姜一直抄着手不说话,嘴唇发白,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以为她是被冻的,于是解下了自己的外衣轻轻披在了她身上。感觉到突如其来的温暖,狄姜低头,便见钟旭的衣服已经披在了自己身上。

“啊,多谢。”狄姜抬头,看见钟旭一脸红晕,又接连调笑,“三年不见,你倒会关心人了。”钟旭闻言更加窘迫,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似乎从前从未做过这类似的事情。

他确实从来没有对旁人做过。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是狄姜太了解他的为人了。她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他是一个铁面无私、大义凛然,心中没有儿女情长的人。他从不知道关心他人为何物,他所在意的,是十方鬼域将士的调遣用度,人、灵的往生,以及所有不该存在于世上的山精鬼魅。从前让他脱了自己的衣服给旁人,那还不如问问他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头颅割下,给你泡酒喝。

他啊……是一个在一起几千年都没见他笑过一次的男人。

“这样不好吗?”钟旭面带疑惑,似乎有些想不明白,也不知道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还是疑惑这样有什么不好。

狄姜摇了摇头:“我很高兴你的变化,非常高兴。”

“为什么?我……我的软弱终究给你们带来麻烦了,也让白云观在我手中毁于一旦。”

“这怎么能叫毁于一旦呢?”狄姜郑重道,“我真的很高兴啊,按照你以前的性子,只会说‘长生既然生而为奴,便要完成他的使命,哪怕粉身碎骨,亦不足惜’,对不对?可是现在,你的心里有了‘人情味’呀,这是多难得的事情,愿意牺牲自己成全旁人,这样的心善,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说你傻呢?”

钟旭愣愣点头,似乎被说服了。

狄姜接着说:“你要相信,现在的你比从前的你更让人喜欢,至少在我这里是如此。”狄姜说完,又是嫣然一笑,随即转身。钟旭在她身后久久不能迈动步子,仿佛在她微笑的那一瞬间,他便中了定身咒一般。

这个笑容……他好像见过。

不是在狄姜的脸上,好像是在他的梦里。

“你在发什么呆呢?快来呀!”狄姜在前头呼唤,钟旭这才回过神,快步跟了上去。

膳房里,玉灵真人烧了一大桌素菜,有小白菜炒大白菜、冬菇炒冬笋、小葱煎老豆腐、嫩豆腐青菜汤……此前的火锅啊鸡汤啊烤鸭什么的统统都不见了踪影,似乎钟旭一回来,白云观就恢复了从前戒五荤六欲的时光。倒不是说素菜不好,只是这个做法,让人着实不敢恭维……

“你平时就给钟旭吃这个?”狄姜震惊。

玉灵真人咳嗽了一声:“平时只有一菜一汤。”

狄姜更加震惊,再抬眼一看,见小童子们端着碗蹲在角落里咂巴嘴,吃得一脸满足的模样,她突然相信,这确实是庆祝钟旭回归而做的一桌“大餐”了。

玉灵真人让狄姜坐在了上宾席,紧挨着钟旭而坐,狄姜本和玉灵真人还有怨气未了,这会儿却为了给钟旭面子,没有与他脸色看。玉灵真人立即奉上碗筷,极尽谄媚道:“狄姑娘,快用些吧,你都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这些都是山里最好的新鲜蔬菜,由我亲自下厨,保证味道鲜美,尝尝看?”

狄姜心中略微出现几分感谢,但更加没胃口了。

钟旭见狄姜有些面色不善,以为是她不好意思夹菜,便夹了一块冬笋、一条青菜到狄姜碗里:“三年不见,你瘦了许多,该多吃些。”

狄姜见钟旭一脸坦然,对于布菜一事显得自然而然,心中更加惊奇:“你这是回炉重造了?你还是我认识的钟旭吗?”

钟旭好一阵奇怪,停下筷子,侧头看她:“从前我是如何的?”

狄姜哈哈一笑:“比太霄帝君还要冷血。”

钟旭一愣,突然嘴角轻扬,淡淡一笑道:“说得你好像认识太霄帝君一般。”

钟旭难得露出笑脸,狄姜惊得无以复加。

“你居然笑了!”狄姜连连咋舌,对玉灵真人说,“你见过钟旭笑吗?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笑!”

“好像……真是如此。”玉灵真人想了想,连连点头。一屋子人因狄姜的话而齐刷刷地看向钟旭,钟旭却垮下了脸,皱着眉头,一个劲地吃自己的饭。

钟旭虽然会关心人了,但是依然面皮薄。狄姜见状,不再打趣他,转而四下看了看,奇道:“怎么不见问药?饭点见不着人,可是头一回。”

“一下午没见着人了,许是在化灵池吧。”玉灵真人随口一说,这话落在狄姜耳朵里,却如同一颗大石头被扔进了水里,激起了千层浪。

“什么!她去了化灵池?”狄姜大惊,连忙放下碗,向着后山奔去。问药的情绪不稳定,受不得刺激。这一年来,问药见到的人和事都比较凄惨,前几个月牡丹公子被辰曌赐死,如今武瑞安又死去。武瑞安的死对自己造成的冲击都可谓巨大,问药那么喜欢武王爷,对她而言怕是更加难以接受。她若是想不通,只怕会把整座青云山都给掀了。

狄姜风急火燎地赶去化灵池时,发现问药并不在池边,青溪龙砚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狄姜四下寻找了一圈,发现化灵池的池水已经恢复了清澈,碧蓝色的湖水波如平镜,只在池中心有一道黑色的影子盘桓在池底,影影绰绰,在岸上看不清是什么物件。

狄姜心中一紧,随即跳进了化灵池中。化灵池底,在剑门的位置,盘踞着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蛇身上带有鳞片,有四爪,头顶上还有两枚指甲盖大的犄角。它闭着眼睛,全身蜷缩成一团,似乎已经没有了意识。狄姜见状,心中突然似是漏了一拍。她最害怕的,就是问药化作原形。但庆幸的是,这只不过是问药原形万分之一的大小,她还未觉醒。这样的模样,怕只是她无意识之下做出来保护自己的举动。

狄姜将问药抱起来,游到了岸边,又将她放在龙砚之上,随即指尖一指,助她恢复了人身。“醒醒,”狄姜拍了拍问药的脸,“快醒醒。”

恰在这时,担心狄姜的钟旭和玉灵真人也赶来了化灵池,见二人都是一身水渍,立即大惊道:“问药怎么了?”

“她或许是想下水救武王爷吧。”狄姜呼唤着,问药半晌才睁开眼睛。

“咳咳咳咳——”问药吐出好几口池水,随后一直咳嗽个不停,咳了良久才恢复了血色,一脸迷离地问,“掌柜的……您……怎么在这里?”

“你还好意思问我?”狄姜蹙眉,没好气道,“你明明不会游泳,还敢下水?若不是我来得及时,你现在已经淹死了!”

“什么!我竟然下水了?”问药听罢,险些晕厥,连连道歉,“对不起掌柜的!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我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能是太着急了……”

“你这毛毛躁躁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还是一副莽莽撞撞的模样,你叫我如何放心留你一个人?”狄姜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平常万事不思量的自己仿佛在这几天变了个模样,也变得跟问药一样:冲动、急躁、不知所措。

问药一脸内疚,许久不敢说话。狄姜见状,又觉得她有些可怜,便缓下了眉目,叹了口气,道:“以后心中有事,先来与我商量,不要再一个人冲动行事了。”

“是!我一定不会再这样了……”问药吸了吸鼻子,一面觉得内疚,一面又觉得奇怪。她只记得自己跳下池子,想把池底的门打开,她一直挠着门,挠着挠着,就没了意识。

等等,自己为什么要用“挠”这个字眼?

难倒不是“拍”?或者“挖”?

“挠”这个字眼,不禁让她想起了猫……或者有爪子的一类生物。问药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觉得十指尖都有一种指甲想要破体而出的冲动,就似从前,她曾经有一双伸缩自如的尖利爪子一般,可最近,这双爪子却再也没出现过了……

狄姜见问药面色不善,立即岔开话题:“你怎么会跳下去?”

“我只是觉得,武王爷命大,不该就这样死了的,他不会就这样消失了,我想下去看看,看看能不能救救他……”问药说着说着,眼有氤氲,神色却坚定无比。

“剑冢消耗的是他的精魄,他从此之后便是一个没有来生的人。”

“什么意思?”问药愣愣道。

狄姜叹了口气,解释道:“三界之中,有一菩提树,树下结魂果,果子里生出的,便是这一缕一缕的精魄,有了这些精魄,才能在投胎世间。天、地、人三界之中,依托菩提树而生生不息,周而复始。”

“菩提树在哪里?”问药急道。

“没有人知道。”狄姜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丝丝笑意,“所有人都想找到这棵树,找到便是掌握了三界的命运,却从来没听说过有人真正到过那里。”一旁的钟旭和玉灵真人听了这话,都觉得有些奇怪,面上的表情明暗不定。钟旭和玉灵真人从未听说过类似的言论,尤其是玉灵真人,他活了几百年,算是凡间的人精了,听了此话便是心中莞尔,只当狄姜是在诓人。而钟旭却一脸凝重,他知道,狄姜虽然行事诡谲,但素来不打诳语。

钟旭:“剑童进入剑冢,会变成石像侍奉剑神,若不是剑童,进入剑冢之后,怕是凶多吉少。里头的戾气会将人削得体无完肤,断不会有生还的可能,如今能救武王爷的唯一办法,便是为他重塑一个肉体。”钟旭说完,身边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问药冷笑:“你说得倒是轻巧,肉体怎么重塑?你若真有法子,也不会把自己变成了石像,连累我家王爷去救你了!”问药怒从心来,对着钟旭没有任何好脸色。

“问药,不得无礼。”狄姜低声一喝。

“可是……我又没说错。”问药嘟囔着,翻了个白眼,不再理钟旭。

狄姜又道:“钟旭说的法子没有错,但是,这并非是唯一的方法,也不是最好的方法。”

“掌柜的有办法?”问药眼中燃起希望之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狄姜一脸凝重地说:“办法我还没有想到,但是我能肯定,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我一定会把他救出来。”

“哈!说了这么多,全是废话!”玉灵真人听闻,一个没忍住便笑出了声。但很快,他就被问药和钟旭投之以杀人的目光,随即马上捂住了嘴,满脸歉意。但他这句话也不失为一句实话。一时间,大家都没了语言,空气里的气氛很是尴尬,玉灵真人以为是自己的错,便找了个话题,道:“剑冢一开,直到下一个十年才会再打开,届时王爷怕是已经只剩一堆枯骨了……”他说完,几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问药的眼睛简直可以喷出火来。

狄姜亦是如此。要知道,如果一开始进入剑冢的人就是她,那么这一系列的问题都不会成为问题。剑冢的戾气她会想办法解决,她也不怕自己会被戾气所伤。可是,武瑞安进入剑冢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首先,她不能硬闯,这会引来旁人的怀疑,尤其是钟旭。其次,剑冢大开,被太霄镇压在青云山下的戾气便会扰乱凡间次序,为祸人间。无论是哪一点,都是她不能承受的后果。而她也不能抛下武瑞安不管,哪怕他只剩下一堆枯骨,她也不能随他在这荒山老林中就此湮灭。

“哎……”钟旭、玉灵真人、问药三人同时叹了口气。只有狄姜较为镇定。

“有情有义的人终会回来。”狄姜敛下眉目,幽幽开口。也不管旁人信不信,她的目光十分笃定。她的身后是一脸沉凝的钟旭和满脸叹息的玉灵真人。他们都不希望事情发展成这样,可是他们无能为力。那一句“有情有义的人终会回来”,在玉灵真人看来,便成了一句不折不扣的笑话。

晚膳时分,白云观上上下下集中在膳房之时,一干小童子也如问药一般,一个劲地盯着钟旭的脸看,只有玉灵真人一个劲地唉声叹气,止不住哀号:“天要亡我白云观,此话真心不假。”钟旭被这一屋子人莫名其妙的眼光弄得魂不守舍,好几次都快吃不下去。他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一会儿你去给长生送些吃的,他身体未大好,吹不得风。”

“是。”被指到的小童子应了一声,眼睛仍是不打算挪开。

问药听闻长生已经醒了,便连连好奇:“掌柜的,入剑冢侍奉剑灵,一定要童男之身吗?”

问药话说到这,屋里一干人等的表情都变了。

“这……”狄姜语塞,不知如何作答。随后,却见钟旭面无表情,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那武王爷……”问药顿了顿,又问,“他这算是献身成功吗?”

“长生醒了,自然就是成功了。”

“那是不是说明……”

“不错,王爷仍是童男之身。”钟旭说完,屋子里又陷入了一阵沉默。玉灵真人咳嗽了两声:“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说完,他招呼着一干小童子快步离开了。他们走后,钟旭才发现自己跟两个女子讨论这个问题似乎很有些尴尬,便清了清嗓子,自请告退,去后院倒腾花花草草了。膳房里便只剩下没心没肺的问药和一脸莫名的狄姜。

问药连连咂嘴:“没想到武王爷自幼流连花丛,竟还是个童男,真是稀奇呀……”

狄姜:“……”

问药见狄姜不说话,又顾自嘿嘿一笑:“掌柜的您可一定要把王爷救出来,这样洁身自好的男儿,世间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狄姜听完,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

当晚,狄姜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在一个温暖的午后,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武瑞安正和书香在对弈,见自己从楼梯上下来,对着自己微微一笑。

他的笑容里带着这世上最惬意的阳光,让人如沐春风。他笑道:“你可真贪睡,我们这都已经下了四盘棋了。”他的身边是一脸郁闷的书香。书香脑子灵活,是难得的少年天才,在下棋这方面更是从未输给过谁,可是他在武瑞安手里就是一次好都没讨着过。他不止一次地埋怨:“武王爷每次都是赢个一子半子,就像是提前洞悉了战局一般,深不可测。”

而武瑞安却总是笑笑:“你让你家掌柜的亲我一下,我就全力以赴地跟你博弈一局,让你知道我到底有多厉害?”每每说到此,都能惹来一屋子的人白眼。

这是狄姜不知道第几次梦到武瑞安了,这样类似的场景还有许多,都是过去她不太记得的小细节,这会儿却似乎集体沸腾,玩命似的往自己脑子里冲。

自己莫不是真的放不下他了?

否则,这思念怎么就像野草一样,连春风都不需要,便一个劲地疯长起来了?

往后的日子,狄姜一直住在白云观里,白日坐在道观里,看玉灵真人经营月老祠,或者在后院里看钟旭练剑。到了晚上用过晚饭,就一个人坐在化灵池边上发呆。问药好几次问她:“掌柜的,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狄姜都摇了摇头:“我们来的时候带着武王爷,回去的时候也一定要与他一道。”

问药知道,狄姜一定会想办法救武瑞安,可时日拖得越久,她就越没有信心。她潜意识里也觉得,武瑞安已经死了,从这个世上永远地消失了。问药劝说过好几次,但是狄姜并不打算改变主意,她只能每天百无聊赖地待在白云观里,比在太平府时更加无聊。到后来,问药实在憋得没法子,便开始捉弄几个小童子,长生被她欺负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跟钟旭告状的时候,直言:“问药非要我陪她玩跳崖的游戏,她心理素质过硬,跳过去攀着树枝便能存活,可我哪里有她那样的身手?摔得七零八落不说,她走累了还得让我将她从山底背上来,再这样下去,不消俩月,我也得下去陪武王爷了!”

长生说到此处,又被问药一顿好打。

“什么叫下去陪武王爷?王爷他还活着!掌柜的说一定能把他救活的!”

长此以往,白云观里上上下下都被问药弄得哭笑不得,一个个眼巴巴地盼着这对主仆赶紧离开得好。玉灵真人找钟旭游说了几次,钟旭打算带着长生回到太平府继续开棺材铺,与狄姜商量了几次,她都摇头拒绝了,笃定道:“武瑞安归来之日,才是我们回京之时。”

有情有义的人终会回来。

她说到做到。 8QcfqV5gKEArMRyiIrkbhLnsocdDnCs+kbGlFNcPyuDdcb6rSAEWGpVV8M7N7WDd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