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问题上,人们有着深层分歧,争论激烈,且由来已久。实际上,这一分歧可以追溯到17世纪40年代。那时,几乎没有什么人意识到暴力水平在下降。在那十年之中,欧洲和亚洲都充斥着血雨腥风。也正因如此,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才把这一关键问题提了出来。当霍布斯发现自己的祖国英格兰正在陷入内战时,就逃离了那里,来到巴黎。几十万英国人在内战中丧生,这一事实让霍布斯相信,如果任由人们肆意妄为,那么他们会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包括使用暴力。
当霍布斯看到,英格兰中央政府的崩溃导致了如此多人的死亡时,不禁自问,在人们尚未创建政府的史前时代,情况会有多糟糕呢?他在其政治哲学著作《利维坦》一书中回答了这个问题。
霍布斯解释说,在政府出现之前,必然是人人相互为敌。“在这种状况下,”他做出了著名的推断,“没有工业发展的空间;因为不能确定收成归属,也没有对土地的培植;没有航海,也无法享用通过海上运输进口的商品;没有宽敞的房屋;没有搬运物体的工具,导致移动物体需要花费巨大体力;没有地理知识;没有历史记载;没有艺术;没有文字;没有社会。而最糟糕的是,人们一直处于暴力致死的恐惧和危险之中,因此陷入孤独、穷困、污秽、野蛮愚昧和短命。” [3]
在霍布斯看来,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政府,人类社会将充斥着凶杀、贫困和无知。他认为,政府应当像利维坦一样令人敬畏。利维坦是《圣经》里记载的如同哥斯拉一般的怪物,它曾经使约伯感到惶恐不安。(“在地上没有像它造的那样,无所畏惧。”约伯说,“凡高大的,它无不藐视;它在骄傲的水族上作王。” )组成这样的政府的,可以是一个独自统治的国王,也可以是一个决策者的集合体。但无论采用哪种方式,利维坦都必须彻底威服它的子民,使他们甘愿臣服于它的律法,而不敢相互杀戮、劫掠。
但不守规矩的人类如何建立起一个利维坦式的政府,从而摆脱暴力的无政府状态呢?在17世纪40年代,几乎没有什么人类学,更遑论考古学知识可以用来解释这一问题,但这并没有阻碍霍布斯抛出强有力的观点。霍布斯宣称,“美洲许多地方的野蛮人”为他的观点提供了例证。不过,比起寻找证据,霍布斯总是更热衷于抽象的推断。“取得这种主权的方式有两种,”他解释说,“一种方式是通过自然之力获得的,例如一个人使其子孙服从统治就是这样,子孙要是拒绝的话,他就可以予以处死;这一方式下还有一种情形是通过战争使敌人服从他的意志,并以此为条件赦免敌人的死罪。另一种方式则是人们相互达成协议,自愿地服从一个人或一个集体。” [4] 用暴力建成的利维坦,被霍布斯称作“以力取得的主权”;而用和平手段建成的利维坦,被霍布斯称为“按约建立的主权”。不过,霍布斯总结说,无论是采取哪种方式达到这一目的,都是政府让我们获得安全和富足。
这下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曾经庇护霍布斯的巴黎人十分厌恶《利维坦》一书,这使得霍布斯不得不逃回英国。可他刚到英国,又要面对暴风骤雨般的批判。到了17世纪60年代,如果有什么思想被称作“霍布斯式的”,那么一个体面的人就应当敬而远之。1666年,要不是刚刚复辟的查理二世出面干预,霍布斯险些被当作异端接受审判。
巴黎人并不满足于赶走霍布斯,那里的知识分子很快开始着手反驳他那令人沮丧的观点。从17世纪90年代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法国思想家宣称,这个英国佬把事情完完全全地本末倒置了。在霍布斯去世75年之后,瑞士裔法国哲学家让-雅克·卢梭整合了这些批评意见。卢梭总结道,政府并非问题的答案,因为在自然的状态下,人“对战争和任何社会联系都没有认知,他对于同类既无所需求,也无加害意图” [5] 。利维坦并没有驯服我们好战的一面,相反,它腐蚀了我们的质朴。
但事实证明,卢梭比霍布斯还不受欢迎。他不得不逃离瑞士的法语区,躲到了德语区。他刚到德语区,又遭到一群暴徒朝他的住所扔石头。紧接着,他逃到了英国,发现自己不喜欢那儿,于是又不顾已经被法国正式驱逐的事实,溜回了巴黎。尽管如此,卢梭仍然是霍布斯强有力的对手。在18世纪晚期,卢梭对人类内在善良的乐观信念征服了诸多读者,他们都认为霍布斯的思想是反动的。到了19世纪晚期,霍布斯又卷土重来,因为在达尔文进化论思想的映衬下,霍布斯所描绘的互相残杀的世界看起来更符合自然本质。可到了20世纪,霍布斯又输了一仗。出于某些原因(我将在本书第一章中探讨这个问题),埃德温·斯塔尔的歌曲《战争》所展现出的理想主义大获全胜。到了20世纪80年代,霍布斯那“强有力的政府是积极的力量”的思想全线溃败。
批评霍布斯的人遍及各个意识形态领域。罗纳德·里根在他的第一次总统就职演说中对美国人说:“政府不是我们问题的解决之道,政府本身就是问题。” 但里根最大的担忧,即关于“膨胀的政府会剥夺个人的自由”这一点让我们看到,我们当代关于大政府和小政府的辩论,已经从霍布斯所担心的那种恐惧中走出去了多远。对于我们以前任何一个时代的人来说,我们今天的争论都毫无意义。对他们来说,要么只有一个极小的政府,要么干脆就没有政府。极小的政府意味着会至少有一些法律和秩序,而没有政府则意味着没有这些东西。
里根曾经开玩笑说:“英语里最可怕的10个词是,‘Hi,I’m from the government,and I’m here to help’(嗨,我是政府派来帮忙的)。” 但实际上,最可怕的10个词应该是:“There is no government, and I’m here to kill you(没有政府,我是来杀你的)。”我猜想里根可能会同意这一点。还有一次,里根说:“有一个立法者指责说,我对法律和秩序的观念停留在19世纪。这根本就是荒谬的指控。我的观念停留在18世纪……我们的开国之父说得很清楚,保障守法公民的安全应当是政府的首要任务之一。”
1975年,就在里根发表第一次总统就职演说前几年,美国社会学家查尔斯·蒂利曾说,如果抛开欧洲历史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日期和细节,我们可以提炼出一个核心,即“战争缔造国家,国家招致战争” 。他注意到,战争催生了强有力的政府,而政府则利用自己的力量打更多的仗。我非常喜欢蒂利的作品,但是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遗漏了真正的主题。事实就像霍布斯所理解的那样,在过去的一万年中,战争缔造了国家,而国家实现了和平。
在里根发表演说三十多年之后,学术观点又回到了霍布斯一边。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超越了里根,拥抱了17世纪的法律和秩序观念。大部分最近出版的、认为暴力水平在下降的书籍都用赞成的态度引用了霍布斯的话。加特在《文明世界的战争》中写道:“比起卢梭式的伊甸园,霍布斯距离真相更近。”
不过,霍布斯的新拥趸们似乎无法完全接受其“政府的力量使我们获得安全和繁荣”的直白观点。人类学家基利显然更喜欢霍布斯,而不是卢梭,但他认为,“如果说卢梭那原始的黄金时代是想象出来的,那么霍布斯的永恒混战则是不可能发生的” 。基利总结道,石器时代的人们并不会真的展开一场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战争,而政府的崛起不仅带来了和平,也带来了痛苦。
德国社会学家埃利亚斯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向。他在《文明的进程》一书中并未真的提到霍布斯,尽管他在书中分享了霍布斯的观点:政府在抑制暴力的过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不过,与霍布斯那把吓倒所有子民的利维坦当作主动的因素不同,埃利亚斯把主动权交给了被统治者,认为他们之所以对暴力失去了兴趣,是因为他们为了更好地融入华贵的皇家殿堂,而接受了更文明的方式。霍布斯猜测,普遍的和解发生在遥远的古代,而埃利亚斯认为这一切从16世纪起才开始发生。
心理学家平克在他2002年出版的《白板》一书中说得很直白:“霍布斯是对的,卢梭是错的。” 但在他的著作《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中,平克稍微后退了一点,削弱了利维坦的主题。他认为,暴力的衰减并非由于利维坦,而是“包含6种趋势、5个心魔和5种历史的力量” 。平克说,要想好好地理解这一过程,我们需要将其分解为几个阶段:文明的进程、人道主义革命、长期和平及新的和平。我们还要认识到,每个不同阶段都有其使命,有的已经持续了千年,有的则从1945年(甚至1989年)才开始。
政治学家戈尔茨坦走得更远。他认为,重大的变化都发生在战争结束之后(二战后),而要想理解这些,我们必须比霍布斯更“霍布斯”。戈尔茨坦认为,对暴力最猛烈的一击并非像霍布斯说的那样来自政府的崛起,而是来自超政府的崛起,即联合国这样的形式。
很显然,在这个世界变得更安全、更富庶的过程中,战争和政府究竟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在这一点上专家们存在很大的分歧。根据我的经验,这样的分歧通常意味着我们看待这一问题的方式有误,因此只能找到部分的、有争议的答案。我们需要一个不同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