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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帝制国家的极限

这个计划没能成功。阿古利可拉再也没有回到喀里多尼亚,而是在意大利的阳光下度过了他的退休生活。他的部队中最精锐的部分被派遣到巴尔干地区,其余的退回到英格兰北部一连串的堡垒中。他们的征服结束了。

从1973年起,考古学家们开始在罗马人留下的堡垒之一——文德兰达的有毒的垃圾填埋场里进行艰苦的挖掘工作。在一个浸满了排泄物,连氧气都无法渗入的坑中,他们发现了几百封士兵的信件。这些信用墨水写在木板上。最早的一封写于公元90年,也就是阿古利可拉的战役结束后不久。其中一些信的内容很有趣,包括一个生日派对的邀请函,但大多数都很无聊。1世纪,在不列颠服役的罗马士兵脑子里想的事情跟21世纪在阿富汗服役的美国大兵差不多:家里的情况、糟糕的天气,以及对啤酒、暖和的袜子、美味食物的无尽渴望。守备军的生活在过去的2 000年中没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

阿古利可拉的余部在这些堡垒里继续留守了近40年。他们给家里写信,冒死与喀里多尼亚人进行小规模战斗(另一封来自文德兰达的被尿液浸过的记录中写道:“他们有好多骑兵。”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们在等待。他们一直等到2世纪20年代才离开这里。不过,他们并不是去取得新的胜利,而是被皇帝哈德良派去修建那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横断不列颠的长城。罗马放弃了征服北方的计划(图3.1)。

图3.1 西方帝国的极限:本章中提到的位于亚欧大陆西侧的地名

在塔西佗看来,发生这一切的原因是当时的皇帝图密善嫉妒阿古利可拉的战功。也许他是对的。但是对统治者来说,他应当以大局为重,而在公元80年,局势突然变得不妙了。甚至在格劳庇乌山战役之前,图密善就已经开始从阿古利可拉的军团中抽调部队,返回欧洲大陆加强莱茵河防线。公元85年,皇帝又把最精锐的部队撤出不列颠,为的是重固摇摇欲坠的多瑙河前线。这一战略重心的转变奏效了,罗马守住了多瑙河边境。但图密善从中得出了一个极端的结论:罗马已经不能再从建设性战争中得到多少好处了。

在接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罗马正逐渐滑向这种观点。在公元前11—公元9年,奥古斯都有条不紊地推进一场战争。如果他能够取得成功,那么这场战争将是罗马有史以来进行得最具建设性的战争——奥古斯都将把罗马的东北边界推进到易北河,将今荷兰、捷克共和国的一部分以及几乎整个德国纳入罗马的版图之中。但这场战争收获了一个灾难性的结局。在通往黑森林的蜿蜒小路上,罗马人的队伍前后绵延了16千米之长,士兵的弓弦和铠甲都浸泡在瓢泼大雨之中。就在这时,罗马人的向导背叛了他们。罗马人遭遇了伏击。在持续了三天之久的战斗中,约有两万名罗马人被杀;更让罗马士兵感到惶恐的是,居然有三面军团旗帜落入敌手。在接下来的十年内,罗马军队烧杀劫掠,进行报复。但这场灾难最终让罗马人不得不重新思考帝国的大战略。征服看起来得不偿失。当奥古斯都于公元14年驾崩时,他的遗嘱中只有一条战略建议:“帝国应当维持其现有的疆界。” [1]

他的继任者们大多遵循了他的遗愿。只有克劳狄乌斯破坏了这一规矩,他于公元43年入侵不列颠;而随后,图密善就在1世纪80年代结束了不列颠战役。在公元101年之后,图拉真进一步违背了奥古斯都的遗愿:他发兵占领了今罗马尼亚和伊拉克的大部分地区。然而,当哈德良在公元117年继承帝位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弃很多新占领的地盘。

罗马的皇帝们逐渐达成了一种战略共识,这一共识在17个世纪后被最伟大的军事思想家之一卡尔·冯·克劳塞维茨视为战争的基本准则之一:“胜利也有其顶点。” “超过这一顶点,就会发生剧变,遭到反击,这种反击的力量通常比进攻者的进攻力量要大得多。” [2] 克劳塞维茨的这一认识可能来自他的亲身观察(他目睹了拿破仑在1812年超过顶点后的灾难性经历。当时,克劳塞维茨在为俄国效力,因为他的祖国普鲁士已经退出了战争),也可能来自他对罗马的战争的深入研究。无独有偶,现代战略家爱德华·勒特韦克也对顶点那充满矛盾的本性有着深刻的研究,并且写出了迄今为止关于罗马大战略的最好的一本书。“在战略的领域中,”勒特韦克写道,“一个行动不可能永久地进行下去,它很可能会变成自身的反面。”

几个世纪以来,征服战争在长期来看都是具有建设性的,它创造出使人们生活得更安全、更富足、更大的帝国/帝制国家。但当古代的帝国/帝制国家接近其顶点时,充满矛盾的战争逻辑就把所有事情都转向了反面。战争非但不再具有建设性,反而变得具有反建设性。战争开始让大的社会崩解,让人们变得贫穷,也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危险。

征服带来的回报开始减少,这是古代帝国/帝制国家接近其顶点的第一个征兆。只要罗马人还留在地中海附近,国土面积的扩张就不是一个大问题,因为水运相对便宜,也更快捷。然而,在这个军队的行军速度跟牛车相近的世界里,把疆域扩张到德国、罗马尼亚和伊拉克这样的内陆地区就会导致成本上升。通过陆运将1吨谷物运送16千米所产生的成本,与通过水运将1吨谷物从埃及运送到意大利的成本相当。即便罗马拥有举世闻名的道路网,但是到了1世纪,无论是以金钱还是以荣誉衡量,罗马从战争中得到的利益几乎远不及损失。

在亚欧大陆的另一端,古代中国的统治者们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图3.2)。在公元前130—前100年,西汉的军队狂飙猛进,把今甘肃、福建、浙江、云南、广东,以及中亚的一大片土地,朝鲜半岛的大部分和越南的一部分都纳入了国家的版图(更不要说深入蒙古的惩罚性打击了)。但在公元前100年之后,朝廷开始觉得,在战争中投入那么多人力、财力实在是得不偿失。军队离黄河和长江越远,其耗费就会越高,而带来的利益反而越少。在公元前1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汉军队再度向中亚和缅甸推进,随后又进入了一个间歇期。在公元23—25年的绿林赤眉起义之后,汉朝的扩张基本上停止了。

在1世纪,罗马帝国和汉朝已经征服了面积相近的领土(分别约500万平方千米),统治着数量相近的人口(分别为5 000万~6 000万)。其皇帝面临的问题是相似的,也几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他们会越高,而带来的利益反而越少。在公元前1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汉朝军队再度向中亚和缅甸推进,随后又进入了一个间歇期。在公元23~25年的绿林赤眉起义之后,汉朝的扩张基本上停止了。20世纪90年代开始,在悬泉置这个汉代的军事驿站中,发掘者们发现了2.3万封没有寄出的信件。这些写在竹简上的信大约写于公元前111—公元107年(其中很多信都在抱怨驿站太不靠谱)。

图3.2 亚洲帝国的极限:本章中提到的地名,以及萨珊王朝(约公元550年)、贵霜帝国(约公元150年)和中国唐朝(约公元700年)

1世纪的皇帝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战争不再像以往那样有收获了,但他们看不到的是,正是建设性战争的巨大成功改变了整个大环境。公允地说,人们总是很难看清楚应当在何时收手。克劳塞维茨曾说:“如果我们能意识到究竟有多少因素在影响力量的平衡,就会理解,在有些情况下,要判断哪一方正占据着上风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3] 但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中,谁占据上风就变成一件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了。 gD+97gzzq2+Ps8iRZHrkCr0b50npuFa6YLIxGZh5hZH4PTu2Rb3kfUppPsDZA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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