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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3
故地重游

王美兰出院这天,天朗气清,气温攀升,街上已经有年轻女孩穿上火辣吊带和超短裙了。叶敬辞借了父亲的车,专程去医院接尤嘉母女回家。

王美兰很有眼力见,一到家就借口出门买菜,给尤嘉和叶敬辞制造了独处空间。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气氛尴尬。

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王美兰正在追的网剧,剧里的男女主角正在接吻……

尤嘉实在没眼看下去,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原本还有些声响的客厅陡然变得安静。

她闭了闭眼睛,试探地问:“不然我们出去走走?”

叶敬辞顺从起身:“去哪儿?”

她想了想,推开客厅的窗户,遥遥指给他看,一座红砖教学楼就矗立在不远处。

那是安平一中,他们的母校。

毕业后越来越忙,每次回安平都宅在家里,她好久没回去了。

他们走路过去才花了十五分钟。从前低矮的图书馆,扩建后已有五层高,昔日坑洼不平的操场变成了塑胶跑道,主席台被重新粉刷成一片清新盎然的薄荷绿,上体育课的学生正在排队等待体测,校服不知道改到了第几版,早就不是他们当年穿的款式了。

唯一不变的只有红砖教学楼的爬山虎,葱茏、茂盛、无尽蔓延。

哦,还有守了十几年学校大门的门卫室大爷。

哪怕听说他们是往届毕业的学生,大爷也坚决不肯放他们进去。叶敬辞耐心十足,还在认真地与对方交涉,尤嘉看大爷斩钉截铁的样子实在说不通,灵机一动,拉他离开了门卫室。

她说:“我想到一个地方,应该能进去。”

叶敬辞任由她拽着自己的手腕,兴致盎然地跟在她身后绕到了学校后门。尤嘉沿着斑驳的红砖围墙走到道路尽头,终于找到了一处被疯长的灌木丛掩映的缺口。

“找到了。”她没想到都这么多年了,这个缺口还在。

叶敬辞低头看着眼前这个隐秘的狗洞,忍俊不禁。

真是难为她了,这地方确实不好找。

“你一定没逃过课。”尤嘉骄傲地说,“我以前逃课去喜欢的作家签售会,就是从这儿爬出来的。”说完她拨开灌木丛凌乱的枝丫,帮他开出一条通畅的小路,“你先进。”

叶敬辞身上的衣物向来熨帖平整,一丝褶皱都没有,平日别说钻狗洞,就是日常起居他都相当讲究,如今看她一脸得意,大义凛然地让他先走,他竟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既然到了这里,他也没那么多顾忌,他索性解开衬衫顶端的两颗纽扣,听话地钻进了灌木丛。

灌木繁茂,虬枝盘错,爬出来的时候白衬衫染了灰,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尤嘉也爬了进来,她已经变成了花猫脸,头顶还钩带出一朵红色野蔷薇,像童话故事里梦游仙境的爱丽丝。

她怕迷眼睛,一路闭眼钻出来,刚睁开眼就看见叶敬辞伸过来的手。

他的手长得真好看,指骨分明。他站在她面前,弯腰帮她摘掉头顶的杂草和花。

尤嘉通过男人解开的衣领,能看见他精致的锁骨。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静悄悄的。尤嘉看得愣住,直到教学楼里响起琅琅的读书声,她才匆匆站起来。

尤嘉本来想去教学楼顶层的天台,那是她以前念书时经常去的地方,午休时她和季萤、晓善会一起躲在天台上听周杰伦的歌,体育课她会躲在这里背单词,有时候爸妈吵架她心情不好,也会偷偷躲在这里写日记。

可是这次回来,她发现天台的门被锁死了,门上还贴着“禁止进入”的标志。

她有些失望,只好和叶敬辞原路返回,下课铃却在这时响起。

正是下午的大课间,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学生们鱼贯而出,校园里立刻生机盎然。

他们默契地对视一眼,担心形迹败露被赶出去,又退回楼梯间。通往天台的阶梯多出半层,通常没人会来,他们躲在墙后,等走廊渐渐安静,才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坐在了台阶上。

尤嘉觉得有点好笑:“我们明明是回来看母校的,怎么好像做贼,现在怎么办?”

“等他们上课再出去好了。”叶敬辞说。

台阶狭窄,两个人并排坐下刚好,他们的肩膀紧靠在一起,在狭小的楼梯间,好像有暧昧在发酵,尤嘉有些不自然地绷紧身体,精神也莫名地绷紧了弦。

叶敬辞察觉到她的尴尬,从口袋里摸出一副耳机,递给她一只:“如果觉得等待无聊,就边听边等。”

她像看见了救命稻草,把耳机塞进耳朵,可是等叶敬辞打开播放列表,听到熟悉的旋律,她愣住了。

耳机里,女歌手唱着:“And if we run away, run away, now we won't ever look back.”

这首Run Away 几乎陪她度过了无数难眠的夜晚。

她转头看坐在身边的男人,昏暗楼道里,他的侧脸轮廓不知不觉和她记忆里的画面交叠在了一起,让她感到不可思议。倏忽间,她有片刻晃神,误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

一首歌结束,叶敬辞把耳机摘下:“你昨天在医院问我的问题,今天还有兴趣知道吗?”

昨天在病房,她追问他和妈妈在哪里见过,他只是神秘地笑笑,没有回答。后来大夫来查房,看见病床上的扑克牌,给大家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这茬儿就被打断了。

现在他主动提起,口吻像在哄小朋友,她莫名被蛊惑似的点了点头。

他说:“记得是高三的元旦夜,学校放了一天假,那天我没回家,留在出租屋复习,直到晚上才出门吃饭,吃完回去已经很晚了,然后,我听见你坐在楼道里哭。”

听他说到最后,尤嘉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乍响,散落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被拼凑完整。

原来,是他。

尤嘉念高中时,王美兰一直在筹划等她上了大学,就离开尤嘉的爸爸尤诚。

为了能独自支付得起女儿的学费,这么多年她四处做家政打零工攒钱,其中一个客户是一位单身中年男性,功成名就,比她小五岁,久而久之两人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每次男人出差总会给她带礼物,多是便宜有趣的小玩意儿,不值钱却心意十足。男人知道她婚姻不幸福,希望她可以认真考虑一下离婚的事宜,这也给了王美兰坚定离婚的勇气。

王美兰是传统女性,内心挣扎不已,最后选择和女儿坦白此事。

她本以为尤嘉不会同意,谁知早熟的她反而支持。她赞同爸妈离婚,不希望他们以“为她好”的名义勉强在一起,只为给她一个千疮百孔的家。她真心实意地为妈妈感到高兴,于是王美兰终于下定决心和尤诚谈判。

那天是岁尾最后一天,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尤嘉戴着耳机在房间里做作业,突然收到余铭涵发来的短信。

余铭涵:“要不要出来玩?去运河边放烟花跨年。”

她听着外面渐渐清晰的争吵声,恹恹按下发送键。

尤嘉:“不去了,他俩又在吵架。”

紧接着客厅里响起酒瓶猝然摔碎的声响,她警觉不好,放下手机跑出去,看见妈妈坐在一地碎片里,散乱着头发呜咽痛哭,那个男人喝了酒,拎着酒瓶声嘶力竭地怒骂着,骂妈妈不守妇道。他说除非她死,否则别想离婚,说着就挥起酒瓶去打王美兰。

她跌跌撞撞去拦爸爸,抱住他的腿,夺他手里的瓶子,反被他嫌碍手碍脚,把她像提小猫一样揪住后衣领扔出了家门。

她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零下十几度的楼道里,老楼的物业经常偷懒,楼道的灯坏了好久也没人来修,她又怕又冷,拍打着门求那个人不要伤害妈妈,可是里面的人毫无回应,只有破口大骂的声音间或传来。

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这栋被物业遗忘的老楼一样,她也正在被这个世界抛弃。那时候的她根本想不到,若干年后她会去北城工作,摆脱这里的一切,拥有独立自由的人生。那时的她以为她和妈妈今夜会死在这里。寒意流窜进四肢百骸,她从心底感到绝望。

后来她听到脚步声,楼下缓缓走上来一个人影,她依稀辨认出黑暗里少年的轮廓。

她喊出他的名字:“余铭涵?”

那人迟疑一瞬,没有否认,而后走到她的面前,伸手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一把。

她立刻放下戒备,像世界末日时终于拿到挪亚方舟的船票,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号啕大哭。

他们并肩坐在台阶上,余铭涵把羽绒服脱下来披裹在她的身上,她哭累了,渐渐变成小声啜泣,好像在苦求,又像是祈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我不想在这里生活了,你带我走吧。”

余铭涵什么话也没说,那天他出奇地安静,沉默地陪在她身边,用手轻拍她的背,安抚她的情绪,好像在说“别怕,有我在”。

门内的夫妻大打出手,吵声刺耳,让人揪心,他从口袋里摸出MP 4(多功能播放器),分给她一只耳机,耳机里传来女歌手独特的嗓音,她唱:“And if we run away , run away , now we won't ever look back.”

后来外面隐约响起爆竹声响,她也累了,迷迷糊糊地靠在余铭涵的肩膀上睡着了,度过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跨年夜。

再醒来已是第二天,妈妈守在她的床边,说她有些发烧。

妈妈额角有伤,眼睛红肿,此外没有更严重的外伤,她终于松了口气。那个男人不过吓唬妈妈泄愤,不敢真的拿她怎么样,骂完了,喝了酒,夜里夺门而出,不知道去找哪个女人共度春宵了。那时候她想,他要走就走,最好一辈子都别回来,她和妈妈两个人生活也很好。

她问起昨晚的事,妈妈说后来开门,看见她和一个男生坐在台阶上,她靠在男生的肩膀上睡着了。男生长得很高,穿着单薄的卫衣,看见她先是礼貌地喊了声“阿姨”,然后小心翼翼地帮忙把她抱进了卧室。

妈妈问起他的名字。他说,他叫余铭涵。

余铭涵临走前在书桌上给她留了一张字条,写的是纪伯伦的话:

“你要静守,度过你心里凄凉的冬日。”

他的钢笔字清隽利落,力透纸背,是少年难有的笔力。

尤嘉也很喜欢纪伯伦,她把这张字条折好,放在了钱包里。直到后来她已经彻底对余铭涵失望了,才把那张字条拿出来,原本是要扔掉的,到底舍不得,被她留下来收进了存放旧物的箱子里。

因为那一年元旦夜发生的事,她无论如何也对他讨厌不起来。

毕竟在她最无助的年纪,是他一直陪在她身边。

那件事过去不久放了寒假,临近过年,补习班停课,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余铭涵,再见到他已经是春暖花开。

她向他郑重道谢,在提及那一晚的事时,他安静地听着,没有半句否认,最后腼腆地一笑,对她说:“我们考到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她几乎没有犹豫就说了“好”。

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那个突然出现在黑暗里的少年,那个陪她坐在冬夜楼道里的少年,那个借她温暖肩膀靠的少年,是余铭涵。羽绒服的温度,字条的笔迹,耳机里的旋律,也都属于余铭涵。

不是没疑惑过,在看见余铭涵龙飞凤舞的字迹时,在问他为什么喜欢Run Away 这首歌时,在提起那个冬夜他的反应时……只是她错以为时间匆匆,往事对他而言已经如烟,或许模糊,或许记不真切了。

殊不知,那一晚叶敬辞谎称自己是余铭涵,而余铭涵也顺水推舟撒了谎。

上课铃响,尤嘉从回忆里抽身而出。她看着叶敬辞的侧脸,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当时你为什么……”

“你看见我就喊余铭涵,我如果说不是,你该多失望。”他笑了笑,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一把,“早知道你们没在一起,我何必等到今天,早出手说不定你现在已经是我女朋友了。”

他的手掌宽厚,他的动作轻柔,他的口吻像夏日里的蔚蓝海洋,令人不知不觉沉迷其中,不愿返航。

她的眼睛里原本还盛放着粼粼波光,突然被惹笑:“你未免也太自信了。”

叶敬辞收敛笑意,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尤嘉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下意识躲闪,他反而将她的手捉住,手指嵌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扣,她骤然心跳加快,心口好像有一簇火种,燎原不过刹那。

看见她脸色绯红,他心满意足地戏谑道:“你心跳得这么快,我有理由怀疑你也喜欢我。”

原来他一直在试探她的脉搏。

尤嘉试图抽回手,奈何他不肯放,她只好红着脸反驳:“换你被异性突然牵手,你也会紧张得无所适从,心跳加速。”

叶敬辞笑眼灼热:“可惜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因为除了你,我不会给任何异性牵手的机会。”

“喂!你们俩!什么人?”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让尤嘉回过神来。

教导主任来天台检查门锁,拾级而上发现他们俩鬼鬼祟祟地坐在门前台阶上,相当可疑。

叶敬辞率先亮明身份,教导主任扶了扶眼镜,将他认了出来:“哟,是叶敬辞啊。”

主任又转头看尤嘉,她还以为主任也记得自己,谁知主任冲叶敬辞欣慰一笑:“带女朋友回来看母校啊?”

尤嘉无言以对。

好吧,她念书的时候是没什么存在感,主任不记得她也正常。

叶敬辞没纠正他们的关系,忍笑答应:“嗯,回来看看。”

主任很热情,邀请他们去办公室坐,教导处正热闹,有两个男生打架,还有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被抓交往过当,要求请家长到学校谈话。

尤嘉甫一坐下就不甘心地向主任澄清:“主任,我也是咱们学校的学生,我叫尤嘉,和叶敬辞同一届,是九班的。”

“尤嘉?”主任端着茶缸喝水,认真回忆,终于想起来了,“哦!是那个文科班作文写得特别好的尤嘉吧?我记得那届高考,你的作文是咱们市唯一的满分,好像叫……叫……”

时光飞逝,主任一时想不起来。

尤嘉正要开口提醒,叶敬辞却先说:“题目是《青山暗红》。”

主任猛地一拍大腿:“对,就是这个。”

尤嘉难以置信地看向叶敬辞,他还真是无所不知啊。

相比之下,她对叶敬辞的了解就少得可怜了,仅有昔日从晓善和季萤口中听来的有限信息,比如他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母、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念高中时父母主动请缨去贫困山区援助,人品高尚,不计回报,再比如他名片上写的公司、职位等,至于其他的,她一概不知。

她忽然有了危机感,这是敌在暗、她在明啊。

主任重新把两人仔细打量,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你们这是念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吧?毕业都快十年了,真是难得啊。”

这话说得叶敬辞和尤嘉都是一愣,没等反应,一旁正在接受思想教育的男同学看过来,嬉皮笑脸地插嘴:“主任,那学长学姐算是‘交往过当’吗?这结果不是挺好的嘛,您干吗非要喊我们的家长啊,您这是在破坏姻缘,月老好不容易配成一对,您棒打鸳鸯,月老肯定不乐意。”

主任一道凌厉的眼风扫过去:“你个臭小子,回去站好!”

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皮。

“我们不是早恋。”叶敬辞笑着纠正,“我是暗恋你学姐,正在努力争取交往资格,还没成功呢。”

他说完看向尤嘉,显然,她被他的坦诚杀得措手不及。

主任得知两人不是情侣一阵惋惜,转而对尤嘉语重心长道:“能让叶敬辞暗恋这么多年,看来你不光作文写得好,其他方面也很优秀嘛。想当年,不少女生喜欢他,我没收的情书就不知道有多少,你可一定要珍惜啊。考察归考察,差不多就得了,可别让他跑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叶敬辞站在旁边笑而不语。

主任苦口婆心,尤嘉不敢反驳,她只能偷偷瞪一眼叶敬辞,以解心头之恨。

再抬头,她发现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在看自己,顿时觉得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做错事被揪住现行。再看叶敬辞,他倒是眸光温柔,端着一杯主任倒的待客茶,喝得有滋有味,悠闲看戏,看起来心情愉悦。

他们没在学校过多逗留,被叫来的学生家长陆续到学校,主任忙着进行思想教育,他们也就告辞了。

从学校离开已是傍晚时分,夕阳落进地平线,把整座城市映成一片剪影。

回家的路上,尤嘉走在前面,叶敬辞手插裤袋悠闲地跟在她的斜后方。

华灯初上,路灯温黄似月亮。尤嘉随手用手机拍了几段剪辑视频用的素材,突然好像想起什么,转身问:“你读过我的作文?”

叶敬辞走近停在她面前,大方地承认:“语文老师经常拿你的作文到我们班传阅,你的每一篇文章我都看过。”

每一篇?想当初她在作文里可没少撒谎,凡是和家庭、父母有关的题目,最后写出来的文章都会被她极尽渲染,与事实严重不符。

那种被拆穿的感觉再次出现,她觉得自己在叶敬辞面前几近透明。

这不公平。

她突然有一种迫切想要了解他的欲望,又被这个乍现脑海的念头吓了一跳。

叶敬辞像一个手法绝妙的猎人,他用自己做饵,一步一步诱她靠近。她心甘情愿,她深陷着迷,她第一次对男人产生浓厚的兴趣,想把他的前世今生都琢磨清楚,研究彻底。

夏风丝丝缕缕,他们一前一后,抄近路走在故城小巷,脚下翻修的新路被尤嘉的高跟鞋踩出节奏有序的声响。

她若有所思,低头问出困扰已久的问题:“你说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呢?”

叶敬辞一愣,随即嘴角上扬:“你终于对我有好奇心了?”

尤嘉没说话,心里却是默认的。

其实她一直都有,只是她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而已。

叶敬辞不再开玩笑,认真地回答:“其实在很早以前,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只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和我也不一样,无论是家庭背景,还是成长轨迹,我们就像两颗永远不会交会的星球,遥遥相望,只是偶然之中,你的倒影出现在我的视野,让我有幸知道了你的存在。”

“这些年,我打过一些离婚官司,在那些硝烟弥漫的家庭环境中,处于青春期的孩子多乖张叛逆,他们怨天尤人,把所有不幸推诿到家庭和父母身上,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为什么是你吸引我,因为在那样的成长环境中,你没有怨言,没有堕落,你孤立无援,却自信笃定,好像外界施加于你的苦难,对你而言都不足挂齿。你没有博取过任何人的同情,甚至一直在铸建坚硬的外壳,不肯让别人发现你的脆弱,只有我未经允许,躲在暗处窥见过你的无助。因为见过那时的你,所以我放不下。”

“一开始我没意识到这就是‘喜欢’,我只是想确认你过得好不好。我有朋友和你高中同班,每次见面我都旁敲侧击打听你的消息,于是知道你考了中文系,毕业后去了北城。我想,真好,你终于离开了安平,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后来我又找朋友去探寻你有没有恋爱,所有人都告诉我,你和余铭涵在一起,你们在同一所大学,你们出双入对,从那以后我开始心无旁骛地念书、准备司法考试、读研,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其他事。直到上次回安平参加婚礼,意外地知道你还是一个人,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就是喜欢。”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我也答不出来。我只知道这么多年,每当有人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时,我总能想到你。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你和‘喜欢’这个词吻合。”

太阳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剩下天边火红的霞光,而另一边则是深沉的暮色,有一弯月牙皎皎地缀在其间。

尤嘉简直惭愧,她哪里有他说的那么好。

什么自信笃定,无非是迫不得已。有的人,生来就赢在起跑线,衣食无忧,生活富足,而她的家庭不仅无法给她提供帮助,还时不时飞过流弹,她不能坐以待毙,所以才选择苦撑。

如果可以选择,谁愿意经历这些呢?

她一时无言,过了许久,她忽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害如此优秀的叶敬辞白白单身这么久,她心生负罪感,好奇地问:“这么多年……你都没谈过恋爱吗?”

他摇了摇头:“也遇见过一些人,但我能感受到,她们都不是我想要的。”

尤嘉再次沉默了。

叶敬辞沉吟半晌,开口念出她的名字:“尤嘉。”

“嗯?”

“你能明白吗?我只想要你。”

叶敬辞说完这句话,脚步飞快地抢在她前面走进了单元门。尤嘉愣怔一瞬,借着楼道里的光,发现他耳朵红红的,好像在……害羞?

奇怪,竟然有点可爱。

他们到家时王美兰已经做了满桌子的菜,女儿回来这么多天,忙前忙后跑各个科室,她因为住院都没让女儿吃顿好的,眼看她出院,尤嘉又要返回北城了,她可得赶紧大显身手。

王美兰盛情邀请叶敬辞留下一起吃,他倒是很想答应,只是早上出门时爷爷特地嘱咐他晚上回家吃,叶老爷子今年八十八,待孙辈和蔼可亲,尤其疼爱叶敬辞这个长孙,他不好辜负爷爷的心意。

叶家在龙湖区,这一片是新城,到处都是正在开盘的小区,以别墅区居多,他们家五年前在这里买了房子,去年刚装修好,正式入住。

说来都觉得夸张,这房子算上地下停车库一共有五层,室内安装电梯,他以前只知道父亲擅长理财和金融投资,也知道自己家比一般人家富裕,却不知道他们私下有这么多财产。

买这套房子是因为叶爸叶妈考虑到儿子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自作主张为他准备的婚房。谁知他太争气,毕业直接留在了北城,连户口都转了过去,去年又在通州首付了房子,未来多半是在北城定居了。于是全家人商量,把婚房变成了家庭住宅,全家搬了过来,叶敬辞也乐得如此。

他刚进宅院就听见客厅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这幢房子大得离谱,平日就父母和爷爷住,此外还有一条父亲饲养多年的金毛,今天这么热闹,看来是有客人来访。

他在玄关处换鞋,发觉门前擦鞋垫上多了一双款式时尚的高跟鞋,明显和母亲的年纪不符。他大约猜到了访客是谁,不禁蹙眉,面露不悦。

客厅里爷爷正在和人下围棋,对面坐着一位年轻的女人。

女人长发及腰,发质乌黑,上身是白色雪纺衬衫,配了一条砖红色半身包臀裙,坐姿优雅,端庄大方,不知道在和老爷子聊什么,哄得爷爷朗声大笑。

爷爷最先看见叶敬辞,慈祥地朝他招手:“敬辞回来了。”

江晚吟也顺势看过来,妆容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欣喜,方才的得体与从容顷刻间不见,小女孩一样措手不及地放下棋子,走到叶敬辞面前,温婉地和他打招呼:“最近还好吗?”

叶敬辞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还行”,也没再多看她一眼,对爷爷说:“今天家里聚餐吗?”

叶老爷子乐呵呵地说:“晚吟博士毕业回国了,陆阿姨听说你回来,两家就张罗聚一聚。”

叶敬辞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爸和江叔叔是认识三十几年的朋友了,各自成家立业后两家人也常常走动,先前叶家没搬到这边时,两家住同一个小区,他和江叔叔的女儿江晚吟从小就认识,小学还是同班同学。

他看向厨房,母亲不知道在和陆阿姨聊什么,很开心的样子。

听见玄关的动静,陈青也看见了儿子,她走过来,亲昵地搂住晚吟的肩膀,骄傲地向儿子介绍:“人家晚吟现在可有出息了,在互联网公司做影视版权经理,会英、日、韩三种外语,身边都是制作人、大明星。我看啊,马上就要赶超你了。”

江晚吟被夸得不好意思,娇俏可人地抿唇笑笑:“陈姨,你可别‘捧杀’我。”

叶敬辞神情淡漠:“我们不是同行业,没有可比性。”

陈青伸手在叶敬辞脑门上戳了一记:“你这孩子,狂妄得不行。”

江晚吟却落落大方道:“敬辞说得没错,我们完全是两个不同的行业。敬辞专门打离婚和房产类官司,目前这类民事纠纷正热,很多律师都是因为承接了明星夫妻的离婚案而名声在外,我看过网上敬辞参与庭审的视频,他很厉害。我才回国,刚刚到北城打拼,敬辞经验丰富,接下来还要多多向他请教呢。”

“你快别为他说好话了,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什么都不听我的,那么多专业不念,非要去念法律,每天和那么多复杂的人打交道,净让我操心。”陈青嗔怪道,瞟了叶敬辞一眼,看他领口纽扣也没系,衬衫被汗水浸透,一身脏兮兮的,又嫌弃又无语,“知道的你是做律师,不知道的,你这副样子说是打群架都有人信,快去换身衣服,马上就开饭了。”

叶敬辞如蒙大赦,可算找到机会脱身。

他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烦躁地揉了揉眉骨,突然为自己的智商下线感到担忧。他真是太天真了,还以为爷爷让他回家只是单纯地吃饭,合着又是联手爸妈为他张罗婚姻大事。

这么明显的相亲局,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一顿晚饭叶敬辞吃得浑身不自在,席间长辈们没少过问他和江晚吟的感情状况,他本想顾全大局,给大家一个面子,敷衍了事,谁知陆姨提起女儿目前在北城还没租到合适的房子,正借住在同学家,陈青闻言放下筷子,热情提议:“还找什么房子啊,敬辞在通州买了房子,晚吟如果不介意,可以暂时搬过去住呀,等找到房子再搬走也来得及。”

叶敬辞懒得拆穿他妈的小心思,不动声色地吃饭,闷不作声。

房子的主人不开口,江晚吟也不敢贸然答应:“陈姨,这样不太好吧,我怕敬辞觉得不方便。”

叶敬辞还是不说话,专注地往碗里舀汤。

陈青瞥了儿子一眼,眉开眼笑地搭腔:“哎呀,没什么不方……”

“是不太方便。”叶敬辞放下筷子打断。

饭桌上忽然寂静非常,大家齐齐向他看来,陈青更是一脸愠怒,隐忍不发。

他懒得解释那么多,索性直言:“我准备和女朋友同居,江晚吟住过来不合适。”

他随口胡诌的一句话,杀伤力却无限大。

叶振宁一口酒喝下去差点呛住,陆姨和江叔叔的脸色也是赤橙黄绿变幻不停。江晚吟早就没了笑容,气氛陡然凝固,空气冷得要结冰。

众人的表情各有亮点,唯独叶敬辞和爷爷各自坦然地喝掉一碗汤。

喝完,他抬眼冲母亲赞道:“妈,您的厨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汤很入味。大家慢慢吃,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先上楼了。”

陈青好久才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然而叶敬辞早就消失在了门口。

叶振宁倒是沉稳,一把拉住夫人,体面地劝说:“敬辞这么大人了,你管他的私事干什么?老江,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个儿子向来自作主张惯了,让你们见笑了。来,把酒满上,咱们接着聊,不管他。”

叶敬辞的房间在三楼,陈设简约,所有家具都是他自己挑的。当初装修,他强烈要求把自己的房间空出来,单独找了心仪的设计师,如此才免遭爸妈审美的荼毒。

他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处理了几封加急邮件,到底心里有事,不够专注,索性一把摘下眼镜,拿起手机翻看微信,置顶联系人很安静。

他把手机放到一边,想了想,又把它捞回来,思忖片刻,还是把送她回家时没说出口的话编辑好,点击了发送。

尤嘉明天早晨的高铁返回北城,本地有“上车饺子下车面”的说法,王美兰一定要煮饺子送她上车,于是晚上吃过饭,她就在餐厅帮妈妈擀饺子皮。

上次回来参加晓善的婚礼,来去匆匆,她都没和妈妈多待一会儿,这次总算找到机会聊天。

王美兰先是关心她在北城累不累,又问起工作怎么样,兜了好大一圈,终于绕到了叶敬辞身上。她对叶敬辞印象很好,尤其还有当年的事做基础,更加放心女儿和他在一起。

她没向妈妈解释他们还不是男女朋友,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知道妈妈要说什么。

果然,王美兰沉吟半晌,问:“嘉嘉,你最近身体还好吧?”

她的厨艺都是和妈妈学的,饺子个个小巧饱满,她一边包一边答应:“挺好的,能吃能睡。”

“那就好,平时注意休息,不要熬夜,保持好的心情。”

“知道了。”

王美兰又犹豫了一会儿,紧张地问:“你和小叶在一起多久了?那件事……你告诉他了吗?”

尤嘉稍一出神,手里的饺子不幸因肉馅太多破了皮。

她颓丧地把失败品放到一边,顺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还没有。”

王美兰松了口气:“那就好,这事你可考虑清楚,虽然现在人们的思想开放了,但还是有很多人介意。就算小叶不介意,人家父母肯定也介意。要我说,就不要讲了,等走到结婚那一步再说。”

尤嘉并不赞成母亲的提议,皱眉反驳道:“等结婚再说就晚了,你看你和我爸。”

当初王美兰已经怀了尤嘉,在孕期仓促张罗婚礼,直到那时她才向尤诚坦言自己的身体状况。

“我俩感情差也不全是因为这个,他知道这事以前就吃喝嫖赌,当初我都不想生你了,是他跪在地上求我给他一次机会,我想着既然要结婚才告诉他的。”王美兰愤愤地为自己辩解,“后来我和你李叔叔准备再婚,我可是实话实说全告诉他了,结果怎么样?婚没结成呀。反正你自己想清楚,最坏的就是小叶知道这件事和你分手,你如果能接受这个结果,妈也没意见,路都是自己选的,考虑好就行。”

王美兰说完端起一蒸屉包好的饺子进了厨房。

尤嘉摘下围裙,坐在餐桌边怔怔地出神。受原生家庭的影响,她对爱情一直没什么憧憬和期待。余铭涵的出现就像冬夜里的火光,让她萌生了几缕希望,只是那微弱的光亮终究在时间的海里湮没了。

她长得虽不是大众意义上的美人,但眉清目秀,身边不乏爱慕者,她也会观望、审视,只是最后还是会选择婉拒。她总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经营亲密关系,而他们所谓的喜欢,浓度不够。

有人喜欢她,也不妨碍给别人发暧昧短信;有人约她一起吃饭,也不耽误约其他女生看电影。他们要货比三家,这个摊位转转,那家店铺逛逛,好像在挑选精美的洋娃娃带回家,不像是在寻觅人生伴侣。

如果遇不到“非我不可”的爱,她觉得一个人过一生也不坏,叶敬辞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她紧闭的心扉前不由分说地强势进攻,闯入她的领地,告诉她,她曾贪慕的火光是他深藏功与名的杰作。

她好像没有理由拒绝他。

可是,关于那件事……她到底要不要如实相告呢?

她想得入神,手机突然响起信息提示音,她解锁点进和叶敬辞的信息对话框,看见他诚挚的措辞。

Eucaly:“这是我第一次追女孩子,没什么经验,你多担待。你之前说过,如果我是认真的,你会好好考虑。那么,现在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呢?”

叶敬辞从高中开始就养成了跑步的习惯,经常跑步的人心跳速度比普通人慢,通常一分钟六十次,发出这条信息时,他低头看了眼戴在腕上的运动手环,数值显示一百一十八。

他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

夜深人静,他睡不着,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民法总则》,翻了几页,实在无心学习,拿起手机点进了尤嘉的朋友圈。

她发布的状态不多,大多是和新书上市的信息相关,往前翻一翻,近期有一条是关于沈放的,她发了“喜大普奔”的表情包,配文:“各部门注意,沈放交稿了!”

沈放还在下面留了评论:“小嘉嘉辛苦了,爱你哟。”

叶敬辞无语。

沈放,你等着。

他正咬着后槽牙琢磨怎么找沈放的麻烦,手机忽然“嗡嗡”振动,看见是尤嘉的电话,他迅速接听。

听筒里传来她轻柔的声音:“你应该还没睡吧?”

叶敬辞假装淡定:“嗯,在看书。”

“我想了想,还是打电话跟你说比较好。”

他心里“咯噔”一下,手环显示的心跳频次又上涨了。

“我明天一早的高铁回北城,这几天请假落下不少工作,接下来要赶沈放的新书估计会很忙。你问我的问题,再给我几天时间好不好?”说到这里,尤嘉停顿片刻,笑着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只是有件事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你,我怕告诉你,你不会接受。”

听见最后一句,叶敬辞的心里闪过无数猜测:“什么事?”

她有些犹豫,思量片刻,说:“还是等我想好了,和你见面说吧。”

叶敬辞却被激起了好奇心,顿时百爪挠心:“不然给一个提示?”

没等尤嘉说话,他又忽然想到什么,瞬间恍然,笃定道:“我知道了!如果是那件事,你放心,我不介意。”

电话另一端的尤嘉被他搞糊涂了:“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事?”

叶敬辞按照自己的推测,一本正经地解释:“关于你过去的感情,无论发生过什么,我都选择尊重。所以你放心,如果是大部分男人都会介意的事,那我不介意。”

尤嘉彻底蒙了,琢磨半天,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狂笑出声:“哈哈哈!你在想什么啊?不是那个!”

他竟然以为她和余铭涵睡过?

开什么玩笑,她才不是爱情大过天的人。

在没确定这个男人是真心实意喜欢她之前,她绝对不会让自己掉以轻心被人占便宜。

“不是这件事?”叶敬辞原本相当自信,没想到会猜错。

“原来你‘脑洞’这么大。”尤嘉调侃道,“我看网上的调查,你们男人不是很在意这些事吗,是不是第一次之类的?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叶敬辞也不执着于正确答案,猜错就猜错,认真答疑解惑,回答她的问题:“那是普通男人,我不一样。”

嚯,还带拐弯夸自己的。

尤嘉已经洗漱完躺在了床上,她盯着天花板,说:“我以为你会是占有欲很强的那种男人。”

“嗯,我是。”这寂寂深夜,他的声线慵懒性感,近在耳畔,“但我不会霸道不讲理地把你的过去也一并占据,毕竟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我喜欢你。但是,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那么从你答应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人了。尤嘉,我非常欢迎你来鉴定我的占有欲。”

尤嘉的心跳漏了一拍,一时无言。

叶敬辞有分寸,既然猜错,就没再过多追问。

在挂断电话前,他说:“你想考虑多久都没关系,我等你的答案。” KJ3pCUqLV3DcMkQll/byhfCNrrFuaiRDWSXU/jnxGHo4DshX91CA3vpu/cANUe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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