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这里,我接触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原汁原味的生活。在那三年里,我充分见证了一个人所能表达的每一种情感。它吸引了我的戏剧本能。这让我内心的小说家很兴奋。即使四十年过去了,我也能准确地记住某些人,以至于我甚至能画出他们的肖像。当时我听到的言语仍然萦绕在我的耳朵里。我看到了人类是如何死亡的;我看到了他们是如何忍受痛苦的;我看到了希望、恐惧和解脱都是什么样子的;我看到了绝望在脸上画出的黑色纹路;我看到了勇气和坚定;我看到了人们眼中闪烁着信念,可我深知那种信念只是缥缈的幻影;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用讽刺的笑话来迎接死亡的勇气,因为他太骄傲了,不愿让周围的人看到他灵魂的恐惧。
当时(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足够安逸的时期,和平似乎已经确定,繁荣发展也有保证),有一派作家放大了苦难的道德价值。他们声称苦难是有益的,增加了人们的同情心,增强了人们的感情。他们声称,它为精神开辟了美丽的新道路,并使其能够接触上帝的神秘王国。他们声称,苦难能够强化人们的性格,将其从粗俗中净化出来,并给人带来更完美的幸福。几本关于这方面的书取得了巨大成功,他们的作者住在舒适的家里,一日三餐、身体健康,赢得了很多声誉。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我所看到的事实,不是一两次,而是十几次。我知道痛苦并不能使人高尚,只会使人堕落。它使人变得自私、卑鄙、小气和多疑。它把人的注意力锁在一些小事上。苦难无法使人更加伟大,只能让人更加渺小。我曾不乏残忍地写道:“我们不是通过自己的痛苦,而是通过他人的痛苦来学会顺从。”
所有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宝贵的经历。在我看来,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培训莫过于在医学界待上几年了。我想你当然可以在律师办公室学到很多关于人性的知识。但总的来说,在律师事务所,你需要打交道的人都是有着完全自控力的人。他们撒谎的次数可能和对医生撒谎的次数一样多,但他们撒的谎更完满圆润,可能对律师来说,知道真相并不那么必要。此外,他要处理的利益通常是物质性的。他会从专业的角度看待人性。但医生,尤其医院的医生,看到的却是赤裸裸的人性。病患的沉默往往会不攻自破,更别说很多时候根本不存在沉默。恐惧在很大程度上会粉碎每一道防线,即使是虚荣也会被它击垮。大多数人非常渴望谈论自己,唯一限制这种欲望的就是他人不愿倾听。矜持对于大多数人都是一种人为的品质,是无数次被拒绝、受打击的结果。医生都十分谨慎。倾听本就是他的本职工作,没有任何事情是不能与他言语的。
诚然,就算人性赤裸裸地展现在你面前,如果你对它视而不见的话,仍将一无所获。如果你因为偏见而固执己见,如果你的性格多愁善感,就算你在病房里待过,出来后同样会对人性一无所知。如果你想从这样的经历中获得任何好处,你必须有一个开放的心态和对人类的兴趣。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尽管我从来都不太喜欢人类,但我发现人类是如此有趣,我从来不会觉得观察人类很无聊。我不是特别想倾诉,但我非常愿意倾听。我不在乎人们是否对我感兴趣。我不想把我所掌握的任何知识传授给别人,如果他们错了,我也不觉得有必要纠正他们。如果你保持头脑清醒,你可以从乏味的人那里得到很多乐趣。我记得有一次去国外,一位好心的女士开车带我四处兜风。她讲的话完全是老生常谈,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我只能左耳进右耳出了。但她说的其中一句话却像妙语连珠之人的俏皮话一样,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我们经过海边的一排小房子,她对我说:“这些房子叫‘周末小屋’,不知道您懂不懂我的意思。换句话说就是,人们周六住进去,周一就离开。”我要是没记住这句话,那是多大的遗憾。
我不想和无聊的人待太久,但我也不想和有趣的人待很长时间。我觉得社交是件很令人疲惫的事。我想大多数人在交谈中既兴奋,又能放松身心,但对我来说,我得一直付出精力。我年轻时因为口吃,长时间的交谈会使我异常疲惫,即使现在这毛病好转了不少,但谈话对我来说仍是一种压力。而能够拿起书本沉浸在阅读中是一件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