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桃子已经十五年没有思考过人生了，至少她肯定近十年来没有。
别人都说做全职太太很简单，尤其是全职富太太，在桃子看来这都是屁话。
每天一睁眼，眼皮底下都是事。
早上六点起来，刷牙洗脸做早餐，中间还要化个淡妆稍稍收拾自己。七点，一周不重样的中西日式早餐摆放在餐桌上，伺候一家人吃完早餐，七点半准时出门，开车送女儿上学。八点到家再伺候丈夫穿衣出门，八点半“恭送”丈夫出门后，再到家附近的菜市场买菜。九点半采购完毕到家，开始收拾家里，尽管有张姨帮忙，但是许多事桃子依然亲力亲为，尤其是在家庭的饮食上。一方面是丈夫要求高，一方面是女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搭配必须均衡，所以绝对不能马虎。十点半，一锅食材经精心搭配的汤底被放上灶台细火慢熬。十一点半，修剪完庭院里花花草草的桃子会给自己做个凯撒沙拉，又或者是地中海沙拉，然后打开电视看个综艺节目吃完。下午一点午睡，两点起来到小区附近的健身中心练瑜伽。三点半到家，准备晚餐以及女儿下课后的点心。五点出门接女儿放学，五点半送女儿到补习班，七点到家吃晚餐，八点会有家庭老师上门辅导女儿钢琴，中间她会准备次日早餐食材。九点老师走后，她会陪女儿做作业，虽然女儿上初中后都很少和她交流。十点，她终于能回到自己的房间，洗个热水澡敷个面膜，再看一两集热播连续剧，不过经常看到一半就睡着了。
她每天的时间安排都是精确到半小时的，生活忙忙碌碌，日日重重复复，哪来的时间去思考人生呢？
直到某天早上，她在女儿房间的垃圾桶，发现被揉成一团的作文纸，标题是《妈妈的梦想》。
这个作文题可真是把我给愁坏了，丽兹的妈妈是个女企业家，露露的妈妈是个历史教授，安琪的妈妈再不济也是个电视演员，我妈妈呢？一个十足的家庭主妇，每天在菜市场穿梭，在家做饭洗衣，最大的贡献就是接送我，能有什么梦想？我连问她的兴趣都没有。
在现代社会，我有时候真感到奇怪，像她那样的女人怎么能生活到现在？没有一技之长，没有学习能力，没有危机感，每天讨论吃吃喝喝，一无是处。我想，如果不是她还有几分姿色，如果不是我爸爸有点迷信，我爸爸应该早就抛弃她了吧？
奶奶经常跟我说，我妈妈嫁给我爸爸是上天的选择，因为我爸爸出身名门，而我妈妈家是卖猪肉的。虽然娶我妈的时候，我爸一度家道中落，但是很快又重振家业了，而且一路辉煌到现在。也许是我爸觉得抛弃糟糠之妻会遭天谴，会被人诟病，所以才一直没提离婚。
说起我爸爸，这个城市的首富，他是一个十足的高富帅。年近四十，仍像三十出头，有脑，有型，有钱，简直是无敌了。我爸工作繁忙，在家的时间很少。而我爸对我妈感情淡漠是显而易见的，本来见面机会就不多，每回总是我妈一个劲在说，一般只有两个主题，“我”和“食物”。
“妞妞这次数学考试又拿第一名了，真像爸爸呢，理科成绩好。不过，语文拿了第三，要加油了。”我真不知道，一个唐诗三百首连三首都背不出来的女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这是我新学做的网红脏脏包，是用巴西进口的可可豆磨成的可可粉，花了三个小时做的，你们看好不好吃？”我真不知道，成天研究这些吃吃喝喝有什么意思。
此时，我爸总会淡淡地应一两句。
想必见惯世面的我爸要忍耐神神道道的我妈，也是不容易。
作文纸上只有标题，什么内容都没有。
桃子嘀咕，怎么女儿没有和她提起要写这个命题的作文。不过，如果女儿问起她的梦想，她应该怎么回答呢？
“梦想，我的梦想……”桃子想得仿佛入了神，思想如同发散的光芒，一下子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个黄昏。
“太太，您的电话。”张姨在一层大声叫道。
桃子急急忙忙地下了楼，是女儿奶奶打来的。
桃子隔着电话也恭恭敬敬地弯腰点头。老宅的宽带坏了，让桃子过去看看。
虽然桃子对此一窍不通，但是那么多年来，事无巨细，她总是毫无怨言。
开车横跨半个城市，中间还要绕到吉顺道去买婆婆爱吃的椰奶蛋挞。
“怎么那么久才到？”婆婆一见面就板着脸。
“今天排队的人太多了。”桃子亮出了蛋挞，婆婆才稍稍消气。
“联通的师傅来了吗？”是桃子给电话报修的。
“来了，在上面修着呢。”婆婆嘱咐用人将蛋挞放进冰箱。
“我去看看。”楼梯是全实木的，桃子踩上去会吱吱响。
桃子刚嫁过来的时候，就住在这里。三层的砖砌小洋楼，带个宽大的后院，种着修葺整齐的绿植。门前的石阶，下雨时踏上去总爱打滑，桃子好几次在这儿摔过。
宽带很快修好了，桃子送走师傅，从门外回来：“爸爸呢？”
婆婆的态度，数十年如一日：“又去公司了，让他少操点心，可他总不爱听。”
“秦野很忙吧？他爸说在公司也见不着他。”
“妞妞读书怎样？还是经常拿第一吧？”
虽然相处那么多年，桃子在和婆婆独处时，仍感觉不自在。她低头抿着茶，问一句答一句。
“对了，安莉要回来了，你还记得安莉吗？”
“记得。”桃子怎会忘记，婆婆从前经常说，如果不是上天的选择，丈夫应该娶的是安莉。
她到家已经两点了，健身是来不及了，随便吃个饭就开始准备晚餐。
今天，我妈来接我的时候，神情有些古怪，总是怔怔地看着我，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焦虑、急躁、抑郁、脾气突变是更年期的临床表现，她该不会是更年期提前了吧？真不想理她，听会儿阿黛尔的新歌，感觉世界都安静了。
这学期新来的混血男生Jackson居然是英国大使的儿子，辩论赛能分到和他一组太幸运了。赛前还是要多练几次口语，如果口误就显得自己太差劲了。
补习班的老师太无趣了，说得天花乱坠，我其实都会了。如果不是为了下课以后有地方去，我才不愿意上那儿待着。
“妈，你什么事啊？我在听英语呢。”我妈朝着后视镜招手，我不耐烦地取下耳机。
“我说，你舅舅这周末回来，我们周六到外婆家吃晚饭。”在等红灯时，我妈转过身说。
“舅舅？”我重复了一遍。
我差点忘了，我妈妈有一个弟弟，并不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我小时候，他每次见到我，都会狂捏我的脸蛋。
“是啊，舅舅可想你了。外公外婆也总念叨你。”我妈接着说。
小时候，每次我妈领着我回娘家，我奶奶都要把我叫去教育一番。
“别让他们亲你，毕竟是卖猪肉的，不讲究卫生。”
“别吃他们买的东西，毕竟是卖猪肉换来的，太血腥了。”
“别被他们收买了，你以为他们是真对你好，他们惦记的是你爸的钱。”
小时候，听了也不放心上，但是长大后，每次见到外公外婆总觉得心里硌硬。
桃子今天有几次想和女儿谈一下，关于她的梦想。可总是话到嘴边说不出来。
家庭老师走后，桃子又到女儿房间，却被女儿推了出来：“妈，我要洗澡睡觉了。”
她转过身还要说，张姨在楼下叫道：“太太，先生回来了。”
桃子的丈夫秦野出差回来了，丈夫的秘书小杨给她发微信提醒过，可她错过了。
“吃过了吗？”桃子问。
“还没有。”秦野倦怠地解开了西服的纽扣。
“你先去洗澡，我准备一下。”桃子走近厨房。
当初厨房的设计，是完全根据桃子的煮食习惯来的。
开放式厨房够大，四个燃气灶，可以同时煲、炒、炖、蒸，柜式大烤箱、厨师机、咖啡机、榨汁机等一应俱全。
然而，今天桃子并不想弄太复杂的。从冰箱取出超低温金枪鱼切片，再温水解冻北海道甜虾，将晚餐剩下的米饭热一下，加入适量的糖和白醋搅拌均匀，将刺身均匀地铺在米饭上，一个海鲜便当就完成了。
秦野已经换上便服坐到餐桌前，桃子端上饭菜后，他放下手机拿起筷子。许是饿了，未等桃子取来姜片，他就吃了起来。她的丈夫对吃更为讲究，在吃两种不同的鱼片之间要用姜片清洁口腔。
“要清酒吗？”只见秦野点点头，桃子又起身去倒了。
十五年来，丈夫吃饭的时候，桃子总是陪在一旁说说家常，但她今天心里有事，话并不多。
“对了，弟弟这周回来，周六你要有空可以到我家吃个晚饭。”
“哦，我看看时间安排吧。”
丈夫快要吃完，她又起身去取出晚上新做的松饼，浇上一点蜜糖。本想给他磨杯咖啡的，但已是晚上怕他失眠，只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丈夫吃完，心满意足，上楼去了。张姨已经睡去，桃子要留下来收拾碗筷。
她上楼的时候，听见丈夫在女儿的房间说话，她欣喜女儿还没有睡，急忙凑到女儿房间。
一见她过来，原来兴高采烈说着汉语的女儿，就突然转用英语和爸爸交谈了。
丈夫毕业于美国名校，英语说得和母语一样好，自然没有障碍，可怜桃子英语刚过四级的水平，加上那么多年没用，早就还给老师了。
桃子怏怏地回到房间，打开丈夫的行李，将脏衣服放到脏衣篓，将干净的衣服放回衣柜，将洗漱包的用品更换成新的，将电动剃须刀里的须根清洗干净。
丈夫回到房间，桃子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化整为零。
她穿着丝质睡裙，坐在梳妆台前，涂抹面霜。
“不看会儿电视吗？”许是觉得她话少，丈夫随口问道。
“不看了，晚安。”桃子上床，关掉床头灯，睡觉。
丈夫没有去书房，捧着电脑靠着床沿办公。
桃子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有光和动静。虽然他偶尔在家，偶尔这样，可桃子也忍受不了，盘算着再过几年，四十岁以后就分房睡，这样互不影响。
因为她父母就是从四十岁开始分房睡的。
秦野一早回到公司，参加公司战略规划会议。
会议讨论的内容是，是否要通过定向增发进行海外扩张。
开了三个小时的会议，争论不休，新派员工主张要向海外扩张抢占市场，老派员工坚持认为国内市场还可以深度开发，还没必要将公司的人力物力放到国外。其实，秦野是偏向海外扩张的，但在争执不下时，他一般不动声色。
他中途离开，回到自己办公室签了几份文件。抬手时，看到桌上妻子抱着女儿的合照。
照片并不是他主张放的，是一次记者过来采访，秘书小杨说摆个家人的照片会显得温馨一些，便交由秘书安排了。
这照片放下后，就没有再动了。
他想起有大半年没去妻子娘家了，拨了一下小杨的电话，问周六晚上的日程安排。
“周六晚上约了新加坡的李先生吃饭。”
“哦，我知道了。”自然是客人重要。
“安莉小姐想约您见面吃饭，您看安排到下周三可以吗？”
“安莉？”秦野拿起手机，看到了两条未读微信。
奶奶说，我妈嫁给我爸这十多年，我外公外婆已搬过三次家。现在住的富丽小区，是三年前搬进来的，离我外公以前摆摊卖猪肉的市场并不远。
人老了总爱回到从前熟悉的地方，我妈是这样解释的。
不过，我外公现在已经不卖猪肉，改行开便利店了，而且有三家连锁店。一家在富丽小区门口，一家在街尾的幸福剧院门口，一家在隔壁街的拔草小学门口，生意兴隆，衣食无忧。
奶奶说，我妈有我爸的附属卡，还每月跟我爸要好多的家用，全是用来补贴娘家的。
今天我练完钢琴已经很累了，还要跟我妈来外公外婆家。
是外婆开的门，她一见到我就眉开眼笑了。
“妞妞来了，外婆可想你了。”
舅舅也迎了出来：“妞妞，快来看舅舅给你买了什么。”
我舅舅在杭州读的大学，毕业后进了当地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现在已经升到公司副总了。我妈说起舅舅总是引以为傲。
舅舅献宝似的拿出了LV的限量版樱桃包，班上的丽兹也有一个，说这个包很难买到，她妈认识LV的亚太区总裁，这才要到。
“妞妞还在上学呢，你送她这么贵的包不好。”我妈埋怨。
我妈就一无知妇女，老说读书不要攀比，其实学校已经是一个社会了，学校里穿大牌的比比皆是。
“那有什么的？女孩子要富养。”舅舅问道，“姐夫今天过来吗？”
“不过来，他好像要见客人。”
餐桌上摆了六道菜，清蒸石斑鱼、椒盐皮皮虾、五香牛腩、糖醋排骨、蟹黄豆苗、蜜桃西米露，全都是大鱼大肉，我小时候爱吃，可惜我已经长大了，除了控制自己的欲望，还要控制自己的体重。
还没上桌，外公外婆就把我的碗夹满了，我真不想动筷子。
每次在外公家吃饭，总是热热闹闹的，外公、外婆、我妈在吃饭时老说个不停。
我妈问舅舅：“这次回来会待多久？”
“至少一年吧。”舅舅说，“这次回S城是开发一个商业地产项目的。”
“太厉害了。”我妈竖起大拇指。
“对了，我们看中了枫林集团要拍卖的一块地。我下周想约姐夫见个面。”舅舅说。
我一听就不痛快，想起奶奶说过我妈娘家都不知道占了多少便宜，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舅舅，你送我限量版包包难道就是为了讨好我爸爸？”
舅舅似乎有些吃惊，咧嘴笑道：“妞妞真聪明，这都被你猜到了。”
后来，我们吃饭都安静了。
我妈很少生气的，这晚回来的路上，她一直板着脸。
我不过就说了一句心里话，至于这样吗？
我扭头看车窗外流转的街景，却听见她忽然说：
“你知道吗，你小时候，舅舅曾经救过你。那次去公园划船，你掉进湖里，舅舅不会游泳，想都没想就跳进湖里救你。他这么爱你，你今天真伤透了他的心。”
桃子很怀念女儿小时候对她依赖，走到哪里都需要妈妈，见到什么都问妈妈，正是对女儿的爱支撑着她熬过最初那段漫长而孤寂的岁月。
可是随着女儿的成长，女儿越来越独立，桃子也对女儿的行为越来越难理解。当然，桃子也有和妈妈抱怨过。
“你是说妞妞有点叛逆？”桃子妈妈大笑，“哈哈，哪个孩子不叛逆。我和你说，孩子从一岁开始到八十岁都是叛逆期。”
“妈妈，我是认真的。”桃子说。
“我也是认真的，你也不想想自己当年。”桃子妈妈说，“妞妞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你要好好引导，多和她聊聊。”
也是，妞妞还是个孩子，今晚出言不逊也许是无心之失，自己还是要和她多交流。
到家后，她翻出那张皱巴巴的作文纸，郑重其事地敲了敲女儿的房门。
“妈，我要睡觉了。”
桃子从浴室出来，丈夫已经回来了，半躺在沙发上看手机。
她捡好丈夫扔在地上的袜子，屈膝为他解开衬衫纽扣，闻到了他身上混合着酒精的肉桂叶香气：“你喝酒了？”
“嗯。”丈夫似乎心情不错，竟然主动问起她，“今晚过得怎样？”
“很好。”桃子却不愿多提，“我去给你倒杯酸奶吧。”
“好。”可丈夫瞬间将她抱起放到床上，顺势压了上去。
他今晚动作很急，没等她准备好就进去了，她不禁轻呼：“疼。”
“疼？”他玩味地说，“那么多年了还疼？”
他牢牢地箍紧她的腰，一下比一下要重，她看着天花板，没有反抗。
因为秦野说，这是她的义务。对丈夫敞开身体，是作为妻子的义务。
桃子理解，如果这是一项义务，那么就不应受到天气或者心情的影响，都应该履行。
她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她刚给女儿喂完奶，打开房门见到拖着行李箱的他。他去了长留山开发度假村，她已经两个多月没见他了。
他黝黑瘦削，胡子拉碴，伸手就抚上她雪白的颈窝，她感觉陌生，挡开了他的手。这动作似乎惹怒他了，她被强行推倒在床上，狠狠压住，她被吓着了，拍打着他：“不要啊，一会儿妈妈会过来看孩子。”
彼时，他们还住在老宅。
他不听不闻，她感觉害怕，拼了命挣扎：“不要啊，会吵醒孩子。”
他将她的手固定在头顶，俯身在她耳边说：“这是你的义务。”
这句话犹如紧箍咒，束缚了她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