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成蹊离开餐厅,继续在街上走走停停。直到天色灰败,秋雨零落而下。夏成蹊站在一个大厦的廊檐下避雨,口袋里的手机不知道是第几次响起了。从早晨逃出办公室,他的手机响了无数次,已经低电量模式了。他掏出手机,打算关机。不过看到来电号码,稍作犹豫,他还是接了。
“喂。”夏成蹊低沉的应道。
“夏成蹊,你怎么一天都不接电话?我打了好几次。”那边一个关切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点如释重负。
“有事吗?”夏成蹊波澜不惊。
“没事,关心你呗。你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我在……”那个热切的声音丝毫不在意夏成蹊的冷淡。
“再见。”夏成蹊挂断了电话,直接关机。
电话那头的人原本酝酿好的一番口若悬河被无情的腰斩,再打过去就是冰冷的电脑语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齐嘉只好摇摇头,无奈的苦笑一下,“夏成蹊,你还是老脾气,事情不好办啊。”
嘟囔完了,齐嘉拨打了另外一个号码,这次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卢阿姨,我给夏成蹊打通了电话,他接了。电话里听不出来他有什么情绪,我才说了半句就被他挂断了。”
电话里一个略带疲敝的女人声音道:“辛苦你了,齐嘉。小蹊这孩子太内向,也就你一个谈得来的朋友。我跟他爸一年跟他见不到几面,你务必帮我们开导开导他。这阵子我很担心他的情绪,感觉他比以前话更少了。”
“阿姨,您别客气。大概聪明的人都不爱说话,像我这样话痨的一般也不太聪明。我明天直接去他家找他吧,您放心,一定完成任务!”等对方挂断了电话,齐嘉嘀咕着,“真讽刺,内向寡言的人偏偏要吃律师这口饭,还吃的风生水起,也不知道幸是不幸。”。
深夜的城市,如梭般的人流与车流早如潮水般退去,宽阔的马路中间偶如流星般划过一两道疾驰的灯光。
虽是凌晨,今尚律师事务所依旧灯火通明,六盏射灯把正对大门的logo墙照的有些刺眼,今尚律师事务所的金字招牌比白天更显得熠熠生辉。
夏成蹊在大街上游荡了一整天,直到秋雨初歇,天色黑的厚重,他再次回到了空无一人的事务所。
夏成蹊站在自己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微微仰着头看向窗外的夜空,下意识的把左手食指关节抵在嘴边,紧绷的身体像一张已经蓄力过满的弓,随时有折断的危险。等他意识到疼痛,指背上已经印了两排清晰的牙印。
夏成蹊用拇指揉揉咬出牙印的皮肤,返身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早晨无意间听到同事在背后八卦,原来那个姓贾的老人自杀了,就因为他输了一场输不起的官司。夏成蹊明白,自己对老人的不幸没有责任。这个案例换成任何一个律师,任何一个法庭,大概判决都差不多。问题是,偏偏自己无意间成了最后那一根要命的稻草,想当做没事发生实在是不容易。如果法律是一柄利剑,自己是执剑的人,还是被执的剑?这柄剑又该不该有点人情味儿?
二十六岁的夏成蹊经过几年法庭上的打磨厮杀,早已褪去青涩,成为业界翘楚。伴随着名利双收,更深层的自我否定也日渐严重。工作中见惯了尔虞我诈,人性的黑暗面更让夏成蹊更加远离人群,孤独而寡言。今天的突发事件最终坚定了夏成蹊的决心,放弃,并且彻底放下。重新开始,寻找当初选择法律专业的初心。
发了一封简单扼要,毫不拖泥带水的辞职信到宋远程的邮箱之后,夏成蹊有条不紊的收拾好自己的私人物品,最后把一串钥匙留在办公桌上。
江宁的秋风并不似北方那般凛冽,入夜后反而十分凉爽宜人,尤其秋雨过后,泥土香气里裹挟着淡淡桂花香,整个城市都陷入了甜睡。
夏成蹊漫步在凌晨的街道上,偶尔停下抬头望向有点墨蓝色的夜空。城市的夜空星星寥落而模糊,显得夜空不够高远,像是被一团烟气隔绝了苍穹。
今夜,夏成蹊放弃了对人生的思考,既然无愧,又何必有悔。夏成蹊忆起儿时曾住在乡下,多云时夜如墨色,黑的纯粹。一旦乌云散去,月光会给地面笼上一片温柔的银白。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给定格的水墨画添上一些生机,那时候他睡得香沉。
不知到了几点,夏成蹊才要昏昏沉沉的睡着,一阵又一阵的直入人心像要把人脑浆搅乱的电钻声又把他拉回现实。
隔壁502室的小夫妻自从前年搬进来就没消停过,今天布置照片墙,明天安装新隔断,后天拆了重新来过。夏成蹊毫不怀疑这夫妻二人的人生乐趣就是搞装修。
起床气很大的夏律师这次真的火了,他穿着睡衣踩着拖鞋,跑到隔壁502门口重重的拍门。
拍了好久门才打开,里面探出一张沾满白灰的脸,就连头发丝也像积了一层白霜。
“哎,哎。这才六点,大早晨的又发什么疯。你们能不能稍微安静几天?也让人偶尔睡个觉?”夏成蹊实在忍无可忍。
开门那人吐出一口浊气,吹落睫毛上和鼻子上的白灰,才笑嘻嘻的打招呼:“哎呀,夏律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吵着您了。我们今天是早了那么一点,这不是要搬家了嘛。我把墙上的照片拆下来就完事,没几分钟的事。我老婆非要把这些相框都拿走,好多都是螺丝固定在墙上的,抱歉,实在抱歉,再有半小时,我保证这楼里安静的像太平间一样。”
听说这二位瘟神要搬走,夏成蹊也不去计较“楼里像太平间一样安静”的修辞方式是否不妥,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嗯,好吧,那你快点拆。你们真要搬家?”
白灰脸答:“是啊,我老婆说要重新装修一下才能住,一年前的装修风格已经过时了。这次我们要把地板,墙皮都翻新,还要把卫生间墙拆了,做成开放式的,放个大浴盆,那才有情调啊!”
夏成蹊满脸黑线:“……”
沮丧的回到家,夏成蹊知道在家是睡不成了,他想了想就随手拿了一条毯子,去了楼顶天台。这座楼一共十二层,最顶上天台的一块空地设计成了观景花园,搭了凉棚,摆了一些盆栽绿植,但是活动空间十分有限,基本没什么人特意上来。夏成蹊倒是很喜欢这份清净,没事经常给无人问津的花草浇浇水。
拿出一块抹布,夏成蹊仔细的把凉棚下的长椅擦了擦,躺在上面试了试,有点短,不过蜷着腿也凑合,他蒙上自己带上来的薄毯,不久竟然在露台上沉沉睡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粗暴的扯开蒙在夏成蹊头上的毛毯,猛烈的摇醒了酣睡中的夏成蹊,“夏成蹊,夏成蹊?你没事吧?”
夏成蹊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太阳穴突突直跳,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看清了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嗯?齐嘉?你这家伙怎么阴魂不散。”
看夏成蹊没事,齐嘉也就放心了,“我说夏成蹊,你别不识好人心。我千里迢迢来看你,要不是问了你隔壁邻居,我都想不到你会跑到这里。哎,你怎么跑到顶楼来了,想不开了?有没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告诉哥哥,我来替你完成。”
夏成蹊慢吞吞坐起身,抱起毛毯,向通向楼梯的门走去,“无聊。你这样的货色尚且活得没够,我好端端的有什么想不开。”
齐嘉亦步亦趋的跟着夏成蹊一起下了天台,“我跟你这种狗苟蝇营的讼棍不一样,我是法律工作者,我有职业操守。你们这些讼棍,就知道争名夺利,纸醉金迷。你活得虽然光鲜,其实内心空虚,行尸走肉。”
夏成蹊进了电梯,直接就要关门,幸亏后面那位身手矫健,在电梯门关闭之前一步挤了进去,“夏成蹊,你这是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
夏成蹊面无表情的按下按键,电梯缓缓下沉,“那你说,我算犯罪中止还是未遂?激情还是预谋?”
“去去去,刑法我不熟,你别跟我来这套。别废话,我快饿死了,给我煮个泡面。再来一盘相煎何太急,你唯一的优点也就是会煮泡面。”
夏成蹊问:“相煎何太急?”
齐嘉嬉皮笑脸,“这都不知道,没文化。花生油炸花生米啊,又脆又香!”
夏成蹊:“……”
齐嘉喋喋不休的跟回了夏成蹊家,夏成蹊真的放下毛毯就去厨房给这位不速之客煮泡面,而被叫做齐嘉的小伙子大大咧咧的把背包往沙发上一扔,舒服的摊在沙发上,仰头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夏成蹊端出一口锅,对着沙发上的齐嘉道:“洗手。”
闻见香味儿,齐嘉像弹簧一样弹起来,很听话的洗了手,乖乖坐在桌前,等夏成蹊把面碗推到他面前,立刻风卷残云般吃个汤都不剩。
“哎,别说,夏成蹊你这煮泡面的手艺真没落下,还是咱们大学住宿舍时那个味道。”齐嘉吃的心满意足,抹着满嘴的油花。
夏成蹊也不理他,端着锅碗去厨房收拾,然后两个人一起默默坐在沙发上。
夏成蹊打破沉默:“说吧。”
齐嘉装傻:“说什么。”
夏成蹊:“什么事?”
齐嘉继续装傻:“没事啊,我就是来看看你。”
夏成蹊不耐烦的站起身,打开门:“谢谢,不送了。”
齐嘉投降:“好好好,我说,我说。就是求你帮个小忙。”
夏成蹊重新坐下:“没时间。”
齐嘉:“别啊,你先听我说。你记得咱们毕业时的理想吗?”
夏成蹊当然记得,齐嘉是他大学里唯一的好友,他们两个的祖父辈都来自江心州,那是距离江宁市很远的一个小村,不属于江宁市的辖区。夏成蹊好多年没有回去过了,自从爷爷去世,他在江心州也没有什么亲人了,他对江心州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江心州像一座孤岛,被长江水四面环绕,要到村外必须乘坐摆渡,人口也不多,因而经济一直也不太发达。
大学毕业后,夏成蹊留在江宁发展,一心想成为一个有名的大律师。齐嘉选择了回家乡,作为江心州唯一返乡的大学生,他想为家乡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刚开始分别,齐嘉还经常给夏成蹊写信,可夏成蹊从来不回,时间久了,两个人联系也少了。夏成蹊其实不讨厌齐嘉的啰嗦,相反,大概唯一能让夏成蹊感到温暖的电话就是来自齐嘉这个不靠谱的碎嘴朋友。夏成蹊跟父母谈不上疏远,也确实不怎么亲近。母亲卢雪燕在医院工作,加班是家常便饭;父亲作为干部吃住都在部队,和他的战士们起居在军营里。虽然一家三口都生活在一个不大的城市,但是一家人团聚大概只有过年那几天。
“夏成蹊,你可不知道。在基层有多难,我一个堂堂的法律专业高材生,回到咱们那个小村,经常受到村长的暴力威胁。什么都是村长说了算,你掰开揉碎讲法律根本没人听。村里人各个顽固不化,我是孤掌难鸣啊。你要是能过去帮我十天半个月的,树立一下威信,我想今年年底接老村长的班,从根子上彻底解决村里人的意识形态。这都快2021年了,你忍心看着你的父老乡亲还都生活在八十年代?”
“说了半天,无非是你要当官,我能帮你什么。”夏成蹊没有被齐嘉天花乱坠打动,直入主题。
“也不全是为了帮我,你看,你也跟大城市呆的太久了,跟我回老家看看吧。全当呼吸几天新鲜空气,顺便帮我搞搞选举,一举两得的事。以你的色相,还是能骗几张大姑娘小媳妇的选票的。我包吃包住包接送,万一选上了,你不就是村干部家属了。俗话说,上阵父子兵。再说了,毕业时你可答应过我,说不会人走茶凉。”齐嘉死缠烂打。
“我没你这种不靠谱的家属。”不过夏成蹊想起隔壁那二位宏伟的装修计划,觉得躲几天清静也好,“好吧,我跟你去。全当看猴戏。就你这样的,能当村长?”
齐嘉也不不计较夏成蹊的讽刺,“够意思,你什么时候能动身?”
夏成蹊:“随时。”
齐嘉猥琐一笑:“一听就知道,你还是一条单身狗,无牵无挂,真羡慕你啊。”
夏成蹊听出了齐嘉的得意:“怎么?难道有村姑看上你了?”
齐嘉洋洋得意:“什么村姑,人家是正经农大研究生毕业,过来帮着村里搞生态农业的。不过村里人观念老,刚起步困难也挺多的。我看着江心州这十年居然都没什么变化,心里急。不改变大家的思想,村子就还是那个穷村子。小蹊,你也该回家看看了,十年没回江心州了吧?”
夏成蹊回忆起儿时跟齐嘉在江心州度过的快乐时光,也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你现在不光屁股下水摸鱼了?我记得你有一次下着大雨跳进江里摸刀鱼,差点就被水卷走了。被人捞上来之后你爷爷给你好一顿揍,三天没见你下床。”
齐嘉不好意思,“严肃点,说正事。”
两个儿时伙伴,大学同窗,在小小的客厅里一聊就是一天。次日,夏成蹊给妈妈卢雪燕拨通了电话:“妈,我跟齐嘉回江心州看看,过阵子再回来。您注意身体,不要一直加班,有事打我电话。”
卢雪燕并不惊讶,相当淡然的在电话里说:“好,小蹊,你去吧。我有时间会过去给你收拾屋子,我跟你爸都不用你惦记,跟齐嘉多聊聊,也替我们向乡亲们问好。”挂断儿子的电话,她的嘴角浮现了一丝笑意。回到最初,回到最单纯的起点,这绝不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