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地下车库,廖森、CFO(首席财务官)汤跃先下来了,颜亿盼坐电梯前接了一个电话,下来的时间晚了些。
她从B1的防火门出来的时候,迎面看到那辆奔驰商务车,心中猛地一揪,一时惘然,她曾和翟云忠坐同款车去外面谈判,那个时候她从不敢让董事长等。
汤跃的级别本来比颜亿盼高两级,但此刻坐在副驾驶,颜亿盼上车坐在廖森旁边。
世事无常,她处于这乱局中,再无人护航引领。
他已经死了,但我得活着。
一路上,几个人都没怎么说话,估计廖森和汤跃已经做好准备,颜亿盼也没有多问。
到了约定的商务会所,地方隐秘而高端。
李欧在门口等着,低声向廖森汇报永盛那边三个人的情况。廖森只是听着,没有问话。
他们进入约定好的会议室,三位老美和一个翻译围着茶几等着,见廖森走过来,他们都站了起来。
其中一位投资人还学会了中国人打招呼的方式,用带音调的中文称廖森“更年轻了”。
廖森很受用,接着简单介绍了一下颜亿盼,称她将负责和股东们的沟通,还无奈调侃道:“女人的方式总是柔和一些。”
男人们都颇为认同,颜亿盼笑道:“但愿吧。”
这次投资的永盛主导人叫Keith,他和颜亿盼握手的时候说道:“你是这里唯一的女人,小心一点,外界都管我们叫野狼。”
颜亿盼笑了起来,老美在社交场合总是表现得幽默大度,心里盘算的利益却比谁都清楚。
从谈判中,颜亿盼知道,廖森三个月前就见过永盛的人。一个正苦于在公司内权力受限,希望引入外资夺权;一个正在中国寻找可以产生高利润的领域,可谓暗通款曲,就等时机了。
谈判中,外资把要求讲得非常明确:“没有研发、没有科技园、没有封测、没有代工,保留集成,侧重点是营销,把利润集中在最高的地方。”
翻译不断地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听得人头大。
“如果刀切得太快,对公司的震动还是比较大。”汤跃说道。
“现在你们的研发投入比在外面采购还贵三倍,没有必要自己搞。”另一位红头发外国人说道,“你们那个董事长就是不自量力,最后见上帝去了。”
红头发外国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概还以为自己很幽默,除了汤跃干笑了一声,另外两位都沉默不语,气氛一时尴尬。
“这一块,会动,但不能操之过急,”廖森语气沉缓地答道,“中国讲究个有理有利有节,我们会准备改革的步骤方案,确认执行可行性,再动。”
“行,不过,这个方案定下来,我们再注资。”Keith很强硬,“还有董事会席位,不得少于三个。”
廖森说道:“现在新来的继承人是个家庭妇女,不了解情况,不出意外的话,不会参与经营,席位会直接按照入资比例分配。不会多,也不会少。”
云威大厦一层,媒体发布会现场。扛着相机的,举着话筒的,拿着录音笔的记者们此刻坐在一层的礼堂里,他们终于等到了云威官方的正面回应。
“大家对董事长的去世都感到惋惜和悲痛。我代表云威管理层向董事长的家人表达深切惋惜,请节哀顺变。我们会带着对董事长的怀念继续经营好云威。”电视上,云威的新发言人Amy站在话筒前,弯腰说道,态度沉痛而有分寸。
“云威是不是面临破产?”记者问道。
“请不要发布不实消息,”Amy态度严肃,没有告知媒体过多的现实,“云威一直在正常运行,公司管理层有完善的管理机制,与合作伙伴的合约受法律保护,不会因为董事长的去世而终止。”
“云威会不会有新的掌权人?”日报的记者问。
“高层没有变动。”
“请问未来云威的战略调整方向是什么,是否会有裁员?”
Amy站直了身体,这是昨天晚上和廖森反复确认的内容:“无裁员计划。”
这句话旨在稳定未来投资人的情绪。
“翟云忠的股权继承人乔婉杭女士是否会进入董事会?”周刊记者问道。
“我们也在等董事会公告,如果有任何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公布。”Amy温和地答道。
……
廖森等人与老外的谈判一直持续到七点多,双方出会所时,天已经转黑了。大家虽然坐下来把各自的条件说了,但还没有到落实阶段,都是在互相探底。
送投资人出来的时候,红头发老外笑眯眯地对颜亿盼说道:“晚上和我们去酒吧玩一会儿吗?颜小姐。”
颜亿盼半真半假地摇头道:“我老板去见上帝了,我没有心情娱乐了呢。”
这句话听起来直白而又扫兴,廖森看了一眼颜亿盼,又转脸对他们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准备,我让李欧陪你们。”
送走这批人以后,他们上了车。
“Keith提的缩减研发这一块好像没有可谈的空间了。”汤跃坐在副驾驶上说道。
“别的可谈,这个没得谈了。”廖森说道,“拖得太久,都是内耗。”
“如果董事长之前早听您的也不会……”汤跃接着道。
“把这些条款,和那个继承人确认以后,”廖森打断了他的话,“再让亿盼和董事会成员沟通。”
“是啊,那个继承人一人占了51%的股份,她赞同,董事会的元老们否定也无效了。”汤跃说道。
廖森微不可察地轻哼了一声。
车里,汤跃的手机信息提示音响了一声,他低头打开,Amy接受采访的声音传了过来:“公司CEO廖总会继续带领团队实现公司战略,完成董事长未完成的遗愿。”
汤跃还评论道:“别说,Amy讲得真不错,亿盼,我说这个你不介意吧。”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我们都是要被后浪拍在沙滩上的。”颜亿盼答道,她也打开手机看到视频下方的评论,几乎都是对Amy的赞颂。
“姐姐声音真好听。”
“不是原来那个亿盼了啊,还真有点不适应。”
“老板都换了,换个代言人很正常……”
“年轻妹妹招人疼。”
……
看来,公关公司这次给她配了一批水军,颜亿盼暗自想到,关了手机,看向窗外。
Amy温柔的声音依然填充着车内憋闷的空气。
廖森似乎也没有多大兴趣听这些掩人耳目的采访,问汤跃:“你没有耳机吗?”
汤跃赶紧关了视频。
下车前,廖森向汤跃和颜亿盼交代了几句和永盛邮件确认相关的事情,确认完成好后,下次直接签合同。
速战速决,以免后患。
颜亿盼回到办公区域时,看到大部分的人还没有走,公关部的同事们已经回来了。Amy正坐在座位上修剪“蓝色妖姬”,她见颜亿盼来了,立刻站起来,把花小心而迅速地插入花瓶,拢了拢,跟在颜亿盼背后进了办公室。
Amy一边把花瓶放在颜亿盼的办公桌上,一边说:“我特别紧张,一直等着您,我讲得是不是不好?”
“讲得很好。语气、表情管理都很到位。”颜亿盼放下包,扯开丝巾,拉着椅子坐了下来。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Amy整理了几朵花的位置,“蓝色天下这次安排很到位,他们筹备到半夜,我真的理解您之前的难了,我根本不懂什么临场反应,都是按照大家商量的意思,一字一句背下来的,排练了好多遍。”
“万事开头难,以后就好了。”
“您之前立的标杆太高了,今天有记者还问您怎么没来,看来对我不满意。”
“他们满不满意不重要,Lawrence满意才重要。”颜亿盼说着,Lawrence是廖森在凯乐时的名字,在这里,他的亲信们还是会亲切地叫他Lawrence,“哦,Lawrence肯定满意,我记得在凯乐的时候,你就是他的发言人。”
Amy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今天和几个记者私下沟通,他们都猜到您要升职了,所以这些抛头露面的工作才交给了我。”
颜亿盼笑而不语,那份升职报告现在在哪儿呢?廖森的垃圾箱还是人事部的废弃文件夹?
“领导,这是我前段时间招标的新的公关公司,蓝色天下。”Amy掏出准备已久的审批单,“这次试用感觉不错。”
颜亿盼接了审批单,随手翻开了几页。过去公关公司从来没有换,因为他们对云威、对媒体,更是对颜亿盼的风格熟识,所以摩擦很小。之前Amy想换这家,被颜亿盼否了。
颜亿盼在最后一页签下了名字,递给她说:“那些采访交给你,我很放心。你一定能给公关部带来新局面。”
Amy笑着点头接过,公共关系科,这个外部事务沟通部最大的科室,以后就脱离颜亿盼的五指山了。
颜亿盼整理了一些资料后,便离开办公室,下了楼。
高楼的灯盏数目在减少,路灯照在水泥地上发着惨白的光。有几辆出租车在门口蹲活,夜宵摊开始收摊,行人无几。云威坐落的地方白天繁华喧闹,夜晚九点又会迎来一个下班高峰,因为过了这个时间打车是可以报销的。但一旦过了十点,真正留下来只有对工作执着的中坚力量。这片园区变得无比安静。
颜亿盼再次经过吊唁点,蜡烛早已燃尽,几朵残花横七竖八地洒落着,她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到自己的停车位。
身后的风吹起吊唁的卡片,黑色钢笔字写着:“你未曾离去,梦想还将继续。”
卡片被吹到黑暗无光的地方,不知落入何处。
颜亿盼回到家后回复了一些信息,大部分都是在对她不再做发言人表示不解和遗憾,她敷衍了一阵,就靠在沙发椅背上闭目休息。
门口响起了开门声。
颜亿盼回头看了一眼,是她丈夫程远。
程远是云威集团芯片研发工程院的院长,今年三十四岁,曾是个少年天才,十五岁被清华录取,之后进美国麻省理工读硕,毕业后回国进入中科院研究所,然后被翟云忠挖了过来,二十九岁的时候就升任工程院院长。理论上,他们夫妻二人都是公司的骨干,珠联璧合可以大干一番,但事实上,两人结婚六年,分居半年,每周平均说的话一只手都算得过来。
廊道灯不甚明亮,程远脱了外衣,露出里面一件灰色羊绒衫,低头换了鞋,就往客厅走,他身材高挑,下颌线分明,单眼睑,眉毛和过于直挺的鼻梁不论远看近看都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
颜亿盼柔声问道:“今天怎么回来了?”
程远手里提着一袋食物,走向厨房:“我回了一趟爸妈家。今天是妈的生日。”
颜亿盼张了张嘴有些愕然,她缓缓站了起来,往衣帽间走,说道:“我明天给妈寄礼物。”
程远把带回来的餐盒一个一个放入冰箱,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几罐牛奶和一包吐司。程远检查了一下吐司的日期,看到过期后,随手就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夜深,颜亿盼从衣帽间出来,换了吊带睡衣,还没有卸妆。她来到客厅喝水,寻找着丈夫的身影,发现他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透着台灯柔和的光。
她缓缓朝丈夫的房间走去,透过半开的门,她看到程远半裸的身影,他刚洗过澡,穿着松松的睡裤,正站在书桌前低头翻看着什么,背部的肌肉线条在台灯的侧影下浮动闪烁,他一向自律,自律到让人觉得没有这桩婚姻,他也可以过得很好。
还没到门口,丈夫的门突然关上,她握了握拳头,想敲门又顿住了,颓然转身,进入旁边的主卧。
她在职场上举着锋利的刀,随时准备杀出一条血路来,但是在家里,她却无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