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婉杭出来时很平静,甚至不忘把门关上,把警戒线再度拉起来。
李欧给她按了电梯,廖森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电梯里其他几人也都不停地偷看乔婉杭,她的气质和职场精英相去甚远,她目不斜视,看着前方,无视所有关注。
电梯下行路上,大家纷纷逃离,电梯里只剩下她和李欧了。
本来嘛,廖森的接待策略就是如此,不要让乔婉杭产生任何高高在上的尊贵感,不要培养她的欲望,要让她明白这个公司没有她的位置,让这个养尊处优的女人知难而退。
但没想到这个女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几次三番让李欧觉得自己多余长了手脚,怎么做都是错。
从接她到送她,李欧明显感觉到她的变化,如果之前有抵触和不爽,此刻剩下的就是浑身散发的冷空气。
李欧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个动作。
二人从电梯出来后,公司已经忙碌起来,人来人往。他低头把她送上了车,明显松了一口气。
此刻,却有一人的视线没离开过她。
那便是颜亿盼。颜亿盼处理完小张的事情后,就下楼坐在了车里,见乔婉杭上车,便驱车跟上。
说不上有什么理由促使她跟着这个女人,颜亿盼只知道,她们两个人的见面无可避免。
如果乔婉杭和她的丈夫想法一致,直接授权那最好不过。如果不是,她就得把乔婉杭放在障碍物一栏中来对待了。
乔婉杭的车一路进入到一栋古香古色的别墅里。
颜亿盼将车停靠在院外不远处的一条林荫道上,下了车,朝大门方向走去。
一座有些年代的别墅藏在一片翠绿中,门前庭院的青石板上停着一辆古旧的红旗轿车,道路靠外的一侧种着竹子,竹节和竹竿部分残留了点点白雪,底部阴凉的地方有一层白雪盖着土地,此刻正是中午,白日当空,没有一丝云,阳光在这个庭院中也显得小心翼翼,层层叠叠地分布在林子下,风过林梢,吹来点点草叶的清香。
乔婉杭的车进去没多久,一辆黑色的宝马7系朝着大门口开来,停在了黑色镂空铁门外,车内有人跳下来摁了门铃,这个人是翟云孝的助理,中年发福的身材,在门口焦急地等了很久,才来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慢吞吞地走过来。两人的沟通中,管家一直摇头,指了指里面,一手把着门不让对方进来。
很明显,乔婉杭谢绝了见面。
管家正要关门,翟云孝的助理满脸堆笑地上前一步,手用了狠劲儿把大门一把推开,管家也在推拉中差点跌倒,最后不得不撤到了一边。
入口的右侧明明有一条车行道,车却不走,而是直直上了正对面的人行窄道。窄道两边种着法国鸢尾,大雪过后几片绿色的叶子低垂着探出半个身子来,车一往无前,直接轧了过去,两排鸢尾几乎没有幸免,花被碾压得七零八落,身上留下一道重重的车辙印记,看起来格外凄惨。
而此刻,乔婉杭正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头发随意地披在耳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年轻男人从车上下来。他是翟云孝的儿子翟绪纲,继承了他父亲的深邃眼眶,长得白面书生一般,他勉强挤了个笑脸,过分亲热地叫了一声:“婶婶。”
他爹此刻正忙着在外面卖地筹资,他又来游说。父子俩是想扶持弟弟的公司呢,还是有别的打算,谁知道呢?
乔婉杭提着裙子缓步下来,翟绪纲面对迎接,还很商务范地伸出手。乔婉杭却像没看到一样,转身走向旁边那辆宝马车。
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坐在里面的司机按下车窗,张着嘴一脸好奇地看着她,乔婉杭抬手做了一个让他出来的动作,他赶紧勾腰缩背地出来,下车时,地上雪太滑,他差点单膝跪下。
这个司机是翟云孝的御用司机,年纪恐怕比乔婉杭还大些。
翟绪纲和助理站在一边抻着脖子看。
乔婉杭上下打量着司机,似乎饶有兴致地欣赏他的身材,那司机浑身都哆嗦起来。
她扬了扬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司机大概吓蒙了,看着她,又看看自己的老板。
翟绪纲连忙走向前。
乔婉杭继续看着司机,指了指房子:“那你老板别想进我屋子。”
司机开始哆哆嗦嗦脱衣服。
站在栏杆外灌木丛边的颜亿盼默默观察着这一切,此刻,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是什么操作?
皮夹克、毛背心、衬衣、秋衣、外裤、秋裤……
司机想留背心的时候,乔婉杭用力扯了一下肩带,没有触碰到司机的身体,手抬了抬,示意连这件也别留。
风裹着雪直往这群人身上吹,乔婉杭的头发被吹得贴在半边脸上,净色的眸子看不清情绪,那样子却说不出的疯。
司机就这样光着膀子,穿着条内裤,然后乔婉杭一指,让司机站在她那两排被轧的鸢尾花边上。
翟绪纲拿出刚刚硬闯人家院子的豪气,也跟着吼了司机:“你怎么开的车?!知道那是什么吗?那些鸢尾,是法国外长送给婶婶父亲的礼物!你居然敢开车轧过它!”
雪将化未化,地上一片雪白一片枯黄的,凌乱不堪,天空透着冷到底的纯蓝色,司机紧抱着胳膊,缩着腰,冻得瑟瑟发抖,浑身通红。
乔婉杭打量了司机冻红的身体后,转身上楼,翟绪纲和助理立刻跟在后面上了台阶。
司机站在雪地里,缩着肩膀,手捂着胸前,一动不敢动。
好在翟绪纲和助理没待多久就出来了。
司机迅速跳上了车,不知道是冻傻了,还是吓傻了,车开得歪歪扭扭,逃命一般离开了这座别墅。
颜亿盼看明白了,现在去见她不是个好时机。
这是一个魔鬼……这个女人在折磨人方面真是一流啊。
就这个下马威……还有屁股都没坐热的见面,翟云孝出师不利啊。
颜亿盼开车离开,穿过这片别墅区后驶入大道,不知为何,那个地方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在那里,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里面的女人和自己出身的悬殊,言行处世方式也大不同。那个女人像是个被惯坏的女王,做事不计后果。
娇贵、任性、残酷。
还在等红绿灯时,她的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来电的是翟云孝。
这老狐狸又想玩什么把戏。
“亿盼,”他非常直接,“我们谈谈,就现在,老地方,风止林。”
看来,他已经知道自己儿子的遭遇了。翟云孝这个人做事她还是了解的,不会这么没轻重,很有可能乔婉杭就是拒绝和他沟通,油盐不进。儿子又急于完成老爹给的任务才硬闯,没承想碰到硬茬儿了。
颜亿盼呼出一口气,开着车来到约定的地点。她不知道乔婉杭最后的选择,是翟云孝,还是廖森,没有签订合同就都有变数。对颜亿盼而言,这两方都不是好惹的,这两方,她都不想公开得罪。不然,事情还没办成,人就没了。
庭院幽深的会所,翟云孝和颜亿盼坐在阁楼的包厢里,服务员上了茶。
颜亿盼看了一眼楼下种的碧桃,说道:“奇怪,楼下什么时候改成桃树了,过去的竹林还更好一些。”
“你很久没来了,两年前就改了。”
“我上次来是三年前,您带我去见王处长,就在楼下请他吃的饭。”
“其实当时也是想借王处长的口劝你跟我一起进入云腾。”
颜亿盼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常常给人很好相处的错觉。
翟云孝说道:“王处长现在已经升调北京了。”
“人往高处走嘛,”颜亿盼微微叹了口气,“都过去好久了。”
翟云孝看着她,忽地笑了起来,问她:“你跟着乔婉杭做什么?”
“没想好。”颜亿盼看着窗外,淡淡地说道,“就是想看看。”
远山还有积雪未化,眼前的碧桃却已长出了新芽。
“老二跳楼,你有责任,所以你紧张,对吗?”
颜亿盼听到这句话时,感到未化的雪带来的寒气,她不再看窗外,而是看向了翟云孝。
翟云孝低着头,用茶盖轻轻拨开茶杯里的茶沫。
“什么意思?”颜亿盼笑容隐去。
“如果不是你三番四次游说他做资宁科技园项目,他的资金链也不会断,你为了自己的业绩,为了能坐上VP(副总裁)的位置,忽悠自己的老板,让他有了不切实际的野心,最后,泡沫被戳破,他也把自己逼上了绝路。”翟云孝向来给人一种温厚大度的形象,只有真正接触过的人才知道,这个人有着鹰隼一般的眼力和杀伤力极强的爪子。
“野心也好,幻想也好,那是他的选择,我只负责执行。”颜亿盼说这话时,心里并不是问心无愧,因为当时,她比谁都积极地推动,她也确实想过凭借这事进入公司最顶层的战略委员会。
可惜,一步之遥。
“这句‘只负责执行’,就是你的第二宗罪。”翟云孝看着颜亿盼脸上难看的表情,也收起了笑意,正色道,“你是集团少有的可以把老二的话坚定不移变成现实的人,从来不找借口,更不会管他的决策是否荒谬,只要能为你升职铺路,你就紧随其后。即便眼看着走到死胡同,你也不做任何规劝。”
翟云孝的话,字字诛心。
颜亿盼即便再能演,此刻已然有愤怒之色,反驳道:“难道不是你?三年前,您带走了云威最优质的资产和精兵强将,害得云威好几年缓不过来。”
翟云孝继续说道:“我不否认,商场就是这样,你愿意跟着他干,无非是他好掌控,好说话,肯给你想要的。可惜,慈不掌兵。他注定失败。”
“你到底想说什么?”颜亿盼已经很不耐烦听他分析时局了。
“我在云威有一些计划,需要你推进。”
“你就不怕我也忽悠你,把你带坑里了?”
“我说过,我不是老二,也不是廖森,你的问题在我这里就是优势。”
“你不如叫廖森推进,他现在可是只手遮天。”
翟云忠的眼睛如鹰隼一般看着她,冷冷说道:“他的问题就在于他想只手遮天。”
房间里静得让人发虚,只有过滤网滴着茶的声音,清透无比。翟云孝说的是对的,廖森这个人,引入的是资本,想要的是实权。他向来不喜欢家族制,所以对翟家的人都是面上不得罪,行动上也远谈不上效忠。
翟云孝放下茶杯,说道:“颜亿盼,咱们之前合作过项目,你知道我厌烦无效沟通,不如你告诉我你要什么?”
“就算是我要的,但你给的,我未必会接。”
翟云孝看她仍在防备,索性敞开了说:“我以前说过,云威可以给翟云忠玩,但是玩坏了,我来返修。这家公司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交到外资手里。”
“如果交到你手里,你要怎么修?砍掉研发,还是把资宁产业园夷为平地?”
“老二搞的那些研发就是无底洞。”
“这么说吧,你之前说的那几宗罪,我都认。”颜亿盼决定结束这场互相挖坑的沟通,翟云忠选她,就当是她咎由自取吧,她接着说道,“我想要VP的位置,老板是谁,不重要。不过有一点,如果资宁产业园没了,我作为项目主导人,别说VP,就连在云威立足都难了。”
说完,她站了起来。
她是有对外对内的沟通义务,也有自上而下的沟通能力,但如果道不同,沟通就是浪费时间。
她起身离开,穿过桃树林,走出幽静的前厅,夕阳映照着茶苑旁的湖面,五光十色的流光打在雕龙画栋上,婆娑潋滟,却让人看不透里面的景致,外面的行人不多。
上车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茶苑,以后还会来吗?那种无法左右自己前程的感觉扑面而来。这几年,她奋力奔跑,总是试图抢夺先机,但是常常事与愿违,越走越远,回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