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亿盼没有急于接触乔婉杭,比她急的人有的是。
她在第二天大清早就见到了她。
公司大楼的后门,出入的人极少。
李欧正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边,车门开着,他弯着腰,空抬着右手,想迎请董事长夫人出来,像很多饭店门口的一座迎来送往的雕像,扯着个笑脸,右手僵举着直到发抖,乔婉杭还是没有动。
廖森此举要么是不想大张旗鼓让很多人见到乔婉杭,要么就是故意让乔婉杭难堪,总之,从后门接人,绝不是要迎接一个接班人的态度。
僵持了很长时间,李欧终于放下右手,弯腰关上门。
司机绕到前门。
门童开门,乔婉杭出来,大步穿过玻璃门。
她刚跨入大堂,眼神有些恍然,抬眼看了看这个陌生的地方。
公司还没有到上班时间,只有一两个人往里走,保洁在打扫卫生,前台没人。她疏离高贵的气质和现代化玻璃钢筋的大厦格格不入。她甚至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保安和助理分至两边,一直把她送到贵宾电梯,那里倒是有几个股东和廖森的亲信迎接她,大家都弯着腰,向她表达节哀的问候。
她一袭黑裙,身上别了一朵极小的白花,头发简单地绾了一个小髻在颈后,耳朵上戴了一对绿莹莹的翡翠耳环,衬得人脸透白、冰冷。
颜亿盼在另一边等电梯,乔婉杭似乎注意到她的眼神,侧脸看了她一眼,颜亿盼朝她微微弯腰致敬,乔婉杭顿了一下,点头回应,但显然并不知道和她打招呼的人是谁。
然后,乔婉杭问李欧:“厕所在哪儿?”
李欧愣了一下,回道:“一层有,顶层也有……您是要?”
她直接就往旁边走去。李欧赶紧跟上给她带路……上厕所。
李欧脚步急切地像宫女迈小碎步,乔婉杭倒是不急不慌,不知是心力损耗过大,还是本来就对此次会面无所谓,她步伐散漫随意,眼皮都不怎么抬,目光冷淡,完全不似这里白领的意气风发,像是故意要膈应人一般。
总之那些公司权贵们都候在电梯口抹汗皱眉。
颜亿盼无心观赏这出戏,坐电梯上了楼。
她刚进办公区域,就看到一个穿着棕色外套的男人,是来找她的。他的外套的款式中规中矩,中山领显得格外老气,脸上的年岁却不大,颜亿盼认出他来,是资宁县政府的办事员小张。半年前,她在云威买地建工厂的签字仪式上见过他。
二人寒暄几句,小张拿出资宁县政府的红头文件,递给颜亿盼。
小张的普通话夹杂着口音:“颜总,你们也知道,因为云威这样的大公司去我们那儿开工厂,市里很重视,报告都打到省里了,我们县长和你们董事长也签订了协议,现在已经半年了,第一笔资金到账以后,就冒得(没有)动静了。我们县长这段时间急得病都犯了。睡不卓(着)觉啊!”
颜亿盼让小张坐下,小张不坐,颜亿盼便也站着翻看文件,是催款的文件。
小张继续说着:“颜总,你们公司这么大,我也不认识啥人,就认识您了,签约仪式上,我们那边的人都议论了好久,说您气度非凡,肯定说了算。”
“小张啊,这件事情我会找公司负责投融资的人沟通。”颜亿盼把文件拿在手里。
“颜总,县长说如果要不到款,我就别回去。”
颜亿盼无奈地笑了笑,说:“你大老远过来,我让同事陪你在林隐寺走走,你上次不是说想去许愿吗?回去后你再和县里领导说,我们公司这么大,不会赖账,资金可能会晚点到。”
颜亿盼把袁州叫了进来。
“晚点是什么时候啰。”
“我明天给你电话,告诉你时间。”
小张推脱:“不用,你能今天下午吗,我还是想回去。”
颜亿盼:“行,那让袁州带你去吃个饭,出去逛逛,拿到交差的消息,就送你上高铁。”
小张:“哦,那阔以(可以)的,这里我真的不熟,麻烦颜总了。这件事情,我们也不好办,上面压力蛮大的……”
她拿着文件来到投融资部总监庄耀辉的办公室,里面大门紧闭。他手底下的专员说,里面都是银行贷款经理,在催款。
颜亿盼拿着文件又回来了。从乔婉杭出现的阵仗来看,廖森应该是想和她谈股权转让的事宜,因为外资如果进来,廖森首先要砍掉的就是大量的研发投入,所以,资宁科技园区的晶圆工厂、代工厂也不可能再迁入,否则这几年会是大投入,面对资宁政府,他很可能选择赔款,而不是支付尾款。
乔婉杭什么态度,她不得而知,翟云忠有没有给她什么临终遗言,也不得而知。现在公司的确是火烧眉毛的状态。
一句话:缺钱啊!
而此刻,各位猎手都饥肠辘辘地盯着这只母鹿。
狩猎场里,她还能往哪里逃?
乔婉杭总算上了顶层。廖森在电梯门口接待,亲切地慰问着她此刻的身体和心情,表示了自己的悲痛。其他人跟在后面,众人径直进入总裁办公室。
茶喝了三杯,股东还没有来齐。乔婉杭靠在椅子上,问旁边的助理:“一共多少人会参加这个会议?”
助理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廖森。
“加您,一共十五位股东。”廖森低声回答,“他们有些人喜欢拿搪(摆架子),不参加这种会议。”
“1、2、3、4、5……”乔婉杭轻声数着,还直接上手点数,细长的手指在半空中很轻地点着,如同羽毛落在每个人脸上,而他们的感受就像被老师点名的差生,担心着受罚。她接着道:“还缺八人。就算我们达成一致也不过半。”
廖森立刻说道:“先由我们首席财务官汤跃给您介绍一下这次会议的议题。”
乔婉杭什么也没说就站了起来,廖森立刻腾地起立,想阻拦她离开,才发现她只是拉椅子,椅子拖地发出摩擦的声音。她慢吞吞地寻找着一个观感好一些的位置,缓缓坐定后,她抱胸靠着椅子,调整了一下椅子的高度,一只手撑在扶手上,斜了一眼汤跃,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CFO汤跃上前,滔滔不绝,说起永盛和云威牵手的好处。
乔婉杭并没有用心听,她瞳孔颜色本就偏淡,不聚焦的时候给人目下无尘、极难接近之感,此时,她环视这一圈空荡荡的座位,红木会议桌上放着的一份份资料夹孤零零地摞在那儿。在这里,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应对。
从看到的与会情况来判断,这部分董事会成员分裂得厉害,来的六人就是廖森以及廖森的拥护者了,不到一半。当初把廖森拉入董事会也有他们的功劳,其实这道命题对他们而言很简单,引入外资虽然手中的股份占比会下降,但股价大概率会上涨,对公司对他们都有好处。他们和廖森一样,是坚定的务实派,问心无愧。
剩余的自然是问心有愧:他们多半是翟家元老,受翟家恩惠多年,没有勇气在老二死后不到一个月,放下脸面逼迫遗孀让位。谁都不想当这个恶人,所以干脆避而不见。
总裁会议室里,汤跃的热情讲解在紧张又活泼的表情中结束了。
乔婉杭放下茶杯,语气平和:“就是说,永盛来了以后我的股份就下降到20%。”
廖森的面部表情放松下来,看来,这个女人关注的只是她手里的资金。
“但是资金不会缩水,外资进入,股金肯定会上涨。两年后您可以择机抛售,肯定比现在的收益多。”汤跃说道。这个时候,这些董事会的高管要压抑自己热切的希望,小心翼翼地让乔婉杭签订外资入股的同意书,实现企业的平稳过渡。
“是吗?想什么时候抛都可以?”乔婉杭手中空空的茶杯无人续水,她抬眼看着在座的各位。
“抛售前要提前半年通知证监会。”汤跃补充道。
乔婉杭一副了然的模样。
廖森身体放松地靠在老板椅上,看来这件事情很好办。
李欧拿起茶壶准备给乔婉杭续水,被廖森接了过来,准备亲自把茶满上,乔婉杭把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前面的杯托上,终止了这次喝茶。廖森停止了动作,放下茶壶。
“翟太是否同意这次与永盛的合作?这是协议……”汤跃小心地问道,拿出了笔,乔婉杭没有接,他继续说道,“毕竟这是对公司有利的决策,相信廖总和在座的各位都不会辜负前董事长的期许。”
“情况我知道了,说多了,我也未必听得懂。”乔婉杭打断了他,说道,“容我考虑几天。”
乔婉杭这次是真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其他人束手无策。
廖森的怒火无法控制,大声说道:“他作为董事长可以说不干就不干!”
乔婉杭神色凝滞,眼圈泛红,没有回头。
汤跃没能拦住廖森,廖森继续说道:“您作为他的遗孀,可以甩手就走,我还要背负这上万人的吃饭问题,如果错过这个时机,公司就等着破产清算了。”
气氛不太融洽了,大家都提着万分小心,看着廖森那让人胆寒的模样。
“去你的。”乔婉杭低声吐了这么一句。
在座的众人此刻脸都绿了,有的还想确认自己刚刚是不是听到一句国骂。
任凭廖森巧舌如簧,这时居然张着嘴不会说话了。
“人都没来齐,你骗我上来喝茶啊?”乔婉杭说完,一把拍开李欧的胳膊,抬腿就出了门。
廖森深吸一口气,威逼利诱、情理相劝,该说的话也说尽了,要不是为了她手里51%的股份,要不是觉得她什么也不懂,也不会这么着急把她引来。廖森这么久来第一次感到自己遇到一个不懂商业的人,也是倒了霉了,节奏完全带不起来。正沮丧无奈中,忽而看到乔婉杭又转身。他立刻挺直了腰。
却见她看了一眼李欧,指了指桌子上那些合同和文件,做了个勾手的动作,李欧立刻会意,弯腰拿起合同等文件交到她手里。
她拿着文件,转身就出了门。
廖森之前不下来迎接,这次不知怎的,跨着大步,出来送她。李欧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只见乔婉杭走在灰白墙壁的过道,抬眼看到对面的红色木门,上面的铭牌标签写着:董事长办公室。
外面拉满了黄色警戒线,空荡荡的,寥落又禁忌。廖森顿在那里不敢向前。
乔婉杭此时脸上才有了和之前不同的情绪,仿佛那个地方一把拧住了她的心脏。她深吸一口气,径直往那个办公室走去。
廖森这才反应过来,上前阻拦,说:“检察院规定不让……”
她回头瞟了一眼廖森,冷声道:“怎么,你会把监控给他们吗?”
廖森和李欧都被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她几下扯开警戒线,推门进入翟云忠的办公室后,反手关上门。
刚进入丈夫的办公室,疲惫、无助、忧愁浮在了乔婉杭脸上。
短短两周时间,这个房间就充满了灰尘的味道和冷冽的气息。
她站在那里,脚步僵硬了几秒,然后才走到那张松木办公桌前。
她用手轻轻触摸着丈夫生前经常翻开的文件夹,刚刚的她如此轻松无畏,到此刻,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的胆气,双手静静地感受着文件夹冰凉的触感,颤动的手指连一张张薄纸都握不住。
她抬头望过去,窗外的天空遥远灰暗,高楼漠然耸立,她本想走向窗边,看看他曾每天看的风景,但脚却定在原地走不过去。
一个人得多么残忍,才选在别人欢庆的节日离去,让她和孩子们在这个本该团聚的日子里只剩下悲伤和痛苦。
这个地方给她带来了极低的气压,让人无法呼吸,却又有强大的吸附力,如临深渊一般,让她想逃离,又想靠近。
她最后没有动他的任何工作文件,而是打开旁边的一个衣柜,里面挂着色系相近的领带和浅色同款衬衣。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缺乏变化。
她握着一件衬衣的衣袖,看到上面一粒扣子被一线牵着,摇摇欲坠,她细细抚摸着衣袖边缘细微磨损的痕迹,必是他常穿的一件。
咯哒一声,扣子轻轻掉落在木制衣柜里,极细微的声音仿佛震颤在了她心里。
一滴泪落在了衣袖上,洇出一圈湿痕。
她双手紧紧抓着衣袖,低着头久久没有动弹。
衣袖皱在一团,盛不下她的泪水,也盛不下她哪怕片刻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