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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两重天地

好在白家村的农田规划十分科学,真正是田成方,树成行,路宽广,大小车辆一行行,别看这些木工做的平板车,在农业生产特别是在双抢中,所起的作用真是非常大。虽然割稻和打稻谷,乌伤和这白家村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运送粮食回村里,这里就有着天壤之别。在乌伤,到处是丘陵,高高低低的田地,很不好种,打完稻子以后,每个劳动力要挑一担谷子回村里,才能回家吃中饭。而在白家村,就是十几个劳力整整一上午收割的稻谷,最多两平板车,就能轻轻松松地给运送回村。两平板车,要是用人挑,那得有十几担谷子。每人至少得有一担。而这十几个人,不可能全是男劳力,也有女劳力,并且至少是一半。女劳力挑粮食回村,是不可能的,这么说来,每个男劳力中午挑回村里的粮食就不是一担,而是两担。所以回家的吃中饭的时候,王光明还是感到无比的轻松,在白家村,割稻打稻和送粮食的人都是各有分工的,送粮食的人因为有平板车做工具,大部分时间比打稻和割稻的人要轻松得多,不过,不论是中午还是傍晚收工的时候,送粮食的社员都比其他社员要多干二十多分钟,不过这也正好体现了平等原则。也就是说,只要不是运送粮食的人,收工的时候都可以空着手回去。这在王光明看来是十分幸福的事。因为在他老家,收工时候每人挑一担粮食回村已经是十年如一日的铁定规矩。在他那个村,王光明从十七岁干农活开始,一直到今年,年年都是这样,没有一年能例外。中午挑粮食回村,那不是“重活”两个字能够诠释的,可以说和过鬼门关一般的难受。到了夏天,不要说是乌伤县,整个Z省,有哪一个县不是在南方太阳的炙烤下过来的。一边是烈日烤,一边是滚烫的泥土蒸着(只有这时候才能最深切地体会“水深火热”这个词的含意),还要挑着满满一担稻谷回村——这一走就得走三四华里,因为王光明那个村的田都很远,最远的有七华里。与其说这个活是送粮回村,不如说是与残酷的条件拼命。

在江西的农村,收工前的活让王光明觉得忍无可忍,可是,收工了,竟然是这么轻松,他一高兴,竟然唱起“社会主义好”来了,《社会主义好》这支歌,是他十年以来没有唱过的歌,因为自从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以后,他家的地主帽子就压得全家人透不过气来,1960年,又受气又受饿的王光明的娘,悄悄地去另一个世界了。那时正是全国三年自然灾害,福建省尤其如此。

这么看来,白家村的农活,不,是江西老表的农活也并不是太重,但是生活却不知道比老家的人强多少。

哈哈,好吃好喝,还不用挑粮食回村,这就是江西老表,这就是江西老表的日子。以前个别人对江西老表的曲解,看样子全他妈的是颠倒黑白,无中生有,风马牛不相及。王光明为自己一口气想起好几个成语十分高兴,更为自己这次能做一个江西老表高兴万分。

王光明想:天下再也没有比这个地方更好的农村了,好吃好住,还没有人查我的成分,说不定还能在这里喜结良缘呢。他不禁哼起了歌——“江西是个好地方……

白家村有个老规矩:凡是来村里打零工的外来人员,一律安排在社员家里吃饭,并且是集中在一起,只有这样才便于统一安排分工及作息。不过,这种安排全是轮流的,每个社员家一次轮上一天,俗称吃派饭。

王光明第一次吃派饭是在白志凤家里,虽然这家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白志凤,一个就是白志凤那刚刚三岁的女儿张淑贞。白志凤家,这是王光明最想来的一户人家。这次来白家一队打零工的人有五个,两个四川人,一个安徽人,一个湖南人,再一个就是他王光明。其实,劳动的时候他倒是希望人多些,可是,吃派饭时,特别是在白志凤家吃派饭,他多么想只有他一个人啊。那样的话,至少他对白志凤会有更多的了解。

王光明来白家村已经两天了,白志凤已经知道了这个来自乌伤的大龄青年还是单身一人,一个女人的敏感让她对这个英俊的小伙子格外关心。白志凤的丈夫也是个烈士遗孤。虽然两年过去了,可是她经常会想起他。不过,她自己毕竟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得重新安排。白志凤给打零工的五个人盛好了饭,王光明想,这个女人真贤惠,连饭都给大家盛好。其实王光明哪里知道,白志凤再贤惠,也不可能给每个人盛好饭。她之所以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也许是男人过世得太早,白志凤家的生活没有她哥哥白国安家那么好,所以,上桌的菜只有五个,并且招待的食客也多,不过,这五个菜对于王光明来说已经很丰盛了,三浑两素呢。

刚刚扒了两口饭,王光明觉得碗底下好像有什么埋伏,他用筷子揭开一看,原来是两个大大的荷包蛋。这是江西人招待客人最常用的菜,虽然这不算什么十分好的菜,不如大鱼大肉那么好吃,但是几乎所有的江西人都把荷包蛋当成对客人最大的尊重,主要是想取个好彩头,荷包蛋代表着和和美美的意思。

王光明看见这两个焦黄焦黄、油淋淋的荷包蛋,心里那个美啊。他想这是不是这个地方的规矩,可是一看其他四个同伴,并没有什么动静,他知道这是白志凤对她的特别关照。王光明现在才理解了白志凤为什么要给每个人盛好饭,假如不是这样,那两个漂亮的荷包蛋是不便放到碗底的。于是,王光明心领神会,悄悄地享用着白志凤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他小心翼翼地吃着,好香啊。随着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困难,他已经足足五年没有享用过荷包蛋了。

这餐饭,让王光明想起了他那个到江西来闯江湖的叔叔。听叔叔说,那是1963年的一天。那时的农村也没有饭店,更没有旅店,已经三餐没有吃饭的叔叔在江西人的屋檐下过了一晚,第二天天还没全亮,偷偷地到附近的菜地上拔了几个萝卜充饥。这样的经历,又何止是自己的叔叔啊,这次在禾山县城的街头,要不是自己很快和白国安搭上关系,自己的第二个晚上再也住不起旅店,他当时已经打定了在野外露宿的主意。想不到,自己的运气不错,不但一来就能打上零工,还能受到这么俊俏的女人善待,真是感慨太多太多了。

一顿饭下来,王光明才知道白志凤不是个普通的农妇,她烧的这些菜,每一道菜都很合他的口味。虽然相隔千里,可是,王光明觉得江西老表和福建人在饮食方面几乎完全一样。

五个外地来的打零工的人,低头吃着饭,那情景,就像是五个刘姥姥在荣国府吃着鸽子蛋,人人心里那个美啊,就别提了。王光明看着眼前这一道道香喷喷的菜,浮想联翩:自己在老家,贫下中农每人可以有一斤二两米一天,可是,他因为成份高,每天只有7两的定量,并且干的活还比别人多。每到生产队收工的时候,他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背。别人收工时直接回家,王光明收工就到田头地角找野菜野果充饥,有的时候,野菜和野果仍然满足不了食欲,王光明只好用随身带的小铲子去掏老鼠洞。有时候老鼠洞让别人掏完了,王光明只好到村后最高的山上去挖蕨根。蕨根还好一些,特别是有一种野草做的豆腐,根本是没有办法才吃的,因为那东西稍微多吃了点,就会吃得大便板结,有时候竟然结得硬如铁,不得不将手指头缠上薄膜,然后把包裹好的手指伸进去,一点点地抠出来,然后再一遍又一遍地冲洗手指头。那情景就像是发生在昨天,让王光明久久难以忘怀。

吃好了中饭,白志凤又给每人准备了一碗凉粉,一个老家在湖南的零工没有见过这凉粉,想问:“这,这是……”听他这么一说,另一个湖南人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怕老乡在江西人面前说出太没出息的话,丢湖南人的脸,就用脚踢了踢想说话的湖南老乡,那个老乡很快知道他的意思,就闭口不言了。

吃罢凉粉,那长得很白净的四川零工问白志凤:“妹子,你们这个村有合适的小伙子没得?”白志凤让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愣一愣的。见白志凤在愣神,他又补充道:“噢,是这个样子的,我呢,有一个妹子,长得可好看呢。”这话由不得人不信,因为这白净的四川小伙子不光皮肤很好,模样也和王光明一样英俊。

四川小伙子继续说:“就因为我们那儿……我们那儿……”他欲言又止,看着白志凤平静地看着他,他想:还有什么好顾面子的,这不明摆着的吗?自己老家要是不穷,能到江西来卖这苦力吗?这样想着,他又往下说:“就是我们那儿穷吗,她不想嫁在老家,这不,今年都二十四了,还没得婆家,你……你……”白志凤知道这四川人的意思,可是,这村里就四十多户人家,哪一家她不熟悉啊?哪有合适的小伙子啊?但凡有合适的人,白志凤一定会帮忙撮合的。他们这三兄妹,虽然个性不完全相同,但是在本质上,都很像他们的爸爸白梅,对于有困难的人就想去帮一帮。

白志凤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问了一句:“你说呀,什么事?”那四川人说:“你能不能帮帮她,帮她在这里找一个人家,她……噢,不,我们……我们一家一定不会忘记你的。”白志凤虽然对这事没有底,但是她又不忍心让他失望,这四川小兄弟也不容易,为了妹妹的事,能够这样上心,是个好人呢。白志凤说:“这样吧,我现在也不能答应你,我们村里不一定行,如果周围的村子有合适的小伙子,行不行呢?”四川人赶紧说:“哪怎么不行呢?别说是周围的村子,就是你们江西随便什么地方都要得。不是我夸你们,你们这儿的生活比起我们那地方,好得多呢!说实话,我也不想说这话,可有一句叫话什么来着,叫实事……求……求……”王光明在一旁听得想笑:你真是说个逑呢,实事求是都不知道。四川人终于想起来了:“叫实事求是嘛!”一桌人让他的话逗得大笑起来。

白志凤说:“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啊?”白净的四川小伙子说:“我一个打零工的,还有啥好名字,叫个文证明。”白志凤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吴门四学士之一文征明的故事她从小听过多次,她哈哈地大笑起来:“哎呀,不得了,你可是个名人啊。”文证明说:“啥子名人噢,本来我哪知道还有个文征明,是人家问得太多了,我才晓得嘛。古代那个人是长征的征,我是证明的证。”大家又是一阵大笑。不一会儿,上工的钟声响了,大家起身要走了。听见钟声,王光明端起桌上的饭碗要去白志凤的的厨房,他想赶紧帮白志凤洗几个碗,不然的话,她会赶不上工的。白志凤伸手去夺王光明手中的碗,不想,两只手碰在一起,白志凤羞涩地缩回了手。为了掩饰这片刻的尴尬,她说:“小兄弟,赶快去上工,我们这儿迟到三分钟就要扣工分的。”王光明想:这和我们老家真不一样啊,我们那儿就是迟到二十分钟也没事。

王光明和文证明等几个零工赶紧来到田头,和白家村的社员一起干起了活,烈日当空,天气热得几乎要把人烤焦了。虽然繁重的体力劳动让王光明有些受不了,但是,他对白家村还是十分喜欢的。

不是吗?小时候读书,知道有个五柳先生,五柳先生做过一个梦,说是世上有个世外桃园。自己这十年来让地主这顶帽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的世外桃园。寻找了多少次,王光明已经记不起来了。最终连世外桃园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可是,来到白家村,他才明白,这个地方是天底下最好的世外桃园。天底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个白家村,只有江西的白家村最让他最称心。没有揪斗,没有挂牌,没有下跪,没有没完没了的向贫下中农低头认罪。其实王光明并不知道,白家村并不是没有阶级斗争,白家村的人把一个成份不好的一家人赶到别的村子去了,随着斗争对象的自然消失,白家村的阶级斗争自然也就不再剑拔弩张。

在白家村,不用担心受人揪斗,虽然劳动强度大一些,可是,这不正是提高自己谋生水平的必经之途吗?再说,几乎天天可以和白志凤这样一个美人在一起,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美人,这是一个出身于烈士之家的美人。王光明一想起白志凤,就想起了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饱满的嘴唇,还有白志凤那十分完美的身材:丰满的胸部,细细的腰身,修长而比例匀称的双腿,这么一个美人怎么会出现在乡村呢?王光明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而在白志凤看来,王光明和文证明都很可爱,不过,相比来说,王光明更值得托付终生。一来是王光明长得有点像他的前夫张汉军,二来是王光明有文化。

晚上,四个打零工的人在白志凤家里吃了一餐全鱼宴。这地方的鱼真多,到集市上买鱼竟然比一般的蔬菜贵不了多少。什么乌鱼、鲶鱼、草鱼应有尽有,还有一种又白又小、全身透亮的鱼,当地人叫做银鱼,吃起来味道十分鲜美。

晚饭过后,做完一天农活的几个零工们个个都跟散了架似的,特别是文证明和王光明,在家没有做过这么多农活,他们虽然对于白志凤都有好感,恨不得在她家里多呆一会儿,可是,实在是太累了,再说自己吃完饭还得洗澡呢,不要说是一天的劳动,就是这大热的天,坐着不动也汗流浃背,不洗澡的话,人还不得又脏又难受。吃完饭,四个人和白志凤打了招呼,就回生产队安排的社员家里去了。白志凤等他们走了两步,轻轻地叫了一下走在后面的王光明:“哎,你等等。”

白志凤问:“你们老家也和我们一样吃大米饭吗?”

王光明说:“一样的,我们都是南方人啊,南方人一般都吃大米饭啊。”

白志凤问:“那你在老家还有哪些亲人。”

王光明说:“有我的弟弟,他叫王光辉,还有我的两个叔叔。”

白志凤说:“有件事你能帮我的忙吗?”

王光明说:“帮忙?好的,你尽管说。”

白志凤说:“是这样,我今天的凉粉做多了一点,你帮我吃两碗。”

王光明想:这叫什么帮忙,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不等王光明开口,白志凤已经将两大碗凉粉端到了王光明面前。

王光明说:“你太客气了,有一碗就足够了。”

白志凤说:“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我们这里的汤一般从来不吃一碗的,最起码两碗以上,汤汤水水嘛,吃多少也不能饱啊。”

这一天下来,王光明知道了什么是江西的农村生活,中午凉粉吃着,晚上绿豆汤喝着。江西老表,日子真的很好。

王光明想:以前在老家,常常听人说江西人的生活好,是因为江西是老革命根据地,国家救济多,现在我要问个清楚明白,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王光明惴惴地问:“老表妹子……”

白志凤让他这个称呼叫得大笑起来,因为她从来没有听人家这么称呼过自己。在白志凤的笑声里,王光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白志凤一看王光明很不自在的样子,就停住了笑,说:“你还是叫我志凤吧?”

王光明想:志凤,亲切倒是亲切,可是自己是一个地主分子,能这样和烈士的后代在一起平等相处已经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再叫志凤好像是太过分了。王光明说:“还是叫白志凤吧。”

白志凤想:志凤,白志凤,不都一样吗?既然你想叫白志凤,你就叫吧。于是她说:“行,行,这倒是随你的便。”

王光明说:“白志凤,你们这里的凉粉是拿什么做的?”

白志凤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十分幼稚的问题,不过,她想,人家是外地人,说不定有很多地方和自己的家乡不一样呢。于是,她十分平静地说:“我们这儿的凉粉都是番薯粉做的。”虽然王光明在老家也吃过凉粉和绿豆汤,可是,那样的机会简直少得可怜。于是,王光明又问:“你们这儿的番薯粉和绿豆全是政府供应的吗?”

白志凤听王光明这么一说,笑得把含在嘴里的绿豆汤吐了一地,接着,她慢慢弯下腰去,一只手直往肚子上揉搓着,很明显,她是让王光明的话逗的。

王光明被白志凤的笑弄得十分尴尬,他不停地用两个手指去缠着衬衣的下摆拐角。

白志凤笑过之后,认真地说:“我们这儿的番薯粉和绿豆全是自家生产的。政府给?如果这些东西也要政府给,那政府不是要拖垮了吗?”

王光明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似地说:“是吗?”

白志凤说:“这还能有假吗?我们这儿的粮食不但全是自给,有一年,上海粮食紧张,我们这儿的粮食还直接调往上海,为这事,我们地委书记彭协冲还受过周总理的表扬呢!”

王光明更像是听天书似的。

白志凤一听他这么说,开始有些不愉快,但是看王光明那认真的神色,知道他是认真的,于是,她就追问了一句:“那你们老家的人是怎么说的?”

王光明说:“我们老家的人都说你们的粮食不是你们自己生产的,说你们江西是老革命根据地,对革命的贡献大,所以国家给你们江西的救济就多。”

白志凤这次没有笑,而是神色凝重地说:“我们江西的确是老革命根据地,对革命的贡献可以说不小,可是,我们扪心自问,我们江西老表并没有躺在功劳簿上,这个你以后慢慢会知道得更多的。”

王光明似乎有些惭愧,连连说:“不用到以后,我来你们这儿已经好几天了,我现在就知道你们是真干出来的,绝对不是和我老家人所说的那样。”

这几天的劳动,让王光明明白了很多事理。他见识了白家村的农民的劳动技能,那是他闻所未闻的。论插秧,在他的老家,一个劳动力一天一般只能插半亩田,而在白家村,一个劳动力最少也要插一亩田,多的还要插上一亩半。论割稻,那个差距就更大了。

王光明一到白家村,全村的劳动场面让他见所未见:全村二百多人,就有四百多亩水田,一块田常常有五、六亩大小,大的有十一二亩。那气势是他在老家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老家的水田因为是在丘陵,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大的也就是八分或者一亩的,全村最大的稻田也只有一亩四分,小的只有三分四分,实在不方便集体化收割。再看看白家村,割稻的,一眼看去就是十几个人,打稻的,四个男劳力一只禾桶,同一块田里有时竟然会有三只禾桶。而在王光明的老家,一只禾桶要打完一亩水稻有时候要转三四个地方,这中间要窝多少工,有谁能够得清楚。

王光明恨不得写封信到老家,告诉自己老家的人全来江西做零工。可是,他转念一想:要真是那样,自己的地主身份说不定就要暴露了呢,如果是暴露勒自己家的成分,那是十分糟糕的事情,不要说是家里其他人来不了,说不定自己都要被赶回老家呢,那才真是划不来的事情呢,哦,对了,干部们都把这划不来的事情叫做得不偿失,对,那还真是得不偿失呢。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紧张的双抢大忙季节过去了。白家村再也不需要那么多零工。全村只留下了王光明和文证明。

王光明和白志凤走得越来越近了。白志凤觉得,一表人材的王光明竟然真的对她这个已经有个小女孩的人动心,不然,王光明怎么会把自己掏心窝的话和白志凤说呢。

白志凤问:“你在老家有没有老婆?”王光明说:“没有,我没有老婆。”

白志凤说:“你不是说你是贫农成分吗,你一个贫下中农后代怎么会没有老婆呢?”

王光明一下子傻眼了,她说得对啊,一个贫下中农的后代,怎么会连老婆都讨不上呢,是,穷虽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可是,现如今,只要你家里成分好,不是不嫌弃穷人吗?公家开会的时候都把穷苦的人喊作阶级弟兄,特别是有些良心好的公家干部,还会接济受苦受难的阶级弟兄呢。

是啊,这年月,都提倡一句话“亲不亲,阶级分”,阶级弟兄啊,那感情才深呢,穷一点怕什么。再说,就算是有那死心眼,有那个别嫌弃穷人的,可王光明家如果真是贫农,就是再不济,就是再穷,一个贫农家的男子,要讨一个地主家的姑娘总是可以的吧。

王光明光顾了想白志凤,光顾了把自己这边的砝码加重,他想:自己只有尽量把自己的条件往好里说,才有可能把白志凤娶过来,他忘了自己的退路,于是就实实在在地说自己没有老婆,可是,没想到,这样一来,自己的家庭成分就很难自圆其说了。王光明急中生智,他想瞎编说,说他是有过老婆的,可他转念一想,要是说自己有过老婆,自己做梦都想有的未来希望——就是做梦都把白志凤娶到手,那不是要泡汤了吗?自己要是有过老婆,就不是童男子了,怎么能够娶到那么美丽的江西女人呢?他拍了拍脑门,又想起来白志凤其实也是有过丈夫的人,这不也是半斤对八两吗?也许正是这同样是失去爱人的经历,更能够吸引眼前这位大美女呢?白居易在《琵琶行》里不是有一句话写得好吗,哦,对了,那一句就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对,就是这句话。

想到这里,王光明说:“是这样,我是说现在没有老婆,我以前也有过老婆的,只是两年前生病死了。”这一句话,王光明是违心地说的,但是,为了掩盖他的地主成分,他不得不往自己脸上抹黑。

白志凤问:“生病?生的……”白志凤本来是想问“生的什么病?”可是她又忍住了,她觉得一个女人,那么刨根问底地问另一个女人是不好的。可她的想法还是被王光明觉察到了,王光明发现王光明在得知已经有过一个女人的时候,还是那么一如既往地和他唠叨,说明白志凤对他王光明称自己有过女人并不反感,甚至还表现出更大的关心,王光明心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他为他自己刚刚的话感到极大的快意,他觉得他刚刚的话说对了。再说,自己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瞎话,就这么一句谎话,也算是善意的谎言吧,估计苍天都是会理解的。

王光明白志凤说:“血吸虫病死的,我老婆是得了血吸虫病死的。”

这一句话让白志凤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真是坎坷,他的女人的命运也真是太苦了。就是那些小小的钉螺,竟然能够让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染病死去,真是不该啊。不过,她想:听王光明说,他老家到这里隔着一千多里地呢,怎么也是这种情况。

白志凤是个直肠子,她问:“你老家到我们这儿不是相隔一千多里吗?也有血吸虫病吗?”

王光明说:“一千多里又怎么了?你知道吗?我听说,整个南方地区都有这种病,南方地区何止一千多里啊。”

白志凤半信半疑地说:“真的是这样一回事吗?”

王光明赌咒发誓地说现在他再也没老婆,不然,就让天打五雷轰。白志凤看王光明那个真诚的样子,完全相信他是单身汉一人。白志凤想:不过,这样不是更好吗?如果王光明连婚都没有结过,他怎么可能和我这个生过小孩的妇女好呢。这么想着,白志凤脸上露出了羞涩而又幸福,还有一些向往的眼神。是啊,此时此刻,她多么想和这个条件比较对等的人靠近,她甚至想和眼前的这个男人恋爱,甚至想和他结婚。

其实,王光明在老家连姑娘的手都没有摸过,怎么可能结过婚。看着白志凤此时此刻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刚刚一套瞎编的话实在是太及时,太恰到好处了。

是啊,自己家是地主成分,如果王光明把自己的真实家庭出身说出来,那怕是自己没有结过婚,恐怕连这个有一个拖油瓶的女人也不会嫁给自己啊。而相反,如果自己说家里是贫农成分,哪怕是自己说自己曾经结过婚,估计也可以取得眼前这个女人的欢心。现在看来,他觉得自己的判断非常正确。这年头,成分远比财富重要得多。

为了自己今后有一个家,为了我王光明有一个传香火的人,为了自己有一个好的靠山,自己就是在婚姻生活上往自己脸上抹一点黑,那也是不得已的事啊。

中秋节的晚上,王光明和白志凤来到村后的晒谷场上。这是一块占地五十多亩的广场。在农忙时,是村里晒稻谷的场所,农忙过后,这里人迹罕至,特别是晚上静得出奇。作为村里的晒稻谷的广场,是极需要阳光照耀的,一般来说,是容不得四周有树木的,可是,白家村的广场也许是因为很大,四周竟然还有三棵比人还高的树木。这三棵树像三把大伞似地立在广场的边上。王光明看见这又大又漂亮的广场,再一次为江西农村的美景所折服:五十多户人家的村庄也只占这五十多亩地,这里竟然有这么大一个广场,中秋节的晚上,又圆又亮的月光从树间的缝隙把一丝丝光亮送进来,此情此景,太美了,简直是人间仙境。

白志凤穿了一件很漂亮的衣服,这是王光明难得一见的颜色,文化大革命这一多来,一切的一切都打上了革命的旗号,连人们衣服的颜色都变得十分单调,只有黑色和灰色两种,这么好看的颜色太让人提劲了。

白志凤衣服的布料,王光明只觉得好,好在哪里,他不知道,因为这是他只是听过却没有见过的布料。

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望着眼前天仙一样的白志凤,王光明陶醉了。在王光明看来,白志凤就是穿得再差也掩盖不了她的美丽,要是穿上今天这衣服,那简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虽然白志凤生过一个小孩,可是,这不但没有让王光明生厌,反而更让他觉得踏实,因为假如她没有生小孩,就凭自己这么穷的家底,就凭自己这地主成分,要讨白志凤做老婆简直是白日做梦。

王光明看着白志凤那红扑扑的双唇,他真想扑上去亲一口,可是,他没有那么大的勇气。王光明只得笑笑说:“白志凤,你今天的衣服太好看了。”

白志凤听王光明这么说,心里挺甜的,她也笑笑说:“王老师,你的衣服也不错啊。”

王光明在老家的时候,每个贫下中农都是他的老师,因为地主富农等等四类分子是要在社员们教育的对象。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远离老家的石口公社白家村,竟然有人叫他王老师,王光明激动得热泪盈眶,就凭白志凤一句话,自己几乎从昔日的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他突然想起了黄梅戏《天仙配》里董永的一句话:“这样的知心话,我从未听见。”那是董永在听了七仙女的话之后说的。现在看来,董永家里穷,自己可能比董永还要穷,可是却遇见了白志凤,这不就是老天赐给我王光明的天仙吗?啊,是啊,是啊,白志凤就是七仙女,要说,还真有一点像呢。把自己看成座上宾的人,并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是自己心目中的大美人,还是烈士的后代,这真是自己心目中的七仙女啊。

好话一句三冬暖,冷言半句六月寒。白志凤的话,让王光明觉得十分温馨。

王光明揩了揩眼睛里饱含着的热泪,脱口而出:“白志凤,你怎么叫我做老师呢?”

白志凤说:“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你什么都懂,说实话,你画的毛主席像,比我们学校那个才子——就是那个张少郎老师画的还要好,所以你应该是我的老师。”

坐在村子广场的大树底下,王光明看着对他一往情深的白志凤,他往两边看了看,他担心有人会从这里路过,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个地方是不太有人来的。他一连看了几次,没有发现有人路过,他决心要吻白志凤了。

王光明鼓足了勇气,冲白志凤的双唇迅速地靠了上去,蜻蜓点水似地飞快地吻了一下。

白志凤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真不知道怎么对待这突如其来的爱,她只得把头深深地埋下去,用双手慢慢地捂住脸,害羞地说了一句:“你干什么啊?”

王光明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想:也许对方会给自己一个耳光,也许她什么表示也没有,也许她还会笑呢。但是,他已经是个二十七岁的人了,就算是有什么坏事在等待着他,他决定用自己平生的勇气,赌上一把,他豁出去了。

差不多一分钟过去了,白志凤除了说一句话,除了满脸通红之外,并没有什么表示,王光明想:太好了,这就已经说明了她的态度。这个时候,她没有打你一耳光,甚至骂也没骂你一句,这不就足够说明了她的态度吗?难道还要真的让她一把抱住你吗?真要是那样,也许你自己先给吓跑了。这是在中国农村啊,女人向来只是默默地接受爱,最多只是用语言来表白自己的喜好,作为第一次,几乎从没有主动吻人家男人的。

王光明知道白志凤是真的爱上了他,他的欲望进一步增强,他干脆一把抱住白志凤的头,又热烈地送上一个吻。

白志凤想把王光明推开,可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那一双手竟然那样无力,她左右为难,既想把王光明搂进怀中,又觉得他们两个人实在走得太快了一些,他们这才认识两个月啊。矛盾啊,羞涩啊,甜蜜啊,这时候,白志风百感交集。白志凤的脸竟然会像大姑娘一样地红起来了。

这一吻,白志凤再也离不开王光明了。她想:什么海誓山盟,什么甜言蜜语,怎么抵得上心爱的人那深深的一吻呢?

中秋节的这几天,正是文证明最失落的时候,因为他同样爱慕着白志凤。其实,文证明的成分倒是很好,他是真正赤贫后代,出身于雇农家庭,他家里曾是四川大地主刘开江的佃户之一。他父亲文山川是副大队长,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文山川自从有了文证明这个孩子以后,就再也没有生第二个小孩,夫妻两人也不知道是谁的原因。因为小孩少,负担小,他家的日子在全村算是较富裕的。

千不该,万不该,文山川在那年月做了一件跳到黄河洗不清的事情。有一次,村里开会,主题是“贫下中农学习毛泽东思想”。大队长要求写得一笔好字的文山川做做宣传。其实,那时的宣传十分简单,也就是在开会的现场写几个字。这些文山川轻车熟路,因为他写的字常常受人夸奖,他自然乐此不疲。可是,这一次,万万想不到大祸临头。文山川提笔想写“毛主席思想万岁”,可是,也许是一时疏忽,他竟然将这几个字写成了“毛泽东想万岁”,生生地落下了一个“思”字,这一疏忽,意思就完全不同。这一下,文山川就要倒大霉了。

本来,写错几个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那个年代,一切都乱了,连贺龙都被说成是大军阀,谁还顾得了谁啊。

就为这几个字,文证明的父亲文山川被造反派操持的当地法院判刑。一开始被判死刑,后来有一个人替他说了几句话。据说这个人救过造反派头头命,这个人其实也就是文山川的邻居。他说文山川是一家历来是赤贫,看在这个份上,是不是死罪就免了。既然有人说话,并且说话的人和掌握生杀大权的人关系不一般,其效果一定也不小。就这样,文山川从判处死刑而重新改判,改判的结果是减为十五年徒刑,虽然减了刑,可毕竟是漫长的十五年啊,一家人几乎要崩溃了。文证明想想过去,再看看现在的生活,他觉得老家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就只身来到江西。可是,他父亲判刑的事,他怎么也不能和人家说啊。白志凤只知道他家里是雇农成分,其他的知之甚少。

虽然文证明比王光明要早来半个月,但是他很内向。在白志凤看来,王光明更值得她爱。据她所知,王光明虽然只是贫农出身,但他能画毛主席像,识文断字,还懂得一点医道。文证明做梦都想送一点什么给白志凤,想得到白志凤的爱,可是他又实在在拿不什么东西,只有每天帮白志凤干一点活。 ciiCgYPhsT0m6c2fVyEXq1RWfBMlBIDq/n0U6EGrEq07IINUEVvzDjgNQAUHvyC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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