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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伤心往事

1967年,对于二十七岁的王光明来说,成家立业其实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一天忙到晚,竟然连个温饱都难以解决。在A县,人平农田只有四分,一个七口之家也只有不到三亩的农田,严重的人多地少。再加上农业科技很落后,水稻单产十分的低,许多人家吃了上顿缺下顿,贫下中农是这样,像地主富农等等成分高的人尤其这样。

王光明的家在A县何家湾公社王家村。王家村有一个明文规定,凡是出工的社员,贫下中农,每人每天定量为一斤二两米,富农为9两米一天,地主为8两米一天。

随着四类分子和贫下中农的界线越来越明显,斗地主的风声越来越紧。在解放以前,当地贫下中农的生活都十分紧张,没有几个人读得起书,王光明小时候家里生活富裕,也有条件进学校,读过一些书,知道陈胜和吴广的故事。他最欣赏陈胜的一句话:“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死国可乎?”现在摆在王光明眼前的现实是:出外闯荡固然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也许有一条好路可走,也许前面是一条更为崎岖的路在等待着他;可是,在老家就有好结果吗?一方面是饿着肚子,一方面,还要接受造反派没完没了的批斗,更让人伤心的是,自己一个奔三十岁的人了,长得也有模有样,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众的,可是从来没有哪家的姑娘和他相过亲,更别说是有人愿意嫁给他。

如果一辈子不能成家,就算是丰衣足食,就算是没有人来批斗,那也是生不如死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王光明没有想像过爱情的甜蜜,也没有期待过小家庭的幸福,因为自己不配啊,出身在地主人家的人好像根本就不是人一样,社员们谁都可以对你呼来喝去,要是碰上了挨千刀的造反派,你的命运就更是运交华盖、破屋漏雨了。王光明唯一能想一想的只是:能有一个不让他做恶梦的妻子,能给他传宗接代的女人,至于这个女人有没有文化,家里有没有钱,农活干得好不好,全都无所谓,可是,就是这样,也没有一个人给他提亲啊。

王光明想出外去谋条活路,要去就去江西。听说江西老表的生活挺好,可是,江西老表的生活真的那么好么?万一只是道听途说,万一江西老表的生活并不是那么好,或者,就算是江西老表的生活很好,如果江西人对待外地人十分苛克,如果江西人对外地人十分不友好,那么,出外不也是死路一条吗?可是在家里是明摆着的死路,出外就算是死路也不过如此。真所谓:出外亦死,在家亦死。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如到外面去碰一碰运气。自己比一般的贫下中农更有文化,如果长期呆在老家,不到外面闯荡,不但生活不如贫下中农们,搞得不好还会一辈子断子绝孙。

王光明听说江西和自己的老家福建完全不同,福建省是人多地少,江西正好是人少地多,虽然福建的人口比江西的土地差不多,可是福建的土地比江西要少很多。他还听说自从解放以后,就不断地有福建省人背井离乡来到江西。最近,王光明从《人民日报》上得知,江西有一个县的人口竟然有三分之一是从广东省逃难去的人。这一份《人民日报》大大地坚定了王光明离开老家的信心。远到四川、河南、山东、江苏,近到湖南、安徽,浙江、福建,人们对于江西老表这个称呼十分羡慕。

王光明听到过一个笑话,说的就是江西的事:说在江西,不论是公社干部还是大队干部,几乎人人都有一块手表。个别富裕的生产队,生产队干部也是人人手上一块铮光瓦亮的手表。在那个年代,多少人为了吃饱饭而苦苦挣扎,又有多少人为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而绞尽脑汁,在江西,一个小小的干部竟然能够拥有手表,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啊。有人说,在江西老是看到手表,于是,就把江西人叫做老表。不管这个说法怎么样,反正王光明知道,在老家乌伤,别说是公社干部,就是县里的干部也没有几个人能有手表啊。

读过一些书、识文断字的王光明并不糊涂,他对于江西老表这个称呼知道得十分详细:其实江西老表又两个来源,两个来源都说明“江西老表”是一个十分光荣的称呼。一个是说相传元末时期, 朱元璋 未当皇帝时在江西鄱阳湖进行一次非常惨烈的大战,这次是和他的老对手陈友谅开战,终因寡不敌众,他险些丧命,是江西余干的老百姓救了他。朱元璋也知恩图报,他对于那些恩人说:“今后要是我做了皇帝了,你们可以到朝廷来找我,我一定好好招待你们。”救了朱元璋的那些人觉得朱元璋是在说笑话。是啊,天底下,就是再感恩,一个皇帝还用得着感恩什么人吗?自古以来都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啊,不要说是堂堂一个皇帝,就是王侯将相,有哪一个人会诚心诚意地接待那些长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赤足农民呢?自古以来,农民不是被骂作“鼠辈”就是被诬指为“竖子”。所以说,农民们的怀疑不是毫无理由的。可是朱元璋对于那些有救命之恩的农民深深地鞠躬,并且夸张地作了一个揖,说:“以后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们只要称你们是‘江西老表’,我不但会允许你们进京见我,我还会出门迎你们,心情好的话,还会把你们迎到朝廷喝酒呢!”憨厚的老百姓连连回礼说:“哎呀,您身经百战,赫赫有名,有您这几句话就足够了,您真的当了皇帝,我们也不见得有胆子去找您啊!”从此以后,“江西老表”就越传越响。还有一个传说,说是中央警卫团有一个武功不错的人,姓汪,不但和方志敏是同乡,而且他来自于方志敏创建的红十军。后来,因为王明的瞎指挥,说是需要把诞生在赣东北的红十军调到中央根据地。虽然方志敏对于这一指示并不十分理解,可是,为了支援中央根据地,红十军无条件地开赴到了赣南中央苏区,后来方志敏的这个部下就一直跟随着红军长征到了陕北,再后来,这个江西人就一直在毛主席身边做警卫工作,直到后来成为中央警卫团团长。毛主席一直亲切地喊这江西人为“江西老表”,天长日久,“江西老表”便传开了。毛主席的这一称呼,其实是觉得中央的同志有愧于赣东北,有愧于江西人民所做的一点力所能及的感情补偿。毛主席曾多次对于方志敏的结局感到叹息。毛主席深深地知道,方志敏的牺牲其实往大里说,确实是因为赣东北实力被王明的瞎指挥掏空了实力——方志敏一手创建的红十军被调走以后,中央的力量是增加了,可是,由赣东北根据地发展而来的闽浙赣根据地的力量却被大大地削弱了。毛主席对于后来方志敏被捕,进而被枪杀感到惋惜和痛心,以至于毛主席后来一直说:是左倾路线害死了方志敏。王光明想:唉,在老家,没有饭吃,还要经常被批斗;如果到江西,做一个江西老表,不但衣食无忧,温饱不成问题,说不定还能讨上一个老婆,毕竟,天高皇帝远,到了千里之外的江西,谁能知道自己的身世,至少比在老家当一个清清楚楚的地主好得多。啊,做一个江西老表,是多么让人向往的生活啊。啊,去江西,做江西老表,像那些已经在江西十年二十年的老乡一样,做一个地地道道的江西老表,真好。

虽然这是一条十分不平坦的路,如果让人发现了自己是一个地主分子,不管哪儿的人对一个地主分子都是不会客气的。也许要被遣送回老家,也许要被当地的人一顿臭骂或臭打,再遣送回来,可是,即使是这样,也总比在家里活活饿死强啊。现如今,贫下中农的生活也许勉强过得去,在老家,人多地少,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饿死的四类分子也不是没有,现在虽然没有饿死人的事情,但是总是缺吃少穿。如果变通变通,咬一咬牙,冒一冒险,说不定就能柳暗花明呢。王光明听说过狼牙山五壮士的故事。那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抗日战争中,五个战士明明知道往山崖下面跳是十分危险的,可是,由于弹尽粮绝,前有高山险崖,后有大量的日本鬼子的追兵,五个壮士不得不选择跳崖,最后竟然还有一个壮士生还(其实有两个壮士生还,当时大家知道的只是一个人生还)。这次去江西也是迫不得已,更何况大家都说江西老表的日子十分红火,也许这一跳就能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呢,那可真是从地狱跳向了天堂。就算是被人发现,遣送回家,但遣送的过程中也不至于不管饭吧。只要管饭就行,人啊,活到这个份上,还要什么脸啊,有一口饱饭吃比什么都强啊。要说苦一点,可能遣送回老家以后会苦一点。可是,谁知道呢?也说不定,人家看在我敢闯的份上对我网开一面呢!也许,只要是在江西看到了生活的前程,也许本地的贫下中农也需要我指点迷津呢!到那时,他们就是想恨我也恨不起来。这样看来,尽快地离开老家,逃到江西谋生成了王光明毫不动摇的主意。

这一晚,王光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自己坐着火车来到了江西。

王光明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坐火车呢。一下火车,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许多。啊,这就是江西吗?江西怎么那么漂亮啊。你看,远远的地方有一幢漂亮的房子,人们说那是当年闽浙赣苏维埃军部的指挥所。再走近一看,还能看见当年的马厩,再走近一看,还有当时红军用的电话呢,还能看见红十军的头头方志敏的卧室呢。噢,不,不,王光明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还要来看这些红军的东西,还要看这些苏维埃的东西。要不是这些红军,要不是后来的解放军,要不是这些闹翻身的,他们家里也许会过上人上人的日子,就算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种尊贵不再拥有,可是也不至于会像现在这样吧。现在,现在,唉,你看看人家骂我骂得有多伤心。什么“地主富农,天天化脓,欺负贫农,子孙变穷”。什么“狗地主,该吃苦,不吃苦,就吃屎。”A县地处南方,人们都说:“南方方言真难懂,南腔北调各不同,江南方言更蹊跷,隔山能有两三种”。屎尿的屎,在A县竟然能够被说成类似于“裤子”的裤,不知道是不是拉屎和脱裤子有关系还是怎么回事。于是,这个辱骂地主的歌儿在A县竟然还能够合辙押韵。

吃屎不吃屎,子孙会不会变穷,王光明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想你们就是让我的子孙变穷也好啊,我王光明好歹还算有子孙啊,可是,我……我……我这个二十七岁的人到现在连女人的手都没有摸过啊,我哪里来的子孙啊,难道看一看女人也能让她怀上孩子吗,要是那样,世界不就乱套了吗?我但凡有个一男半女,别说是天天受斗,就是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啊。也不知道是那辈子造孽,要把我害成这样。是,我爹是不好,我爹是心恨,我爹是地主,可是,解放的时候我才十岁啊,要是从起红军的时候算起,我就更小,啊,不,不,不对啊,不对,不是更小,那时候还没有我啊。就算是从1949年算起,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啊。老天啊,老天,你也开开眼啊。还有些伢子唱着:牢记阶级苦,莫忘血泪仇,坚决斗地主,别让他抬头。看样子还不能怪政府,要怪就怪我们老家穷。江西不是也有地主吗,不也有政府吗?可是听说,江西的地主就是现在的生活也比我们这儿的大队干部强啊。这么说来不能怪政府啊,不能啊,不能。既然不怪现在的政府,方志敏的卧室我为什么不去看一看。不管他是为谁打天下,也不管他是要斗争谁,更不管他是为了谁的利益,他生长在江西,我生长在A县,我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要说有关系,我王光明还是很羡慕他的,真的很羡慕他。据说方志敏长得一表人才,还有很好的口才。听说那个代表地主阶级的国民党想出他的丑,逮捕他以后,开大会让他示众,来听的人有几万人。这个方志敏能够把示众会开成了号召民众的会,这个江西老表真的是个大英雄,真的很了不起。这个江西老表还能让国民党的兵士为他做工作,替他传送了大量的文稿,佩服啊,佩服,我的方大伯。

王光明来到了马厩旁,看了看,记得他三四岁的时候,他爹就租过人家的马用,要不怎能是地主呢,这个东西也没什么新鲜的,他又走了几步,来到了电话机旁。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

王光明猛地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荒唐的梦啊。

真是“好梦不成真,痛苦增几分”啊。要是在梦里不醒过来,那是多么好啊!那真是个世外桃园啊,要是能够的话,我宁愿“不辞长做梦中人”啊。

这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王光明不得而知,他小时候读过令狐楚的诗歌:胡风千里惊,汉月五更明,纵有还家梦,犹闻出塞声。可是,他现在的梦正好相反,不是还家,而是想离开家乡。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谁愿意离开自己的老家呢?毕竟是背井离乡啊,都说:在家千日好,出外半天难啊。可是,自己现在的这个家还是家吗?没有孩子不说,连老婆也没有,老婆没有不说,连个女人的影子也难得看见。虽然自己读了些书,可是,我到哪里去找黄金屋啊,我又到哪里去找颜如玉啊,连个黄脸婆也不见一个。自己已经温饱无着,老婆孩子更别提了,再不走更待何时。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树挪死,人挪活”吗?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不是十足的痴汉吗?啊,自己做的这个梦是在晚上啊。晚上做的梦一定能够实现,啊,这个梦不是给我指明了前途吗?走,今晚就走。啊,不,不,我还有个弟弟王光辉,才十二岁,我要是走了,谁来照顾他呢。管不了那么多了,再说我王光明其他东西一无所有,可是还有两个叔叔啊,并且这两个叔叔是贫农。贫农,可是一块金字招牌啊。虽然父亲在世时也剥削过他们,可好歹是亲叔叔。

1967年7月的一天,大概是晚上六点钟,王光明将存放了六个月的酒拿出来了,为了能在凌晨一两点钟走得顺利,他必须得先好好地睡一觉,而又睡上一觉,他不多喝一点酒是睡不着的。

喝完酒,他睡得香,大概从七点一直睡到了次日的凌晨一点。拿了些日用品,朝自己的家(如果那四间草房还算是家的话)深深地拜了拜,带着匆匆地卷起来的一些行李就上路了。

王光明走了三十里,大概是早上五点来钟,他来到A县县城。此刻,他又累又饿,他摸了摸身上,还有二十个早就准备好的米饭团团,要是照他的胃口,一口气吃下十个不成问题。可是,这二十个米饭团团他是要打算吃到江西的啊。现在吃了,以后怎么办?可是,不吃又实在受不了,他只好拿出六个米饭团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过这六个米饭团团之后,他觉得浑身有劲多了。只剩下十四个米饭团团了,怎么到得了江西啊,这才走了三十里路啊,据说到江西中部有将近一千呢,就是和广东省交界的地方也有四百多里啊。这才十几分之一啊。哎,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现在的路在哪里啊。实在不行,到了有人家的地方讨着吃,虽然很不好意思,可是谁叫你是A县人呢?谁叫你是地主的儿子呢?你不吃苦谁吃苦啊?问题怕讨都讨不到啊。这年头,除了江西的农民过得好一些,哪里的农民不挨饿呀?要是真讨不着,不会饿死在街头吧?唉,要死还不就死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从王光明自己走出村里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也许死了倒好呢,总比这样饿着肚子还要受批斗强一些吧?

虽然王光明身上带着十元钱,可是,这是他的保命钱啊,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动用的。出远门,十元钱是很容易花掉的啊。尽管王光明很少出远门,他没有机会、也没有钱出远门,可是他知道,坐火车去外地比坐汽车便宜得多。王光明一到县城,就直奔火车站。可是在A县火车站,让他很是发愁。虽然是双抢期间,县里、公社一直到大队,明令禁止社员外出,如果发现谁擅自离开乌伤,就要以破坏农业生产论罪。可是,命令归命令,由于武斗猖獗,发完命令之后很少有人来具体落实,再加上不少社员实在吃不饱饭,有些人有亲戚去了江西,说是江西不但能吃饱饭,还有不少钱用。于是,这几天去江西方向的人不少。车票也紧张,有些人为了为了能够出去,不得不买五六个小时以后,甚至是第二天的票。

啊,这哪是火车站啊,这不是一处逃难集中营吗?望着火车站乡亲们那急切想离家的样子,王光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王光明还是在充满燥热和汗味的人群中排了队,终于买到了一张去江西南昌的火车票。此时此刻,他是多么激动啊。自己有了这车票,不就等于有了去江西的通行证了吗?王光明在候车室呆了十几个小时,又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小时,终于等到了火车开动的时刻,那已经是第二天的一大早了。王光明十分激动,他紧紧地攥着火车票,就像是淹水的人捞上来一根救命的木头。真好,真好,王光明想,这次出门不但可以出去谋生路,还可以一路看看风景。他坐在火车上目不转睛地看风景。唉,其实也没有什么风景好看。在老家附近的几百里地,庄稼都和A县差不多,一路的农作物也并不茂盛。路上看到的多半是丘陵,然而那是怎样的丘陵啊!光秃秃地,就像是癞痢人秃顶的脑袋。好不容易看到一片大水塘,那里,荷叶田田,荷梗一支支地直立着,零零星星的荷花倒是有一些,他以为一定可以看到莲蓬。可是,哪里有什么莲蓬,那些枯萎的荷叶梗都像是老而瘦的妇女干瘪的躯干,憔悴而毫无生气。这些莲蓬都去哪里了?不用说,一定是被人摘下来解馋了。都说鸟为食亡,其实,人不也为吃的而奔波,而背井离乡吗?

列车的广播里传出已经到了江西鹰潭的通知,王光明其实已经很疲劳了,这几百里地他竟然在车上坐了十几个小时,看看西沉的太阳,他估计已经到了下午四点钟了。看着列车员手腕上那明晃晃的手表,他想问问现在是什么时间,可是,他又怕这一问会招惹来麻烦,于是干脆就做一个哑巴。他多么想睡上一会儿啊。可是,兴奋的心情让他无法入睡。他把眼睛睁开来,他看到了江西一路的风景,真的是和老家大不一样了。山是山的模样,水是水的模样。那一丘丘稻田的旁边,不是种了西瓜就是种满了蔬菜,时不时地还看到那满身黑色、脚杆儿高高的禾鸡从绿油油的稻田中穿梭。他小时候知道世外桃源的故事,他多么向往陶渊明所描写的世外桃源啊。眼前的景象,不就是一副活生生的世外桃源吗?

就在离南昌还有五、六十里地的时候,王光明实在抵抗不了瞌睡的诱惑,他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梦乡。他以为列车员会喊他起来。可是,他错了,列车员虽然也喊话了,他自己睡得太沉,根本听不见别人的话。就这一通大睡,他睡过去很远了,等他迷迷糊糊地下车,一打听,才知道,自己下车的地方已经是南昌四百里之外的一个车站——新余火车站。王光明好后悔,就因为先前的过于兴奋,导致后来的无法入眠,一下子坐过去几百里地了。这可怎么好啊?他想着到车站再买票坐回去,可是,他仔细一想,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必要买票了。不打算买票回程到南昌,王光明至少有三个理由。第一,钱本来就不多,何苦再浪费呢?第二,只要是在江西,在哪里呆不是呆啊。第三,在A县火车站候车的过程,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煎熬,他不想再过这样的煎熬日子。不过,王光明也不想就呆在新余,凭着他的感觉,他知道新余离开老家实在是太远了,他想最好是到南昌附近的地方去,不一定非要到南昌,好歹比新余到老家也近一些。这样的话,就算是走路,估计也不用走太远。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从新余到南昌不下三百里地。王光明问了问路,拔腿就走,他朝着南昌方向走去。也许是心烦意乱,没有想到,王光明把随身带的棉袄也丢在了车站。等到他想起棉袄的时候,他已经离开车站十多里地呢。王光明十分懊恼,自己这是怎么了?连逃荒都没有好运气,先是候车那么久,然后又是坐过了站,现在又把棉袄忘在了车站。唉,这大夏天的,本来是用不着棉袄的,可是,缺什么都不能够缺棉袄啊,要是缺了棉袄,等到冬天一来,那可怎么过冬啊?王光明只好沿着原路返回新余火车站。他知道,只要是肯吃苦,只要肯走这十多里地的回头路,回去找棉袄应该是问题不大的。这几年经常提倡学习雷锋,社会上真的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更何况,天下还是好人多啊。

在新余火车站,王光明远远地看见一个中年人举起一件棉袄在候车室,那样子既滑稽又可爱。他一眼就认出了他的棉袄。但面对这样一位拾金不昧的人,王光明感到欣喜又感到不可思议。是啊,拾金不昧本来是好事,可是,就这样把遗失的东西举在手里,王光明觉得怪怪的——这要是万一有人冒领这件棉袄,他可怎么办?王光明也顾不得多想,含笑对那个相貌堂堂而又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说:“大哥,你这件棉袄是我的!”没有想到的是,那个长着毛泽东式痣的中年人说:“你说这棉袄是你的,那你说说,这棉袄里还有什么?”这倒让王光明喜出望外。啊,原来这个看似憨厚的人居然也是粗中有细的人。王光明把自己棉袄里的东西说得清清楚楚,那人才笑嘻嘻地把棉袄还给了王光明。

王光明感激得很,非要问他的名字,那人说:“我姓李。”王光明不满足,又问:“啊,那我叫你李大哥好了。李大哥,天下姓李的人多得很,你的名字不可以告诉我吗?你这人太好了,我可怎么感谢你啊?!”那人也微笑着说:“唉啊,你这同志,我不就是拾到一件棉袄吗?又不是捡到金元宝,你何必这么客气呢?”王光明:“李大哥,你可不知道,这棉袄可是我的宝贝,冬天我可离不开它。真的太谢谢你了。”那人说:“啊呀,你看看,你看看!不用说,你和我,一看就是阶级弟兄吗?还谢什么。”王光明说:“大哥,你为什么要把棉袄举在手里?”那个姓李的中年人说:“你说,我第一不识字,第二又不认识丢棉袄的人,我不举在手里,怎么找得到失主啊?”王光明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这也是他这一路上难得的一次开心。原来,这李大哥是路过新余的,他和几个同乡到韶关看望他在部队的儿子,完了以后和几个同乡一起从韶关回家,有个同乡身体不太好,坐火车也晕车,于是就在半路上歇脚,他们这才在新余和王光明邂逅。

告别了李大哥,王光明又马不停蹄地从新余往南昌方向走,这不到三百多里的路程,王光明足足用了五天时间。为了不暴露自己尴尬的身份,王光明真是吃尽了苦头,他睡过船屋,睡过瓜棚,还睡过桥墩底下。哦,最让他睡得舒服的是一个叫做牯岭的小山丘,在那个小山丘上,有一个野外的茅屋,无有人迹。更幸运的是,里面竟然有一张半新半旧的竹床。王光明走累了,往那竹床上一躺,一阵凉风吹来,他竟然也感到格外的惬意。他突然想起了两句古诗“茅屋任意自逍遥,山径崎岖宾客少”。王光明想:啊,就这么个地方,还有人给我王光明作诗,啊,免费的茅屋,免费的凉风,免费的诗歌,天上皎洁的圆月和友好的星星应该也是免费的。他甚至有了刘长卿式的幸福。当年,刘长卿先生沦落到在野外的雪原上寻找住所,就是有一条狗迎接他,不也引起刘先生莫大的诗兴吗?于是就有“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佳句。在牯岭,树木繁茂,阴凉如秋,那里有很多飞来飞去的萤火虫,但奇怪的是,南方随处可见的蚊子,在这里竟然一只也没有。第二天起床,他听牯岭附近的老表介绍说,这个牯岭很早的时候是一个避暑胜地,据说外国人曾经在那里做过别墅,专门用来度假,因为外国人给这里取名为C OOLING,就是凉快的意思,根据外国人的发音,江西人也就把这里称为牯岭。其实,从新余往南昌方向走,怎么也是不需要经过牯岭的,唉,王光明就只有哀叹自己的人生。都说“马瘦毛长”,一个穷人,走在十分陌生的地方,有时候连问路的勇气都没有的,再加上,那年代出门的人都是要查阶级成分的,要是被江西人问出了自己是地主,还不知道要遇到多少麻烦,于是,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走到了牯岭。

第五天的上午,王光明来到一个叫做鲤鱼窝的地方。在那里,只见两个渔民驾着两艘小船,带着十几只水鸟在河里捕鱼。看着水鸟一会儿钻入水里一会儿跳上渔船,王光明感到很有趣味。王光明虽然一路憔悴辛苦,可是,这样的稀奇他还从来没有看过。王光明也想歇息一下,就坐下来和两个渔民聊天。他这才知道这些水鸟叫做鸬鹚。看着这些明显是饿坏了的鸬鹚,王光明想替渔民给这些鸬鹚喂食。其中一个高而瘦的渔民摆摆手说:“兄弟,你不知道,这鸬鹚得饿着,不然,你把它喂饱了,它就不捕鱼了。”王光明这才恍然大悟,他看着这些鸬鹚,突然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从渔民的口中,王光明知道这个地方叫做禾山县,这鲤鱼窝离开禾山县城只有三十来里地。他还知道这禾山县有五十万人口,就人口来说,在江西,它是一个中等县份。

王光明多么希望在这里能有个福建老乡,最好还是福建A县老乡,尽管他知道那也只是个希望,那种可能性是很小的。王光明小时候只读过四年书,可是他十分好学,各种知识也知道不少。他知道,虽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有大量的福建人来过江西,可是,江西可是个有着十六万平方公里的地方,比福建省要大不少,自己在偌大的江西遇上老乡岂不是大海捞针。再说,就算是找到老乡,自己这么没头没脑地流落到江西,算是怎么回事啊!说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死。唉,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王光明朝县城方向走,他虽然在鲤鱼窝花二毛五分钱吃了两大碗打卤面,可是,现在又过去了两小时呢,他觉得还是很饿,走路也没劲,走得也慢,二十分钟过去了,那个远看就在眼前的县城还没有挨着边。他只得咬着牙继续往前走。又走了十几分钟,他发现一条大河拦腰挡在去往县城的路上,他感叹:自己怎么这么倒霉,一路上省吃节用,还不就是盼着不露宿街头,到江西的哪个县城好好住上一个晚上。现在都晚上七点了,又让一条河给拦住了,瞧这倒霉劲。唉,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到江西的六个晚上?看样子旅店是住不了啦。因为现在又饿又燥热,已经两天没洗澡了,全身说不出的不舒服,汗渍在全身粘糊糊的,实在难受。更为难受的是肚子不争气,带的那些饭团早已经吃光了,就是这样,还是一路风餐露宿才来到这和南昌临近的禾山县。正在他为吃发愁的时候,他眼前一亮,发现几米开外有一片西瓜地。虽然是晚上七点,可是,因为天上有一轮大大的月亮挂着,照得四周如同白天。

这真是天赐好机会,可是,这西瓜能随便摘吗?他以前看过鲁迅的文章,记得上面有个闰土说过一句话:“走路的人口渴了,吃个瓜是不算偷的。”这样,王光明虽然有些忐忑,他还是忍不住向西瓜地走去…… 4rFSxY1UIaQ/6Vbhcj2T7xG1V3I782rEKSlGZM7GrvWKKvN91N4wTJZXUVcWKk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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