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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狗仗人势

Z省A市是个全国百强县,说是百强县,其实在全国排名已经到了前十位了。那里因为五金市场的繁荣而闻名全国甚至全世界。A工业发达,一个本地人口只有七八十万的地方,来这里打工的外省人员达八十多万,其中江西人就达十几万。

A市有企业一千二百多个,A市大力袜厂便是A县市的一个不大的企业。这个企业只有职工一百八十多人,来自江西的职工为全企业职工的五分之一,另外稍多一些的分别是河南人,四川人,湖南人,安徽人和湖北人。这个企业有保安三名,三班倒。其中一个保安其实就是老板王光辉的侄子,他名叫王力,是1968年出生的人。一晃到了2008年的12月份,王力四十周岁零几个月。可是办起事来,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人竟然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

王力是一个对江西人有很大偏见的人,在他看来,来自全国的职工中,江西人是最不好说话的。其实他的这个看法只是因为个别江西人给他的坏印象。王力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江西江西,最是可气,又懒又馋,穷山恶水。”

王力的父亲王光明和王力正好相反,因为他从小出身在地主家里,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被斗得十分狼狈,再加上广东省人多地少,他常常为口粮担忧。一天深夜,他爬上了一辆揪斗干部的汽车,背井离乡近千里地逃到江西,在江西一住就是三年。

在大力袜厂,有一个规定:每个职工每天从厂部食堂带回职工宿舍的开水只能是每人每天一瓶。可是,2008年12月的一天,来自江西的女职工张淑贞因为这两天有些不舒服,到医院开了些药吃,用水自然要多一些,每天两瓶开水肯定是要的。她又不想人家知道这点小事,因为在她看来,厂里虽然规定每人每天一瓶开水,可是真要是偶然打两瓶开水,估计厂里也不至于有太大的干涉,再说她在厂里还是一个老职工,在大力公司已经干了三年了。于是,她就若无其事地从厂部食堂打了两瓶开水,又若无其事地拿着这两瓶开水往自己的宿舍走。

王力正在当班,他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想着昨天和三陪女邓如花的好事。啧,那个邓如花真是人如其名。长得和花儿似的,比自己整整小了二十岁,以前总是听人说老牛吃嫩草,这一回,真的让自己这老牛吃上嫩草了。他眼前好像突然出现了邓如花的影子,可是,伸手去一摸,哪里有邓如花的影子。他猛一醒,眼前不但没有邓如花,却出现了一个中年妇女。这个中年妇女不年轻也就罢了,还不算好看,而且有点轻微的结巴。和邓如花相比,这个可怜的打工妇女在王力看来就是让人恶心的人,看了会做恶梦的。

王力正远远地看见张淑贞提着两壶开水走过来了,他本想叫她站住并扣下一瓶开水。没成想,两个小姑娘正提着一个大大的旅行箱匆匆地走在张淑贞的前面。王力眼看她们那急急的脚步,中气十足地吆喝着:“站住。”

那两个小姑娘以为是叫她们身后的张淑贞,就照直往前走,看也不看王力一眼就要往厂部大门外走。

王力有一点气急败坏了,加大了嗓门喊着:“你们聋了,站住。”

两个小姑娘早就知道这个王力不是好东西,厂里的人都说他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其中一个大一点的姑娘说:“骂,骂,你骂谁呢?”

王力说:“就骂你呢,怎么了,一个臭打工的。”

那个大一点的姑娘叫何丹青,是厂里包装部的一个职工。因为不满意厂里的伙食,再加上听说厂里为职工代买回家过年的火车票,不但要职工自己出钱,还要收每个职工四十元一张票的附加费,有些家在云贵川的职工因为路途远,不在乎这一点附加费,因为要是在黑市可能要多交百十元钱才能买到票。何丹青因为家在江西,和福建省接壤,她本来就不想在这个厂里干,加上她回家一张车票才五十多元钱,却要收六十元的附加费,就一气之下提出辞职。心里本来就有气的何丹青一听说这个小子竟然骂人,也气不打一处来:“你别狗仗人势,别看你叔叔是老板,姑奶奶我现在不干了,看你还神气什么?”这时,张淑贞拿着两瓶开水也来到了厂部门口。

王力一听何丹青的这口气,心里先自有些吃惊:怎么,这个平时十分听话的小姑娘现在怎么这么嚣张,可不是吗,人家都不干了,就相当于炒了老板鱿鱼,正所谓“皇帝都不怕,还怕太监”。看见何丹青杏眼圆睁,柳眉倒竖的样子,王力心里怯了不少。不过,他好歹是老板的侄子,不能装熊样,他还是故作高深地对张淑贞说:“你给我站住。”

张淑贞怎么也不会想到,就为了自己多打一瓶开水,这个在老板面前像个龟孙子似的保安竟然会这么认真,她以为王力是在叫何丹青呢,所以就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只管照直走。

王力这下更气了:这两个小姑娘不听他的,还情有可原,本来,不就是吗?你要是客气些,两瓶开水的话,我睁一眼闭一眼,你也就过去了,可你张淑贞一个中年妇女,如果姿色好一点还算得上徐娘半老,可是,你就连这个都算不上,还敢不听我的话,我这保安也太不值钱了吧?今天我就要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王力又说了一遍:“说你了,打开水的。”张淑贞知道是叫她,就转身回来问:“有什么事吗?”王力说:“当然有事,你先到保安室呆一会,等我问完了她们两个人,再来问你。”张淑贞一听,知道他是为自己多打一瓶开水的事,就顺从地提着开水进了保安室。

丢下张淑贞,王力又问何丹青:“哪里人?”何丹青心想:我都不干了,你还管得着我哪里人吗?就是在这儿做,我也不一定要告诉你我是哪里人,进来时哪一个人不是要复印身份证。可她又一想:和这个人在这个小事上计较没什么意思,再说如果不说自己哪里人,这小子说不定还以为我是因为自卑,不敢说是哪里人。于是,何丹青大声大气地说:“江西人,我是江西人。”那口气就像是来自中国最富裕的地方,不亚于当年的爱国将领吉鸿昌在自己的胸前挂一块“我是中国人”的牌子。

王力一听何丹青那种口气,把他气得,他心想:嗬,江西人,不就是江西老表吗?那口气好像说她来自瑞士等世界上最富的国家。你不是江西老表吗?你不说还则罢了,你江西老表我今天就要为难为难你。

可王力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他也是有脑子的,于是,他故意装作一视同仁地样子说:“江西人也不例外,厂里有规定,凡是离职人员,旅行箱是一定要检查的,打开箱子。”一副命令的口气。

何丹青怕就怕王力说这个话,倒不是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想想看,在一家袜厂,难道她一个长相很靓的姑娘会要厂区里的几双袜子吗?她不是不想打开箱子,而是因为箱子实在打不开。那是为什么呢?江西姑娘何丹青因为有两个箱子,这个箱子只放一些平时极少动用的东西,只有来厂里和离开厂里时才会动一动它,平时很少打开它,所以,她竟然将旅行箱的秘码给忘记了,这次回去,她也没有将密码打开,箱子里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现在还是什么东西。她打算回家以后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慢慢碰,总会有一个数字是对的,现在因为情绪不好,再加上被子等等一些旧了的东西扔下不带走了,所带的东西也不多,暂时也用不着这个箱子了。

何丹青说:“我的箱子打不开。”

王力说:“打不开也要打开。”

何丹青说:“真的不骗你,我的箱子实在打不开。”

王力这次更加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打开它。”

例行检查,这也不是不可理解的,可是,因为特殊情况,为什么就一定要强人所难呢?何丹青想:这是什么规定,都把职工看成什么人了。再说,虽然到处都写着厂规,可她平时看见过许多人的箱子进进出出,除了极个别的箱子会打开外,其他的照样放行。可今天他为什么要这样呢?何丹青有心不打开箱子,可是,那不是让王力这个犟驴更起疑心吗?罢罢罢,还是打开吧。可没有秘码,她怎么打开?

何丹青说:“我已经忘记了秘码,怎么打开?”王力心想:你刚才不是很威风吗?江西人,江西老表,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这江西人怎么威风?于是,他说:“怎么打开,还要我来教你吗?凡正你得打开,还得心甘情愿地打开。”说完这个浑小子流露出一种坏坏的取笑。

何丹青说:“说什么呢?我不是说过,忘记秘码了吗?”

王力以不容置辩的口气说:“忘记了,你也得打开,一个个碰。”他的话里好像掺进去许多冰碴子,那么冰冷。

那个年纪较小的姑娘因为是第一次出来打工,隔了大半年才回一次家,却又碰上这样一个蛮子,她急得都快要哭了。何丹青对她说:“你争一点气好不好,我们不求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就是一千个数字吗?来,我来捻前面六百个数字,你来捻后面四百个数字,不信今天就打不开它。”

坐在保安室里的张淑贞一听说要打开这一千个秘码才来问她的事。再说,她有什么事值得这个小子问呢?不就是多打了一瓶开水吗?要不是听说这两个小姑娘是江西老乡,就是把这瓶开水倒回去她也不愿意花时间在这里等这两瓶开水。看着何丹青那慢慢腾腾的动作,张淑贞走出保安室,对何丹青说:“小妹妹,我也是江西人,我来替你开吧。”何丹青虽然认识张淑贞,只是知道她是本厂的职工,也许是江西人不太爱搞小团体吧,所以她俩来厂里半年了,竟然还不知道她是江西人。

不等何丹青回答,张淑贞那双白净而灵活的双手已经在旅行箱的小轮子上转动起来了。她的那双手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虽然她比何丹青要大得多,那手却要神奇得多,不一会儿,五百个数字就捻完了,很快地,捻到527这个数字时。嘣,箱子打开了。

王力也看傻眼了,这哪是手啊,张淑贞的这双手简直就是开秘码的机器。

何丹青说:“阿姨,谢谢你。”那个站在旁边看的小姑娘一下笑了。何丹青问:“傻妹妹,你笑什么?”

那个小姑娘说:“姐,她叫你做小妹妹,你叫她阿姨,你们这是什么辈啊?”何丹青一下也让她说得笑起来了。

王力不耐烦地说:“别啰嗦,快把里边的东西翻开来看看。”

何丹青收住了笑,忙去制止他说:“拿开你那手”,她差点说拿开你那爪子,“别弄脏了我的东西,我给你一样一样地摊在你办公桌上看,总可以吧。”这下王力倒不好发作了,再说何丹青也说得在理,一样一样地看,不就是要检查有没有夹带袜子吗?难道还要放在显微镜下检查吗?很快地,何丹青通过了检查,看也不看王力一眼就重新锁好箱子,径直往门外走。

王力这时有些尴尬,其实他倒不是完全是要看箱子,他知道何丹青是厂里最漂亮的姑娘,是有名的厂花。王力要检查她的箱子,一是要杀杀她的傲气,二是想和她亲密接触一下,三才是检查箱子。没成想,王力并没有能够把何丹青留在自己身边多久,这全怪那个张淑贞,要不是她多管闲事,让何丹青自己慢慢开箱子,他和她不是要多呆一会儿吗?现在他把怨气全转移到张淑贞身上。

不过,临走,王力还没有忘记对何丹青说句难听的,她对着五米开外的何丹青说:“哎,妹妹,下次忘记了秘码可不要让老乡来开,最好让你老公来开,老公没空,我也可以替你开呀。”

何丹青大声说了句:“流氓。”就快跑了几步走远了。

这一次,轮上王力来收拾张淑贞了。

张淑贞说:“没有什么事,我就走了。”王力说:“什么呀?走?没那么容易。”张淑贞说:“我犯了什么清规戒律了?”王力说:“刚才是检查她们,别以为你是什么好人。”

张淑贞说:“我是不是好人关你什么事?”王力说:“我来问你,你哪儿人?”张淑贞说:“江西人。”王力轻蔑地说:“又一个江西老表。”张淑贞说:“不错,我是江西老表,江西老表怎么了,你知道江西老表是怎么来的吗?”

王力说:“哟哟哟,别说你一个女江西老表,就是个男的又怎么样,还不是成批成批地到我们这儿打工来了,还怎么来的,我管你是怎么来的,哈哈……”

张淑贞说:“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也太无知了。江西老表是毛主席叫出来的。”王力说:“你骗鬼哟。”张淑贞说:“说了你也不懂,什么事,快说。”

王力说:“你不知道一个职工一人只能用一瓶开水吗?”张淑贞说:“就为这个呀,那你可以去问问医生,医生会告诉你的。”

王力说:“什么一生二生的,说了不能带两瓶就不能带两瓶。”张淑贞说:“你还不明白吗,我不舒服,就不能多带一瓶水吗?”王力说:“什么不舒服,那一个女的没有几天不舒服啊,就你特殊?”可不张淑贞说的不舒服并不是那回事,而是真的生病了,还有一点低烧,不过她不想和厂里说,她怕说了会被辞退。可是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自己说了不舒服对方还不相信,看来来软的也行不通。

张淑贞说:“我要是带了呢?”王力心想:你不说江西老表还好一点,或者你说了是江西老表,不说是毛主席叫出来的江西老表也要好一点,今天,我看你江西老表牛气什么?王力坚决地说:“说了不能带就不能带。”张淑贞心想:要是我不说自己不太舒服,那算你是行使职权,也是照章办事。可是,现在我说了,并且我也真是不舒服,又不是骗人,你小子这样做不是太无情了吗?

张淑贞带着两瓶开水就要走出保安室。王力死死地拖着她。千不该万不该,王力不该把热水瓶拼命往上拽。眼看一瓶开水就要被抢走,张淑贞也不管不顾了,她用力一甩,没成想,举得高高的一瓶开水撞在了保安室的门框角上了,那是用磁砖做的门框,很硬,也很有棱角。只听“嗵”地一声,开水瓶炸裂了。滚烫的开水从张淑贞高高举起的手上直往肩上、脖子上流去。虽然这是冬天,可是,张淑贞因为刚从食堂旁边的厂部浴室洗完澡回来,全身还暖暖的,所以她只穿了件春秋常穿的春秋衣,衣服薄薄的。这样,开水很快流遍大半个身子。

张淑贞凄厉地大喊了一声:“妈啊。”很快,她一面全身抽搐着、痛苦地慢慢往地下蹲去,一面迅速地想脱下那件裹着她那受伤手臂的衣服,可是,被伤的手是右手,左手脱衣服毕竟要慢一些,那种疼痛让她恨不得一下全扯光了衣服,于是,她恨命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

咔,衣服倒是撕开了,可是由于用力过猛,她一下子竟然把衣服撕出了一个大大的口子,那口子一直破到了她的胸部,张淑贞害羞地忙把衣服又复原到原来的样子,可是,衣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很难恢复原样。

这一刻,张淑贞的心都碎了。

张淑贞原来不是没有工作,她原来有一份很体面的工作,后来,她和许许多多人一样下岗了。可是打工竟然打成了这个样子,并且这个打工的地方,还不是别处,正是三十多年前,她自己亲眼看过的大量人口流入江西的福建省A县——现在应该叫A市了。自己的老家是怎么了,虽然报纸和电视也说年年有进步,可是,怎么就要年年为别人打工呢,并且是为那个以前极度穷困的A市人打工。人家进步得这么快,可是,自己的老家这是怎么了,不但慢慢失去了原来的辉煌,连城里原来的工人也要为别人打工,并且有的连打工还不可得——就像鲁迅多年前说的那样——做奴隶而不可得——窝囊啊,这真是极大的窝囊。张淑贞虽然是一个女流之辈,可是,她也没有狭隘到要让江西人一万年走在人先的地步,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本也是十分正常的事,可是江西老表再窝囊,也不能这样子任人吆喝着当奴才啊。张淑贞的老家在江西中部——禾山县,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有人口四十多万的县份。虽然人到那里有一千多里路程,可是,在六十年代,每年涌入江西禾山县并且慢慢变成江西老表的人不下一万人。张淑贞小时候听得最多的儿歌就是:“禾山禾山,一日三餐,饭香酒儿浓。”

想想那时,再看看现在,张淑贞心里的伤比身上的烫伤要深得多——深得多得多。

其实,就是在下岗之后,张淑贞也并不是无路可走,她的表哥白跃进在老家当县长。凭着表哥的本事,要给她找一份工作并不是不可能的,可是,这是一个铁面无私的表哥,张淑贞又是一个极不愿意求人的人。不是吗?人的性格好像是有遗传似的,张淑贞不想求人,因为她的祖上都是那种只同情别人,绝对不想别人来同情的一类人。张淑贞的外祖父是一个革命烈士,早年出生在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家。可是,为了革命,他背叛了自己的家庭。解放后,人民政府想照顾烈士的后代——张淑贞的母亲白志凤,可她一口谢绝政府的照顾。

张淑贞正在伤心的时候,围过来一大伙人。其中有几个就是江西人,并且这几个江西人中男人居多。保安看看势头不好,赶紧打电话通知老板。

老板王光辉来了,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张淑贞,想扶她起来,可是看着她那被扯破的衣服,他很是尴尬。王光辉只得拿起手机,他正想拨打120。王力惴惴不安地问:“叔叔,给谁打电话?”

王光辉一脸怒色说:“还能给谁打呀?赶快叫120啊!”

王力胆怯地说:“不用打了,120已经上路了,是我通知的。”

王光辉轻轻地对着王力耳语着说:“算你小子聪明。”不一会儿,120来了,几个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将张淑贞抬上救护车。120救护车刚一鸣响启动的声音,王光辉就指着王力的鼻子轻声地骂起来:“你小子,就是不争气,我看你还怎么收拾。”

这时的王力,已经不再是先前那种神气活现的样子,那神态,活像一只被打败了的哈巴狗,可是,他虽然心里很虚,嘴还是很硬的——正像一只煮熟的鸭子。他现在的原则是能推则推,能推多少是多少。他说:“叔叔,这不关我的事。”他望了望正被120拉走的张淑贞,走上前说:“叔叔,这真的全是她自己的错。”

王光辉说:“你还有一点人性没有?人家都这样了,你还不肯承认一点自己的错误,早就告诉过你,公道自在人心,不要以为你自己聪明,比你聪明的人多的是,可你就是不听。快,你马上打个车去医院一趟。”

王力一脸无辜的样子说:“叔叔,真的不是我的错,我等她出院了再去看看就不错了。”王光辉说:“你去不去?”王力坚决然而又十分小的声音:“不去。”那声音好像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王光辉从人事部经理那里接过大衣,被在身上,恨恨地看了王力一眼说:“你不去,我去!”王力上前抱住他叔叔说:“叔叔,你也别去,你这一去,我就有不可推托的责任了。”

此时此刻,王光辉让这个混蛋气极了,有一句话他前面就想说,现在他不想忍耐了:“王力啊王力,你知道你是怎么来到这个……”王光辉本来是想说“这个世界的吗?”是啊,当年,哥哥王光明把这小子从江西偷来之后,是王光辉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的。可是,猛一想,王力的身世,连我哥哥——王力的父亲王光明都没有告诉他,自己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出来呢?如果说了,既是对王力的打击,也是对哥哥王光明的不尊重。所以,他马上改口说:“这个公司的吗?”王力让叔叔的话说得莫名其妙,可是,也不能说他叔叔的话一点道理也没有,因为,凭着王力素质,是没有几个单位会聘用他的。所以,王力对于这句话除了莫名其妙以外并没有太多在意。

王光辉用手把王力的双手推开,王力就是不肯放开,王光辉一甩,挣脱王力的拥抱,王力见叔叔真的生气了,有些害怕,这样,他的双手就离开了王光辉的身体,只是抱住了他的双腿,这时,王力想起了自己因为长期寻花问柳,家里的经济也不怎样,真要是承担了这个责任,今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想到这里,他那抱着王光辉双腿的手更加用力了。王光辉知道,在现在这个法制社会,人更得讲良心,应该承担的责任绝对不可推托。于是,他用力抬起一只脚,高高地抬起,正想狠命朝王力踢去,可猛一想:王力再浑,还是自己的亲侄子啊。他稍稍减小了一些力度,不过,因为起腿高,王力还是受不了来自叔叔的那一踢,猛地放开了他的叔叔。

王光辉坐上自己的小车——这是A市的老板们几乎人人都有的专车,朝A市医院的方向驶去。

王力在烫伤张淑贞之后,接连三天没有去医院看望张淑贞,王光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又过了一天,王力被通知不要去上班了,他叔叔王光辉撤销了他保安一职。

在家里坐立不安的王力整天对着他父亲王光明为自己开脱罪责。王光明虽然七十岁了,可是,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三番五次要王力去医院看看张淑贞。王力说:“爸,你真的不了解情况啊,当时是张淑贞她自己举起水瓶,把她自己烫伤了。怎么能怪我呢?”

王光明说:“再怎么样,你去看看人家又怎么了,这不是等于厂里替你负责了吗!你要不是有这个叔叔,小子,你打光棍去吧。”

王力说:“爸爸,你怎么那么向着那个女江西老表呢?到底是我是你孩子还是她是你孩子,你怎么胳膊肘儿往外拐啊。”

王光明说:“你都是四十岁的人了,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这不是往哪儿拐的问题,做人得有良心。”

王力说:“爸,就为了这事,我弄得工作都没了,你还说我没有良心,你还让不让我活啊。”

王光明说:“你没有工作,还可以重新找,你有一双健全的手,有健全的身体,再说你叔叔以后也不会长期不管你吧。可人家张淑贞怎么办?”

王力说:“爸,你怎么和那些江西老表一个鼻子出气啊。”

王光明说:“你这是要气死我呀,你这个不成器的人。怪不得你老婆常常和你吵嘴。”

王力说:“不就是一个江西女人吗?要是其他地方的人还差不多,哼,江西老表,我最看不起,再说现在妇女的地位还不如以前,江西女人就更不值钱。”

王光明说:“你再说一遍。”

王力说:“江西女人不值钱。”

啪,一记耳光,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了王力的脸上。五个鲜明的手印就像是一副手模嵌在王力的脸上。

王力说:“你……你……你,你打我!”

王光明说:“我打你怎么了?”

王力说“就为了一个江西女人,你竟然要打我,你不是我爸。”

王光明:“……”

王力说:“好,你打,你打。我今天还就不活了。”

王力在其他方面是说什么什么也不能算数的,唯独这句不活了,他倒是说到做到。一次是因为他连生了两个女孩,他说不活了,真的喝了农药,好在救治及时,又救过来了。还有一次,因为一个新来的职工和他吵了几句,他把那个个子小小的职工打得掉了三颗牙。气得他叔叔停了他一个月的职,王力一气之下,又悄悄地躲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去上吊,就在他快快要咽气的时候,他又一次被人救了。

这一次,王力又一次说不活了,王光明真想说一句:“你不活了倒好。”可是。自己的儿子再浑,也不能把他往绝路上逼啊。再想想王力在成家立业之前,是王光明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他一手拉扯大的啊。

哎,这孩子的身世真的很可怜,他出生在江西,头几个月,过的那日子实在是太好了,可是吃了几个月的奶,就变成了个没娘的孩子,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其实还不就是王光明自己做的孽啊。谁让自己在那样困难的条件下让这个小子来到人间,谁让自己要去骗人家江西女人,要不是王光明把他从江西偷偷地抱出来,也许,他今生今世就是江西人啊。自己为了要下这个小子,年轻的时候就作孽——而且是作了大孽啊。今天王力成了这个样子,也算是上天的报应啊。

王光明好想把王力的身世告诉王力,不然的话,自己虽然还只有七十岁,照现在人寿命的标准,还能活个十来年也未可知。

可是,最近自己的感觉越来越不好,明显是一年不如一年,甚至是一个月不如一个月了。要是那一天自己突然去另一个世界了,再不告诉他,自己这一辈子也许就没有机会交代他的身世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不要说指望他替自己将功折罪,也不要说报答江西人的养育之恩,就是想让他不再和江西老表对着干都已经是奢望了。

唉,说了吧,说了吧,一个声音在说。

千万不能说,千万不能说,另外一个声音在说。

是啊,如果说了,这小子受得了受不了呢?平时说说他,他尚且要寻死觅活,如果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他还不得死上三次。

王光明正在犹豫着、矛盾着,这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的矛盾,比当时把王力从江西带回A县还要伤脑筋。当时自己也十分难以决断下来,带孩子走吧,对不起江西老表,不带孩子走吧,自己又担心一辈子断了香火。就凭自己当时一个地主的后代的身份,不要说是家里还很穷,就是不穷,谁愿意嫁给一个地主人家,至于江西那个妇女家里,人家是红军的后代,当地人还把王光明当成一个知识分子来对待——因为自己家里在解放前是富户,读了几年书。当时王光明想:就算是自己逃回了老家,那个江西女人,那个红军先烈的后代——白志凤,才只有二十八岁,将来要重新成一个家不成问题。

要不是老家人到江西来外调的风声越来越紧,他也许一辈子就是江西老表了。后来,A县老家的人听说已经查到了乐峰县公安局,他才匆匆地回到老家,回到了被自己偷回老家的孩子身边。

可是,谁能想到,四十年后,这个让自己提心吊胆了很长时间的王力竟然又一次让他大伤脑筋,并且是最难作出决断的一次。

唉,一晃四十年过去了,那时候伤脑筋,毕竟自己还年轻。现在自己已经七十岁了,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可偏偏这小子又出事了。要不是这次伤了江西人,王光明也想咬咬牙,让这一世的内疚带到棺材里去,就算是要受老天的报应,还是让自己一个人去另一个世界去接受吧。可是,现在不行,本来,就已经对不起江西人了,这次再不说出来,恐怕自己老了老了,还要进疯人院,那才是天大的报应啊。

王光明想到这里,他决定孤注一掷了。大不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又要寻死觅活。再说,也许这个不孝的儿子和十几年前不一样了,自己毕竟七十岁了,他这个活宝就是再不成器也不至于威胁年老的父亲吧。

王光明伸过手去,他想抚摸一下王力那刚刚挨打的脸。谁知,王力竟然奋力将王光明的手推开。王光明感到十分悲哀,心里拔凉拔凉的。唉,这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小子就是再浑,不也是自己的血脉吗?王光明给王力递过去一条竹椅子,他对王力说:“孩子,你坐过来吧,我和你说一件事。”王力说:“说什么说?你刚刚都打了我,你还有什么和我好说的?”

王光明说:“你混蛋啊,你小子真混蛋啊。你以为老子愿意打你啊?!”王力用手指了指他自己脸上还没有消失的手指印说:“都打成这样了,还说不愿意打我。”王光明有些哭笑不得。唉,唉唉,都这个时候了,这孩子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哪里像一个四十岁的人说出的话啊。眼前这个人不是一个标准的混球吗?王光明以前听过一个故事,那是关于一个历史上最最混蛋的坏小子的故事,是一个历史上的混球的故事。故事说的是明朝的一个王子,哦,对了,那王子叫朱高熙,对了,那王子还是永乐皇帝朱棣的宝贝儿子。这个王子混球到了什么地步,说起来都是个笑话。因为朱高熙从小看着自己的父亲强夺他的亲侄子的皇位,也就是夺朱高熙堂兄朱允炆的宝座,什么假痴不癫,什么大养其鹅以掩盖打造兵器的声音,什么派郑和下西洋顺便寻找朱允炆……为了夺得皇位,朱允炆的四叔朱棣什么法子没有想啊。最后,朱允炆那好端端的天下竟然被朱棣推翻、占有了。这也就南京之繁华让位于北京之美丽富庶的开始,这也就是北京之所以为北京的开始。后来,朱高熙这小子看着自己的侄子朱瞻基登上皇位就气不打一处来。想当年,朱高熙和他父亲南征北战的时候,他的这个侄子还在地上撒尿和泥玩呢。劳苦功高却当不上皇帝,朱高熙也和他父亲朱棣一样,如法炮制,梦想再来一个叔侄斗法的好戏。可是,这次朱高熙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输得非常惨!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朱高熙夺天下完全以失败告终,而且落了个阶下之囚的下场。这个有勇无谋的家伙,不但不感恩侄子朱瞻基的不杀之恩,而且在被关进监狱的时候,也玩世不恭。有一次,仁厚的朱瞻基前往监狱探望一下囚犯朱高熙。没成想,朱高熙没有感谢皇帝这时候还想着这个莽撞的叔叔,就在朱瞻基靠近朱高熙的时候,天下第一无聊的叔叔朱高熙竟然一个扫堂腿把皇帝朱瞻基给扫倒。这下子,就是可以撑船的度量也忍无可忍了。于是,朱高熙成了历史上死得最惨的皇亲国戚。以前听这个故事的时候,王光明还常常哈哈大乐,他甚至问过说故事的人:“天下还有这样的人吗?还有这样的混球吗?”可是今天,这样的混球不就出现在自己身边?他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王光明又想:小时候,为了照顾王力,为了保护王力,保护这个唯一的血脉,王光明什么苦没有吃啊。想想也是,王光明虽然后来也结了婚,可是,从此再也没有生育,就这么个宝贝疙瘩,王光明对于王力,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有一次,八岁的王力这臭小子竟然点起隔壁邻居的房子来取暖,好在那房子是一个小耳房,只是用来做厕所及猪圈的。好在那时候的猪圈已经是空有其名——人都吃不饱,还养得起猪吗?就是这样过分的恶作剧,王光明不但没有打王力,连骂他一下都是不敢大声的。天长日久,王力变得十分任性又自私。

此时此刻,王光明眼泪都快下来了,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他是不想让王力难受。王光明忧伤地说:“孩子,这可是我隐瞒了你四十年的事啊。现在也该是告诉你的时候了。”王力只是默不作声。王光明想:毕竟自己刚刚打过他,他不作声就算是默许了啊,刚刚挨完打还能指望他向你点头吗?

王光明似乎很累,他用手指了指身边那条竹椅,再次示意王力坐下。王力又不理他,继续梗着个脖子。

王光明说:“不错,现如今,人家江西那儿好像是发展得慢一些,可是,你小子不知道啊,你小的时候,江西老表的生活,那可是不得了的好啊。”王力愤愤地说:“还能好到哪里去?”

王光明说:“好,你小子问得好,好到哪里去?到底好到哪里去呢?这么和你说吧,在我看来,那就是全国第一,全国第一你知道不知道?”王力说:“你又不是江西老表,你怎么总是替江西老表吹牛呢?”

王光明说:“不错,我的确不是江西老表,可是我们家有人是江西老表啊!”

王力让他爸爸的话给说愣了:什么,我们家里有人是江西老表,真是好笑,我们家里总共就这五个人,父亲王光明、王力两夫妻,还有就是两个丫头片子。两个丫头片子是他看着在医院产房生下来的,自然是本地人。难道自己的妻子真的是江西人,不可能啊,她在A市有三个叔叔,两个姑姑,全是本地人,她一个人怎么会是江西人呢?不过也难说,说不定是从小从江西抱来的呢?

王力说:“你是说周云兰是江西人吗?”周云兰是王力的妻子。王光明摇了摇头说:“不是,她是正宗的A市人。怎么说她是江西人呢?”王力急了,说:“那你说,到底谁是江西人啊。”

王光明说:“你,你是江西人啊。”

王力发狂似地笑着说:“真好笑,我只知道我从小就没有妈,可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呀,我怎么会是江西人。你是老糊涂了吧!”王力竟然爸也不叫一声,直呼“你”了,并且说王光明老糊涂了。王光明并不计较,因为他觉得,王力一直看不起江西老表,突然说他是江西人,他肯定是觉得受了莫大的污辱,这时候不叫一声爸,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王光明继续失意王力坐下。

王力这次倒要听一听他爸是怎么胡说八道的。于是,他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去了。

王光明说:“孩子,你小时候真是江西人啊。不过,这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明白的啊。那还得慢慢从头再说呀。”

王光明见王力不说话,以为他是认同了他的话,就接着说:“孩子,你的身世还得从我逃到江西说起呀。”

王力一听他爸说到这里,他全身都像是在发抖,这五年来,他没少讽刺和挖苦过江西老表,可是自己却被告知就是江西老表,那对他是一种多么大的打击。从爸爸那种神情来看,自己还好像真是江西人。他好象一下子被扔进了冰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王光明看着他那个样子,既好笑,又觉得好气。他冲着儿子王力说:“你对江西老表真是太不了解了啊。我说江西的生活水平在四十年前是全国一流的还一点也不夸张,你听说过大寨吧?那时候不是常常说农业学大寨吗?可是在我看来,我到过的禾山县,那生活水平可真好得不得了,那比大寨不知道要强多少。”

王光明也不管王力在不在听,今天,他无论如何要把王力的身世说出来,不然,王光明的心里堵得慌。

王光明说:“孩子,你不是说你没有娘吗,现在我告诉你,你有娘,有娘啊,孩子啊。”

王力说:“你真是糊涂了吧?我哪儿来的娘?”

王光明说:“真的,孩子,你有娘啊。你的娘就是江西人啊。”

王力一听王光明说得这么清楚明白,他有些相信了。不过,对于他来说,有没有娘倒没有关系,问题是有个江西的娘,他十分郁闷。

王力说:“快别说了,没娘的日子我都过了四十多年了,就是有娘又怎么样?”

王光明百感交集,四十多年前的一幕幕就像过电影似地在他眼前浮现。 j66LfbGxf7FBVJkY5LKMUwVKUEX2rYKwuXGTyLNe4Q1eNiyVNq0k5Mwk/ASkxRm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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