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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内科外科

在夜半声光的特殊情形下,李南泉究竟是很无聊地走回了他的家。后面那两间屋子里,小孩和女佣人的鼾呼声,隔了泥壁。不断向耳里传过来,桌子上那盏菜油灯,又缩得只剩了一点豆火之光。和人的鼻呼声相应的,是书桌子边那窗户下面,有两只蟋蟀,彼起此落,“叽玲玲”地弹着翅膀。待客的那一大壶茶,还没有喝完,他剔亮了灯,斟着一杯茶,静坐着慢慢地想着。真觉得这个世界,处处是矛盾的。当轰炸期间,大家渴望有个安定的时间,可以休息休息。现在是安定了,大家全不要休息,半夜里起来,有人去找钱,有人去会朋友,有人去找娱乐,就是不出门的,也起来点着灯火,商量着在别人头上打主意。不睡觉,也不会坐着享享清福吗?他这样想着,算是会享清福的一个。就在旧书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坐在窗户前的小桌上,慢慢地看下去。耳根清净了,窗子外却不断地一阵一阵送来瑟瑟之声。为了躲避蚊子,这窗户外的两扇板窗,是紧紧地闭着的。看了看窗户,只是菜油灯淡黄的光映着茶壶笔筒的影子,落在窗户台上,这不能有所撼动,还是看书。看了半页书,那外面瑟瑟之声,却是响得更厉害。他把书本放在桌上,手按了书本,偏着头想,我不信有什么鬼物,这是什么声音?同时,对溪那小草棚子里的说话声,还隐约可以听到。这声音不会是鬼,也就不会是贼。明明知道屋子里有人亮着光看书,这是谁,弄出这些声音来呢?

他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将房门向里一带,打了开来,人向外一跳。同时口里叫着:“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并没有吃惊,门外面有人吃惊了,大大的“哟”了一声。看时,在窗子边,一个女人的影子向后一缩。便问道:“是哪一位,起来得这样的早?”那人答道:“是我呀,天热得很,根本睡不着,邻居左一批右一批起来,就把我吵醒了。”说这话的,是奚太太的声音。这把李先生听得有点诧异,吵醒了,在这夜深,不能再睡,也就只有在家里坐着,为什么跑到邻居家的门窗外这样轻轻悄悄走着?便笑道:“天还有一小时才能亮呢。奚太太就这样在外面乘早凉吗?”她道:“那又何必那样拘束呢,你都打开门了,我还不能进去坐坐吗?”说着话,她也就侧身而进。李先生并没有那勇气把她推了出去。人家进屋去了,自己也不便在走廊上站着。只好到了屋子里将灯火剔得大大的,而且隔了墙壁,大声叫了两句“王嫂”。奚太太笑道:“没关系,用不着避什么嫌疑,这房门不是开着的吗?”她随了这话,就在门里的竹椅子上坐着。看到正中桌子上放有茶壶、茶杯,笑道:“你还有热茶,送杯茶我们喝喝,可以吗?”李南泉看了看她的颜色,只见她是嘻嘻地笑着,自己抹不下面子来不睬她,只得斟了大半杯热茶,送到她手上。她手里接过茶,眼神可向李南泉瞟了一下,因笑道:“我很明白,你对于上半夜和你太太谈话的姿态,你是不愿意的,但那是为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你不要误会。”

李南泉远远地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根本没有介意,难道奚太太鸡鸣而起,倒来和我道歉的?”她端着刚斟上的一杯温茶,慢慢儿地喝着,这就向他瞟了一眼笑道:“这样才显出来是有诚意的呀。李太太半夜起来,打牌去了?”李南泉道:“你怎么知道的?”她把那杯温茶一饮而尽,将空杯子放在茶几上,将手按住杯的口,不断地摇撼杯子,作个沉吟的样子。她这个动作,总继续了五六分钟,然后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这一个星期,我就没有睡过好觉,整夜都是睁了眼望着菜油灯。白太太到你们家敲门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我原来也是疑心,这位白太太有什么要紧的事,半夜三更打人的门。后来听到她和李太太笑嘻嘻地走了。我就知道她们是赌钱去了。李先生,你看这事怎么样,我觉得不大好。哪有作邻居的半夜叫人起来打牌的?”李南泉道:“我当然是不大愿意。不过现在女权伸张的时候,我也不便作什么干涉。”奚太太笑道:“李先生倒是个标准丈夫,对太太的行为是这样的放任。”李南泉笑道:“难道奚先生还不够标准?连吸纸烟的小事,也都遵命办理。这叫我就不行。”奚太太将手在茶几上拍了一下道:“惟其他这番做作,表示了他是个伪君子。这样的小事,都听从太太的话,好像是正人君子,可是他背了太太造反,玩弄那些无耻的女人,那比吸纸烟的罪大到哪里去了!李先生,你这人很直爽,在太太当面和背后,都是一样。”

李南泉对于这位奚太太冒夜来访,已是感到老大的不愉快。现她又提及彼此的家务,大有扯上是非的嫌疑,这就让人不好往下说。于是站起来伸着头向门外看看,笑道:“糊里糊涂,天色也就大亮了。把小孩子叫起来看大门。我可以到外面去作早起运动了。”奚太太对这个提议,似乎感到很兴奋,这就扶了茶几,突然站起来道:“好极了。我们在南京的时候,常常挑一个早晨起来,到清凉山一带去散步,不用提精神多么好了!回来吃烧饼喝豆浆,就得增加许多食量。自到了重庆以来,我们根本就没有住在山林里面,就没有作早起运动的打算。其实那是……”李南泉料着她这下面是一篇很长的大道理,他是站在房门口向外张望着的,索性举步跨出大门,走到屋檐外,昂了头对天空看着,笑道:“疏雨滴梧栏,疏星耀河汉。”说着,两手背在身后,在走廊上来往地走。口里还是细语沉吟着。奚太太跟着也就走了出来。她靠着门框站了,将一只脚尖提起,在地面上颤动着。她不免学习了李先生的态度,口里也就吟吟地哼着诗句。李南泉对于她的声音,原来是不怎么介意的,可是她老是那么哼着,这就不能不注意了。走近了她身边,仔细地向下听了两分钟,却听出了三句,乃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他还打算听她第三句时,但是第三句没有,还是那话,“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便忍不住笑道:“好诗好诗,吟得恰到好处。这不就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吗?”

奚太太笑道:“老李,你拿话奚落我。你知道我在你面前充不过好汉去的。不过我处处和你表示着共鸣,这一点是可取的。例如你天不亮起来看书,我也是天不亮就起来了,你说天亮了出去散步,我也赞成。你站在这里吟诗,我也陪着你吟诗。只是这点共同的行动,那就是很可取的。至于我吟的诗文不对题,那有什么关系?这时候也不是考试国文的时候。”李南泉笑道:“好,谢谢你的盛意。奚太太,我有点要求……”奚太太听到要求两个字,先“嘶嘶”地一笑。虽然是在星光下,还可以看到她的身体,是猛可地颤动了一下。但她好像连续发生了几个感想。而后生的感想,就要更正先发生的感想。她跑了两步,跑到李南泉面前来,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天亮了,邻居都醒了,你可别随便开玩笑。我对于朋友开玩笑,倒是不介意的,不过让第三者听去了,那可是怪不方便的。你说罢,你要求什么?”李南泉本来站着离她四五尺远,她突然扑向前来,实在未曾提防,尤其是她伸手拍肩,这事出于意料。当她连篇说着的时候,自己赶快将身子向后缩了两步,笑道:“你不要过分的神经紧张。玩笑终究是玩笑而已。正是你说的那话,邻居听到怪不方便的。这样夜半无人的时候,我们嘀嘀咕咕在这里说些什么呢?我要求你回去安歇,有话明日上午谈。”他口里说着,人是缓缓向后退,由相距四五尺路,退到相距七八尺路。这是走廊出去的台阶所在,他猛可一转身,索性走出走廊了。

奚太太对于他这样走去,似乎感到一种怅惘。可是她也并不肯太受人家的冷淡。她缓缓在后面跟着来,故意装出很宽厚的笑声,吓吓地道:“李先生,你怎么不带上房门就走了?仔细人家偷了你的东西去。”李南泉道:“奚太太出来,又带上了房门吗?”她道:“你不忙走,我告诉你一句要紧的话,你可以拿去作文章题目,甚至可以编剧本。”说着,她又开快步子走了过来。这屋檐外的台阶,就是直通山溪上的木板桥。她一口气跑了来,就奔上了木板桥。脚步踏在木桥上,只是咚咚地响。而且桥板失修,多半是彼起此落,钉在桥柱上的。发起响来,全体活动。“咯吱”之声和“咚咚”相和。李先生平常没有这样感觉,也许是因为夜静的关系,这声音非常之刺耳。他将身子偏了一下,躲过奚太太去。恰是她走到身边,踏上了一块活桥板。板子向桥下陷着,她失了脚,人向后一栽。这木桥下面,虽没有水,可是高有四五尺,干河床上不少的乱石头,栽了下去,必是好几处重伤。李南泉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她抓住,口里还说着“当心”。奚太太赶快缓了步在桥板上站着,人还是向前栽,极力按住他的手臂,方才站定,将手拍着胸道:“这一惊非小。”可是她握住李南泉的手臂,却没有释放。李南泉缩着手道:“什么要紧的事,你这样忙着追了来说?”她笑道:“我告诉你,我也焦土抗战,为了对付丈夫,我这房子不要了。”李南泉道:“呵!你要放火?这玩不得,那是要带累邻居的。”

奚太太道:“你急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什么不懂?难道这村子里都是草屋,一把火全着,我都不知道吗!我说的焦土抗战,那是借用一下这个名词,我不能真放火。我说的是打开门来,让贼去偷,让土匪去抢。把这个家弄空了,我就是穷光杆了,然后我到哪里走都是自由的,我就有办法对付奚敬平了。刚才多谢你扶助我,把我拉着。在这点上,我觉得朋友是比丈夫还好。将来我还有许多事情希望你帮助我。”李南泉等她站定了,自己就慢慢地闪了开去。相间是约莫隔了六七尺路了,这就放郑重了声音道:“奚太太,你站定了,我给你抖两句文罢。《孟子》上有这两句话,‘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则援之以手,权也。’我看你要摔倒,我不能不拉着你,这完全是从权。你说朋友比夫妻还好,这话是可考虑的。尤其是你这单独地对我说,我有点惶悚。你请回罢,我也要去接我的太太。”他交代了这句话,立刻就向大路上走去。他只知道身后默然无声,他真走了二百步路,方才回头看看,见那昏黄的月光下,一道低卧的板桥上,孤单单地站着一个人影。他心里想着,这是你自讨苦吃,活该。正是这样向前走着,忽然迎面有一阵很急促的声音跑了来。深夜之间,无论什么急迫的声音,都是刺激人的。他突然受到这番意外的刺激,精神上就不免有点震动。这就站着等那声音前来。当那声音到了身边的时候,这让他有点怅然若失,原来是一个小孩子由村子外跑了来。

这颇有点稀奇,谁家的小孩子,这样早就起来了?他注视着,却不走近。可是那小孩子也站定了,遥远地看他东张西望的,似乎在等人。随后那边又来了个人,虽然不是跑,那急促的步伐,显然也是有什么急事。李南泉疑心是小偷,就有意抓贼。身边正有一块山脚下露出来的大石头,立刻蹲了下去,隐蔽在石头后面,且伸了半截头向那边张望着。见后面来的那个人,扶了先来的那个小孩子,叽叽咕咕地说话。虽然这是小声音,但夜里还是可以听得清楚。她是女人,而且声音还是很尖锐。照着耳朵里面的经验,那可以证明乃是石太太,叽咕了几分钟,她就先走,把小孩子扔到后面。虽然她的脚步放开得很大,可是落下地很轻,简直没有响声。由身边过去不远,便是石太太之家,石太太没有考虑,径直向家里走。李南泉想到刚才他家的窗户里放出《天涯歌女》的歌声,这倒是和石先生暗捏了一把汗。站起身来,缓缓向石家屋基走去。自己还不曾走到那窗户边,就听到“啪啪啪”,几下很重的巴掌声。这巴掌无论落在人的身上,或者落在人的脸上,都是很重的。接着就听了石太太骂道:“好一对不要脸的东西。你石正山是读书人,连五伦都不要了吗?你忘了石小青是你什么人?她不是叫你爸爸吗?你这个臭、丫头,太不识抬举。我没有把你当外人,你作出这种丑事来。当、丫头的东西,生定就是当、丫头,把你抬举着当小姐,你没有这福气享受。你给我滚,马上就滚!”

李南泉听到这里,对于这屋子里整个的情形,已十分明了,这就悄悄地走近了那屋子犄角上的路边,慢慢蹲下去。这屋子是比大路矮的,他蹲在路上,正和屋角平衡,对屋子里的人语声,有青草池塘独听蛙之势。自然听得很清楚,他正想着,随了石太太两个“滚”字,下面一定是小青小姐一片哭声。然而不然,她用了很坚强的语调答复了。她说,“你打人作什么?我为了过去对你那番尊敬,让你一次。你应当管你的丈夫,不该管我。”石太太说:“好大胆的丫头,你还敢和我顶嘴,我打死你!”听了这话,屋子里是一阵脚步动乱之声。小青又说了:“好!你口口声声叫我、丫头,我到法院去告你,你们贩卖人口!”那声音可就越说越大了。石正山原是没有作声,这就说了:“大家不要吵,安心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半夜三更,邻居听去了,什么样子?”小青道:“邻居听去了,什么样子?你们,反正我没有罪。我是你们家、丫头,你们作主人的要怎样对待我,就怎样对待我,我有什么法子抵抗?你丈夫对我势迫利诱,我一个作、丫头的人,有什么法子拒绝他?”这一通话,居然弄得那位女杰石太太没有话答复。约莫是默然了两三分钟,石太太才说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小青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你自己常常自负会管丈夫,是模范太太,别人听了不稀奇,我听了暗下好笑。你还和奚太太出主意呢,你自己家里丈夫就造了反。我落得让你活现眼。你要喊破来很好,天亮了,我们找人来评评这个理!”。李南泉在屋角上听着,暗暗喝了几声彩,觉得这位小青姑娘真能表演一手。她不但能抵抗,能反击,而且说的话并不粗俗。这就要看石太太怎样接着往下说了。她道:“你好,你说这些话,都把良心丧尽了。我不愿再见你,天亮你就给我走!”小青道:“走就走,你是什么富贵人家,我留恋着舍不得走吗?但是我要声明一句,从此以后,谁都不找谁!你要知道,刚才你打我一个耳刮子,我没有回手,我已是十分对得起你,你生气有什么用?你丈夫不爱你,爱我!”小青这通话,没有听到石太太的答复。相隔约莫是两三分钟,忽然一声重响,像倒了好几样的东西。接着听了石太太气吁吁地道:“好了,我不要命了,我要和你石正山拼了。我们一起跳河去!”这才听到石正山答话:“你这干什么,你打我就会屈服吗?”石太太还是气吁吁地说:“我打你,我要杀你!”说毕又是一声重响。接着是石先生由屋子里骂了出来。口里连说:“你疯了!”这时,脚步乱响,石正山跑到屋外竹篱笆时,口里还是说着“你疯了”,“你疯了”。他径直跑上了大路,方才停住。这时,月亮已经向西偏斜,清光斜射到人行路上,看到石正山的人影,在地面上拖得很长。这倒教李南泉有点为难,挺出身子来,那会给石正山一种难堪,分明是窃听来了。闪开去罢,彼此相距不远,月亮下人影移动,正是看得清楚。不闪开去,蹲在石头后面又蹲到几时为止?多管人家的闲事,势必给自己带来这个麻烦。

他正在这里为难呢,却听到石太太操着很尖锐的声音,跑了出来,她道:“石正山,你往哪里跑?你就是跑到天上去了,我也要把烟熏你下来!你这样无耻的东西,为天地所不容。你到哪里去,也不为社会所齿。你想想,你干的都是些什么好事?”她说着话,像饿鹰抓食似的,直扑到石正山面前去。石正山见她来势甚凶,将身子闪了一闪。轻轻喝道:“你打算怎么样?要打人吗?”石太太道:“哼!我不但要打你,我要咬你,我要杀你!”她说着话时,真的扑到他身边来了。石正山扭转身躯,扯腿就跑,口里还骂着:“好泼辣的东西,我到法院里去告你?”他究竟是个男子,比女人跑得快,一转眼的工夫,他就跑出村子口了。石太太也是口里责骂不停,从后面赶了去。他们到底是君子之争,那声音并不怎么大。李南泉看到他们走远,这才站起身来。他的本意,倒是想到下江太太家里去看看,看看她们这赌局是怎样的伟大。有了这幕喜剧摆在眼前,他就不必去看赌局了。于是站起身来,顺了大路,缓缓向前走。将近村口,天色已经有些昏昏的亮,见石太太孤单单的,独自站在路口上一棵大黄桷树下。那树在太阳里面,阴影特别浓厚,就是没有太阳的时候,根据人的心理作用,也觉得这树荫下特别阴凉。这样的天亮时间,隔夜的露气很重。只见那树叶子绿得发亮,似乎那露水整夜淋在上面,就像下了一场小雨。石太太默然无声地站在树荫下面,第一个印象,是他感到她身上很凉,因为她穿了短袖子衣服,一只光膀子都环抱在怀里呢。

李南泉要装成不知道他们家新闻的样子,这就站住了脚,老远地向她点着头道:“石太太,这样早就起来了,打算进城吗?”她笑道:“我向来是起早的。起得太早了,在家里反而无事,所以到外面来遛遛。”她虽然是笑着说话的,可是她笑得极不自然。李南泉走向前两步,见她将两只手,互相抚摸着光手臂,也就可以知道她很是在皮肤上感到凉意,因道:“石太太衣服穿得太单薄,留神感冒,其实,你是用不着这样起早的。你们家的那位大小姐,真是粗粗细细,无所不能,和你负了不少的责任。你的家务全交给了她,你就可以无为而治了。”石太太偏在这个时候听到人家夸赞小青,满脸是露着不高兴。将她的脸腮向下沉着,鼻子里先哼了一声,然后冷笑道:“你以为她是好孩子?”李南泉笑道:“不错呀,年轻轻的,身上穿得干干净净的,又是那样能做事。除非说她的书念得少一点。不过在正山兄和石太太领导之下,家庭教育,也可以把她陶冶出一个很好的姑娘来。正是红楼梦上宝玉说莺儿的话:‘将来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人娶了她去作太太。’”石太太听了这话,脸上又不免板了起来,哼了一声道:“李先生,你不知道我们家的事。将来你看罢。”她说完了,又冷笑了一声,但她立刻觉得这个态度是不对的,便回转头来向他笑道:“你这样看重她,请你给她作个媒罢。她也没有什么知识,找个作小生意买卖的,能够糊口就可以了,我早就不愿意留她,倒是她图吃现成饭,不愿走。”

李南泉在言语上这样引逗了人家生气,心里可就在转着念头,保存些诗人敦厚之旨,还是少向下逼吧,这就点了头笑道:“我乐于给她介绍一位朋友。不过你是谈妇女运动的。你当然不反对小青小姐婚姻自由。”石太太微微笑着,鼻子里哼了一声,但那哼声只有她自己听到。他也觉得这样谈下去,只有自己受窘的,扭转身,缓缓向家里走去。李南泉看她走过几十步路,却改了个姿态,突然发了跑步,向家里奔了去。不到五分钟,她家的号哭声就随之而起。有几位起早的邻居,被这声音所惊动,纷纷向石家走去。李南泉回到她家屋角时,奚太太也由路那边跑了来。她看李南泉倒是不念旧恶,笑嘻嘻地道:“你刚散步回来?石家有什么事?她娘俩都在哭着。”李南泉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你不妨到她家去打听打听。石太太常作你的参谋,不妨你也去给她们参谋一下。”奚太太笑道:“她家没事,用不着我参谋。石先生可不是奚敬平这类人物。”李南泉只是微笑着,并不说什么。奚太太虽是这样说着,可是听到石太太和小青的哭声,却是相当惨厉。这情形当然不同平常,而况又是天刚亮的时候。她赶快走到石家,见石太太在小青屋里竹椅上坐着,手里拿了条洗脸冷手巾,不断在呜咽。小青坐在她的小竹架床上,低了头,两手抓住垂下来的旧蚊帐,眼泪像抛沙似的向下滚,把蚊帐湿了一大片。而且娘儿两个谁不瞧谁,像是冲突过的样子。

奚太太走到屋子门外,先就感到稀奇了。这时走进屋子来,对这母女两人看看,因道:“这事奇怪,你娘儿两个,向来没有争吵过。怎么一大早起来,就这样一把眼泪、二把鼻涕的。”石太太垂着眼泪,看了奚太太,就叹了两口气,又摇了两摇头。奚太太走到小青面前,手抚了她的肩膀,因道:“姑娘,什么事?挨了骂吗?”小青就把旧蚊帐子擦着眼睛,把眼泪抹干了。然后板着脸子道:“挨骂?那人家怎么消恨,我是挨了打了。奚太太,你也是讲妇女运动的人。对于贩卖人口,把良家妇女当牛使的事,你能赞成吗?我在他石家当牛马当够了,我不干了。”奚太太听她的口气,显然是不对,这就望了她道:“嘿!姑娘,在气头上不要不顾一切,这样乱说话。你母亲并没有把你当外人,几乎是全家的钥匙全交给你了。你和她的亲生儿女,同样是吃饭,同样地穿衣服,有什么不好?”小青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在满面泪痕之下,发出一种惨重的冷笑道:“奚太太,你哪里晓得,这是人家一种手段。你当然明白,现在雇个老妈子,一个月要多少工钱?而且人家高兴就干,不高兴就不干,当主人的,免不了常常受气。若是用个、丫头呢,工钱不用花,而且可以随便指挥,像我这种人,六亲无靠,东西也不会走私。我十几岁的人,洗衣做饭跑路,缝鞋补袜,什么事不干?主人家没起来,我先起来;主人家睡了,我不敢睡,用这么个、丫头,多合算。不叫我、丫头,那并不是对我客气,那是怕社会上不容,说是教授家里还买、丫头呢。”

她噼里啪啦这么一大串说法,把奚太太吓得都震倒了,望了她说不出话来。这里还有其他的几位邻居太太,都也是站在屋子里外呆望着的。事先她们也都劝过,全感觉到小青的态度,过于蛮横。现在奚太太劝说,也碰了个钉子,大家都知道这位姑娘已居心和石太太决裂。大清早的,都不愿意老在这里劝说,各自悄悄散去。奚太太和石家是交情深厚的,现在见邻居散了便拉着石太太的手,向外边屋子走来。一面劝说着道:“小青是你一手带成人的,还不是和自己亲生的一样。她年纪轻,说话不知轻重,你也不必介意。”石太太虽说是被她拉着走了,但她并不服这口气,擦着泪道:“这是我的家,我爱在哪里坐,就在哪里坐。难道我还怕这、丫头?”小青站起来指着她道:“奚太太!你听听,这是她自己承认贩卖人口,叫我作丫头。、丫头怎么着,你还不如我、丫头吃香呢。你丈夫都不要你了。夸什么口?”石太太气得全身发抖,因走到房门边,顺手摸一根脱眼的门栓,就丢了过去。虽是她的手法不准,已丢到帐子顶上去了,但究竟由小青头上飞过去。她竟是脸不变色,端端正正望着。石太太骂道:“你这、丫头不要脸,什么都说得出来。我不信我就莫奈你何。我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不能让你痛快过下去!”小青冷笑道:“我等着你的,你不就是抛东西打人吗?我也会,吓不倒我!”奚太太已把石太太拖到外面屋子里去了。却又回转身来,“呀”了一声道:“小青,你今天变了,姑娘家,怎么口齿这样厉害?她究竟是你一个长辈,你不能这样把话顶撞她的。”

小青道:“中国四万万同胞,一律平等。我和她非亲非故,她怎么会是我的长辈?”奚太太正了脸色道:“小青,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纵然你受了两句委屈,你也不能把人家多年来待你的好处,一笔勾销吧?你想想,我劝劝你母亲去。”说着,陪了石太太到她卧室里去。这里和小青的卧室,中间还隔了一间堂屋,说话是方便些。奚太太回头看看,并没有人,低声问道:“你娘儿两个,今天为什么吵起来了?石先生哪里去了?他在家里,也许对小青压服一下。”石太太坐在她木架床上,胸脯上下起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我有难言之隐。”奚太太对她的脸色看看,见她泪痕之下,还遮盖了一层忧郁,因低声道:“女大不中留,我想她也到了要对象的岁数了。准是为了这一点和你为难。”石太太道:“唉!你正猜在反处。她若是愿意走,那就没有问题了。你也不是外人,这事我可以告诉的。你想想,若是为了普通的事,我能够天亮和她争吵吗?”奚太太脸色红着,带了笑问道:“难道这孩子有这大胆,敢引什么人到这里来?”石太太道:“那我倒不生气,她不过是我买的一个、丫头,叫她滚蛋就是了,至多人家我说一声管教不严。但是事有出人意料的,这个贱货,她要篡我的位。”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两行眼泪,一齐流出来。奚太太倒没有料到她会报告这样一个消息,因道:“那不会的吧?石先生也不至于糊涂到这种程度。你是多疑了。”石太太擦着泪道:“不但你不相信,我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相信。这就是让我伤心之处了。”说着,“呜”的一声哭出来。

奚太太看这情形,那的确是真的,便踌躇皱了眉道:“自然人心是很难捉摸的。不过像石先生这种人,除了读过几十年书而外,而且还是喝过太平洋的墨水的,难道他也那样看不透彻?你是怎样看出来的?”石太太道:“唁!我是太把君子之心待人了。这几个月以来,我就看到情形有些不对。他们言语之间,非常的随便,我那不要脸的东西,以前见了那贱货,总是板着面孔,端了那主人和长辈的牌子,我就觉得他有些过分;他态度变得和缓了,我以为他是看到女孩子长大了,不能不客气些。可是他们越来越不对。就以躲警报而论,他们都不躲洞子。我还是好意,说是不躲洞子也可以,千万不要在家里守着,飞机来了一定要疏散出去。这一来就中了他们的计了。借着这个缘故,这一对不要脸的东西整日游山玩水,直到解除了警报两小时以后,他们才慢慢回来。我每次不在家,他两人就打着、笑着、闹着,慢慢地,连在小孩子当面,也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顾忌了。小孩子给我说了多次,我也就更加疑心了。今天我故意起个早,说是到菜市买猪肉。其实我在家里已经布好了线索,我只在山下等着消息。果然,小孩子报告我,我一离开家,这老不要脸的,就跑到这小不要脸的屋子里去了。我回来的时候悄悄走着,不让他们知道。我到他屋子门口听,还听到里面叽叽喁喁在笑着说话。我实在气得发抖,推开门就向里面一冲,唁!我这话就不愿往下说了。” oa4sRSeZP5q7prIwQroBv+BEsm4dQvCEg9TDYt3EddbLqC68hqQldJM79Owc9SO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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