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死灰的人,最擅长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飘!
一片树叶落下来,飘呀飘。
一张随手扔掉的纸屑,飘呀飘。
一只随便被遗弃的塑料袋,飘呀飘。
贡生袁学海也像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飘呀飘,飘到了北京的国子监。
如今,他的心已经死了,整天除了飘之外,不读书,不修身,不养性,宛如一具僵尸。不过,心如死灰的人除了能飘之外,还有一个本事,能坐。没风的时候,落下来的树叶能在一个犄角旮旯待上很久很久,一动不动。袁学海也是这样,终日无所事事,枯坐在快捷旅馆内,无欲无求,成了一个超级宅男。
当然,那年考试自然是名落孙山。
为什么呢?
因为那张命运图中没有,他中不了举人!
别的考生名落孙山后,不是垂头丧气、捶胸顿足,就是咬牙切齿:“草泥马,老子明年还来,砸锅卖铁都要考上!”
当然,也有像张继那样的文青,一言不发,默默卷起铺盖卷,走人!
他走呀走!
走到姑苏城外一个寺庙,夜不能寐,那淡淡的忧愁,像弥漫在天地间薄薄的雾气,挥之不去,遂写下这样的诗句: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多么凄美的意境!多么令人难以忘怀的画面啊!相信没几个人能记住那年的高考状元是谁,但大家都记住了这首诗——《枫桥夜泊》。
然而,名落孙山的袁学海却与众不同,他不哭不闹,不吵不告,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十分淡定,跟没事人似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命,也认了命。
到了三十六岁的时候,“北漂”已经整整一年的袁学海又要“南漂”了——
方向:正南!
目标:南京的国子监!
还没飘到南京国子监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阵风,竟然把他吹到了南京郊外的栖霞山中,让他飘荡的路线突然拐了一个弯。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弯居然拐出一段奇遇,是料事如神的孔老先生万万没有料到的。
我们说,这时的袁学海心如死灰,没有生命的激情,失去感受力,更失去了创造力,就像一根木桩杵在那里,不,更像一块石头待在那里,默默地等死。用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的话说,他不折不扣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存在”。
袁学海飘到栖霞山中,看见青山绿水之中有一山谷,山谷之中有一茅屋,茅屋之中有一位老僧,正端坐在那里打坐。他也跟着坐下来。
这一坐不得了,他们竟然对坐了三天三夜。
那阵势,十分像金庸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里的老顽童周伯通,坐在地上与别人打赌,看谁坐的时间久,谁先动,谁输。
袁学海没有输,输的是那位老僧。
老僧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掸了掸三天三夜落在僧衣上的尘埃,说道:“普通人之所以是普通人,是因为他们心中有太多的妄想,我看施主坐了三天三夜,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妄念,这是为何呢?”
袁学海如实相告,说自己的命早就被孔老先生算定,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得意,什么时候失意,都是命中注定的。命里有的,不想,自然会来;命里没有的,想也白想,所以干脆就不思不想了。
听完这些话,老僧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是定力了得的英雄豪杰,原来不过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我待汝是豪杰,原来只是凡夫)
那笑声,震荡着房梁,撞击着房顶,在禅房内久久回响。笑得袁学海心里发虚发慌,不,笑得他毛骨悚然。
他诚惶诚恐地问道:“禅师,你说的这话是,是,是……什么意思呢?”
老僧声如洪钟:“命是什么?是心!心不变,命不变。心变,命亦变!”停顿了一会儿,老僧继续说道,“这二十年来,你的命被孔老先生算定,你想过没有,自己的心变过吗?”
老僧的话就像一根长长的银针,一下子扎在袁学海的命脉上,他浑身打了个激灵,猛然醒悟:这回自己应该是真的遇见真正的高人了。
然而,这位老僧果真是一位高人吗?
他的出现,真的能改变袁学海的命运吗?
老僧名叫云谷禅师。
关于他的相貌,是不是有白胡子呀,是不是仙风道骨呀,是不是还会腾云驾雾呀,《了凡四训》中没有任何记载。高人就是高人,不会编一些虚假的学历,弄几缕长长的胡子,或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这些都是道具,用来包装自己,演戏给别人看的。
云谷禅师不用包装,不用化装,他心里有真东西。
也许,有人会说,不对,他也有包装,只不过没有用马云的布鞋,或者张悟本的唐装,他用的是名字。“云谷”这个名字,就是他对自己进行的包装。如果非要这样说不可,也没有办法。
事实上,“云谷”这个名字不是包装,包装最根本的目的是为了给别人看,就像有些女性今天拉个双眼皮,明天弄个假眉毛,不仅为悦己者容,也为讨厌自己的人容——我偏要捯饬自己,气死你。
这位老僧取名“云谷”,不是为了取悦于别人,是要表达这样的志向:心,像深山中的峡谷一样通透、空明,没有挂碍;人,像蓝天下的白云一样悠闲、从容,飘来飘去,自由自在。
想象一下,坐在深山的空谷中,耳畔溪水哗哗流淌,清新湿润的空气洗涤着心肺,你心无挂碍,抬头望着蓝天,看云卷云舒。
这该是何等自由,何等悠闲,何等幸福的一幅图画啊!
云谷禅师正是这样。
不过,当初,云谷禅师可没有现在这般自由。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单位(寺庙)给他安排的工作是赶经忏、放焰口。
赶经忏就是敲着木鱼念着经,超度亡灵。
放焰口就是超度那些地狱里的饿死鬼。
总而言之,他就是单位里一个打杂的,被别人支配来支配去:来,帮我复印一下;去,帮我拿一下快件。
云谷心想:靠,我投简历、面试,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进单位(寺庙),难道就为了这个?
云谷像所有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一样胸怀大志,不过,他的大志与一般人不同。一般人的大志不是做大官,就是成为像马云那样的大富豪,或者像陈欧那样,搞个聚美优品到美国上市。他的大志是悟透生死。(既然出了家,应该以了生死大事偏重)
大凡胸有大志的人最后大多一种结局——辞职,走人,创业!
云谷在十九岁的时候,也选择了辞职。
这么年轻就敢辞职,看来的确有远见,有胆识,不像很多人,捧着一个“铁饭碗”犹豫来犹豫去:是走呢,还是留?一直犹豫到花白了头,还待在原地。
云谷不是这样,因为他已经看清楚自己在这里混到头,也顶多是一个职业驱鬼的,这不是他想要的。云谷没像一些人那样,夜里想着千条路,白天依然卖豆腐。他没玩虚的,玩的是真的。他真的走出了那个寺庙,走进了无比宽广的世界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走到一个地方,遇见一位名叫法舟的禅师。
“法舟”这个名字很有意思:舟是做什么的?渡人的;法是指佛法;“法舟”意即用佛法做成的舟。
这个名字表明他的职业是一位艄公,工作范围就是每天划着一条渡船在江中来来回回,摆渡那些陷入困境的人。所不同的是,别人渡人用的是木船,他用的是佛法。
一天,法舟禅师看见二十岁的青年云谷徘徊在河边,愁眉紧锁,很是苦恼,就想摆渡他。
法舟禅师说:“年轻人,有什么烦恼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
云谷回答道:“我心里很纠结,不知自己究竟应该念《金刚经》,还是应该念《华严经》?”
二十岁是人生最迷茫、最纠结的时候,这时的人懵懵懂懂,似懂非懂,常常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所以,他们最需要高人指点迷津。
法舟禅师对云谷说:“念什么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弄明白这个念经的人是谁,即念佛者是谁?(念佛审实话头)”
云谷一听这话,心一下子敞亮起来。
一直以来,云谷都想从外面的世界中去寻找生命的答案,却不知一切答案皆在自己心中。
弄明白自己的心,就弄明白了自己是谁;弄明白自己是谁,也就知道自己该念什么经,该做什么事,该走什么路。
在外面的世界中,云谷常常被大河阻隔,望着滔滔河水,他纠结、痛苦、徘徊。
现在,顺着法舟禅师指点的方向,在绝望的大河边,他隐隐约约看见一条渡船缓缓划过来。那是一条希望的船,拯救的船,看着这条船,云谷感动得热泪盈眶,难以自持。
他终于明白任何向外的行走,都是为了走回内心。
弄懂自己的心,就弄懂了这个世界。
实际上,法舟禅师的话与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话有着惊人的相同,苏格拉底说:人应该弄明白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真是太神奇了。
苏格拉底说的白话恰恰可以用来注释“念佛者是谁”这句古文,而且很准确,一丝一毫都不差!
人们不禁心生疑问:难道法舟禅师在明朝的时候偷学过西方哲学?难道禅宗与西方哲学是亲戚?
这些问题太深奥了,还是留给那些皓首穷经的专家去解决吧!
我想说的是,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在内心深处不管是西方人,还是东方人都是一样的,关键看自己是不是英雄,只要是英雄,就会所见略同。
……
自从接受了法舟禅师的点拨之后,云谷就像魔怔了一般,整天都在想:我自己是谁呀?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念经?
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不管吃饭还是睡觉,不管上厕所还是去佛堂,这三个问题都一刻不停地缠绕着他,追逐着他。
一天,他吃完饭之后,也不知道碗里已经没有了米饭,还傻傻地端着一个空碗使劲地扒,扒着扒着,忽然手中的碗哧溜一下掉在地上,啪嚓一声,碎了!
伴随着碗碎的声音,云谷的心怦然打开,如梦醒一般。
他,大彻大悟了!
大彻大悟的青年云谷变成了云谷禅师。岁数变了,但他的理想没变,依然是悟透人生。当然,在领悟人生的同时,他也会顺便做一些兼职工作,比如像法舟禅师那样渡几个人。至于名望、身份、金钱和地位什么的,全都不在他的眼里。
这个世界就这么奇妙,越不想出名的人,声名传播得越远。
云谷禅师虽然足不出户,每天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参悟内心。既没有上网去寻求点赞,也没有一个劲儿搞绯闻上头条,但他的名声却越来越大,想见他的人也越来越多。多得都快招架不住了,甚至影响了他的主业。
怎么办呢?
躲呗!
他开始是躲进报恩寺内的佛笼子里整整三年。可是,最后还是被那些四处追寻的粉丝找到。粉丝们蜂拥而上,这个想要个签名,那个想留个合影。看来这个地方也不能待了。
怎么办?
继续躲!
这一回,云谷禅师躲得更远了,他躲进了南京郊外的栖霞寺。
栖霞寺是南朝开山建的寺,当时梁武帝命雕工在山崖上凿出很多佛像,命名千佛岭,后来历代王朝都加以赏赐,并封赠农田,但到明代时,这座寺庙已经荒废很久,大殿变成了野兽的巢穴。
云谷禅师一看,这里清静呀,那些粉丝肯定找不到。他深爱这里的幽雅静谧,便铲除乱草,在千佛岭下盖了一间小茅屋,住在这里,整天不出山。
你不出去,并不意味着别人不进来。
不过,第一个进入云谷禅师茅屋的并不是粉丝,是一个小偷。
那天夜里,一个小偷潜入云谷禅师的茅屋,偷走了他的衣物,结果被附近的农民抓住送来交给云谷禅师发落。没想到云谷禅师不但没有把小偷送到官府治罪,还请他吃饭,又让他随心所欲地拿了些东西走。
云谷禅师的这一行为颇有些像雨果《悲惨世界》中的那位主教,当劳改释放犯冉·阿让偷了他的银器被抓住时,他居然说那些银器是自己送给小偷的,避免了冉·阿让再去服终身苦役。
主教的行为深深震撼了冉·阿让,也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最后,冉·阿让成为一名富翁,一个杰出的慈善家,一个真正高尚的人,几乎是一个圣人。
当然,偷云谷禅师东西的那个小偷最终如何,我们无处知晓,但是,这件事却暴露了云谷禅师的行踪。
你们知道吗?那座荒废的寺庙旁来了个和尚,居然请偷他东西的小偷吃饭,还让小偷随心所欲拿自己的东西。有的人笑这个和尚傻,不是装傻,是真傻。也有的听后感动不已:高僧啊!这是真正的高僧!
那么,他到底是谁呢?
仔细一打听,原来是云谷禅师,那些粉丝又开始远道追来了。
一天,云谷禅师的茅屋来了一位特殊的粉丝,名字叫陆五台,是个大官,级别相当于副部级。
“陆五台”这个名字一听就与佛教圣地五台山有很深的关系。一个当官的取一个与佛教有关的名字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他想先修心后当官,先内圣后外王。不像一些官员,不修身、不齐家,只靠行贿和权术就想永远安康,结果丢掉了官职,搞破了家庭,锒铛入狱。
“陆五台”这个名字好就好在他想用一颗佛心去当官做人。
果不其然,最后他当上了太宰,整天与徐阶、高拱和张居正这些人拿个笏板,站在一起。
太宰,不是太宰人的意思,而是一个官职的名称,也叫吏部尚书,掌管全国大小官吏的任免、升降和调动。从这个角度来看,用“宰”字很准确,他确实能够主宰官员的命运。
关于“陆五台”这个人,我们在后面还会说到。
陆五台见到云谷禅师,觉得他的气度和面貌与众不同,暗暗称奇,就在山中与云谷禅师朝夕相处了两天。离别的时候,他想送点东西给云谷禅师。送什么呢?想来想去,还是重新修复栖霞寺吧,并请云谷禅师担任寺庙的CEO(方丈)。
云谷禅师接受了重修寺庙的大礼,却坚决辞谢了寺庙CEO的职位,他推荐河南嵩山少林寺的善老和尚担任。云谷禅师的确有眼光,在善老CEO的带领下,栖霞寺很快又恢复了过去的光景,大殿庄严富丽,禅堂典雅幽静。
这一下,栖霞寺热闹了起来,来挂单的云水僧,来烧香的香客,来追星的粉丝,络绎不绝。
云谷禅师又要躲了!
但往哪里躲呢?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看来寺庙是无法躲了,他只能躲进深山老林。
最后,云谷禅师躲进了人迹罕至的栖霞山中,自己盖了一间茅屋,坐在潺潺流水的空谷中,望着悠悠的白云。
他成了真正的云谷!
云谷禅师是真正的高僧,真正的高僧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图的是内心清净。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类高人,一类是享洪福的,另一类是享清福的。
享洪福的高人具有超常的勇气,能承受别人无法承受的压力。享清福的高人具有超凡的智慧,能忍受别人忍受不住的寂寞。
但大部分人却是这样的:想享洪福却没有那份勇气去承受压力,想享清福却又没有智慧悟透人生,不愿意抛弃名利去忍受寂寞。
云谷禅师是享清福的人,一个人形单影只生活在深山中,对别人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寂寞和孤独,但他却其乐融融。
享清福的人需要独处。
很多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嘴上说享清福,心中却想让别人羡慕他、崇拜他、点赞他,离开了这些,他们便心里发慌,没着没落。
比如,很多人有了响动之后,生怕别人不知道,逢人便说:知道吗?我上个月炒股挣了十几万块!知道吗?我最近买了一套房,或者一辆车!看,我这次去法国买的这个LV包如何……倘若不说,如同穿着漂亮衣服走夜路没有人看见,他们就会憋得难受,感到扫兴、孤独和寂寞。
如果把这样的人放进深山老林中,估计会憋疯。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无法独处。
独处是需要智慧悟透人生的。
独处是不需要攀比和炫耀,不需要别人知道的。
独处关心自己的内心,不关心别人的评价,就像深山中的花朵,绽放不是因为别人的欣赏,凋谢也不是因为别人的嘲讽,它们就在那里幸福地享受着生命的过程。
对别人是难以忍受的孤独和寂寞,对于能独处的人来说,则是难以言说的幸福。
云谷禅师就是这些人中的高人。
也许,有人怀疑,你说云谷禅师是高人,怎么证明呢?他一没有著书立说,留下评职称的论文(秘籍);二没有创立自己的队伍(门派);三没有创建自己的根据地(寺庙)。你凭什么说他是高人呢?
的确如此,由于云谷禅师不是那种到处显摆的人,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但是,不要忘了他曾经渡过一个人,从这个人身上,我们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他是一位难得的高人。
云谷禅师即使躲进白云深处,仍然还是有粉丝找到他。对于这些粉丝,不论贫贱,不论富贵,也不论是否是僧侣,只要你找到他,二话不说,一块蒲团“噗”的一声扔在地上,意思是“坐”——盘腿而坐,反观你的“本来面目”。
很多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一整夜,一句话都不说。
如果来人开口,他第一句话便是:“你日常做什么勾当?”
这是在提醒你: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天,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由于对工作单位(寺庙)很不满,想要辞职,便找到云谷禅师。(注意,又是二十岁左右,最容易迷茫,最需要指点迷津的时候)
坐完之后,没等年轻人回过神来,云谷禅师就快速地问道:“你是什么的干活?”
年轻人抢答:“寺庙跑龙套的!”
云谷禅师又迅速地问:“为什么又不想干了呢?”
年轻人又飞快抢答:“无聊又庸俗!”
……
这一问一答,语速超快,具有机锋。
在禅宗的对话里,讲究不按套路出牌,用意是要打破人的惯性思维,直指内心,明心见性(我很怀疑,云谷禅师对袁学海的笑恐怕也是故意的,藏着机锋)。
所以,很多时候,他们讲得很热闹,咱们听得很糊涂。就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对黑话——
一个问:“天王盖地虎!”
一个答:“宝塔镇河妖!”
一个问:“怎么又黄了?”
一个答:“防冷涂的蜡!”
……
至于具体说的是什么,只有明白人才知道,不是明白人,自己掉了脑袋都不知道为什么。
快速说过机锋之后,对于这位想要跳槽的年轻人,云谷禅师又用一般人都能听懂的话和语速说:“你既然知道寺庙这种单位也很庸俗,就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净土。”
听完这话,年轻人心中一颤,这位老僧坐时稳重如山,沉默不言,一旦说话,便如空谷传音,醒人耳目。他突然觉得面对这位老僧就像面对高峰峻崖一样,有不寒而栗之感。
他小心翼翼地问:“这片净土在哪里呢?”
云谷禅师又一字一句慢慢说出六个字:“你自己的心中!”(必以悟心为主)
什么?
我自己的心中?
年轻人惊讶得几乎快跳了起来,他被云谷禅师的话深深地震撼了。
云谷禅师继续说,所谓悟心,是深入自己的心,找到那片净土,明心见性。
明心见性是禅宗核心中的核心。
法国大作家雨果说:“世界上最浩瀚的是海洋,比海洋更浩瀚的是天空,比天空更浩瀚的是人的心灵。”
然而,人心总是会被各种各样的妄念笼罩,以至于看不清本来面目。
“明心”,是删除妄想,看清自己本来的心,这种情形就像北风吹散雾霾,露出蔚蓝色的天空:哎呀,原来没有PM2.5的天空这么美丽,风清云淡;原来没有妄念的内心这么澄明,这么辽阔,比大海还浩瀚!
删除妄想、雾霾散去之后,世界的本来面目便呈现了出来。我们看见了清晰的山,清晰的楼,以及自己清晰的样子。
这就叫“见性”。
性,是自性、本性,真正属于你的那些独一无二的东西。
妄念和雾霾都没有了,你真正的本性就呈现出来了。这时,你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以及来到这个世界所肩负的使命。
你按照自己这个真正的本性去行动,去努力,去奋斗,就能够心想事成。
云谷禅师对这位迷茫的年轻人说:“深入你的内心吧,将内心呈现出来,以后不管你从事什么工作,也不管你念什么经,你都不要忘记念经的这个人是谁。”
……
云谷禅师语重心长的话语,犹如强劲的春风,吹化了年轻人心中的坚冰。
这时在他的眼中,云谷禅师那座不寒而栗的山峰,春风过后变得满目青翠,那么爽心悦目,那么和蔼可亲,他亲近这位老人,宛如婴儿依傍慈母。
临别之际,老人问他:“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呢?”
年轻人回答说:“云游四方,到各地去旅游!”
老人对年轻人说:“旅行好哇,现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走出门,用行走接触这个世界,用脚步丈量这个世界,用旅行认识这个世界。不管是读万卷书,还是行万里路,一切对外面世界的认识,最终都是为了认识自己;任何向外的行走,最终都是为了走回内心。千万不要忘记旅行也是一种修行,不要白白浪费自己的草鞋钱啊!”(古人行脚,单为求明己躬下事……慎毋虚费草鞋钱也)
年轻人依依不舍,流着眼泪拜别了云谷禅师!(予涕泣礼别)
云谷禅师站在山头上,望着这位年轻人渐渐远去。
但这位年轻人却悄悄地藏了起来,他想再多看一眼像慈父一样的老人。
当他看见云谷禅师转过身去,拄着拐杖,慢慢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大大的背影——像朱自清看见的那个背影——永远留在了他的心中。
……
若干年后,一个名字响彻大江南北——憨山德清,他就是那个十九岁的年轻人!
“憨山德清”这个名字取得好。注意啊,这不是一个日本名字,与韩国名字也不沾边,不用担心他们会拿去申遗。它是一地地道道的中国名字。
“憨山德清”最初的名字,叫“德清”,前面并没有“憨山”二字。
“德清”这个名字,源自“人有德行,如水至清”,意思是,人的品德要像水一样清澈透明。这两个字很可能是他母亲取的,他母亲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
自从流泪拜别云谷禅师后,德清就一直在想:我自己是谁呢?是水吗?我心中到底隐藏有怎样的秘密?
他想呀想,走呀走!
有时一个人踽踽独行在羊肠小道,有时又与两三好友结伴在名刹古寺。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穿烂了多少双草鞋,直到走到五台山。
那天,德清走到五台之一的北台,看见一座山峰风景奇秀,憨态可掬,一问才知名叫憨山。
站在憨山脚下,德清就像当年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样,猛然醒悟,发现了自己内心的秘密。
他看着憨山,只觉一股难以言说的东西在心中翻滚,这种感受如同陶渊明的感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看着看着,他的内心不禁激动起来,耳边又响起云谷禅师的话:明心见性!
自己的内心是什么样的呢?这些年来踏破铁鞋无觅处,而现在它却呈现在面前。原来这座憨山就是自己的内心。
找到憨山,就如同找到了内心深处那个真实的自己,德清情不自禁地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遮莫从人去,聊将此息机。
遮莫,就是不必;息机,就是熄灭机心;机心,就是机械之心,可以引申为充满妄想之心,耍小聪明之心。
这两句诗的意思是,不必人云亦云,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拼命活给别人看,仰望憨山,我将熄灭一切妄想,活出最真实的自己。
从此,德清便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憨山”二字,以表明心迹:像憨山一样憨态可掬,大智若愚,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怎么评价我,也不在乎别人誉我,还是辱我。别人骂我傻,我不理睬,别人说我呆萌,我也不为所动。我就是我,一个特别的我,一个与众不同的我!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用“德清”这个名字时,这个人并不出名,用“憨山德清”这个名字时,这个人便名噪海内。
看来人不行,的确应该改改名。
也许对于算命的孔老先生来说,他会掐指算什么金呀、木呀、水呀、火呀、土呀什么的,说“德清”这个名字好是好,可惜五行中缺土,“憨山”这个名字中有山也就有了土,五行全了,人才能有所作为。就像一些人选择房子,总想选择有山有水的地方,因为有山有水才有好风景。
但用云谷禅师的话说,真正重要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要用名字呈现内心。
什么样的名字,表明什么样的心境。
什么样的心境,带来什么样的命运。
憨山德清的命运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表面很憨很傻,实际上则达到了人生的大境界。
说憨山德清的命运很憨,是有迹可查的,因为他总是替人背黑锅、吃挂落儿。
憨山德清背的黑锅很沉,还不能放下,因为他替的这个人是皇太后——朱翊钧的生母——神宗慈圣太后。而让他背黑锅的则是皇帝朱翊钧本人。
原来皇太后喜欢佛法,常常派人到五台山请憨山德清做佛事。
皇太后嘛,毕竟不是一般人,那时又没有八项规定,场面搞得很大,银子花得猛了些,亏空了。
皇帝朱翊钧看着账本上那个大大的赤字,气不打一处来,恨得直咬牙,可是花钱的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呀,总不能对母亲发脾气吧,那是不孝!
但是,皇帝的这口恶气必须得出。
怎么个出法呢?
皇帝想来想去,想到了憨山德清:“你给老子弄了这么大一个红字,老子就让你背一个大大的黑锅。”
最后皇帝给憨山德清安了一个罪名——私创寺院。
我去,这是什么罪名,难道和尚不建寺庙,你让他去开歌厅不成?这个罪名就相当于学生私自读书,员工私自上班,家庭主妇私自煲汤一样滑稽可笑。
不过,什么罪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判刑就行,憨山德清被捕下狱,最后被判充军广东雷州。
雷州如今是一个风景美丽的旅游胜地,在明朝可是犯人的流放地,后来张居正的儿子也被流放到这里,还遇见了汤显祖。当然,这是后话。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牛人,一出门前呼后拥,有低头带路的,有赔着小心拎包的,还有弯腰开车门的,但这之中绝大多数都是因为手中有权,或者有钱,如果剥去权力和金钱,那么他们还剩些什么呢?会不会还有那么多趋炎附势的人?
但是,憨山德清不是这样。
万历二十三年,当憨山德清被捕充军的消息传遍京城的时候,整个北京城震惊了,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市民来了,僧人来了,很多官员也换上便装来了……几乎是倾城而出,流泪泣送这位憨人。
但是这位憨人早就悟透了人生,悟透了生死。
过去,皇太后宠他时,他是自己。
今天,皇帝辱他时,他还是自己。
不像我们很多人,得意的时候,是大爷,失意的时候,是孙子,一生都在大爷和孙子之间变换角色,从来就没有当过自己。
憨山德清不这样——
你见,或者不见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
他就像五台山北台上的憨山一样,永远是一个样子。
……
憨山德清经过南京的时候,他的母亲在江上迎接他,母子相见甚欢,母亲声音清亮,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忧虑。
戴着镣铐的憨山德清问母亲:“当您听说儿子面临生死劫难的时候,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吗?”
母亲回答说:“我年纪一大把都不曾忧虑自己的生死,又怎会忧虑你呢?”
临别时,母亲对他说:“你要自爱,不要为我担心,今日我就与你做生死离别!”
憨山德清很感动:“如果普天下的母亲都能有这样的见地,人怎能不悟透生死呢?”
有的人丢了官位,没了钱财,人们视之如粪土,其实这并不能怪人们,因为他们以前就是粪土,只不过用权势和金钱涂抹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辉。当那一层光辉散去,人们便看见了他们本来的面目。
同样,有的人即使成为囚徒,人们依然把他视之为珍珠,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珍珠,不会因外面的风吹草动失去自己的价值。
憨山德清恰恰是这样的人。
在憨山德清充军的路途中,人们常常看见这样奇怪的情景:成千上万的官员和百姓都在迎送一个囚徒,一程又一程。更令人惊讶的是,有时,几万人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听一个穿着囚服的和尚讲禅经。
憨山德清,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个万众敬仰的人。
憨山德清的名字不仅在当时振聋发聩,后来更是令人仰慕。
崇祯皇帝给他的评价是:“耆老和尚,何等行状?撑持法门,已作栋梁。受天子之钳锤,为佛祖之标榜。”
这个评价很有趣,说憨山德清是佛教的栋梁。不过,最有趣的是这两句——“受天子之钳锤,为佛祖之标榜”,意思是,我爸爸的爸爸神宗皇帝朱翊钧当时整他、辱他,把他弄去充军,那是在培养他、锤炼他,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钳锤,他才能成为佛祖的标榜!(真TM能说,把别人整成那样,还说是为别人好,真应了那句话,感谢折磨你的人)
梁启超对憨山德清的评价是,如果说六祖慧能创建了禅宗,那么,他就是中兴了禅宗。
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对他的评价是:“憨山清后破山明,五百年来见几曾。”意思是,在五百年的历史长河中,像憨山德清这样的高人也没有几个。
……
对憨山德清的评价很多,都很客观,也都实事求是,不像崇祯皇帝那样不敢正视历史。
一个不敢正视历史的人注定不敢正视现实。
一个不敢正视现实、不敢实事求是的人,注定会被摧毁!
当崇祯皇帝自己把自己挂在煤山的大树上时,他是否明白了上面这个道理呢?
不过,这个道理憨山德清是明白的,他曾说人最可怕的就是自己欺骗自己,不实事求是。原话是这样的:“宁可上负佛祖,下负我憨山老人,不可自负……”
……
憨山德清,这个名字,这个人,宛如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矗立在明朝的历史中。
但是这个人从哪里来的呢?
他起根发芽的地方在哪里呢?又是谁给予了他指引?
没错,就是在栖霞山中,就是那位叫云谷的禅师。
现在,袁学海正坐在云谷禅师的对面。
他的命运会出现奇迹般的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