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受残酷现实的过程中,每个心理阶段都有可能经历很长的时间,有的甚至一辈子都滞留在某一个心理阶段,无法走出来。
“否认”这个阶段,是对现实的逃避。
“愤怒”这个阶段,是对命运的抗争。
对袁学海来说,否认这一关很容易过,毕竟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一个敢于接受现实和真相的人。但“愤怒”这一关,却不容易过。因为他天生就有一股子不服输的精神,他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挣扎,去打败自己的命运。
寒窗苦读,一载,又一载!
大考小考,一次,接一次!
不服气的袁学海从少年变成了青年!
现在,按照那张命运图,他已经成为廪生,“铁饭碗”也端了很多年,但是,命运的轨迹似乎没有丝毫要改变的迹象!
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心中憋着一股气,愤愤不平,天天背复习资料、记单词,心想,高考多一分,干掉一千人,最后干掉一切对手,改变自己的命运。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一个人的出现预示着他的命运开始发生了改变。
这个人姓屠,是浙江省的学政,相当于现在省教育厅厅长。一天,闲来无事,屠厅长就去翻看考生的试卷(很敬业),翻到袁学海的试卷时,眼前一亮,觉得这个考生的文章不错,应该把他提升上来。
他给嘉善县教育局下了一道文书,大致内容是:这个人是人才,你们地方上就不要藏了,赶快把他进贡上来。
听到这个消息,学海很激动,也很兴奋。
在那张命运图中,孔老先生算他吃皇粮要吃到九十一石五斗的时候,才能升学成为贡生,而现在他只吃了七十多石,就成了贡生。
这充分证明孔半仙算得不准,自己有更远大的前程,也意味着自己已经挣脱了命运的缰绳,获得了解放。
他那个高兴啊,解放了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了的人呀好喜欢!
但后面的事实证明,他高兴得太早了!
没高兴几天,一个坏消息传来:屠厅长调走了,高升了,现在是一位姓杨的代理厅长(学政)。
学海心存侥幸:人家屠厅长文书都下了,他是高升,又不是双规,一个代理厅长怕是不敢驳屠厅长的面吧!
当秘书把袁学海的卷宗,送到省教育厅杨代理厅长的办公室时,轻声说道:“这是前任已经定了的事情!”
什么?前任?
现在,我在这里,一切都得按我说的规矩办!
看来这个秘书还是嫩了点,没有弄明白官场有一个潜规则:新官不理旧事!
怎么办?秘书还站在那里等指示!
驳了!代理厅长斩钉截铁。
什么?驳了!
学海怎么也不相信(又回到否认的心理阶段)。
他在县教育局门前,缠着一个小公务员(差役)不放。
大哥!你就别跟着我了,真的被驳了!没戏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袁学海垂头丧气地回到学校,他那颗被屠厅长鼓捣热的心,就像一块石头沉进了河底,哇凉哇凉。
小人物的命运总是这样:大人物一句话,你可以往上升;大人物一句话,你也可以往下沉!
屠厅长一句话想把他往上拉,杨代理厅长一句话又把他拉了下来。学海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根木头,屠厅长、杨代理厅长分别是两个拉锯的木匠,一上一下,锯断了自己的前程。那纷纷落下、撒满一地的锯末啊,是粉碎了的梦想、希望和憧憬。
袁学海很愤怒,也很难受。
在难受到了极点的时候,他也会进行自我安慰:“还想咋的,全县吃皇粮的廪生只有二十位,你就知足吧!”
照理说,他是应该知足的,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也证明他已经混得相当有头有脸了,没必要再为自己的命运忿忿不平了。
那天,一位穿着制服的衙门差役来了:“请问这是袁秀才家吗?”
“我就是!”袁学海开门回答。
“通判大人有请,明天早上到衙门走一趟。”
“什么事呀?”
“到了,你就知道了!”说完,差役匆匆离去,神情十分紧张。
袁学海倚门临风良久,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通判是掌管粮运、水利、诉讼和监察官员的,承担着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的一些工作。袁学海纳闷,他们找我会是什么事情呢?难道是自己东窗事发了?可我没干过什么坏事情呀,考试的时候也没有作弊。可是没干坏事情为什么公安局会找我呢?
没做亏心事,也怕鬼敲门。
袁学海心想,如果不是坏事,就一定是好事。会不会是自己要出贡了,特批的?不会呀!如果是,那也该由教育局来通知。
一夜没睡踏实,第二天一早,袁学海就到了衙门。
只见衙门外站着一群人,黑压压的,有当地的土豪乡绅、名医巨商、和尚道士,还有就是像他这样的廪生。总之,当地有头有脸的人都在这里。
看见袁学海来了,一个熟悉的廪生说:“学海兄,听说了吗?这倭寇太厉害了。”
一位身穿绫罗的土豪接过话说:“可不是,一小股五十多人的倭寇从沿海登陆后,居然能深入腹地,一路杀人越货,如入无人之境,杀人如麻,太吓人了。”
另一位乡绅模样的人说:“就是这么一小股倭寇,竟然越过杭州,经淳安(海瑞当过官的地方)进入安徽,逼近芜湖,围绕南京转了一个圈,十几万明军都没围住,还真让他们给跑了。”
“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冲嘉善来了?”袁学海很是惊讶和不安。
另一位身穿绸缎的土豪感慨道:“真悬呀,这股倭寇从南京外围一路经宜兴退回武进,擦着边从吴江和嘉善路过。”
一位医生模样的人说:“造孽呀,这帮混蛋虽然被消灭了,却杀死了我们四千多人!”
什么?五十个人杀死了我们四千人,还是在咱们的地盘上!
“他们怎么这么厉害呢?”袁学海心中疑惑。
“听说他们有新式武器,那武器前面就像鸟嘴一样,叫鸟铳,一百米开外,一响一个准儿,比弓箭厉害多了!”(当时大多数武器在五十米外不能造成致命伤害)
“那我们今天是来……”
还没等袁学海说完,另一位廪生忙说:“通判大人是请我们来出谋划策的,以防倭寇再次袭击。”
袁学海明白了,这是一次紧急召开的全县各界代表大会,邀请了社会各行各业的贤达人员参加。在惊讶和不安之余,他也很自豪——自己已经混成了社会贤达人员。
不一会儿,通判大人出来了,他说:“各位社会闲杂人员……不,不,各位社会贤达人员,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朝廷已经派戚继光将军来浙抗倭了,我们要上下齐心,抓紧防务。现在,请随我登船巡查咱们嘉善的防务,希望多提宝贵意见。”(通判大人由于经常与社会闲杂人员打交道,对“社会贤达人员”这个词还不太熟悉,容易说错)
二十二岁的袁学海跻身在全县的贤达人员中,青年才俊,意气风发,显得是那么突出,与通判大人站在船头上指点江山,看哪里的城墙应该加固,哪里的山头应该加派岗哨……那一刻他竟完全忘记了那张命运图。
一股热血在胸中激荡,他真想弃文从武,拿起刀枪跟这帮乌龟王八蛋干。
不过,这些倭寇怎么会突然冒出来呢?
日本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
此时世界格局究竟如何?
这些问题,对于那时的他来说,简直是一团迷雾。
他不清楚这时丰臣秀吉正在统一日本,也不清楚统一后的日本会把魔爪伸向另一个国家——朝鲜。
当然,更不清楚在他所处的时代还将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抗日援朝战争。
那时的他,心中只有一个目标:读书,考试,做官,不断挣扎,不断奋斗,并由此改变孔老先生算定的命运。
那次与通判大人同船巡视防务之后,处在“愤怒”这一心理阶段的袁学海着实高兴了很久。小镇上的人都在议论:你们知道吗,袁秀才可不是一般人,连通判大人都高看他几眼。
这件风光的事就像一坛老酒,他时不时会舀一壶出来喝两盅,陶醉一番。
但是,酒总是会喝完的,人总是会清醒的。
当喝光了那坛老酒之后,孔老先生的命运图又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只要那张命运图一出现,他的心中便立刻充满愤怒,他心有不甘,又无法挣脱。
他不断劝说自己:“人有千般命,命命不相同,你的命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差的呀,总比那个姓吴的童生强吧,快五十岁了,还没考上秀才。”
“知道吗?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就认命吧!”
“什么?你还想斗赢命,拉倒吧,别做梦了!”
在心潮的起起伏伏中,袁学海又窝在了那里,他唯一的选择,只有一个字:熬!
熬到孔老先生算定的那一天!
但是,那一天真的会来吗?
熬是艰难的!
在熬的日子里,作为廪生的袁学海有时会摇身一变,变成一位精于算计的商人,他与之讨价还价的老板,名字叫命运!
我说,命老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让一步,少活一天,你给我来个举人呗!
怎么?不行啊!那就两天,行不?
袁学海近乎哀求,不断压低价格,一直退让到三年。打住,赔本了,不能再低了,自己的命本来就短,没有多少本钱,无法豪赌,不能像有些人那样——我用青春赌明天!
当然,有时,他也会孤注一掷,豪气冲天:好吧,命老板,全听你的,只要活得精彩,自己什么都愿意!
……
这种情形很有点像现在一些年轻人,心里想:苍天啊,给我一百万吧!我宁愿拿一个肾换!
更像一些到寺庙里烧香拜佛的人,跪在菩萨面前:“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我给你烧一炷香,你让我怀个娃呗,等愿望实现后,我再给你重塑金身。”
这不是礼佛,是行贿,是在与菩萨讨价还价!
可是,现在,袁学海正由“愤怒”的心理阶段转入这个讨价还价的阶段,即第三个阶段。
讨价还价的心理,就像小孩子缠着娘要糖吃一样,拽着娘的裤腿不放,又哭又闹,又踢又跳,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但大错特错了:命,不是你娘;运,不是你爹。
爹娘爱你,疼你。
命运对你没有半点怜惜之意。
因为命运明白:人狡猾狡猾的,年轻的时候,你想以身体换金钱、名誉和地位,等老了,你指定会变卦,又想用这些东西换回你的健康和生命。
命运不仅冷酷,也很聪明,它才不会上你的当。
它会对你磨磨叽叽的讨价还价不理不睬,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前进!
……
在熬和讨价还价的岁月里,学海有时也不免会担心:孔老先生会不会算得不准,自己会不会一辈子都出不了贡,只能当一个廪生!
事实再一次证明:袁学海的担心是多余的!
熬到三十五岁这一年,杨厅长走了(没准儿进去了),省教育厅又来了一位新厅长(提学),名叫殷秋溟。(人事变动够频繁的)
这个厅长的名字取得很好:溟是大海的意思,大海里有什么?水呀!秋天的水是什么样的?清澈啊!沉静啊!透明啊!
这个名字呈现出的志向是:心要像秋水一样透亮,胸要像大海一样宽广,不像杨厅长那样糊里糊涂,有眼无珠,心胸狭窄!
一天,殷厅长闲来无事,也去翻阅那一摞业已发黄的考生试卷(又是一个敬业的官),翻到袁学海的试卷时,不禁拍案叫绝:“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这么开阔的视野,这么深刻的思想,这么优秀的文章,居然没被录取,这是人才啊,人才难得啊!我能让这样的人在寒窗下孤老终身吗?不,绝对不行!”
果然有眼光,还有大海一样的胸襟,不辜负“殷秋溟”这个名字!
第二天一早,殷厅长就把秘书叫来,还是那位秘书,不过,老了不少(原来他也在熬啊,看来熬的人真多)。
立即,马上,给嘉善县教育局发一个文书,让他们把这个袁学海贡上来,十万火急,一刻不许耽误!
殷厅长的指示明确、简短、有力!
拿到升学通知书的袁学海,也学起孔老先生的模样,用手指掐算起来,二五一十,三五一十五……算完,不免一惊:前前后后加起来,自己所吃的皇粮,这一年这一月这一天,不多不少,正好是九十一石五斗,与孔老先生算的一模一样,严丝合缝。
袁学海又喜又惊又悲——
喜的是自己终于出贡,可以去北京了!
惊的是孔老先生算得真准,准得令人心惊胆战!
悲的是这辈子没辙了,就这样了,只能按照那张命运图亦步亦趋,中不了举人,也活不长,还没有后代!
袁学海的心在一喜一惊后,陷入彻骨的凄凉。这时,他进入了第四个心理阶段——悲伤。
回想这些年的经历,他悲伤地哀叹:命是一只黑猫;人是一只耗子。
猫逮耗子时,不会一上来就紧紧抓住耗子不放,而是抓住以后,先松开猫爪,让耗子跑几步,接着再抓住,接二连三,如此反复……直到这只耗子没有了任何幻想、念想和理想,累得筋疲力尽之后,猫才会最终把耗子弄死!
袁学海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可怜的耗子,屠厅长的出现,本以为可以挣脱命运的黑猫,谁知还没蹦跶几步,命运又让那个姓杨的把他逮了回来,让他继续按照既定的轨道旋转!
当袁学海被巨大的悲伤、哀伤和忧伤淹没之后,终于悟出一个道理:别跟命挣,挣也白挣。
与其像逃命的耗子白白耗得筋疲力尽,不如老老实实听天由命。
这个领悟让袁学海进入了第五个心理阶段——接受!
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挣扎,不折腾,彻彻底底认命了。
他的心完完全全死了!(余因此益信进退有命,迟速有时,澹然无求矣)
一个心死了的人,还能够死灰复燃吗?